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余鹃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女性自传创作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1934年左右,上海第一出版社所策划出版的“自传丛书”中即包括《庐隐自传》,1936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了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1935年陈衡哲以英文写成《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1947年杨步伟写成《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在此更值得一提的是,1943年抗战期间,出版人黄宝珣在谢冰莹的帮助下,集结而成了《女作家自传选集》,其中就收有:《简单的自传》(彭慧)、《自愧与自勉》(子冈)、《跳关记》(白薇)、《我怎样离开的母亲》 (安娥)、《二十七年的旅程》(林北丽)、《也算自传》(赵清阁)、《平凡的半生》(谢冰莹)、《生命的印痕》(褚问鹃)等女性自传作品,从而为我们保留了一份相当珍贵的研究资料。
那么,女性自传兴起的原因是什么?下面,笔者将从时代风气的影响、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现代出版业的繁荣这几个方面展开论述。
时代风气的影响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外国传记作品在中国的传播,以胡适、郁达夫等为代表的男性作家们对传记创作的积极倡导以及他们的相关创作实践活动。
苏雪林在《自传文学与四十自述》的开篇即写道:
自传文学在西洋实为一大宗派。远如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佛朗克林的《自传》,卢梭《忏悔录》,歌德的《我的诗与真理的生活》,托尔斯泰的《我的忏悔》,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近如俄国克鲁泡金、高尔基的自传,也具有文学上很高的价值。无怪法国佛郎士说“世界上最佳的文字都是自传”了。〔1〕
从上面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到当时能够见到的外国传记作品。而有些外国传记作品,如忏悔录》、《富兰克林自传》、《邓肯自传》等,在中国则是一版再版,影响甚大。例如,从1928到1947年20年间,卢梭的《忏悔录》就出现了无数的新版本和新译本。上海美的书店、上海世界书店、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海启明书店、上海自力出版社、重庆作家书屋、重庆大地图书公司等先后都出版了此书,包括张竞生译本、章独译本、汪炳焜译本、凌心渤译本、沈起予译本等。此书在当时读者中的强烈反响由此可见一斑。
大量外国传记作品的出版,为女性自传写作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和借鉴。苏雪林曾坦言道,自己的自传创作即是受到了卢梭《忏悔录》的影响。她说:“彼时法郎士‘世间最美的文学史自传’那一句名言流传到了我国,卢梭《忏悔录》也曾有一部分翻译到中国来,许多人受其影响,你也来写自传,我也来写自传,在时代风气鼓荡之下,我当然也走上这条路。”〔2〕谢冰莹在1936年版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序言中也提到:
我最佩服《邓肯自传》和《大地的女儿》,她们那种大胆的、赤裸裸的描写,的确是珍贵的不可多得的写实之作。然而中国的环境不比欧美,甚至连日本都不如,(林美芙子的《放浪记》写她自己流浪的生活,和《邓肯自传》、《大地的女儿》一样坦白。)但我并不害怕,我将照着自己的胆量写下去,不怕社会的毁谤与攻击,我写我的,管他干什么呢?”〔3〕
同时,她表示自己“只是像卢梭的《忏悔录》一般忠实地把自己的遭遇和反映在各种不同时代,不同环境里的人物和事件叙述出来”。〔4〕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西方自传文学对中国早期女性作家自传创作的影响。
除了外国传记作品的出版,以胡适、郁达夫、林语堂等为代表的男性作家们对自传书写的极力倡导以及在传记理论上的不断完善,也深深地影响了女性作家们的自传创作。
