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阳
“乡镇企业叙事”与“中国现代化的独特模式”──新世纪乡土小说与中国农村变革系列研究
李兴阳
中国农村乡镇企业在20世纪80年代“异军崛起”①,30多年来在艰难曲折中不断发展,对农村经济和整个中国经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学界有种观点,认为乡镇企业是“中国现代化的独特模式”②;外国也有舆论说,乡镇企业是中国经济腾飞的“秘密武器”。密切关注乡镇企业的历史发展,叙述乡镇企业的兴衰变化的新世纪乡土小说,主要有关仁山的《大雪无乡》、《太极地》、《破产》、《福镇》、《天高地厚》、《白纸门》和《麦河》、李佩甫的《羊的门》、周大新的《湖光山色》、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赵韬的《白岸》、展锋的《终结于2005》、刘醒龙的《分享艰难》、梁晓声的《民选》、阿宁的《乡徙》、李铁的《乡间路上的城市女人》、胡学文的《目光似血》、阿来的《遥远的温泉》、陈应松的《独摇草》、谭文峰的《走过乡村》、阙迪伟的《乡村行动》、欧阳黔森的《水晶山谷》、荒湖的《谁动了我的茅坑》等。这些乡土小说,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中国乡镇企业艰难曲折的创业历史,揭示了乡镇企业对中国农村经济的发展、农村社会现代性的形成以及农村生态环境变化等多方面的影响,表达了乡土作家对中国农村经济和农业现代化的历史思考与现实忧虑。
中国农村乡镇企业始于20世纪50年代,当时称为社队企业,即人民公社、生产大队或生产小队办的工业企业,主要是把农村工业作为一种附属产业建立在农业的基础上。20世纪60年代,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的工副业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当时,毛泽东认为农民组织起来搞企业,是农村发展的希望所在。由于发展还是比较慢,收入也比较少。“文革”期间,在政治高压下,不允许私人办企业,乡镇企业尤其是社队企业的发展也受到抑制。20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中,乡镇企业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出现了“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的繁盛景象。“乡镇企业每年都是百分之二十几的增长率,持续了几年,……乡镇企业的发展,主要是工业,还包括其他行业,解决了占农村剩余劳动力百分之五十的人的出路问题。”③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乡镇企业在中共中央三年“整顿治理”(针对国民经济发展中的工农业失衡和基础工业与加工工业失衡)中再次受到抑制,乡镇企业陷入困境。为了摆脱困境,自1995年冬开始至1998年底,进行以产权制度改革为核心的乡村集体企业“改制”,有70~80%的集体企业以各种形式拍卖、转让。大多数原乡镇企业管理者在三年之内转变为私营企业者,估计有60~80万人进入私营老板行列④。改制中,产权完全转移,政府退出其拥有的股份,工人股份向管理层集中,时任经营者都是最大的受惠者。产权制度改革后的乡镇企业以新的名目和方式继续发展,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和内地大中城市周边农村地区,基本实现农村工业化。中国西部及边远地区的乡镇企业的发展,则相对显得比较迟滞。中国乡镇企业艰难曲折的创业历史,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创业历程,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中得到了一定的表现。
新世纪乡土小说叙述到的乡镇企业有三个不同性质的类型,一是乡镇集体所有的企业,如关仁山《大雪无乡》中的福镇农工商联合公司,其下属各厂也是集体性质;二是私人经营的企业,如赵韬《白岸》中的秦汉唐公司是张海涛创办的私营企业;三是中外合资的乡镇企业,如关仁山《太极地》中的蓝渤美容品有限公司,是中日合资的乡镇企业。这些乡镇企业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如劳动密集程度高,产品技术含量低,经营粗放,能耗大,资源浪费严重,对环境的污染与破坏也很大。由于乡镇企业权属性质的不同,不同类属的乡镇企业还有各自不同的问题与特点,如集体所属乡镇企业,往往官商不分,政企不分,权力干预经营管理,腐败丛生,集体和国有资产在改制过程中流失严重;私营乡镇企业资金匮乏,资源受限,抵御市场风险的能力低,受到来自金融、工商、税务、治安、消防、腐败权力、乡村宗亲关系和社会黑恶势力等多方面的牵制和损害,举步维艰;合资企业则常常遭遇利益冲突、观念冲突、知识产权摩擦、外商欺诈、劳资纠纷等的困扰。新世纪乡土小说对不同类属乡镇企业的共同点与不同点都分别有所表现。总的来看,新世纪乡土小说特别关注和表现的,主要有五个方面:
