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英睿
这里将李斯与秦筝放在一处,是源于他的那篇劝谏秦王嬴政的历史名篇《谏逐客书》。书中说: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外制诸侯之术也。①
李斯写这篇书的时间,是秦始皇十年(公元前237年),即公元前三世纪。秦始皇即位初年,为了富国强兵,统一六国,到处招贤纳士到秦国做官。这期间,韩国担心自己被消灭,就派了能治水的专家郑国到秦国帮助兴修水利,希望以此将秦国的注意力吸引到水利工程上,从而转移秦国的视线,减少对韩国的军事压力。后来,这件事被秦国发觉,一些贵族趁机劝说秦始皇把在秦国做官的异国人(时称客卿)都赶出去。李斯本是楚国人,也是客卿,当然也在被逐之列。于是,他给秦始皇上了这一《谏逐客书》,列举大量事例,说明秦王下逐客令毫无道理,不应“非秦者去”。上引那段话,是从音乐上讲的,“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李斯劝谏秦王的历史名篇《谏逐客书》也是筝见于历史的最早记载。可以肯定,秦时,就有筝的存在。这里所说的秦声,是由筝、瓮、缶三种不同的乐器共同演奏,再加上歌者的“呜呜”唱和,共同构成了“真秦声”。另外,可以了解到,这时的筝还是十分简单的乐器,多是与瓮、缶等为伍。当时秦人已经开始接受他国“新潮音乐”:“弃击瓮叩击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
然而,是否秦筝就此真的退出历史舞台了?当然不是。秦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虽然引进了各诸侯国家的典章制度与文物典故,但有一个原则,即以秦国的典章制度为基础。这首先表现在“书同文,车同轨”“建立郡县制”和统一货币等诸多方面;文化、礼乐也不例外。比如,在承袭秦制的西汉,秦地民间并未因秦朝廷的政令而“退弹筝”,民间酒会和其他节庆日的文娱活动,仍然是用击瓮、叩缶、弹筝来庆贺的。有汉代桓宽《盐铁论》为证:“往昔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故缶而已。”而且,当时汉代秦地民间的娱乐活动已广泛地引进了东方诸国的乐舞,如郑舞、赵讴等,然而世人仍不忘“鸣筝”:“古者弹筝、鼓缶而已,无要妙之音;今富者鸣筝、调瑟、郑舞、赵讴”。筝的魅力可见一斑。
《陌上桑》是汉乐府诗中的名篇,属《相和歌辞》,描写罗敷弹筝拒绝赵王的一则故事。“陌上桑”,意即大路边的桑林,也就是故事发生的场所。因女主人公在路边采桑,才引起一连串的戏剧性情节。这首五言古诗最早著录于《宋书•乐志》,题名《艳歌罗敷行》,在《玉台新咏》中题为《日出东南隅行》。不过,更早在晋人崔豹的《古今注》中,已经提到这首诗,称之为《陌上桑》。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沿用了《古今注》的题名,以后便成为习惯。
“罗敷善采桑,采桑城南;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早在中学课本里,我们就学过《陌上桑》,对上面的段落也是耳熟能详,并且惊叹于罗敷的出众容貌和机智勇敢。其实,不仅如此,罗敷还善弹筝,亦能作曲,可谓集全才于一身。据《古今注》②: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
简短的两行文字,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邯郸城外踏青游人往来如织,嫩柳如丝,桃红李白。一日,罗敷正在绿荫深处,手挽柔枝采摘桑叶,恰为登台赏景的赵王所见,对于姿态曼妙、秀艳动人的罗敷赵王艳羡不已,垂涎三尺。即刻差人邀罗敷上台饮酒。酒过三巡,菜经五味,就在赵王欲语涉不庄之际,聪明的罗敷便以为赵王弹唱筝歌为由迅速避开了席间的尴尬。秦罗敷以纤纤玉手拔动筝弦,轻启朱唇,一曲著名的《陌上桑》就这样产生了。她唱到:
“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罗敷从丈夫的打扮之豪华讲到身份之高贵,从相貌之英俊讲到风度之翩翩,极尽夸张之能事。罗敷说得高兴,赵王自然听得扫兴。同时为眼前这位美貌女子的机敏和才艺所震动!罗敷以对丈夫的夸耀为由作筝曲以自明:巧妙地打消了赵王的求爱念头,这首筝歌《陌上桑》也成为罗敷智慧的见证并为世人所传颂!
《陌上桑》的故事能够流传至今,要归功于汉代乐府的建制。乐府是中国古代宫廷掌管音乐的一个官署,秦时就已设立。汉袭秦制,乐府机构延承不改,主要职责是搜集、整理、改编民间歌谣,史称“采诗”。“采诗”之制源于周代,至汉武帝时已具有相当大的规模,仅乐工就达千人。《陌上桑》后被收入乐府歌辞,又名《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行》,是汉乐府相和歌十三曲之一。
所谓“相和歌”,是指中国汉代在北方民间音乐的基础上,吸收先秦楚声等传统音乐形成的一种音乐形式。主要用于官宦、巨贾在朝会、祀神、宴饮、娱乐的场合以及民间风俗活动中。相和歌的来源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是周房中曲之遗声;其二是楚声;另外占绝大部分的是汉代 “街陌谣讴”,予以加工整理或另填新词。《陌上桑》就是其中杰出的佳作。相和歌最初的表演形式称徒歌,即只有清唱,没有伴唱、伴奏;以后发展为一人清唱、数人帮腔的但歌形式;再进一步,发展为歌者击节、管弦乐器伴奏的歌乐相和的形式。相和歌的正式乐曲可分为引、曲、大曲3类。“引”即引子,一般没有歌唱,由笛和筝等弦乐器演奏。“曲”为中小型乐曲,大多是声乐曲,有吟叹曲与诸调曲之分。诸调曲多用乐器伴奏。“大曲”即大型乐曲,多为歌舞曲,也有声乐曲和器乐合奏曲。器乐合奏曲称作但曲。从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里,可知筝在汉乐府相和歌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汉乐府《相和歌辞》的五种曲调中有四种都用筝作为伴奏乐器。从相和歌的来源也能看出,筝以自己慷慨的艺术风格,善于抒情写意的艺术手法,赢得了从宫廷到各地民间的广泛欢迎与关注;也自然被采作为汉乐府声诗与音乐的主要伴奏乐器或主导乐器。并且在之后的魏晋南北朝得到更大的发展。
注释:
①司马迁《史记·李斯谏逐客书》(卷87),中华书局,1959年,2543~2544页。
②宋郭茂倩著《乐府诗集》(卷28),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