以胡适为例,他曾多次撰文表明“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5〕并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一文中将传记不发达的原因概括为三点:“没有崇拜伟大人物的风气、多忌讳、文字的障碍。”〔6〕他不仅在理论上积极倡导写作自传,而且还身体力行的进行自传创作,写出了《四十自述》。在自传序言中,胡适这样表明了自己写作自传的初衷:“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的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7〕同时,他还极力劝导老辈朋友们写作自传。他曾劝说过林长民、梁启超、梁士诒、蔡元培、张元济等人写作自传,但出于各种原因并未得到积极响应。倒是一些女性朋友们在他的倡导下纷纷拿起了笔。如杨步伟写作自传即是受到胡适的鼓励。在自传前言中,杨步伟生动地记下了这段对话:
要说写回忆录的话,倒是韵卿的几十年的经过,再加记忆力之强大,值得写点出来。适之就拍手说,韵卿 (杨步伟)起头来写!我当时回他,在中国的习惯不是须名人才配写传吗?一个普通人哪能来“传”他自己呢?适之回我,哪有的话?人人都能写的,你写自述么或半生的回忆都可以。我说那些名称也是你们大家常用的,若是要我来写,我还是来‘传’他一下吧,不管别人笑我骂我配不配了。〔8〕
男性作家们不仅积极提倡自传创作,而且对传记理论和创作方法进行了深入思考和阐释。首先是对自传真实性的强调。胡适指出,传记最重要的条件是“纪实传真”,要写出所传之人的“实在身份,实在,实在口吻”。〔9〕林语堂认为,写自传的意义“只是作者为对于自己的诚实计”。〔10〕郁达夫在《什么是传记文学?》一文中则指出,“新的传记”不仅要写出所传之人的“美点”,也要写出他的“缺点和特点”,不仅要写出所传之人“外面的起伏事实”,连带他“内心的变革过程”也应一一表现出来,惟有如此,将所传之人的“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颦一笑,一死一生”尽量写出来,才可以“见得真,说得象”。〔11〕郭沫若在写《北伐途次》时,因为所记之事时间间隔较为久远,许多记忆已很模糊,起初也想加些想象进去,藉此将全部的事件客观化起来,但又觉得这样做可能会“减少事实的真实性”,甚至会“发生出许多错误”,〔12〕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采用了回想录的形式来叙述这段经历,记忆比较明确的地方写的详细些,记忆比较淡薄的地方则写的简略。可见他对自传真实性的坚持。
不仅如此,男性作家们对传记的分类也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如唐德刚先生即认为“自传”和“传记”是有明显区别的,他指出:
“自传”和“传记”是两门不同的学问。“自传”是史料,人人可得而保存之;“传记”是“史学”,是有训练的历史学者的工作。写“自传”的人,其内容的真实性和所保存史料的价值,则是根据作者自己对社会的贡献而定;他要凭自己的记忆力、组织才能、见识和私德来写作,信不信由你。〔13〕
郁达夫对“旧的传记文学”和“新的传记文学”进行了区分。他认为,“旧的传记文学”以司马迁为嚆矢,经过了二千余年都没有大的变化,最终变成了“千篇一律”、“歌功颂德”、“死气沉沉”的照例文字。而“新的传记文学”更侧重于“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14〕同时,他还指出,应该用“新的传记文学”来代替刻板的“旧的传记文学”。
陈西滢在《劝进表与伟人的传记》中将传记定义为历史与文学的结合物。他认为,传记作者既要熟悉历史,丰富详实地占有史料,同时也要擅长文学创作,才能将看似枯燥的人物生平叙述得生动有趣:
替中山先生作传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长于文学的,不见得同时对于中山先生生平晓得很清楚。而立传却一方面是要注重事实的,这样,结果只能成一部寻常的小说;而很清楚中山先生生平的,不见得同时又长于文学,而革命家的事迹又多少总带点枯燥性的,这样,结果恐怕不免弄得面孔板地,令人读了头痛。〔15〕
胡适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一文中,更是明确提出了传记创作的具体方法。他指出,传记创作应该用“写生传神的大手笔”、“绣花针的细密功夫”、“大刀阔斧的远大识见”来记载大人物的生平、搜求考证他们的事实、评判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16〕
正是在他们的积极倡导下,这一时期的女性传主们在进行自传创作时,都有着比较清晰的文类意识。她们不仅认识到自传和自传体小说是两种不同的文学体裁,将真实性看成是自传创作的首要原则,并能在写作中积极恪守这一原则。
