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的先生们
——民国教育拾趣

2014-08-07 12:12陈闻浙江省苍南中学
未来教育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好玩节选自同学

陈闻/浙江省苍南中学

“好玩”的先生们
——民国教育拾趣

陈闻/浙江省苍南中学

第一课

先生的故事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编者按:

中国有个很难诠释的词——先生。从表面上看,那不过是一种对于老师的旧式尊称,而事实上却远不止如此。先生是什么?先生不简单指教授学识的老师,更指那些以言传身教示范处事立身之道的人,他们用自己坚硬的脊梁和牢不可催的信念,为后辈提供了一方学术的厚土……

曾经有那样一个时代,曾经有那样一批好学校,曾经有那样一些好玩的先生,他们的个性或狂或狷或迂或痴,他们“好玩”又“有趣”的内里,是气质、胸襟、学识、情趣和风骨。正是因为有了那些至情至性、有声有色、有棱有角的先生,成就了那样本色的、耐人寻味的教育逸事,民国教育在历史中才显得更为清晰生动。

本文节选了汪曾祺、齐邦媛、钱穆等人的七则回忆文章,就此借他们的如椽大笔,重温那些可爱有趣的人和事。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

“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操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

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萧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节选自汪曾祺《金岳霖先生》)

化学科的郑老憨则是个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郑新亭称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们每次听男生学他用山东腔背化学公式,又说他在宿舍里喝点酒给男生讲《三国》,都羡慕得要死。此外,他还说了许多鼓励“男子汉”的壮语。

地理科的吴振芝老师教初中的中国史,提到台湾时叫我们记得“鸡蛋糕” (基隆、淡水、高雄),我们就在背后叫她“鸡蛋糕”。高中时,她教世界地理,常带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书,给我们看世界各地图片,开启我们的眼界。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轮在嘉陵江翻覆,噩耗传来,我们几个女生从她的单身宿舍门下塞进慰问信,上面写着,“老师,我们和您一同哭……”从此以后无人称她外号。

1948年初,我在台大文学院楼梯上遇见她去看沈刚伯院长,直到她从成功大学文学院长退休,我们都保持联系,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医院见了她最后一面。

我记得有一位数学老师姓伉,是创校元老伉乃如的儿子。他教得很好,在我们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长得很高,未婚,同学们都觉得他很英俊,我不觉得怎么样。抗战时期大家都穿棉袄、草鞋,他却独树一格,穿着白西装。

那时,他对我们班上一位女生颇有好感,她是南开的校花,就隔我一个位置坐着。我们经常有小考,伉老师就在我们座位之间走动,往来巡查,有时低头看学生会不会写、有没有问题。每次,当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学位置去看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怪相百出,挤眉弄眼、推来推去。我们那时用毛笔写字,都有砚台。有一位同学非常生气,觉得他太讨厌了,怎么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盘墨在砚台里,放在桌角上,让它突出桌沿一点,伉老师走过时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装,大约有半个身子。他用天津话生气地说:“这叫么?这叫么?”意思是:“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女孩子这样整男老师,有时候好可恶。

(节选自齐邦媛《巨流河》)

蔡元培

讲到“诗言志”时,孟老师说:“刘邦是个泼皮,当了皇帝,神气活现,短短三句话,就把市井无赖心灵暴露无遗。‘大风起兮云飞扬’,写景起兴进入主题,‘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流氓闯江湖发了横财,一定要回老家炫耀一番,不仅对外人炫耀,对自己老子也炫耀,对他老子说:‘老爷子说我最没出息,到底是我发的财多,还是兄弟他们发的财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像上海的小瘪三,双手抱着偷来的金银珠宝,日夜坐卧不安,哪里去找高明打手,替我守家护院?”一面说,一面身体微微前倾双臂左右伸出,又向前合拢,似乎面前真有一堆金银珠宝。“文革”中颇出风头的这首《大风歌》,孟老师在40年前是这样对学生讲的,谁能说不精彩?

