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哲学:“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的对立、纠结以及交融──从T·S·艾略特的《荒原》到小海的《影子之歌》

2014-07-22 01:17海马
扬子江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艾略特小海荒原

海马

诗与哲学:“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的对立、纠结以及交融──从T·S·艾略特的《荒原》到小海的《影子之歌》

海马

从表面上来看,诗与哲学是两个美丽、神秘而又充满诱惑力的词汇,它们散发着感性与知性以及真、美、真交相辉映的迷人光芒。

而究其实,诗与哲学不仅是一个永恒话题,也是令人困惑的永恒矛盾。形而下的诗歌与形而上的哲学,它们如何构建彼此之间的关系或联系?数千年以来,诗与哲学一直处于某种复杂的纠合状态,演绎并呈现着对峙、纠结、冲突、融合等多种多样的形态。无论是在哲学史上,还是诗学史上,它们都是一对对立、纠结而又交融的宿命之物;或者说,它们是一对充满着矛盾和悖论的永恒命题。

英国诗人兼文论家的T·S·艾略特对17世纪英国“玄学诗”的推崇以及对于诗与哲学关系的论述,成为诗人视角下诗与哲学关系的最好表述,而他自己的诗歌创作,如《荒原》、《四个四重奏》等则是最好的实践。因此,我将更多以此为参照,展开小海的诗歌《影子之歌》与哲学关系的解读和分析。

在小海的诗歌文本中,诗与哲学的关系至少经历了两次令人意外的“错位”,因而呈现某种特殊的“悖论”状态:一是创作主体强烈的主观哲学意图与诗歌文本实际上“非哲学”或“反哲学”的写作立场和写作方法之间的错位;二是诗歌文本“非哲学”或“反哲学”的写作立场和写作方法与文本的哲学终极指向之间的错位。

从主观上来说,诗人小海有着清醒而自觉的哲学感知和哲学意识。“人到中年之后,总希望个人的精神阅历、生活经历和积累能够在诗歌中有所呈现,似乎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哲学思考都比过去更成熟了。”在《影子之歌·序言》中,小海在陈述自己的写作缘起时,即提到了“人生观、价值观、哲学思考”的问题,其实这三种不同的表述都同属于哲学的范畴。同时,他还提到中国古典哲学中“阴阳”关系的命题,“对中国艺术家而言,阴阳、明暗、虚实等是必须处理好的最重要的关系之一。”而对于“影子”这个对象主体,它自身所包含的哲学意蕴,作者也有清醒的认识。比如,“影子”在中国古代以“阴阳”为核心的哲学理念中的价值和意义;诗歌写作中的创作感悟和认知,“《影子之歌》写的是抽象的、虚幻的东西,需要变无形为有形,从无中生有。”在同一篇序中,他还提到中国古典诗歌中李白的《将进酒》以及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诗中时空穿越折射出的空灵哲思也如透明的影子王国,神话般美妙,让我迷惑又迷恋。”

然而,在如此强烈的哲学意识和意图之下,诗人却在具体的写作立场和写作方法上,出现了惊人的“逆转”——从诗歌文本来看,作者的写作立场和写作方法恰恰是“非哲学”或“反哲学”的。这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一、回到诗歌本原状态的写作策略,哲学意义呈现含混、模糊、多义以及碎片化的现象

在哲学作为一个学科取得独立之前,诗歌与哲学最初是合一或交融的。当然,这是一种在混沌状态中的交融。后来,诗与哲学发生分离,哲学独立而出,诗歌受到了柏拉图式的贬抑。这是一种哲学或理性的自负,诗歌成了真理或哲学的“影子的影子”。一直到黑格尔,都是把理性或理念作为艺术的中心,艺术只是奴仆,从此确立了哲学与诗之间的主从地位。

哲学和诗歌成为两种不同的精神表达范式。诗歌是哲学最初的寄居之处或容身之地,是哲学的原始保存形态;而哲学,是诗歌中那些理念清晰、准确而理性的表达。对于诗来说,形而下是最基本的构成,但形而上却是一种可能或必要的指向。

当然,哲学冒用了诗歌,与诗歌冒用了哲学,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我们在上文中所提到的那样。但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些是不是最好的诗歌或哲学?因此,说一个诗人的诗中有哲学,并不一定是一种赞美。有时候,甚至是一种诟病。宋诗中的“理”的成分偏多,因而成为人们批评的对象;而唐诗中,更多“情”的成分,却饱受赞美。从中国古典诗歌批评理论来说,言情、言志、言理,言理是另外一极。