如苏雪林在《自传文学与胡适的四十自述》中即指出中国的自传文学“殊不发达”。她将中国传统的自传文学分为三大类:以司马迁的《史记太史公自叙》为代表的散文自传文学,以班固的《前汉书》为代表的自叙传,以张山来所编的《虞初新志》为代表的纯文艺自传。同时,她还指出,除了最后一类,前两类都不能算做“纯粹的自传”,并对《虞初新志》中所刊载的一篇《三侬赘人广自叙》大加赞赏,认为其“自述一生经历,长万余言,趣味浓郁、姿态横生,实为明末名士‘情趣主义’之结晶品,也可说是我所见旧体文自传最好的一篇。”最后,她对新文学运动之后的自传文学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用小说体裁作自传的固已不少,而纯粹文艺性质之自传则尚无所闻。”〔17〕同时,她还评价了郭沫若的自传(《我的幼年》、《反正前后》、《创造十年》)和胡适的《四十自述》,认为前者“虽然在时间上尚称连贯,不过文笔粗疏拙劣”,对后者则评价颇高,“觉得很满意”,并向广大青年朋友极力推荐这本书:“我觉得青年朋友想研究一点自传文学和想学一点做人的道理,这本书是值得一看的。”〔18〕在《我的生活·自序》中,她则指出自己的自传体小说《棘心》虽然记述了自己赴法留学时期的事情,其中也涉及到自己的幼年生活,但以表彰自己贤德的母亲为主,自述反在其次,并且书中采用第三人称,又采用半小说体裁,不能算是正式的自传。谢冰莹在《一个女兵的自传》的前言部分,即明确指出:“传记,百分之百要真实才有价值,否则就成传奇小说了。”“只有绝对忠实,才有价值,才不会骗取读者的热情。”因此,在动笔写作自传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一句假话都不写,要百分之百地忠实于读者, “完全根据事实,不渲染,不夸张”,并表示在写作的过程中,“没有故意地雕琢、粉饰,更没有丝毫的虚伪夸张。”〔19〕林北丽在自传的篇首即表示: “我决不为自己吹嘘,我将真实地,客观地来叙述我这二十七年的旅程,恰像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20〕杨步伟在自传序言中也强调写作自传的目的既不是要表扬自己不得了的行为,也不是“诌些小说样的故事来给别人看了好玩”,所写的都是“真事情的回忆”。她这样写道:“花了三四个月的工夫来写出我自己五十年的经历中应记的和可记的事情来,很少遗漏的,因为写的都是事实,只要当时能想得起来的都可以写得出来。”〔21〕在自传的书写过程中,她也反复强调真实性原则,她说: “我既然是在写自传,不是编故事,我得说实话。”〔22〕陈衡哲在自传前言中也表示自己“试图描绘中国的本来面目,既不虚饰它的长处也不夸张它的短处。”〔23〕庐隐在自传中则毫无隐晦地向读者表示她是“一个心里藏不下丝毫渣滓的人”。同时,她还表明自己拥有两种绝对相反的人格。在文章里,她是一个“易感多愁脆弱的人”,而在实际生活上,却是“一个爽朗旷达的人”。〔24〕在自传中,她甚至坦承“下流、蠢笨”是自己童年时期人格的整个象征,这种赤裸裸的个人坦白在其他类型的作品创作中是很难见到的。
正如郁达夫所说: “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25〕确实,传统儒家文化所强调的是个人在家庭、团体、社会中的向心性,这种重集体、轻个人的趋向,与以个人为主体的自传写作本质上是相背离的。同时,中国传统社会所理解的“自我”是由道德与义务共同构成的,个人存在的意义是通过他对国家的贡献,或是某种美德的表率,由历史学家来赋予评价的,而不是由主体对自我进行评价。只有在“五四”之后,真正意义上的“人”被发现,被独立出来,个性意识、自我意识慢慢深入人心,现代意义上的自传书写才可能发生。
如果说五四“人”的发现带来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那么,清末以来的妇女解放运动则带来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并最终使得现代女性自传书写成为可能。
妇女解放运动首先向不平等的教育制度发难,为女性争取受教育的权利,提倡兴办新式女子学校,使女性进入学校学习成为可能。在那里,她们学到了读写的知识,拥有了基本的读写能力,并且开阔了视野,形成了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动笔写下自己的人生经历才成为可能。从杨步伟、陈衡哲、庐隐、谢冰莹等人的自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影响。很多女性传主都是在进入新式学校学习后,才得以与文艺结缘。最具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庐隐。据她在自传中的回忆,中学时代的学校生活不仅使得她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性格渐渐变得开朗,还慢慢得到了家里人的认可。更重要的是,她开始了解到小说的趣味。除了应付功课以外,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全用在看小说上,在毕业那一年的时间她所阅读的小说就有二百多本。因此,这一时期被她称为是自己“年龄上的黄金时期”和“生活上的黄金时期”。进入大学之后,受到胡适先生提倡白话文的影响,思想上有了一定的进步,形成了基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她方才有了写小说的念头,并开始动手进行创作。再如谢冰莹,她以绝食的方式向母亲成功争取到进入大同女校学习的机会。