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钧先 毛 艳
西方主权理论与中国的主权体验
□甘钧先 毛 艳
西方主权理论源于西方自身的历史经验,与中国语境不符。合理的主权理论应该反映当前大多数国家的主权体验。基于此,国际社会应既尊重他国主权,也积极斡旋;既反对干涉内政,也需特定介入。
主权理论 新干涉主义 历史经验
主权理论基本上是一种源自西方的国家理论学说,它的每一次变迁深深植根于西方社会的历史经验。这种经验伴随着西方殖民主义的全球扩散,变成了一种全球性的原则,对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提出了诸多挑战。
西方主权理论自近代以来经历了四次变迁,一是君主主权论,二是民主主权论,三是国际法主权论,四是主权干预论。君主主权论产生于16世纪,主要服务于当时兴起的民族君主国。君主主权论的目的是推翻基督教主权观念,反对基督教体系借用宗教对君主国的政治干预。这种观念催生了一个以主权国家为主体的国际次区域体系,并激发了外交活动的产生,但这种经验只是体现在欧洲,且主要在西欧。“君主主权论”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君权跟教权的冲突,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君主或国王获得绝对控制权力。君主主权观与现代主权观差距甚大,如主权国家的疆域在君主时代并没有得到明确划分。西方君主主权观念仅在欧洲传播,无法影响到中国明朝、印度莫卧尔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等非西方大国。一方面,非西方大国本身处于君主时代,欧洲主权观念无法证明其更为优越;另一方面,西方国家也没有能力按照自己的理念去塑造一个它们想要的主权国家体系;更为关键的是,西方国家的目标并不是为了建立一个具有明确边界的主权国家体系,而是在全球范围内抢占领土,建立全球性的帝国。不管是英法在全球范围内的殖民活动,还是欧洲内部的争霸战争,都不是为了建立独立的主权国家。
君主主权论反映了欧洲范围内的国际冲突,是国家间实力平衡的结果,而民主主权论则反映了欧洲国家的国内冲突,是国内政治力量特别是资产阶级崛起的结果。无论是洛克提出的“契约主权”,还是卢梭的“主权在民”,都植根于当时的英国和法国国内社会体验。脆弱的社会结构和深刻的社会矛盾,迫使思想家不能再停留在“君主主权”之上。民主主权思想追求的是国内社会平等,要求国内政治变革,但是民主主权观念依然只活跃在欧洲少数国家之中。民主主权观念由欧洲移民带到美洲殖民地,并在美国独立之后落地开花。当西方国家大规模征服非西方世界之后,民主主权观念才逐渐在全球扩张。
国际法主权观念很大程度上源于对主权国家间战争的反思。战争现象在近代欧洲尤其突出,战争频率极高。战争产生了两个重要后果,一是国家逐渐将国内与国外分割开来,强化了内与外的既定印象。战争的破坏性后果使得思想家认识到,传统主权观念是国际纷争的重要因素,因此主权国家需要一个清晰的固定边界。但现实中主权边界常常难以界定,地理边界在历史长河中被迁徙的移民跨越,而历史文化边界则更难以得到划分。同时,主权还产生心理区隔效应,使人们在心理上产生隔阂,甚至更多的仇恨。战争的后果之二是大多数国家难以互相消灭,只能承认对方的合法性。战争迫使国家承认一个事实,即国家只能相互尊重、平等相处。①Robert A.Klein,Sovereign Equality among States,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74,P.57.国际法学派的主权理念为主权规定了法律层面上的意义,试图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一种共识。这种共识有助于维护国际社会的安全与稳定。
新干涉主义主要源于冷战后的西方学术界,其主要信条是“人权高于主权”、“人道主义干预”。新干涉主义同样植根于西方自身体验。欧洲自上世纪50年代后开始了一体化进程。一体化对传统主权观念提出了强大的挑战,弱化了传统地理边界和社会边界。人口和资本的自由流动,使得主权控制更为艰难。欧洲国家不再拥有传统意义的主权,其中央政府的权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强大。欧洲的一体化经验使得欧洲学者认识到,主权不仅有限,而且可以相互交叉。正是在“主权有限”的理论基础上,西方学者认为国家可以对其他国家作出干预,而且对干预行动赋予人道主义的道德基础。