诗人小海从创作意图中的强烈哲学意识和哲学立场,而在创作中,却又回到了一个最为纯粹的诗人的立场。他走得如此之远,选择退回到了诗歌和哲学的原初或本原状态,也即哲学尚未独立于诗歌之外时的状态。这是一种写作策略或立场的选择。这与艾略特所推崇和提倡的诗与哲学关系相比,恰是反向而行,艾略特的选择是诗歌向哲学致敬,并主动拥抱哲学。

因此,小海在《影子之歌》所呈现或表达的哲学意识、理念或意义,基本是含混、模糊、多义或者碎片化的。例如:“影子在苹果树下吃梨”“星星聚拢,世界的盐空了”“影子独行于动物园的后山和荒园。濒临绝迹的狮子和老虎走向广场,开始了交配。放逐者麒麟从圣人的梦中消失”“影子像肉铺里的灰盐,介于死生之外”。这些像是预言、谶语、符咒一般的诗句,正是类似于诗与哲学(巫或宗教)相结合的原始形态。它们是一些美丽的珠子和瓷片,被用“影子”这个主线串连起来。这些珠子都是浑圆和晶莹的,并呈现不同的色彩、纹路和肌理,甚至还有不同的质地和属性,几乎每一颗都值得仔细赏玩。现在,它们被串连在一起,呈现出万花筒式的奇异和魔幻效果。这也正是这首诗的精妙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是哲学之母,而哲学是诗歌暗结的“珠胎”。小海的诗歌,无疑是回到诗歌本原的一种尝试。由此,完成了对诗歌的保全以及哲学意义的表达这个双重使命。这是策略,亦是无奈。而诗人强烈的主观哲学意图与诗歌文本实际上“非哲学”或“反哲学”的写作立场和方法之间的错位,也就因此而铸成。

二、“反哲学”或“非哲学”的写作立场:诗是诡辩的艺术

诗与哲学的结合方式,或者感性与理性的结合方式,在艾略特的表达中可见一斑:“在感觉的指尖上触摸理(智)性。”这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是诗歌要用感性的方式来表达理性或智性,二是诗歌不是纯粹的感性呈现,而是应该具备理性或智性的特质。这是他对诗歌与哲学关系的某种深刻感悟。这虽然不能称为那些被赋予哲学使命的诗歌定义,但至少是某种较为普遍的状态。而在这种状态里,诗与哲学、形而下与形而上被真正连接和融合。

无疑,意象或象征是其间最好的桥梁或者说连接方式。比如艾略特的《荒原》,对《圣经》中寻找圣杯故事的戏拟,构成了诗歌隐含的叙事基调。客观、具体的事物之象与抽象、玄妙的意、理的有机结合或融合,这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是极为普遍的做法,无论是唐诗或是宋诗均是如此。

小海并未遵循这样的诗歌创作方法。小海走的恰恰是相反的路径。小海的诗歌文本,呈现出的是非理性、反理性、反逻辑,也是反哲学的症候。正如上文所说,它与哲学的意义关联,往往被有意或无意地割裂和断开,而不是努力地进行粘连和融合。

“诗是诡辩的艺术”,诗往往是不讲逻辑和理性的;而哲学,需要的是演绎、归纳、论证和推理。这首长诗正是这句话的有力实践。它的哲学表达,是潜藏的。它不是哲学的翻版,也不是为阐述某个哲学理念而写作。这就像小海摹写历史的诗剧《大秦帝国》,这只是一种哲学的一种涉足,一种挺进,一种尝试,一种表达。当然,这是诗的表达,按照诗歌的逻辑和理性展开。比如,“影子在下雨天散步”,这从自然常识和逻辑上来说,都是不可理解,或者说不通的。但在诗歌里面,它却是成立的。再如,“影子在向地下生长,影子是附着于我们身上的祖先”“影子——我们有形的养分,连接天堂和地狱”“世界被倒空后,影子仍在飞翔”“一切权力归影子”“影子像放射性物质,神圣不可侵犯”“我们蚕食自己的阴影,我们视自己的阴影为最终的食物”,类似的句子比比皆是。诗歌自有其对外在世界及自然规律的认知方式以及自身的逻辑秩序。