在踏入学校大门的那一刻,当看见许多活泼天真的女孩在拍皮球,跳绳时,她简直怀疑自己走进了天堂。她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我发狂了,内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快乐和希望。”〔26〕的确,学校生活为她的人生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她不仅成功摆脱了缠足的束缚,树立了“人就是创造世界的上帝,什么都是自己靠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并开始与文艺结缘。在校期间,她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旧的、新的、中国的、国外的一些小说,并对写作产生了兴趣。这些都为她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
另外,在女性自传书写中,我们也可以明显感受到女性传主们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如陈衡哲将《扬子江与大运河——一个预言式的序曲》作为自传的第一章,不能不说是另有深意。在这一部分,她以“江”的口吻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说: “我为什么要搏斗?因为我要塑造自己的生命。”“你不理解生命的意义。你的生命是他人造的,所以他人也可以毁灭它。但没有人能毁灭我的生命”,只有“奋斗的生命才是美丽的。”〔27〕杨步伟自传第一章的标题即是《讲我自己》,她表明自己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女人,也是个地道的女性,她曾周游过十二省三洲,她的声音是女低音的嗓子,她喜欢诗,她喜欢动作,她脾气暴躁,她喜欢乡下,她喜欢动作。同时,她没有忘记指出,“最要紧的是,我就是我,不是别人。”〔28〕谢冰莹在自传中这样写道:“‘兵!’这一个多么有力的文字!真想不到数千年来,处在旧礼教压迫之下的中国妇女,也有来当兵的一天。”〔29〕“不要忘记了你是个非凡的女性”,“继续奋斗呵,你应该做个社会上有用的人!”〔30〕这是对自我的肯定,而她对“女兵”身份的在意,更是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白薇在《跳关记》中则这样写道: “在旧社会里,女子,除了几个特殊环境的妇女以外,一般女子的天地,都像是鱼养在盆中,池里。不像男人的天地,如鱼儿在长江,大海,随处能游来游去,生长活跃于广大无边的水里。”为此,她发出这样的呼喊:“盆中池里的鱼儿,如不安于狭窄的苦闷:你跳,爱跳,跳吧!跳出盆外或池外……”“但跳吧!想跳的,跳呵跳!跳破那个盆!跳出小小的池!跳到长江,大海,完全和男子一样游泳!一样努力,建造新的光荣,促进人类文明!不然,怎能消除闹遍两性间的悲剧?不然,怎能消除思想落后,和封建桎梏?怎能增进民族国家的进步与光荣?”“跳呵,跳!为着前进,光荣,女孩子们 千关当前 跳 跳跳!”〔31〕文字间充满了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
关于当时出版业的繁荣,从下面的一则材料中即可略窥一二:
民国成立至30年代中期,形成出版业第二次发展高潮。1912年,有中华书局等30多家出版社开业。1918年,上海出版销售机构增至120家,其中外文11家、印刷机构89家,集中全国80%以上的出版力量。大量出版政治、经济、科学和教育类图书,大量印刷言情、武侠、侦探等通俗小说,开始出现服装、旅游等生活实用类图书。20—30年代,出版机构继续增加,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北新书局、开明书店等中型和其他小型出版社创办。至1930年,出版机构增至145家、印刷机构200家,上海进入出版业鼎盛时期。1936年,上海商务、中华、世界3家出版社所出图书占全国出版图书71%。1937年前,上海历年出版的图书、期刊分别占全国70%和80%强。①引自上海通志,http://www.shtong.gov.cn/node2/node2247/node4598/index.html.(材料来自于《上海通志》)
很显然,现代出版业的繁荣不仅使大量出版自传成为可能,而且在传主和读者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一方面,读者通过阅读自传可以满足窥探知名人士生活的需要;另一方面,读者的阅读反过来促进了自传的大量出版,也直接和间接的促进了自传创作。