纵观四种主要主权观念的演变,这些思想资源莫不来自于西方自身的体验,然后再强加给世界。源自于西方经验的主权理论难以适应非西方的社会语境,它们对非西方国家的政治发展提出了严重挑战,却无法真正解决非西方世界面临的问题。
中国王权观念与西方主权理念自1793年英国使团访华后逐渐开始交锋。不管是马噶尔尼使团还是阿美士德使团,他们都持有西方的主权理念,希望跟清朝建立外交和贸易关系。对于英国而言,正常的外交和贸易承载着主权国家交往的内涵,但是中国清朝却是一个经历了近两千年封建观念的王朝。中国与周边地区没有出现西方主权观念所需要的权力制衡基础,中国一直在这个地区一家独大,没有发展出西方的主权国家观念,也没有互派大使的外交习惯。中国与周边的交往形式主要体现为朝贡活动,因此以中国为核心的东亚不可能接受英国的主权理念。鸦片战争爆发以前,清朝一直没有给予英国以主权国家的贸易和外交地位,这反映了两国在主权观念上的根本分歧。虽然英国在鸦片战争前的中英交往中,其主权诉求具有平等交往的道德特征,但是有一点也需要认识到,英国等西方国家在这段时期从来都没有真正实践平等的主权观念。回顾1840年以前西方国家与非西方国家的交往史,可以发现它们并没有将平等交往当成主权观念的内核。英国在跟中国交往之前,已经建立起一个世界性的殖民帝国。尽管西方国家以平等交往作为国家间关系的准则,但并不意味着西方国家真正平等地对待中国,也不能以此证明西方主权理论的优越性。
中国与西方的第一次主权交锋是“无主权”和“有主权”之间的交锋,第二次则是“主权在君”与“主权在民”②[法]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页。的交锋。中国的国内社会语境跟西方的“主权在民”理念不符。中国封建王朝一直以“主权在君”为根本信条,西方的“主权在民”对于中国的“主权在君”而言,是一场政治制度挑战,它要求一场国内政治制度的根本变革。中国传统社会体制的改变表现为王朝轮替,并没有经历过西方的民主制度变革,因此“主权在民”从根本上挑战了中国的国内政治体验。至此,西方主权理论对于语境不同的中国提出了三个层面的挑战:在领土层面上挑战“主权在君”,削弱了君主对领土的绝对控制;在国际关系上,挑战了东亚的传统封贡体系;在国内政治上,挑战了“主权在君”的原则。
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中国行政完整遭受到挑战,国内社会寻找新的统一性。1949年,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人民民主的政治制度。二战后的西方社会主要支持国际法基础上的主权观念,因此整个冷战时期其实是西方主权理论与中国语境最为匹配的时期。中国成为国际法意义上的完全行政主体,享有主权国家的一切权利。中国已经符合西方主权理论的建构逻辑,唯一的缺陷是中国大陆和台湾在代表权上的争执。中美关系改善、中国加入联合国大家庭之后,中国成为了世界承认的主权国家。中国的主权实践与西方主权理论在这段时期没有出现语境错位。
冷战以后,欧美国家凭借自身经验发展出来的新干涉主义理论表明,西方主权语境再度发生变化。欧洲经历了一体化的启动和深入发展,同期内的非西方世界体系中,却没有多少国家赞成超国家实体的道路。“新干涉主义”主权思想必须以主权弱化为前提,而主权弱化的基本环境就是全球化纵深发展,一体化程度大大加深。欧盟的成立和欧元的发行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改变了西方学术界对于主权的根本态度。但从“主权共享”③Wolf Mannens,Shared Sovereignty?Minority Claims and the Effectiveness of State Authority,in Gerard Kreijen ed.,State,Sovereignty,and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146-147.的超国家行为体走向“主权干预”的新干涉主义,依然存在着距离。欧洲并没有极力鼓吹军事干预其他国家内政,反而是冷战后的美国在获得了超强的霸权优势之后,兴起了一股新干涉主义潮流。新干涉主义理论认为,传统主权理论已经过时,传统主权无法为其国内民众提供实质性的安全保护,有时反而成为人道主义灾难的根源,因此新干涉主义支持干预他国内政,从而使得霸权国家有机会插手他国政治。冷战后,美国以人道主义灾难或反恐为借口,对前南斯拉夫、科索沃、伊拉克、阿富汗等国家实施军事干预。除军事手段之外,美国也加大了对其他国家的政治干预,比如发布国别人权报告、声援其他国家的持不同政见者等。
