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敏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译学方法论探微
张 敏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在讨论翻译性质是科学的还是艺术的的时候,人们往往容易忽略一个问题,即翻译与翻译学的区别。前者指翻译本身,其任务是进行两种语言的转换活动;后者指对这种活动所做的研究,目的是揭示翻译活动或现象的客观规律。翻译研究中的理论偏颇多来自对这两个概念的混同。由此,本文反思译学方法论的研究,提出回归翻译本体、关注翻译主体、更张翻译研究范式的主张,根据译学之显隐特征,构思了三维分析法和三元复合结构图,用于改善译学观念。
翻译的主客体;三维分析法;三元复合结构;劣译;佳译[1]
“君子之道费而隐”,所谓费指广大,隐喻精微。《中庸》十二章指出的这一名言也道出了译学的两条特征,亦可曰“译学之理显也隐也”。“翻译学”或“翻译研究 (translation studies)”概念的内涵由美籍翻译学家詹姆斯·霍姆斯(James Holmes)厘定并得到了学界共识(Gentzler,1993:92)。霍姆斯将翻译研究分为描写翻译研究、理论翻译研究和应用翻译研究三大模块,用以构成翻译研究的学科范畴。近年来,伴随着历时与共时的学术论争,由于不同的译学方法而形成了西方译界三大学派,即语言学学派、文艺学学派和文化学学派。学派是学术交流和学术争鸣的平台。学派以多样个性来充盈学术的普遍性,构成翻译学科研究的特殊性。译学便是依靠 “译学学派→译学理论→译学大师→译学学科→译学创新”的推力而发展起来的。在译学学术平台的一亩三分地上,译学者们辛勤耕耘播种,迄今仍稀缺的是对译学方法论研究方面的挖掘和开垦。
目前,译学派之间的分歧尚未化解,诸如语言学派追求的规范性与文学学派坚持的文艺性、文化学派的泛化与学科专一性、翻译的一元与多元、规范性与描述性、科学性与艺术性等矛盾层出。因此,有必要反思具有共识性的、普遍性的、根本性的译学研究方法论问题,即本文所示:回归翻译本体、关注翻译主体和更张翻译研究范式。
翻译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复杂的交流现象,译学者们一直将这些现象作为研究对象。中国译学者研究的重点在于翻译应用学,所厘定的翻译标准原则皆想解决“如何翻译?”的问题,鲜有关照“为何翻译?”的。因此,译论常常停滞在翻译的表面“现象”上徘徊不前,尚未关注翻译现象的本质、翻译的源头、翻译的价值及翻译行为的终极意义等深层次的根本问题。更高更深层次的翻译理论探究有待本体方法论的介入。本体论探讨的是形而下世界的形而上存在的根据,主要用于描述事物现象与本质的关系。翻译活动是一种现象,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翻译现象的本质、翻译现象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翻译的一般规律与各种翻译的单一规律的关系、翻译的价值意义等等,皆可归为翻译本体的研究。
(一)译即易
《周礼》曰:“北方曰译者,译即易,谓换易言语,使相解也。”①一言以蔽之,译即易也。“易”有变易、平易、简易之义,翻译是两种语言之间的意义转换,实际翻译及理解与创作都是一个动态变易过程。译学便是在变易中寻求平易,达到简易。中国周易的八卦、韩国太极旗的小四卦,都是这一原理的文化符号。