三、对于“散文部分”的哲学认知:作为长诗的结构需要,大于作为哲学表达诉求的容器

小海的《影子之歌》并不同于艾略特的《荒原》。《荒原》在表面荒诞和纷乱的外表下,有着一个“寻找圣杯”这样的神话原型内核,这个内核有着强大文化生命力以及哲学上的象征意义;同时,也就具有了一个逻辑性的诗歌结构。或者说,它的结构是用已知神话和理性编织起来。

《影子之歌》作为一首长诗,却是破碎和零散的。因此,它的篇章无法命名,只能是用数字来标明。它没有神话、宗教或哲学的结构,也没有理性的统驭。它只是一些漫流的水,没有河道的规范和湖泊的盛贮,甚至没有非常确定的方向。

但是,那些具体可见的东西到底何在呢?那就是它的散文部分。这也有多位论者提及,并把它与哲学意义的表达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在这些散文部分,作者更为明晰和方便地表达了哲学方面的诉求。但我觉得,这些所谓的“散文部分”,表达哲学概念并非作者的主要目的,它们恰恰更是长诗的结构需要。事实上,在这些大约占了三分之一篇幅的散文部分里,主要运用的是叙述、描写等散文笔法。它所表达的远非哲学的意图和意义,而恰恰是满足长诗结构的需求。

如何来构成一首长诗,这是一个必须严肃和认真面对的问题。并非是短诗的叠加和连缀,就构成了所谓长诗。“长诗要有大局观,要有掌控和调度意识,讲究起承转合,就像长跑中体力的合理分配。”这些散文的部分,与其说是为了更为清晰地表达哲学理念、服从主题与内容的需要,不如说为了结构的需要。这是在长跑中“调匀呼吸”。

这些散文的部分,表达了包括日常的生活、政治、经济、传说在内的多声部的主题,使得整部诗歌更为复杂和多变。同时,它们与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与诗歌部分意义的含混、多义、模糊以及碎片化相比,它们在表达上相对更为明白和清晰。这使得整首诗歌具备了某种张力,并使得作为一首长诗的结构展开成为可能。

四、“客观对应物”的超载现象:影子的哲学或文化意义的溢出

艾略特极其推崇玄学诗,主要是源于其对哲学或者哲理的表达。但是,为了防止哲学意义的直接裸露,或者说防止像浪漫主义者那样过于直抒胸臆,他提出了“客观对应物”的概念。这个概念,在本质上与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意象”理论相呼应。

作为一个“象”或者“客观对应物”,“影子”本身就隐含某些或明或暗的意义,并且也必然可以承载更多所谓的概念和意义。“在影子与现实的交汇之处,影子即是现实。在影子与时间的交汇之处,影子即是时间。在影子与空间的交汇之处,影子即空间。影子即历史。影子是时间与空间交叉的历史。影子是时空与现实交叉处的历史。”影子无所不在,也无所不是,它包容所有的现实与历史、时间和空间。事实上,作者确实让它承载了一些或现实、或玄虚的东西:“影子是我们存在的纯粹形式,影子也可以是超越主体的直观能力和理性意志的,是我诗歌之外的一个策略性文本,它却又是不可能被完全对象化和客体化的……是生命的运动和变化的抽象形式”。这段类似“诗化哲学”的表述,说明“影子”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有所承载,而是真正“超载”。“影子”自身本就具有相当的复杂性,然而它所内蕴的哲学或文化意义,却仍远远不及诗人所赋予的。因此,就出现了一个现象,作为“客观对应物”的“影子”这个物象,就出现了“超载”现象,即影子的哲学、文化或精神意义的大量溢出。

小海的《影子之歌》在写作过程中违背自己的初衷,站在“反哲学”立场之上、运用“非哲学”的方法写成这个文本。从常理来说,这应该是一个远离或疏离哲学的文本。然而,事实上却是,这个文本最终指向了更为广阔的哲学场域。也就是说,通过“影子”这个带有神秘原始意义的“象征物”或“客观对应物”,最终指向了这个世界处于模糊、混乱、分裂、荒诞和黑暗状态的部分,它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可知性、非理性……而这些,即使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本质性,也至少是部分的本质性所在。这个最终的指向,使得《影子之歌》具有了哲学甚至是宗教的指向及意义。这就是小海的诗歌与哲学关系的第二次“错位”。这不能不让我们重新认识和思考这其间的奇妙变化,也不得不重新论证诗与哲学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影子”本身包藏着多种哲学的指向及其可能性,而诗人在写作过程上的反哲学立场,不仅没有损耗这些哲学内涵的能量,反而使其得到多层次、多方向、散射式的呈现。关于这个问题,在此仅是提及,不作更为深入的探讨。