新干涉主义主要是一种美国体验,它以军事实力为后盾,以先发制人为手段,以保护人权为道德制高点。新干涉主义的主权理论挑战了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际体系,跟中国语境严重不符。中国是一个主权上受到严重侵害的国家,对主权伤害具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因此中国要求主权上的平等、完整和相互尊重,赞成联合国的基本原则,即主权国家平等、他国不得干预别国内政等。新中国初期的外交原则“求同存异”非常鲜明地体现了中国对主权的态度,即尊重主权国家的差异性。
从主权理论的发展历程来看,主权理论源于国际社会对不同时代的政治体验。什么样的时代决定着什么样的主权理论。加拿大政治学者加列维·霍尔斯蒂认为,当今国际社会存在着两个明显不同的体系,一个是西方国家体系,这个体系不再赞成绝对的主权观念,不再支持严格的国家边界;一个是非西方国家体系,这个体系极为重视国家之间的边界,重视“相互尊重”和“不干涉内政”等主权原则。①[加]加列维·霍尔斯蒂,《和平与战争:1648-1989年的武装冲突与国际秩序》,王浦劬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页。
短期看,两个国家体系并存的局面将会继续存在。非西方国家大多数没有经历真正的一体化进程,它们对主权的历史记忆依然深深影响着国内社会,因此这些国家不太可能很快放弃对主权和尊严的诉求。长远来看,主权观念终会经历深刻变革。影响主权观念的最重要因素在于全球化,②Saskia Sassen,Losing Control?Sovereignty in An Age of Globalizati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P.33.一方面,全球化在广度上扩张,全球每一个角落几乎都被拉到同一个地球村中;另一方面,全球化的深度扩张影响更大,全球交通工具的改进使得全球联系达到不可思议的紧密程度。国家之间的时空距离缩短改变了民众的心理预期,同城化、同区化、同村化等一体化进程侵蚀了传统主权理论的内核。但是,国际社会并不是沿着单一的同质化方向高歌猛进,也同时朝着相反的方向即多样化、异质化推进。国家在重视一体化的同时,也更为珍惜自身的独特性和异质性。罗西瑙的“两枝世界政治理论”③James Rosenau,Turbulence in World Politics:a theory of change and continuit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3.认为,世界体系一方面变得更加一体化,另一方面又变得更加分散化,尤其是国际权力的分散化更为明显,跨国公司、非政府组织等权威不断地重组社会权力,分享原本属于中央政府的权力。因此,传统主权理念必须适应当代社会发展的复杂性。
主权理论从来不是凭空臆想,而是跟一个国家或一个区域的自身主权体验密切相关。合理的主权理论应该反映时代的复杂现状和变化趋势。从现状看,联合国定义的主权观念虽然受到西方的挑战,但在非西方国家中依然深入人心,并且将在一个较长时期内存在。这种状况决定了主权依然是值得尊重的一个概念,国家依然拥有自主的权利,“不干涉内政原则”在相当长一个期限内依然是合法诉求,并应该得到西方国家的尊重。但是,从未来发展趋势看,国际社会相互依赖度越来越高,国际事务往往相互交织,因此在尊重国家主权的前提下应充分发挥联合国的作用。
一个更为合理的主权观念应该包括以下一些原则:1.相互尊重,不干涉他国内政。尊重主权是国家间交往的第一原则。任何一国的国内事务,只要不牵连到其他国家,都应由当事国自己决定。若牵涉到国际公共事务,则应由相关方共同商议决定。2.若一国爆发主权危机,国际社会应优先选择政治斡旋。政治斡旋是将对立的若干方邀请到一起互相协商,达成协议。3.在特定情况下,即使国际社会对他国实施适当干预,也应温和干预。国际干预应该得到被干预国家一定程度的接受或认可,至少被干预国家不激烈反对国际社会的干预。如果被干预国家已经处于无政府状态,那么国际社会可以在联合国授权下,得到绝大多数成员国的赞成之后,对危机爆发国进行干预。总之,当今时代需要一个更为复杂、更为精致的主权理论,即在国家主权、国际斡旋和国际干预之间寻找平衡点的主权理论。
责任编辑:孙艳兰
作者甘钧先,男,浙江大学思政教研部教师,法学博士;毛艳,女,浙江树人大学基础部教师(杭州 3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