翻译研究的目的是寻觅翻译活动最普遍的规律,传承人类最精华的文化瑰宝,抛弃糟粕和一切不必要的负担,一切从简。对于翻译这一本质的认识,迄今学者仍未达成共识。翻译存在的本源,翻译所具有的本质属性,译之所以为译,即本体的是之所以为是等基本问题,还没有找到适合的方法去认识它。而众学者在不遗余力地拓宽翻译学科的范围以求研究出路,殊不知学术的根本不在范围的宽窄,而在于对本质问题的深度求解。求解之路在何方?路就在脚下。翻译之所以成为翻译、翻译的制约因素、决定译与非译的因素等均可在翻译文本本身和成就文本的变易过程中求证。
德国哲学家佛兰克(James Franck)在《什么是新解构主义》一书中说:“每一种意义,每一种世界图像,都处在流动与变异之中,既不能逃脱差异的游戏,也无法抗拒时间的汰变。绝没有一种自在的、适用于一切时代的对世界和存在的解释。”(转自郭宏安等,1997:2)也就是说“译”即“易”,“易”传“异”,翻译是在变易之中求不易之理,以确保翻译自身的交易使命。英国学者乔治·斯坦纳(Geoge Steiner)(1987:22)说: “文学艺术的存在,一个社会的历史真实感,有赖于没完没了的同一语言内部的翻译,尽管我们往往并不认识到我们是在进行翻译。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我们的文明,就因为我们学会了翻译过去的东西。”不管我们是否能够自觉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所追求的学术理论深度就在于——人类究竟使用怎样的方法诠释文化并继承文明。
(二)以文为化
当代西方人文学科的文化转向,辅以多学科的交叉穿合表现在译学领域中。其有利的一面是学者们力图透过现象看本质,重“译理”而轻“译技”;而不利的一面则是过于拓宽学科范围,费而非隐。 成宗英认为:“在中国哲学中,本体与现象,本质与过程,实乃真实之两方面,这两方面绝不可分开。故孔子在言‘逝者如斯夫’的现象时,已透露出本体意识。但本体与现象之差别仍有以下数项:(1)本体是实质实在,现象则是本体之显露;(2)本体是不变之体,现象则是变化之用;(3)本体是表达终极性的主词,现象则是表达指述性的术词。基于这三点,本体与现象之别,乃隐与显之别,体与用之别,主词与述词之别即实体与属性之别。”(转自杨自俭,2002:162)如果我们从本体论的视野观察翻译现象,可以发现以下翻译研究的切入点:
翻译与文本存在的关系。翻译之所以为翻译,判定翻译本身作为一种存在的首先是双文本,即由源语(ST)文本与目标语文本(TT)共同构成了翻译,翻译研究的客观对象是ST与TT二者的转换及辩证。
翻译与人存在的关系。 翻译活动是由人来完成的,译者是翻译活动的第一主体,译者是原作者和读者的间主体。
翻译文本的存在与人的存在关系。文本的物化是译者以文为化、以文见化的人化过程,译本的存在体现了译者的文化创造力。以文为化的文化交流正是主体意义所在,同时也体现出翻译的终极价值。
以文为化、以文见化体现于翻译的人化认知过程之中。《说文解字》言部云:“译,传四夷之语者。从言‘睪’声。”(许慎,1963:57)口部云:“囮,译也,从口,化率鸟者,击生鸟以来之名曰囮,读若讹。(许慎,1963:129)”许慎认为‘译’就是传四夷之语或鸟兽之语,“译”与“囮” 意同,好比‘鸟媒’对‘禽鸟’的引‘诱’,‘讹’、‘化’和‘囮’是同一个字。这说明古时“译”与“化”有缘,“译”正是‘讹’与‘化’的辩证过程。实际上文化即人化,世界文明都是由人创造发明的。米勒利尔(F.Muller Lyer)(1929:3)曾说:“文化的原动力,显然在人的自身。”离开人,就没有文化的存在。“人之为人从传播起,传播是人的天性亦是文化的本性。文化传播使人成其为‘人’,使人成为‘类’。”在21世纪全球化传媒时代,翻译是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跨文化的翻译传播已经影响到人类生活和人类思维与行动的方方面面。翻译的创造活动能够使文化艺术跨越语言、时代、民族的界限后继续保持其原有的艺术价值魅力,与人类共享,持续提升人类文明的高度。