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认识,肯定是神话的和诗的。这是一种混沌的状态,这里面有作为诗歌的音韵和节奏,有小说的叙事和描写,有哲学和宗教的理念,等等。这就是柏拉图之前,哲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登上世界舞台之前的场景。在那个时候,诗与哲学是处于一种原初的、简单的且融洽的状态,诗歌是哲学的寄居和存身之处。

而当哲学与诗歌分离之后,对立和冲突便从此产生。这里有两个事实,一是作为诗的对立面,哲学始终处于强势的、主导的地位,正如上文所论述的哲学对诗歌的贬折或者包容,都是在哲学场域并在哲学家的主导下发生的。二是诗与哲学之间的对立与反抗,永远大于融合和融洽,它们之间的主仆或主从关系,在多数哲学家或者诗人的文字表达或者内心深处,是一个始终存在且无法消隐的事实。

因此,自从哲学取得独立地位、诗歌与哲学发生分离和对立之后,诗人和诗歌因其弱势地位,而生活在哲学的阴影之下。如此,诗人有三种可供选择的策略:一是选择远离或疏离哲学。比如说“诗言情”,即是此类选择之一种。二是向哲学主动投怀送抱,或者说向哲学输诚或投降,这是非诗歌的立场,诗歌成为了哲学的容器。比如,那些庸俗而肤浅的所谓“哲理诗”,它们把哲学理念裸露在诗句之外,使得诗歌成为哲学的仆从和奴隶。这些所谓的“哲理诗”其实是诗歌对哲学的最大谄媚。这也正是大多数三流诗人最为笨拙和普遍的所作所为。三是以诗歌为本位,更为主动而审慎地拥抱哲学,但对哲学仍然保持着应有警惕和清醒。

在第三种策略里,又有两种情况。一是艾略特式的,主动寻找或寻求诗歌与哲学的遇合,这是主动式的拥抱,也即所谓“在感觉的指尖上触摸理(智)性”。一是小海式的,在处理诗歌与哲学的关系问题时,选择了主动的退却,即退到诗歌和哲学的原初状态。这是对哲学的表层或表面的皈依,而恰恰是骨子里对哲学的反抗或反叛。不过,这样的反叛是潜意识中的,彰显了诗人的诗歌本能或诗歌自觉。意识层面的哲学意识及追求,最终让位于潜意识层面的诗歌本能。但正因为此,这些回到原初状态的诗歌却因此获得了更为广阔意义上的哲学指向。这就是小海的长诗《影子之歌》中诗与哲学的真实关系。这使得该诗作形成了某种特别的张力,并显出某种深长的意味。

小海在诗与哲学的关系问题上,无论从表层还是深层上来看,其实仍然处在某种紧张状态。而自柏拉图以来,诗与哲学一直也就处于这样紧张关系之中。在这种紧张关系公开化和明晰化之后,诗人何为?哲学家何为?把诗还给诗人,把哲学还给哲学家,这似乎是最为折衷和公允的答案。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毕竟,诗与哲学有着数千年的纠合和交集。

如果说诗人小海在另一部长诗《大秦帝国》中显示了与历史的宿夙,这部《影子之歌》则是诗人与哲学的一次纠缠和对立。他写历史,是为了还原和重构历史——以诗人的方式,而不是历史学家的方式。而此次之所以涉足哲学,其意义也正与此相同。他只是在表达那原初的、哲学的困惑,也正因其模糊性和神秘性,使得诗歌文本接近了哲学和宗教的某些本质部分。因此,与其说小海的诗歌是哲学的,不如说他的诗恰恰是与哲学相对立的一种东西;他只是在面对强势的哲学时,为诗歌找到一种应对的姿势和策略。

这也正是对小海的《影子之歌》——这部诗与哲学的特殊范本进行分析和解读的最大意义所在。

2013年12月20日-2014年3月9日于澳门

※海马,本名王勇,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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