冯友兰早期文化价值观述论

2014-08-15 00:50杨国平郑小璐
铜陵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智识冯友兰泰戈尔

杨国平 郑小璐

冯友兰是中国现当代哲学中著名的几位哲学家之一,文化价值问题贯穿着其哲学思考的全过程。作为“五四运动时代的人”,[1]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东西文化论争对其早期文化价值观产生了重要影响,冯氏带着此一问题从北大走到美国,在亲历东西方文化具体内容、把握东西方思想演进历史的基础上,写出《与印度泰谷尔谈话 (东西文明之比较观)》、《柏格森的哲学方法》、《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等论文,客观地介绍西方文化,历史地分析中国文化,形成具有一定特点的早期文化价值观。对冯氏早期文化价值观进行论析,既可见出当时文化论争的大致情形,也可还原现代哲学在其初始阶段的具体样态,因而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冯友兰自1919年12月到美国后就一直从事东西方文化比较的工作,从具体的一事一物到抽象的普遍的观念,“最后这一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2]1921年,梁漱溟“东西洋文明及其哲学”讲演的绪论刊出,但身在美国的冯友兰未见全幅的观点与论证,时逢泰戈尔访美,冯友兰就此问题向泰戈尔寻求答案,因而有《与印度泰谷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一文。

泰戈尔认为,西方文明是势力集中的,东方文明则如一盘散沙,因而东方文明一天天地衰败;[2]在人生目的方面,西方人是“活动”,东方人是“实现”;抽象地说,东方文明是“静”,西方文明是“动”,真理包含动与静两个方面,因而东西方文明是可以互济的;[2]基于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的“攻势”,泰戈尔建议中国“快学科学”,[2]这才是对待西方文化攻势的有效态度。

对于泰戈尔的这些观点,应当说冯友兰是认可的。他以宋儒的去人欲、复天理解释泰戈尔的“实现”;以宋儒的“体用一源”释泰戈尔的东静西动的“体用论”(静是体,动是用),并就泰戈尔的“体用论”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国旧说之关系进行辨正:“泰戈尔先生的意思,是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他有两方面,东方讲静的一面多一点,西方讲动的方面多一点,就是了。换句话说:泰戈尔讲的是一元论,中国旧说是二元论。”[2]冯友兰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科学地研究东方文化这一事实,根据事实研究其“是”,并且“要研究事实,而发明道理去控制他,这正是西洋的近代精神!”[2]

由此我们看到,冯友兰在探讨文化价值问题时,首先强调的是理性的、科学的精神,他说:“我们把事实研究之后,用系统的方法记述他,用道理去解说他,这记述和解说,就是科学。记述和解说自然事实的,就是自然科学;记述和解说社会事实的,就是社会科学。”[2]文明与文化问题正属社会事实,因而有必要而且必须运用近代西方科学精神去研究。显然,这是有现实针对性的:“因为空谈理论,不管事实,正是东方的病根。”[2]只有认真踏实地进行科学研究,才能实现中国的文化理想。冯友兰之所以访泰戈尔,是因为在他看来,泰戈尔作为“东方的一个第一流人物”,他的东西文化的观点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东方人的意见”。由此可见,冯友兰访泰戈尔,即是搜集东方文化的材料,为的是“不变更事实”。[2]冯友兰更进一步提出:“现在要把历史上的东西,一律看着事实,把他们放在纯粹客观的地位,来供我们研究;只此就是一条新方法。”[2]其次,冯友兰还坚持东西文化平等的文化价值观念,前引“真理只有一个”即表明了这种态度。事实上,冯友兰在尝试进行东西文化比较时即坚持这一原则,如1920年日记中即有:“清儒考据之方法,实与科学相符,不过所研究之对象不同耳,然其精神不可磨也。”[3]并将西方哲学史与中国哲学史相比较,认为希腊哲学最盛时代与战国哲学最盛时代,怀疑派推翻哲学与秦皇焚书使世无哲学、汉儒咬文嚼字使世厌哲学,耶教兴与佛道二教兴,“此中颇有相同之点”。[3]这表明东西文化之平等是冯友兰解决文化问题的出发点。从理论上说,平等原则与科学精神是一致的,如果二者不是平等的,那么,用西方的科学精神研究东方文化,在方法上就是行不通的,即使有所得至多也只能是书斋里的学问。冯友兰说,“中国古代文明,固然很有可观,但现在很不适时”,因而必须“从新改造,以适应现在的世界”。[2]冯友兰研究东方文化不是为了解决学术问题,而是为实现中国当时的文化抉择。