其一,“乡村能人”与乡镇企业的兴衰。“乡村能人”是影响乡镇企业特别是私营乡镇企业兴衰的重要因素,也是新世纪乡土小说叙述乡镇企业的重心。新世纪乡土小说塑造的“乡村能人”,也大都是乡村“卡里斯马型”形象⑤,主要有两个类型:一是乡村领路羊式的“新农民”形象,这是“主旋律”话语所推许和着意打造的农民形象⑥。杨廷玉《花堡》中的孙天鹄,赵韬《白岸》中的张海涛,关仁山《麦河》中的曹双羊,都是这类形象。二是乡村暴发户或曰乡村资本权贵形象,谭文峰的《走过乡村》中的倪土改,赵韬《白岸》中的姚志远和贾富安,关仁山《大雪无乡》中的潘老五,刘醒龙《分享艰难》中的洪塔山等,都是这类乡村“能人+恶人”的形象。总的来看,这两类乡村“卡里斯马型”农民形象的性格气质的基本特质大致相同,主要区别在于政治品质与道德品质的“好”与“坏”。比较起来,曹双羊式的“新农民”形象,更像马克斯·韦伯意义上的“卡里斯马型”形象。
其二,乡镇企业的生存之道与商业智慧。新世纪乡土小说大都不怎么直接叙述乡镇企业的生存之道与具体的经营方式,如刘醒龙的《分享艰难》对红塔山的经营之道就只有极为简略的交代。较为生动形象地直接叙述和描写乡镇企业的生存之道与商业智慧的,只有关仁山的《麦河》,赵韬的《白岸》等少数作品。《麦河》对曹双羊的经营之道与商业智慧有较多的叙写,如智取(恶取)煤矿、方便面厂偷师学艺、自创“道场”方便面、挤垮对手、化敌为友、广告大战、借鸡下蛋、土地流转、农业机械化与规模经营等。但对这些颇具传奇的经营之道与商业谋略,关仁山也很少把它们变成生动形象的故事情节和具体可感的人物行动,更多的是靠大鼓书艺人白立国的“独白”与曹双羊的“夫子自道”来完成的。如何能更生动具体地叙述和描写乡镇企业的生存之道与商业智慧等,是新世纪乡土小说需要探索的叙事技术新课题。
其三,乡镇企业与政府及各种乡村腐败权力的关系。新世纪乡土小说描写和揭示了二者之间纠缠不清的复杂关系:首先,不论是集体所属乡镇企业还是私营企业,都是乡镇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如《分享艰难》中的西河镇的财税收入70%来自红塔山的甲鱼养殖企业。其次,官商勾结,资本与权力相互利用,恶化了乡村的政治生态与社会生态。乡镇企业的经济发展业绩是基层官员的政绩是升官之道,明了此种厉害的乡镇企业主都很嚣张地违法乱纪,严重地破坏社会政治经济与伦理道德秩序,毒化社会风气,而大小基层官员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甘愿充当作恶者的保护伞,如谭文峰《走过乡村》中的企业家倪土改强暴了单纯美丽的少女倪豆豆,倪豆豆执拗上告,由于“官员们”的阻挠和迫害,屡告不中。再次,乡镇企业往往成为官场权力斗争与权力腐败的牺牲品,如《分享艰难》中的西河镇党委书记孔太平与镇长赵卫东之间的权力斗争,使洪塔山和他的养殖场成了牺牲品。乡镇企业与乡镇权力之间的复杂关系,是新世纪乡土小说叙事的一个兴奋点,这是因为阴谋、权术、腐败、性侵、暴力等,不仅是吸引人眼球的看点,而且有成熟的叙事技术可资使用,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其四,乡镇企业与社会黑恶势力的关系。乡镇企业与社会黑恶势力似乎有着天然的联系,一是不少乡镇企业的老板本身就是当地的地痞、流氓、恶霸,如阙迪伟《乡村行动》中的熊家四兄弟,就是上街村里的流氓恶霸,却把持了上街村的政权与企业,把上街村变成了黑恶势力的家天下;二是少数正道的乡镇企业,为了保护自己的企业,勾结或收买社会黑恶势力,或者用来以恶制恶,或者用来打击竞争对手。如《麦河》中曹双羊就收买劳改释放犯黑锁给他的北山煤矿保驾护航,又指使黑锁趁乱杀死竞争对手赵蒙;三是社会黑恶势力是乡镇企业的跗骨之蛆,依靠暴力从乡镇企业攫取不义之财,这是比较普遍的现象。
其五,乡镇企业与外来资本的关系。新世纪乡土小说中,写到乡镇企业与外资打交道的作品不多,关仁山的《太极地》是一例。小说中的野心家邱满子在合作谈判时,代表村里跟日商周旋,日商“小林先生将股份分成压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里出厂地出资源出水电设施,日方出设备包销售。工人从当地招聘,双方出管理人员,日方暂时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邱支书任总经理。企业定名为蓝渤美容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由于利益冲突,也因为惨痛的抗战历史记忆,合作后来半途而废。