译文文本皆来自源语文本,之所以译文文本会产生变化,是因为翻译的主体——人作为存在者,在翻译过程中进行了跨文化的仿而效之,使异文化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再生。译文本中体现着翻译主体的文化创造力。因此,从主体理论入手,观察把控翻译现象的主角特征,这是翻译研究的一条捷径。从中会发现翻译涉及多重主体与客体,并由此产生出多质性、悖论性、关联性特征。
(一)翻译的主客关系
在翻译的过程中,会涉及原文、译文及原文作者、译者、读者等多种因素。什么是中心?什么是边缘?孰为主孰为次?围绕这一问题,出现了作者中心论,文本中心论、读者中心论、译者中心论,译本中心论等多种翻译研究范式,并由此产生出多套理论。学者因此而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为了澄清这一基本问题,首先要分辨出翻译的主体与客体及其关系,图1显示了翻译的主客关系。
图1 翻译的多层主客体关系示意图
翻译首先是两种以上语言的转换过程,涉及A语言与b语言,即源语与目标语言,源语文本与目标语文本。在翻译活动中,仰仗译者,两种语言要素之间得以交流。译者无疑是第一主角,位处翻译的中心枢纽地位,发挥着最主动最积极的作用。译者身兼多重身份,之前有作者,之后有读者。对于源文来说,译者是读者,对于译文来讲,他又是作者。对于源文本来说,作者无疑是主体,而对于译者来讲,原文作者又是客体,也是两面派。译者作为翻译主体,面对的客体是三元复合结构:文本、作者、读者。如此,形成翻译的主体与客体交叉共存的状况。
在各种主客关系之中,中西传统译论都强调源文第一与“忠实”、“对等”的原则,译者与译作的地位绝不可超越原作和原作者。而文化多元系统学派则强调翻译的外部因素在翻译中发挥主要作用,认为译者与原作是“操纵”关系,翻译策略应从翻译目的出发可以叛逆超越。这便在翻译原则上发生了分歧。其实这也是译界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命题之一:译本与源文本孰高孰低?译者与原作者谁为主仆?译者对原文本进行翻译是采取“忠实”还是“操纵”态度,译者有多大的叛逆自由度?为此,译界喋喋不休地议论翻译策略方法,诸如直译与意译、归化与异化、对等与不对等等,却都表现出二律背反,译者总是处于两难境地,摇摆不定,莫衷一是。充分显示出上图所显示的复杂的主客关系给翻译带来的悖论性和多质性特征。在翻译中,译者可成为翻译的第一主体;在翻译后,翻译所涉及的所有主体都可以成为翻译学研究的客观对象。例如,目标语翻译结果为何是五花八门的,而不是相对统一的呢?
● 국민과 함께 출발하는 새 정부의 국정 목표는국민행복, 희망의 새 시대를 여는 것입니다.
(1)以开创国民幸福和希望的时代为目标,新政府将与全体国民一道前进。
(2)今天和大家站在这样一个新的起点上,我们的新政府将致力于引领国民进入幸福和希望的新时代。
(3)新一届政府将同国民携手,以国民幸福、开创希望的新时代作为国政目标。
(4)与国民一起全新出发, 本届政府制定了“全民幸福, 希望新时代”的施政目标。
(5)新一届政府即将扬帆起航,我们的最终目标就是要开创人人幸福,充满希望的新时代。
(6)我们将与国民们一同出发,新一届政府就任目标是开启国民幸福与希望的新时代。
(7)新的一届政府将以国民幸福为执政目标,与大家携手启程,共同开创出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时代!
(8)新一届政府的执政目标是与国民携手并肩,共同开创幸福美好的新时代!