面对市场的巨大需求,这一时期的杂志和报刊纷纷推出了名人自传的特辑。如当时的《国闻周报》就长期开辟了《时人汇志》的专栏,专门用来刊登知名人士的小传和自叙传。《良友》杂志则先后刊载了以《现代成功人自述》、《名人生活回忆录》为总题的专刊,连续刊载了球王李惠堂、画家徐悲鸿、交际家黄警顽等人的自述,并且大受读者的欢迎。据当时的总编辑马国亮先生回忆:“编辑部经常收到读者来信,表示赞许。其中有一封信联系到自己的感受,最有典型性。”〔32〕传记类作品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当时的报刊《宇宙风》也开辟了《自传之一章》的特辑,用来刊载本国人民的自传。周黎庵在《宇宙风》百期纪念刊号中曾写过相关回忆性文章,描述了编辑这期特辑时的盛况:
宇宙风举行两周年纪念前夕,正是八一三沪战发动之时,宇宙风已筹备了“自传之一章”的特辑,凡全国知名之士,不论在朝在野,三教九流,自蔡孑民先生迄太虚法师,无不网罗;而且稿酬丰厚,稿到即付。〔33〕
同时,各大报刊杂志及书店的编辑也积极向作家征求自传、自叙之类的作品。据巴金 (写于1933年)回忆:“大前年 (1933年)第一出版社计划出自传丛书,要我写一本自传。”〔34〕沈从文(写于1932年)也曾提到其写作自传是受到某书店编辑的邀约: “一个朋友准备在上海办个新书店,开玩笑要我来为‘打头阵’,约定在一个月内必须完成。”〔35〕郁达夫在作品中也提到过这种情形。他曾这样感叹道:“大约是弄弄文学的人,大家常有的经验罢,书店的编辑,和杂志的记者等,老爱接连不断的向你来征求自叙传或创作经验谈之类的东西。”〔36〕而他的自传也是因此缘故而写成的:“恰巧有一家书铺,自从去年春天说起,说到现在,要我写一部自传。”〔37〕林语堂也表示自己写作自传是受人所托,“我曾被邀请写这篇个人传略”〔38〕。《林语堂自传》起初是应美国某书局的邀请用英文写成。1936年由史学家简又文译为中文发表。《庐隐自传》是应《宇宙风》的邀请所写,《一个女兵的自传》则是应良友图书公司的邀请而写。另外《资平自传》、《钦文自传》等自传作品也是应邀而写。据郭登峰的回忆,写作自传在当时甚至成为一种时尚:“‘自叙传’,是现今文坛上最时髦的作品!除了翻译的以外,创作的自叙传,有写成专书的,有单篇独立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39〕
长期以来一直处于被压抑地位、被书写状态的中国女性,尤其是近代以来第一批走出家庭的中国女性群体,她们的个人成长经历、对生命的体验等,在中外读者的眼中更是具有吸引力。譬如,谢冰莹特殊的女兵身份就曾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好奇。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即是应良友图书公司主编中国文学丛书的赵家璧先生的邀请所写。书出版了还不到半年,又再版了。当时的青年男女们,几乎是人手一册。甚至有很多读者来信询问此书究竟是一部小说,还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读者的来信不仅使谢冰莹心灵上得到了安慰和鼓励,拥有了许多精神上的朋友,同时,也鼓励了她的创作。《女兵自传》的中卷即是在读者的催促中完成的。后来,《一个女兵的自传》又被林语堂先生译成了英文,在《中央日报》英文版上连载刊出,随后又有德、法、俄、日文本问世,享誉中西。在香港地区甚至出现了冒名“群乐图书公司”印行的《一个女性的奋斗》、《饥饿与恋爱》、《一个女性的自述》等盗版书籍。可见此书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女性自传的兴起是内外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就内因而言,自传书写主要源于女性作家们急于表现自己、书写自己的欲望。就外因而言,则包括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大量外国传记作品的出版、男性传主们对自传创作的积极提倡及其创作实践,为女性自传创作提供了参考和借鉴。其次,五四以来“人的意识”的觉醒,以及清末以来的妇女解放运动也促使了女性自传的兴起。尤其是妇女解放运动,不仅带来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也使女性能够进入新式学校学习。在那里她们的读写能力得以提高,并且形成了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从而使女性自传书写成为可能。最后,出版业的繁荣在读者和作家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读者的需求,一方面促使许多报刊杂志开辟自传专栏,向广大知名人士约稿,促进了作家的自传创作;另一方面,读者的阅读也直接或间接的促进了自传创作。毫无疑问,女性自传作品将为读者们呈现出一幅更为全面、生动及丰富的女性生活图景,并有利于研究者们进一步深入到女性的内心世界。正是从这个层面上而言,对女性自传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毋庸置疑,它将是值得国内学术界继续关注及探讨的一大课题。
〔1〕苏雪林.自传文学与胡适的四十自述〔J〕.世界文学:第1卷.第2期.黎明书局,1934.355.