根据《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记载,冯友兰初到美国,即系统地学习、研究西方文化与哲学思想,《柏格森的哲学方法》等文即是研究西方思想文化的成果。柏格森哲学的特色在于本体论上的“变”(Change)以及方法论上的“直觉”(Intuition),所以他的哲学被称作“变的哲学”或“直觉的哲学”。冯友兰此文专就其“直觉”方法作出分析,认为:“柏格森所讲的直觉,也不过是对欧洲智识主义(Intellectualism)下一个转语罢了”。[4]

智识主义的哲学方法是分析。自苏格拉底以来,哲学家普遍认为,物的要素(Essence)是真的,现象(Appearance)是假的;对“物”的定义中必有该物的要素,要素一定是真的,所以定义一定是真的。这样,在认识论上,根据物的定义了解该物的“真实”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从认识过程看,对某物有所认识并形成定义,就必须将认识主体对该物的知觉转换成概念,再由概念发为定义。冯友兰指出:“欧洲极端智识主义的坏处,就在执著概念;概念是什么,那东西一定是什么。”[4]芝诺的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之论就是执著概念的结果。柏格森的直觉是非智识主义(Non-Intellectualism)的生力军。在柏格森看来,智识是必需的,但智识以“分析”用事,把活东西变成死概念;执著于死概念,便不可能了解整全的“真实”;哲学以整全的“真实”为对象,所以哲学方法就不能是智识主义的“分析”,而只能是以本能为根本的“直觉”。[4]通过对柏格森哲学文本的分析,冯友兰指出:“直觉只是叫人从真实向概念,不从概念向真实。”[4]“科学的发明,也都是从直觉来”。[4]冯友兰认为,发明的步骤有三:一是综合具体的材料,二是定“假设”,三是证此假设。第二步最难,因为“具体的事例上面,没有贴条子,说他属于什么定律”,[4]所以依靠智识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而必然是“一时触动灵机,悟得来的”。[4]依据心理学的说法,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作用”,[4]在柏格森那里,这种“下意识”就是非智识,就是直觉。“所以科学的假设,大都也是从直觉来的。”[4]就科学来说,学科学是一点一点地学,而科学发明则是“一个整的”。[4]因而在科学问题上,柏格森直觉的哲学方法和其关于哲学对象的观点也是相的。

基于以上分析,冯友兰为我们澄清了柏格森哲学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直觉与分析的关系问题。在柏格森的哲学中,直觉是分析以后的事,主张直觉的只是反对以分析为究竟,而不反对分析。强调直觉,只是叫人不要执著于死概念,而不是叫人不要概念;强调本能,并不是主张要用本能代替智识,也不认为本能比智识更好。其二,是柏格森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柏格森并非不重科学,这是要注意的”。[4]在实现科学发明的步骤中,“科学的假设,固从直觉得来,而第一步之搜集事例,仍是先决问题。所以科学必根于事实,哲学必本于科学”。[4]