上面例句对一种原文显示出了八种翻译结果,这类“八仙过海”式翻译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普遍现象。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们各自徘徊在ST与TT语言与文化的选择中,进行艰苦的翻译创造活动。译者“之所以要在源语文化和译语文化之间保持平衡,其原因就在于翻译的根本使命:文化交流和借鉴。翻译是一个辩证的存在,它在‘将文本拉近读者’和将‘读者拉近文本’之间摇摆。总的趋势是:如果读者能够接受,如果语言资源条件许可,应力求‘将读者拉近文本’,也就是译文应尽力向原文趋同。”(赵彦春,2005:82)翻译的根本目的是展示源语文化,然后是建设译语文化,这是由翻译的趋同性质所决定的。趋同使交际达到最佳效果,无论是在语言意义的转达上、还是在语言修辞的调节上,还是在语言风格的再现上,最大程度的趋同都蕴含着“过”与“不及”的两种可能性。冯友兰教授(1982:204)解释中庸说:“‘中’的观念在《中庸》里充分发展了。……,‘中’的真正含义是既不太过,又不不及。公元前三世纪宋玉描写一位美女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番描写是说她的身材、容貌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即儒家所谓的‘中’。”中庸是中国传统的哲学方法或生活智慧,意思是说不偏于一边的叫做中,永远不变的叫做庸。将这种哲学用于对翻译的理解极有裨益。翻译活动展示出翻译主客体的辩证,主客体常处在“过”与”不及”之间摇摆不定,此时能够调解二者关系的非二元对立,而是中庸之道。
(二)翻译主体与间主体
翻译主体与客体交叉共存,而如果将翻译解释为一种行为或活动的话, 译者是这场活动中的唯一行动者,可成为翻译主体;但是如果将翻译活动看作是一个过程的话,在这个过程之中涉及到的原文作者、译者和译文读者也可成为翻译主体。那么,所谓翻译的主体是单一主体,还是各成一体,亦或三位一体呢?翻译主体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翻译活动历史悠久,西方笔译活动起源于“圣经”翻译,东方的笔译肇始于“佛教经典”翻译。进行翻译活动时,大部分翻译家抱着对宗教信仰的虔诚和顶礼膜拜的态度,坚持“虔诚”、“忠实”、“求信”的翻译原则。他们要么以源文本为中心,强调翻译是复制原文的语言;要么以原作者为中心,强调译者必须和原作者心灵相通,鲜有顾及译者和读者地位的。20世纪50年代,学界开始关注翻译活动的诸多要素,如作者、源文、译者、译文、读者等,开始探讨翻译活动的主体及翻译主体性研究的范围与空间,提出了翻译应该兼顾读者和作者的期望,译者应根据作者在原文本中对期待对象的态度决定译文的行文体式、语言风格、及审美选择。由此便涉及到了翻译主体性及主体间性的问题。
所谓翻译的主体性,指翻译主体为实现翻译目的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马克思认为,人的主体性包括主观能动性、自主性、自为性,是行为主体在主客体相互作用中表现出来的特性。(马克思 恩格斯,1995:107)他还认为,主客体关系以主体间的交往为中介,主体性不仅表现在“他们对自然界的一定关系”,还表现在劳动体相互间的一定关系中。即意味着人的主体性还包括不同的主体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为变革某一客体而进行的相互交往的特性。这种主体和主体之间的交往特性,就是“主体间性”或“主体际性”,是人的主体性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 恩格斯,1979:382)主体性表现为各自为主;主体间性表现为各为其主或互为其主,交互主体或互为主客体、主体之间或主客之间的交互关系。翻译活动有赖于多重主客彼此之间的关联交往,这种交往使翻译得以成形。
在理解、阐释与再创作的翻译过程中,“作者、译者、读者都有着相对独立但又相互作用的地位,形成一个各种因素起着相互制约作用的活动场。在这个活动场中,从传统的原作者独自和无限度的读者阐释,走向了作者、译者和读者之间的积极对话,而译者处于这个活动场最中心的位置,相对于作者主体、读者主体,译者主体起着最积极的作用。当我们定义翻译主体性的时候,显然要考虑作者和读者的主体作用,但居于中心地位的则是译者这个主体。”(许均,2003:10)无疑译者是翻译的第一主体, 其次作者主体、译者主体、读者主体都可以成立。翻译通过三者交流互动,超越主客二分的思维和二元对立的逻辑方法,实现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的共生性、平等性。只有努力揭示作者、文本、译者、译本、读者等要素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的辩证关系,认识翻译多元主体结构,翻译活动有赖于主体之间彼此交往,才能使翻译在不同文化之间建立起平等对话的主体间性关系,以实现翻译的桥梁与媒介文化交易使命。