在讲到司马相如时,孟老师说:“司马相如人品卑劣,年轻时看到卓文君是个charming beautiful young lady(哄堂大笑),就打卓小姐的主意,勾上手之后,又敲老丈人的竹杠。卓文君娘婆两家都是川西坝儿的“大绅粮”,珠宝首饰体己私房,钱随人来,司马相如已经发了一笔妻财,还不满足,还要开什么酒馆。”讲到这里,突然装着四川腔说:“幺师!来了!你哥子今天吃点什么?今天的猪耳朵安逸极了,你哥子来四两?”讲时装出点头哈腰的样子,双膝揖曲,右手向上一扬,似乎把一块抹布搭在肩上。“卓王孙这个临邛首富,哪里受得了女婿这样出他洋相,只好请人拿言语,赠送银子,请两口子去长安。后来卓文君年老色衰,又被打入冷宫。”对这个所谓文坛佳话,孟老师的见解的确高人一筹。Charming beautiful young三个形容词从此经常出现在当时高三一组男生口中,lady被换成了girl安在某些女生身上。

(节选自朱永福《激情孟夫子》)

董鲁安

胡适

尚有数学科临时来代课的徐先生。乃当时府城中负盛名之旧数学家。有一妹,兄不娶,妹不嫁,同有才子名,亦得怪人称。同学呼为徐疯子。余初谓其名字常在胸臆间,乃不谓今日临下笔亦已忘之,苦忆不获,曾函询旅港之老同学费子彬,来函相告,未即补入。顷子彬已逝世,此函遍检不得,姑仍称徐先生。吕诚之师曾从学,自加减乘除迄小代数二次方,仅一星期而毕。

先生为人,落拓不羁。首次上讲堂,身穿深红色长袍,口中衔酥糖半块,糖屑溢两唇,手掌中尚留酥糖半块。然诸同学震其名,一堂静默,恭敬有加。先生在堂上不多发言,而时出狂笑声。

一同学练习课本上一题,未知演法,上讲台问。先生狂笑曰:此易耳,得数当系何。竟不告此同学以演法。此同学苦演始获解,然最终得数亦竟如先生言。

一日,逢月考,先生在黑板上出四题,诸同学皆瞠然不知所答。一题为1-?-?-?-?……余意此即庄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也。因以0……1为答,幸得之。余三题皆类此,恨不复忆。一同学亦答中其中之一题。全班惟余等两人各中一题,各得七十五分。余皆全不中,各得六十分。先生笑曰:聊以试诸生之聪明耳。答不中,尽无妨。

先生上课不久,诸同学愈益加敬。闻先生将去职,乞留。先生曰:汝辈旧老师当来,我特应急耳。因笑曰:倘使他拜我门下,亦与诸君同学,我亦不留。

先生最后一堂课,手持书八本,乃先生自著书。告诸生,我尝从学于无锡荡口镇之华蘅芳华世芳两先生,今班上有荡口镇同学八人,当各赠我所著书一部以为纪念。先生即下讲台,首以一本给余,余坐讲堂之第一位,其余皆在后座,先生一一走就其座授之。先生平日似乎高瞻远瞩,双目在云汉间,俗情世事,全不在眼。乃不意其知班上有从荡口镇来者八人,余七人皆姓华,独余不姓华,亦从荡口镇来。又各知其坐位。此诚先生怪中之尤可怪者耶。课后,余读其书,茫然不解,今已不记其书名。后学几何,大喜之,然于数学终未入门。亦不知先生书今日尚有人领会否。然先生为人风格特具,终使余不能忘也。

(节选自钱穆《常州府中学堂》)

初中和高一有两年的数学老师都是程廷熙先生。他鼻子大,又有些鹰钩,同学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程大鼻子”。程老师体高而瘦,端肩且有些向右下倾,喜欢夹着点名册来上课。一口皖南腔,但讲课时口齿却非常清楚,一句一句地,有条不紊,极少重复,逻辑性又强。听了他的课,觉得数学并不难学,复习起来也不太费力。程先生的板书好,尤其是画的几何图非常规矩。他画图时,先定好圆心,一笔下来,一定是一个闭合的圆,几乎与用木制的大圆规教具画得一样。

同学们对程先生的教学非常佩服,非常尊敬他。但有时也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记得在高一时,王怀宗同学上课前在黑板上画了程先生的头部侧影,特别突出地勾画出了他那个大鼻子。我们全担心程先生看了要大发雷霆。谁知,程先生走进教室,站到讲台前,端详了黑板好一会儿,笑了笑,操着他那皖南口音评论说:“嘴太小,鼻子太弯。”同学们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了下来……