由此可知,在当时国内谈柏格森的虽然很多,但“国人的西洋思想史的知识,有些差池”[4]的情况下,冯友兰专门探讨柏格森哲学方法,其意义有二,一是为了补国人西洋思想史的知识,这正显示出冯友兰关于文化问题的科学态度。二是为了纠偏。冯友兰批评说:“近来中国有一班人说:西洋人近来渐渐不信科学了;实是大错。”[4]“有些头脑不清楚的人,以直觉为借口,以自文其笼统,那更为柏格森之罪人了。”[4]当时,中国的部分知识分子有一种错误的认识,以为西方文明中的科学一端走上穷途,强调直觉、反对科学的直觉主义将代替科学成为西方文化发展的新方向。这种直觉和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主体而忽视客体的内省之学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致的,因而他们有走向文化保守主义立场的倾向。冯友兰通过对西方文化史的回顾,通过对柏格森文本的详尽分析,指出其直觉与概念分析的辩证关系,针对中国部分人的认识,特别突出科学在柏格森哲学中的地位,以此证明:西方近代精神即科学精神并未过时,它还是西方文化之所以优胜的原因。同时也说明,冯友兰早期文化价值观念中,科学是分析文化问题的唯一路径:只有科学地了解西方文化的历史与现实,才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与努力的方向,否则,西方文化只能是“自文其笼统”的“借口”,而于现实的文化发展毫无意义。

基于对中国及西方文化的深刻了解,冯友兰开始思考并解答“现在,中国仍然是旧的,而西方各国已经是新的。是什么使中国落后了”[5]的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是:“中国落后,在于她没有科学。”[5]“中国没有科学,是因为按照她自己的价值标准,她毫不需要。”[5]在中国的价值标准中,有三种主要的理想类型同时出现于晚周时期,它们分别是以老子、杨朱、庄子为代表的强调“天”(自然)的道家,以墨子为代表的强调“人”(人为)的墨家,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主张中道(调和自然与人为而不趋于极端)的儒家。冯友兰以原始文献为依据,对这三种价值标准进行了分析。

道家主张自然,反对人为。在道家看来,“道”给予万物以自己的自然,万物在道的自然中得到满足,它们只需遵循它们的自然而生活,自然的状态就是完全的状态,人亦如此,“自己的自然愿意怎样生活,就应当怎样生活,不要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强加于人”,[5]所以“任何人类道德,社会制度,都违反自然”,[5]都应当祛除。墨家看重道德的实用性,在伦理观表现为功利主义;“三表法”的方法论则表现为经验主义,以“国家百姓人民之利”的用作为检验认识的最高准则,“兼爱”即符合这一原则。因此,墨家“坚持最大多数的最大利益”,[5]“强调国家的功能和权威,以为正常生活的辅助”,[5]“强调教育的重要”。[5]总之,“墨子确实是一们教导人们在外界寻求幸福的哲学家”,墨子书充满了科学精神;墨家“主张人为,反对自然”。[5]儒家在自然与人为这两种极端观点中持守中道。如,儒家坚持人性本善,但也“只有内心的理性完全发展了,低级的欲望完全消除了,才能成为完人”;[5]教育则是为了教人走上自我实现的道路;国家是用来发展人的道德能力的;[5]儒家尽管还存在着一个努力发展“人为”路线的荀子一派,但荀子后学只实行了他的政治哲学,并且因为“走得太远”,“和秦王朝一起,很快地而且永远地消亡了”。[5]

秦以后,中国人的心灵徘徊于儒、释、道之间,直到宋代新儒家“将儒、释、道合一,成为新的教义,输入中华民族的心灵,至于今日”。[5]新儒家推重《大学》《中庸》,不自觉地接受佛老思想,提出“天理”说,以反对“人欲”。新儒家的价值标准是“按天理来生活,而且只有在生活中天理才能够充分实现”。[5]冯友兰比较当时欧洲与中国的技术发展,指出:二者几乎完全类似,“唯一的,但重要的不同之处是,欧洲技术发展是认识和控制物质,而中国技术发展是认识和控制心灵”。[5]这只是方法,理想决定方法,因而重要的是理想,“各种类型的新儒家全都一样,其理想是去人欲以存天理”。[5]