国际学术界曾经在很长的时期内,对翻译学能否定位为一门独立学科而议论不休。“翻译能否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取决于翻译是否有其独立的研究对象。翻译之所以不从属于语言学、符号学、传播学及美学等学科,是因为这些学科的基本理论和方法都无法用于解释翻译学研究中的最本质的问题——转换。转换是翻译行为的本质,也是翻译学研究的支点,整个翻译学研究都是围绕着转换而展开的。如果说传播学跟翻译学研究有关的话,那么它研究的是转换结果的传播问题,而转换结果的传播则属于后翻译阶段的问题并不是翻译本身。”(林璋,2002:174)翻译的转换是由ST到TT语言文化,因此翻译研究的天然特征具有比较性,对比语言学与比较文学的方法是译学研究浑然天成的穷理基础。但是仅此,在翻译的理论寻释及范式建构上明显不足。双语对比和双文本比较研究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如何翻译,如何评价翻译,为何翻译等翻译研究的基本问题。
笔者曾在论文《译学的本体认知》中构思了“翻译共享概念模式图”(张敏,2013:72),用以说明翻译基础研究的概念模式。翻译研究范畴包括两种以上的语言之间进行转换过程中的一切命题,双文本的存在是其研究的前提,对这种存在进行研究是翻译研究的任务,研究对象是源文本(ST)与目标文本(TT)两者之间发生的一切问题。即翻译所研究的是从A到b,又从b返A的整个动态认知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所关联到的一切语境、文化要素、心理作用、美学观念、译者素质能力,甚至译者的道德价值观等等都会构成翻译元素的改变,给翻译带来影响。翻译共享概念表达的是翻译的共相,说明了翻译研究是在一个多维空间中进行的,因此研究范式须克服那种单纯的二元思维方式,尝试AbC三维分析法。如图2所示:
图2
尽管我们可以认为译者是第一翻译主体,但是鉴于翻译多重主体与多重主客体的动态转换特征,翻译研究的范式需要相应的模式,即图2所显示的三维分析模式。翻译研究探索的是译者脚踩两只船之后发生的一切明“显”的问题,第三者的介入所带来的后果直射译学之“隐”。
又如翻译评价历来是翻译理论中的难题之一。“对于多数翻译学家来说,翻译是‘意义’的‘转移’;是用 ‘其他符号’或‘其他语言’进行的‘语言符号’的解释;是‘源语信息’是‘重现’;是源文本、目标文本与目标信息与原文信息之间的‘对等’。然而,目标文本跟源语信息或功能的对等程度为多少,是完全对等还是部分对等,以及怎样从根本上来诠释所谓的‘完全对等’和‘部分对等’,对于这些问题,现有的当代翻译学定义也未能给予合理的阐释。”(许钧 穆雷,2009:2)本刊创刊号中登载的笔者论文《译学的本体认知》的第二部分中,提到了“0对等”翻译的难度(张敏,2013:70)。在两种语言文化的差异之中,如何达到“对等”或“动态对等”的标准?翻译是否可以达到100%对等?目前这还是个无人解答的问题。可知厘定翻译标准并非易事,翻译评价的方法是翻译研究中的重要课题。若要合理诠释“对等”标准并把握对等程度,唯有拓宽衡量维度,笔者提出一种双重评价标准的三元结构范式,尝试解说这一问题。
图3 翻译评价的双重标准与三元复合结构图
中西方有关翻译批评的译论比比皆是,笔者认为其中既有理论性同时又具有应用性的翻译标准,还是严复的译论三字经“信达雅”莫属。严复(2012:13)认为,将原文本作者用毕生精力阐述的大义微言用另一种语言传达出来,这就是翻译的本义,其文化交流意义正是翻译的意义与终极价值所在,是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故“信达雅”之“信”指 “翻转不易”,讲究对原文本的忠实。“达”是在“信”的基础上进一步经营,使译文“自然互备”,“以显其意”,通过两种语言之间的调解疏通,达到译文文字表达的通顺易解。用现代语言来形容,“信”和“达”是对翻译的“硬件要求”,具有科学精神,对错分明;而“雅”则是一种“软件要求”,存有艺术感受的差别,佳劣可辨。 “达”与“信”相辅相成,“雅”则是在“信”与“达”基础上进一步发挥的艺术创造。或说“信”与“雅”是科学观与艺术观的两级,“达”在其间上通下达,发挥调解作用。严复(2012:9)强调:“《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可见 “信”由修辞立诚中的“诚”演化而来;“达”指“辞达而已”达旨 ;“雅”指译文使用古文,求其尔雅;信达雅三者互为条件,又各自为独立标准。这三条具备了翻译理论体系的本体价值及辩证关联性质,进而形成中国近代译论体系的雏形。此后中国译论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迂回发展,如三条说、三似说、三美齐备说、化境说等译论百花争妍。