〔2〕苏雪林.我的生活〔M〕.台北:文星书店股份有限公司,1967.2—3.
〔3〕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M〕.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4—5.
〔4〕谢冰莹.谢冰莹文集:上册 [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8.
〔5〕耿云志,李国彤.胡适传记作品全编:第4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2.243.
〔6〕耿云志,李国彤.胡适传记作品全编:第4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2.202.
〔7〕胡适.四十自述〔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3—4.
〔8〕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M〕.岳麓书社,1987.3.
〔9〕耿云志,李国彤.胡适传记作品全编:第4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2.203.
〔10〕萧关鸿.中国百年传记经典:第2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2.184.
〔11〕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6卷〔M〕.花城出版社,1983.283.
〔12〕萧关鸿.中国百年传记经典:第2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2.310.
〔13〕唐德刚.胡适杂忆〔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05.
〔14〕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6卷花城出版社,1983.283.
〔15〕陈西滢.西滢闲话〔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49.
〔16〕耿云志,李国彤.胡适传记作品全编:第4卷〔M〕.东方出版中心,2002.204.
〔17〕苏雪林.自传文学与胡适的四十自述〔J〕.世界文学:第1卷.第2期.黎明书局,1934.355.
〔18〕苏雪林.自传文学与胡适的四十自述〔J〕.世界文学:第1卷.第2期.黎明书局,1934.356-359.
〔19〕谢冰莹.谢冰莹文集:上册〔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4-8.
〔20〕谢冰莹,等.女作家自传选集〔C〕.耕耘出版社,1943.95.
〔21〕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M〕.岳麓书社,1987.3-4.
〔22〕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M〕.岳麓书社,1987.109.
〔23〕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M〕.冯进,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
〔24〕张军,琼熙.庐隐散文全集〔C〕.中原农民出版社,1996.522.
〔25〕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6卷〔M〕.花城出版社,1983.261.
〔26〕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M〕.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54.
〔27〕陈衡哲.陈衡哲早年自传〔M〕.冯进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3.
〔28〕杨步伟.一个女人的自传〔M〕.岳麓书社,1987.12.
〔29〕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M〕.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1.
〔30〕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M〕.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126.
〔31〕谢冰莹,等.女作家自传选集〔C〕.耕耘出版社,1945.92.
〔32〕马国亮.良友忆旧— —家画报与一个时代〔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58.
〔33〕周黎庵.宇宙风与我〔J〕.宇宙风 (半月刊),1940,(100).157.
〔34〕巴金.巴金自传〔M〕.中国百年传记经典:第2卷.东方出版中心,2002.101.
〔35〕沈从文.从文自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4.
〔36〕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6卷〔M〕.花城出版社,1983.145.
〔37〕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3卷〔M〕.花城出版社,1982.320.
〔38〕萧关鸿.中国百年传记经典:第2卷.东方出版中心,2002.184.
〔39〕郭登峰.编者的话〔A〕.历代自叙传文钞〔C〕.商务印书馆,19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