在冯友兰看来,欧洲的一切哲学都属于“人为”的,他们认为人是愚的、弱的、无助的,为了变得完善、坚强、聪明,就要人为地加些东西,“所以他们注定了要有科学,既为了确实性,又为了力量”。[5]确实性是指认识自然界的精确与严密,力量是指控制、征服自然界的权力,这正是科学的两个特征。但这两个方面,在中国的价值标准里都不是必要的,因为中国哲学从心出发,想认识的、想征服的都只是人自己。因而,智慧的内容不是理智的知识,智慧的功能也不是为了增加物质财富。因此,中国不需要科学。简言之,“欧洲正在力求认识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但是中国力求认识在我们自己内部的东西,在心内寻求永久的和平”。[5]

以上所述表明,冯友兰此时对东西方哲学的精神已经有了自己十分深刻的理解,也把握了文化价值问题的本质:从哲学中寻找答案,从东西哲学史的比较中认识文化差别。[1]中国不需要科学,这是历史的必然,但冯友兰并不因为中国没有科学就认为西方文化更优胜,“中国的经验不会是一种失败”,[5]东西文化是平等的,西方是向外的,东方是向内的,只有二者调和,人类才能在身心两个方面都得到幸福。因此冯友兰满怀信心地说:“如果人类将来日益聪明,想到他们需要内心的和平和幸福,他们就会转过来注意中国的智慧,而且必有所得。”[5]

冯友兰回顾自己的解决“不同文化的矛盾冲突”问题的历程时说:“我的思想发展有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我用地理区域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东方、西方的差别。在第二阶段,我用历史时代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古代、近代的差别。在第三阶段,我用社会发展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社会类型的差别。”[6]文章以上所述诸篇皆是其探索文化问题第一个阶段的成果。冯友兰也认为《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一文正是“主张文化的差别就是东方、西方的差别”。[6]他也承认这是当时流行的见解。但通过我们的分析,可以看出,冯友兰并没有将东西方截然对立起来,割裂开来,而是平等地看待二者,将二者都看成事实,用科学的方法进行理性的判断,并得出真理只有一个、东西方文化是可以调和互济的结论。平等与科学,也正是新文化运动的意义所在;这个结论也因为有学理的支撑与学史的支持,因而既不同于保守主义的立场,也与全盘西化论者有相当的距离。用冯友兰自己的话说,就是:“特点是打破东、西的界限。当时我认为,向内和向外两派的特点,并不是东方与西方的对立。”[1]可见,冯友兰在第一阶段上并没有拘泥于地理区域的解释。事实上,即使是第三阶段的类型说,在其早期也有存在的迹象。[2]同时,文化的核心问题是哲学。[7-8]因为东西哲学史的比较,冯友兰发现,“人的思想,都是一样的,不分东方与西方”。[1]正是这一点,促成了《天人损益论》的问世,冯友兰也就由此进入哲学理论的探索,成就了“接着”宋明理学讲的“新理学”体系。按照冯友兰《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中的看法,宋明理学形成的价值标准,其存在与影响是“至于今日”的,由是观之,冯友兰的“新理学”既是接着宋明理学讲的,更是接着时代文化问题讲的。因此,可以认为,冯友兰早期文化价值观的探索奠定了其尔后思想的进程。

[1]冯友兰.三松堂自序[A]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 1卷)[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2]冯友兰.与印度泰谷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A].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1卷)[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3]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 [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4]冯友兰.柏格森的哲学方法[A].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1卷)[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5]冯友兰.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A].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1卷)[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6]冯友兰.哥伦比亚答词[A].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3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7]柴文华,马亚男.反思之反思——论冯友兰的哲学观[J].燕山大学学报,2002,(3).

[8]余秉颐.认识新儒家——以价值观为核心的文化哲学[M].台北:学生书局,2011.

猜你喜欢
智识冯友兰泰戈尔
金色花
“武圣人,惟墨子足以当之”——冯友兰武圣观论析
最好的尊重
我不想让你误会
智识机械运动易错点
遇事不要轻易下结论
喜爱这世界
如此理解
一所大学有40人被确诊为抑郁症
智识盗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