19世纪英国翻译家泰特勒认为好的英语翻译必备三条标准,(1)译作应完全复写出原作的思想;(2)译作的风格和手法应同原作熟语同一性质;(3)译作应具备原作所具有的通顺(转自谭载喜,2006:129)。许多学者将泰特勒的这三条原则同严复的信达雅相提并论,认为二者之间有相似度。“……以至于有人曾怀疑严复的‘信达雅’是否‘译自’泰特勒的三原则,但由于我们至今都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如此,因此我们只能说严复的‘信达雅’与泰特勒翻译三原则是彼此相似的‘双文本’现象,彼此均为各自语言体系中的原创‘文本’。”(许钧 穆雷,2009:5)笔者认为东西方译论三原则与三字经译论的不谋而合,正说明各方译学大家在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三元复合结构评价模式的可行性,这种模式可以有效调解各类文本的源语信息或功能对等程度,合理阐释翻译标准。将其归纳为上图3,说明在评价判断译文时,不仅要有对错正误,还有好坏佳劣,翻译评价系统持有双重标准,即“信达”与“雅”。如此才能做到判断迂回自如,解决多种类型文本翻译的评价问题。更重要的是这种三元复合结构评价格局提供了一种多重辩证的评价方法,可以据此描述翻译中的科学观与艺术观的两级分化问题。根据这种模式,笔者在对各种译文进行评价时,采取了误译,劣译、佳译的三重评价方法。如下例文:
● 저는 지금 자기소개서를 쓰면서 가슴 뿌듯함을느껴봅니다. 사회의 첫발을 내딛는 저에게 소망을실현할 수 있는 기회를 주기를 간절히 바랍니다.
误译:
在写这封自我介绍信时,我的内心也感到心满意足,感到一言难尽。对于将要初次迈进社会的我而言,诚恳地希望贵社能够给与我一个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
劣译:
现在写自我介绍的同时内心也变得激动和满足。对于将要初次迈进社会的我而言,诚恳地希望贵公司可以给我实现踏入社会第一步的机会。
佳译:
我满怀激情地书写这份个人简介,恳切希望贵社能够给予我这个初入社会门槛的青年一个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
蔡新乐先生(2005:3)曾说:“翻译的语言学研究把翻译从经验主义中解放出来,为翻译研究打开了科学的大门,历史上第一次赋予了翻译研究科学的性质。”“……长期以来,翻译家专注于翻译实践,忽视了对翻译问题的理性思考与系统研究。”(蔡新乐,2005 :1)这种提醒很具有现实意义。学者们从事科学研究,所谓科学就是揭示人们所看得到的和人们所想不到的规律性的现象本质。翻译学科虽已确立,但迄今尚未形成明晰的学科理论范畴体系,在后现代解构思潮影响下,西方译学趋向多元文化系统的研究方向,译学超越了语言学与文学翻译研究方法论的传统格局,形成一种跨学科、多元互补的文化学研究范式。然而在翻译研究领域被无限拓宽的同时,也伴随着译学学科“解构”的危机。此时反思翻译研究范式,从翻译元理论的层面探讨翻译研究的本质特征,有利于展开翻译基础理论研究。笔者构思的图示中涉及了翻译研究的基本概念,由此延伸关联,可持续开展相关领域概念的集结,建立对翻译知识的共同理解,引申翻译领域的学术命题及学科概念,从不同层次及相互关系的形式化模式上贯通概念之间的链接关系,由此导出翻译语境论、翻译美学、双语生态学、比较翻译学、翻译解释学、翻译认知学等翻译学系统中的专有概念与统一性解说。翻译的术语概念及其生成,构成了人们对翻译学的理解,成立了有关翻译这门学问的道理。冯友兰教授(1982:2)曾经说过:“一切的学问都是人类主观对于客观的认识。”人们对翻译客观现象的认知与研究,表现出人类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
翻译学作为人文学科最古老的一门学问,在吸收了语言学和文学方法论基础上,发展成为一门跨学科的学问,具有人文学科的典型特质,可以贯通人文学的传统学科并能自成理论体系。翻译研究的角度、范畴、方法、重点、目的都与对比语言学和比较文学不完全相同,由于翻译学范畴的广泛性和跨学科特性,所以不能囿于对比语言学或者比较文学的学术框架而发展。但文化多元系统的研究范式脱离了翻译本位范畴而有失偏颇,也未能支撑起翻译理论体系的建构。“中西传统译学都停留在翻译这一‘形而下’的操作范畴,没有触及翻译‘形而上之’的本体范畴”(赵彦春,2005:87)。翻译学研究应是这门学科体系的研究,而既往的研究多囿于翻译的操作方法,未能在翻译研究的基础上抽象出一个范畴化的理论体系。大道至简,鄙意以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②译可译,非常译。只有借助科学与哲学的理论资源,方可叩开翻译本体论的大门。本文尝试从翻译本体论、主体论、方法论的角度探讨翻译研究的范式,借用郭贵春教授(2000:26)的话就是:在本体论上“超越现实,走向可能”;在认识论上“超越实体,走向语境”;在方法论上“超越分割,走向整体”。