中国乡镇企业在艰难的创业过程中,所遭遇到的问题,要处理的复杂关系,当然不止上述五个方面。目前,中国乡镇企业正处在转型升级之中,乡镇企业这个名称已很少有人使用,“民营企业”成为最常见的替代性称呼。关注中国乡村民营企业的发展及其在各种复杂社会关系中的可能遭遇到的新问题,依然是新世纪乡土小说叙事的一个重点。
乡镇企业从诞生之日起,就承担着发展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改善农民生活,支援和促进农业发展等历史使命。目前,中国乡镇企业的类属很多,有乡镇办企业、村办企业、农民联营企业、其他形式的合作企业和个体企业等;乡镇企业的行业门类也在不断增加,主要有农业、建筑业、工业、交通运输业、商业、饮食业、服务业和修理业等。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发展的乡镇企业,开发和利用乡村的自然资源与各种社会资源,吸收大量乡村剩余劳动力,改变了农村的单一经济结构,促进了乡村农工商的综合发展,提高了农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打破了城乡二元分割的社会制度与经济结构,改变了中国较为单一的所有制经济模式,形成了多种所有制共存共荣的发展模式。乡镇企业已成为国民经济的一个重要支柱。一般认为,发展乡镇企业是中国农民脱贫致富的必由之路,也是实现农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新世纪乡土小说对乡镇企业在中国农村经济发展中的作用,也有所叙述,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解决农民就业问题,扩大农民家庭收入来源。李铁的《乡间路上的城市女人》中的私营纺织厂,不仅吸纳了不少乡村女性到纺织厂就业,而且还解决了部分城市下岗女工的就业问题。《麦河》中的麦河集团解决了土地流转后不少失地农民的就业问题。
其二,对乡村自然资源和社会人文资源的开发与利用。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楚王庄有楚国长城遗址,楚暖暖利用这一独特人文历史资源,办起了绿色旅游业,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楚暖暖的事业一步步走向兴旺发达,最后与五洲公司合资成为当地的龙头企业。关仁山《太极地》中的雪莲湾太极地有一种深海矿物泥,这种矿物泥是泥疗美容的重要材料,当地乡政府和村委会利用这一自然资源优势,与日商办起了合资的“蓝渤美容品有限公司”,以此带动当地经济的发展。乡镇企业开发利用乡村自然资源的最大负作用,就是对农村生态环境的破坏。这也是新世纪乡土小说最为关注的问题,因此对开发乡村自然资源的经济活动,总是以否定的方式进行叙述。
其三,乡镇企业发展起来后,推动了农业现代化的发展。乡镇企业既为农业现代化提供了资金,又为农业的发展提供了大量的农业机械设备。如《麦河》中的麦河集团在鹦鹉村搞土地流转,进行了“工业化”的农业规模经营,用上了大型现代农业机械。
其四,带动和促进乡村经济的总体发展。李佩甫《羊的门》中的呼家堡有面粉厂等企业,为村里带来亿万资财,呼家堡成为当地走集体主义共同富裕道路的最有代表性的村庄。刘醒龙《分享艰难》中的西河镇因有红塔山的养殖业,整个镇的经济才能正常运转;《白岸》中的周原县水草滩因有张海涛的民办制药厂,才改变了贫困落后的面貌。
农业部乡镇企业局原副局长张毅认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发展乡镇企业都有着重大意义。我们可以看到,在探索中,乡镇企业依然在壮大。现在我国百强县几乎都是乡镇企业发展的结果,而农村已经实现小康的村也都有乡镇企业的推动。”⑦诚如此言,乡镇企业的产生和发展极大地解放和发展了农村社会生产力,为繁荣农村经济、增加农民收入、加速实现农业现代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历史作用。
乡镇企业与中国农村社会现代转型的关系,是新世纪乡土小说最为关注的问题。乡镇企业发展带动的中国农村社会的现代转型,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农民的现代转型,二是农村社会的现代转型,前者是“个体”性的现代转型,后者是“集体”性的现代转型,二者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促进。