语文老师董鲁安先生是在20世纪20年代师大附中最为学生称道的老师之一。董先生给人们的印象是个乐观派、名士派,非常潇洒。他讲起书来慢条斯理,一板一眼。讲文章、念诗词时,到了精彩段落或句子,时常忘我地坐在讲台椅子上自言自语起来,说“妙哉,妙哉”、“妙不可言”一类的话。有时讲得出神,就给同学们讲述一些轶事,甚至离题好远的趣闻。所以他的课深受学生们的欢迎。在高中一年级时,有一次董先生上课讲着讲着又走了题。我班高材生林津同学在下边悄悄地议论:“又神聊啰!”谁知董先生耳朵很灵,这话被他听见了。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就回到课文正题。过了些天,董先生讲课又走了题。这回大约是条件反射在起作用,董先生想起了林津的话,于是就问他:“林津,我是不是又神聊啦?”全班哄堂大笑,弄得林津红了脸,很不好意思。以后董先生不只一次开林津的玩笑。就是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耳濡目染,使我们非常爱上董先生的语文课。对这件事,同学们多年后再见面,还津津乐道。

(节选自张维《追忆恩师 恍如昨日》)

陶光

魏荣爵

1944年冬,一个风雪严寒的上午,陶光老师给我们上国文课,讲完了一段文章以后离下课还有几分钟,他就和我们闲聊起来。他说昨夜为乡愁所苦,通宵不寐,闻击柝声,益增凄侧,遂成《竹枝词》一首曰:十载伶俜念玉京,一声凄侧诉衷情。水流花谢太难凭,忍还听彻短长更。

过了几天,骏千对我说,陶老师的丝绵被子被洗衣服的老妈子用旧棉胎偷换了,他冻得睡不着,误以为是思乡失眠,写了那首词。这当然是开玩笑,但陶老师的丝棉被子掉了包倒确是事实。

……

陶老师讲课不旁征博引,也不条分缕析,而只是启发性地略加指点。对孟子“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的说法只说了一句:“前提和结论之间没有联系。”对“君子远庖厨”只淡淡一笑,他自己可是身体力行,“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陶老师崇尚墨家,主张兼爱,并推而广之,做到真的“恩足以被禽兽”而不吃肉。他解释说:“我吃素,不是由于宗教信仰,而是因为不忍。”真的,“行人试各扪心自问,谁肯将刀割自身?”决不“以羊易之”。

我从陶老师处获益最多的地方是他对作业的详细批改。有一次,一位同学的作文开头一句是:“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陶老师在课堂讲评时,在“的”字后面加了个逗号,变成“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这一个逗点真了不起,把整个情景都变活了。古人有所谓“一字师”,陶老师这里“一点师”。张国超大为叹服,把他那大得与身高不相称的头摇得和货郎鼓一样,惹得态度一贯严肃的陶老师也不禁笑了:“嘿嘿,你在干什么?”

(节选自孙开远《愧无一善慰师魂》)

1941年,我级同学谢邦敏参加毕业考试。谢君素喜文学,是当时南开首席语文教师孟志荪先生的弟子;但数理化成绩欠佳。当他进入考场时,展开物理试卷一看,顿时目瞪口呆,竟然一题也答不出,白纸对晴天之后,只得交白卷。但心犹不甘,乃当场填词一首,调寄《鹧鸪天》,词曰:

晓号悠扬枕上闻,余魂迷入考场门。

平时放荡几折齿,几度迷茫欲断魂。

题未算,意已昏,下周再把电磁温。今朝纵是交白卷,柳嗜远非理组人。物理教师魏荣爵先生评卷时,也在试卷上赋诗一首,诗曰:

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

按南开校规,主课一门不及格且补考仍不及格者,不得毕业,只作为肄业。谢君物理获六十分,乃毕业,考入西南联大,攻法律。毕业后,在北大法律系任助教,受中共地下党委派遣进入北京市旧法院做书记,新中国成立后被任命为第一刑庭庭长,成绩斐然。

我想,该不会有人责之魏老师竟然给分六十吧?殊不知这六十分却使人才不致埋没。至此,我不得不写一笔本不需累赘的事,魏老师在南开教学水平之高,教学态度的严谨是有口皆碑的,决不是不负责任的胡乱评分的人。我将此事函叩魏老师,当书信寄达时,还有其他教师在座,均曰:“我等决无此胆量。”

( 节选自王铨《评卷的魄力》)

章诒和说:“那一代人可能有很多缺点,但是拿出来还是很漂亮,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而对一所学校来说,也是如此。那些好玩的先生,那样一批纯粹的真人,他们离我们今天并不遥远,但又似乎很遥远了。读着他们的故事,我恍若隔世;抚摸眼前的讲台,我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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