综上所述,笔者将翻译研究的方法步骤通俗地描述为“八步曲”:一步曲,回归翻译本体研究,首先思考翻译的最高境界、最高标准原则是什么;二部曲,研究达到这样一个翻译境界要经过怎样的过程;三部曲,整理这一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现象与问题;四部曲,分析这些现象的语境背景;五部曲,客观探讨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与技巧;六部曲,考察翻译主体进行翻译或解决翻译过程中出现各种问题所应具备的能力;七步曲,归纳翻译活动中的各种规律与价值;八部曲,从翻译学科建设的层面构建理论系统。其关键词是翻译本体、翻译主体与翻译范式。换言之,译学应着眼三个层面进行理论开拓,即元理论的生成、基础理论的建立与理论系统的构建。
注释:
① 选自《周礼》卷三十四,秋官序官象胥疏。
② 选自《道德经》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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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ef Analysis of Translation Methodology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is often ignored in the discussion on whether translation is a science or an art. The former is translation itself, which aims at translating one language to another. The latter is studies on this activity, which aims at revealing the objective rules of translation as an activity or phenomenon. Theoretical error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are often caused by the confusion between the two concepts. Therefore, the author of the thesis intends to reflect on translation methodology to bring forward a series of opinions such as a return to translation ontology, the focus on translation subject and the change of translation studies’ paradigms. biased theoretical idea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are often the consequence of confusion between the two concepts. The author has come up with a three-dimensional analytical method and a ternary composite structure in order to improve the concept of translation studies.
subject and object of translation; three-dimensional analytical method; ternary composite structure; poor translation; good translation
H059
A
2095-4948(2014)01-0075-06
张敏,女,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韩国宗教思想、韩国语翻译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