乡镇企业的发展对农民现代转型的影响,体现在生产劳动方式、经济行为、日常生活方式、身份意识、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等多个方面,新世纪乡土小说对这些方面都有所叙述和揭示,其中,最突出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由在田地里“耕种”转变为到工厂或店里“上班”,由传统的农业劳动变为现代的工商业生产经营,生产劳动方式发生了性质的改变。与之相应,时间观念,效率观念,劳动纪律观念,劳动组织观念等,都要发生变化。而这个变化过程,对农民来说,也是很艰难的过程。最值得在此提出来分析的是《麦河》里的几个与此有关的情节。曹双羊在鹦鹉村搞了土地流转后,加入了土地流转的鹦鹉村村民也就自然地成了麦河集团的职工。成了雇佣职工的农民虽然还在自家的土地上耕种,但劳动的方式与性质完全不同了。对此,成了雇佣职工的村民都有非常强的感觉。村民变成麦河集团职工之初,韩腰子等人拿当年对付生产队的那一套对付公司下达的劳动生产任务,偷懒耍滑,出工不出力,甚至“上班”期间躲到田头地脚睡觉,导致公司成本急剧上升,效益下滑。为此,曹双羊毫不留情地开除了韩腰子等人。自此之后,“种地的农民都有了急迫感,有了危机感,他们嘴里嘟囔着,今天工作不用心,明天用心找工作。”就连有恩于曹双羊的姐夫“吴三拐都不含糊了,再也不敢在上班时间玩牌了。”这就是从传统向现代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时势逼迫的结果,曹双羊和他的鹦鹉村“职工”们已别无选择。
其二,身份意识的多向性变化。在“卡里斯马型”的“新农民”身上,身份意识的变化最为明显,其变化之一是“平等意识”的产生,感到自己与城里人一样了,甚至觉得比城里人还要行。如阿宁《乡徙》中的孟虎子在其意识深处也要竭力消除城乡身份的差别感。变化之二是身份与意识分裂,即认可社会性的农民身份,但不认可“农民意识”,如《麦河》中的曹双羊为是否继续坚持在上海打市场与白产国等人发生争吵时,他认为白立国要他们撤回来的想法是农民思维和农民意识。
其三,现代性文化人格中的“善”与“恶”同时生长,这是现代性的正负两面在农民新型文化性格中的表现⑧。就“善”的一面而言,现代性所包含的平等观念、公平意识、契约精神、责权观念、理性精神、时间观念等等,逐渐浸润到成为农民“职工”的现代文化人格中,如《麦河》中曹双羊的企业之道就是他的现代性观念的体现:“要遵循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确立‘德、信、和’为企业文化的基础。”就“恶”的一面而言,现代性中所隐含的唯利是图、自私冷酷、工具理性、丛林法则等等,往往与农民传统文化人格中的封建性因素和人性中的“恶”纠集在一起,导致人性与人格的扭曲,如李晋威《原地》中的埃塔村,曾经是一个没有现代文明污染的传统村庄,保持着原始的耕种方式和生活方式。在玉石大王夏太平和村民尕瓦木措进村开采羊脂玉石的过程中,埃塔村传统的均耕均分的生产与生活方式逐渐被打破了,埃塔人在夏太平、尕瓦木措搞的“多劳多得”中有了竞争意识,为了争夺利益,一下子都变得自私、冷漠起来。乡镇企业所带来的现代性,是一柄双刃剑。
其四,国民根性、“小农意识”与现代性的冲突。胡学文《目光似血》中的杨文广与村民的冲突,李佩甫《羊的门》中的呼天成自身文化人格中的新旧冲突、关仁山《天高地厚》中的荣汉俊自身文化人格中的新旧冲突,都是国民根性、“小农意识”与现代性的冲突。《天高地厚》中的荣汉俊,既是蝙蝠村的支书兼村长,又是荣家家族利益的代表,他虽然贵为县政协副主席、轧钢厂厂长、红星集团董事长,但秉持的还是传统农民文化人格;他虽然说官话、办公事,但常常是站在荣家的家族立场上,主宰其行为方式的主要还是具有封建专制文化色彩的国民根性与传统的小农意识。由此言之,农民从传统走向现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乡镇企业在带动和促进农民文化人格的现代转型的同时,加速了农村现代化的进程。从正面看,乡镇企业打破了农村单一的自然经济生产经营模式,将一种工业文明引入农村,给传统的农业生产注入了新的因素,也因此改变了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方式及由此养成的保守、封闭、迷信、盲从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改变了农民的社会关系,使他们走出血缘、姻缘、亲缘等宗法关系的小圈子,进入到更大的以契约为基础的社会经济关系中,改变了农村社会原有的稳态结构。简言之,“资本主义”随着乡镇企业侵入到传统的农村,使传统农村开始染上现代的色彩。从负面看,乡镇企业所带来的现代化,破坏了农村传统的社会结构和道德伦理秩序,使欲望横流,人心不古,道德滑坡,农村原有的地理文化形态也遭到破坏,变得“城不城,乡不乡”了。如《羊的门》中的呼家堡,《原地》中的埃塔村,《白岸》中的水草滩,《麦河》中的鹦鹉村,都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庄”,它们的“魂”被抽换了。
乡镇企业与农村自然资源及生态环境的冲突,这是新世纪乡土小说的“生态叙事”与“乡镇企业叙事”都很关注的问题。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与乡镇企业有关的叙述中,乡镇企业所造成的农村自然资源与生态环境问题,主要有如下几点:
其一,乡镇企业占用农业生产用地,占的大都是良田肥地。贾平凹的《秦腔》、赵韬的《白岸》、关仁山的《天壤》对圈占土地现象都有叙述。如《天壤》这样描写道:“路边是一色灰色厂房、砖窑和路边店,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韩家庄几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韩家庄的耕地。韩成贵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来。”
其二,乡镇企业破坏和浪费自然资源。对此,关仁山的《太极地》、欧阳黔森的《水晶山谷》都有令人触目惊心的表现。如《水晶山谷》所写,七色谷里最美的石头是紫袍玉,高考失利的田茂林与李王为了发财,到这里开采玉石,就地建厂加工石料,把七色谷挖得到处是山洞和大坑,满山、满地、满河都是丢弃的废石料,珍贵的紫袍玉资源也被破坏殆尽,七色谷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美丽自然的状态。
其三,乡镇企业破坏农村生态环境。对此,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陈应松的《独摇草》、关仁山的《白纸门》也都有令人触目惊心的表现。陈应松的《独摇草》中的城里来的投资者金老板与高村长策划“开发山谷”,修建“老爷岩狩猎度假村”,成立“重修王家寨悬楼委员会”,创办“金金生物制品公司”和“金金绿色食品开发公司”,划定“野生动物驯化场”,这些所谓的开发,最终都对农民的利益和生态环境造成很大损害,引起村民的不满,如王老民看到落水孔附近的渡假村把各种垃圾抛入河水里,使下游的农民再也没有办法使用河水了,对落水孔的被污染王老民心痛不已,他悄悄放火烧了渡假村,自尽离开人世。
乡镇企业对自然资源的破坏,对农村生态环境的破坏,是其致命的短板。解决好与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之间的冲突,是乡镇企业求得自身存在与继续发展的重要课题,也是新世纪乡土小说特别关注的问题。
乡镇企业被学界看成是“中国现代化的独特模式”,是很有道理的。农民、农村、农业问题始终是中国社会现代化建设的根本问题,而解决“三农”问题的重要途径,还是要发展好乡镇企业。叙述乡镇企业,就成了新世纪乡土小说的重要题材。新世纪乡土小说在故事叙述中涉及到乡镇企业的作品很多,但以乡镇企业为叙事主题从而算得上是“乡镇企业叙事”的却很少,只有关仁山的《大雪无乡》、《破产》、《麦河》等不多的几部作品。如何叙述有异于城市工业的“乡镇企业”,中国乡土小说很少先例,没有现成的叙事经验,新世纪乡土小说在这方面用力也不多,关仁山是用力最多也写得最好的作家。
【注释】
①1987年6月12日,邓小平在会见南斯拉夫的科罗舍茨时,总结了我国改革的基本经验,热情赞扬了乡镇企业。他说:“农村改革中,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的收获,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参见邓小平《改革的步子要加快》,《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8页。
②秦晖:《“离土不离乡”:中国现代化的独特模式?》,《东方》1994年第1期。③邓小平:《改革的步子要加快》,《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8页。
④王颉:《乡村集体企业的兴衰及“改制”的社会学剖析》,《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4年第5期。
⑤卡里斯马(charisma)原为宗教社会学用语,意指“神圣的天赋”,来自早期基督教,初时指得到神帮助的超常人物。后来,卡里斯马引申为具有非凡魅力和能力的领袖。这种领袖所建立组织,其凝聚力来自于领袖个人所具有的非凡魅力、卓越能力及其所传播的信念。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经济与社会》一书中首次使用卡里斯马概念指称这种权威类型。韦伯认为具有卡里斯马品质和力量的人高踞于一般人之上而成为领导,他们能够感召他人或激发他人之忠诚。这种权威由于相应领袖人物的去世而消亡,依靠这种权威而形成的组织也往往随之而解体。
⑥李兴阳:《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叙事取向与“在乡农民”形》,《南京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
⑦张毅、田毅:《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的前前后后》,《第一财经日报》2008年8月11日。
⑧李兴阳:《终结过程中的裂变与新生》,《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