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弘
英国学者费瑟斯通曾谈到,在全球化波澜壮阔的总体进程中,传统意义上统一、稳定、井然有序的文化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同文化因素持续不断的交汇、堆积与叠加,“以至于文化变得庞杂繁复而无法处置和组织”①。这样的情况在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媒介景观中同样有明显的表现:主导文化、大众文化、精英文化、青年亚文化等既相互抗衡,又彼此渗透,共同形构了一种充满张力的动态格局。在众多异质文化成分的“多声部”对话中,“草根传媒文化”(grassroots media culture)无疑已异军突起并成长为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②所谓草根传媒文化不同于社会学研究中的底层与边缘文化,也不同于人类学视域内的民俗或民间文化,它指的是广大民众基于互联网络而构筑的别具一格的文化空间。在这一空间中,人们可以借助电脑、手机、数码相机等新兴技术手段打造属于自己的传播平台,并通过主页、博客、微博、社交网站等渠道制作、上传、分享并接受相关信息资源。草根传媒文化伴随现代化与都市化的演进而渐趋成熟,并在当代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了愈发重要的角色。③因此,如何对草根传媒文化的传播方式、基本特征、社会效应以及潜在隐患做出大致准确的把握,便成为当前媒介研究者不得不审慎思考的问题,正是对上述问题的追问从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向度上推动了本次调查的展开。
本次调查采用PPS抽样的方法,在南京市内8个区共发放810份问卷,回收有效问卷801份,有效回收率为98.9%。在801名被访者中,男性占52.4%,女性占47.6%。所有被访者平均年龄为33.5岁,其中最小的11岁,最长的92岁,年龄在20~40岁之间的被访者居多。在所有的有效样本中,企业普通职员和学生所占比例最高,分别为23.7%和22.5%,其次为事业单位普通职工,占11.4%。所有有效样本的教育水平结构呈现出以高等教育为主的特征,本科、大专、硕士三者的比例之和超过70%。在收入结构上,年收入在2~10万元之间的被调查者所占比例最高,在所有样本中占一半以上。此外,由于被调查者中学生比例较高,所以无收入群体的比例也偏高。本次问卷调查共包括10题,其中单选题7道,多选题2道,表格题1道。本报告汇总调研数据,试图从“草根传媒文化的视觉呈现与受众选择”、“公民对草根传媒文化的参与状况”、“公民对草根传媒文化的认同程度”以及“草根传媒文化中的伦理问题”等四个方面切入,对草根传媒文化的总体状况与发展趋势作出分析、探讨与阐发。
按照学界的一般看法,“多媒体性”(multimediality)是网络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形态的一大特色,“这也是说,它们合并了文字、声音和(动态)形象”④。在诸多媒介方式的交错、杂糅中,无数或明朗、或暧昧、或绚丽、或质朴的视觉形象无疑是引人瞩目的焦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海量的视觉资讯是草根传媒文化的最主要呈现方式,也是促使其在当代语境下不断引发轰动效应的最直接理由,于是,“视觉性”(visuality)自然也成为贯穿本次调查的核心命题。所谓视觉性,意指人类的视觉行为并非单纯的自然活动或生理反应,而是一个复杂的、层层推进的社会建构过程,它关涉到“我们如何看,我们如何能看、被允许看、或是被推动去看,我们如何看到此物而忽视彼物”等一连串耐人寻味的问题。⑤如此一来,面对草根传媒文化中琳琅满目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资源,受众群体的取向与选择便成为了必须密切关注的对象,这样的取向与选择不仅揭示了草根传媒文化的基本成分与内在构造,更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折射了当下社会生活中最本真的心理需要和情感诉求。
图1 通常在网络上观看的影像类资源的内容得分均值
据调查显示(见图1),在市民通过网络观看的影像类资源中,社会热点问题占据了最大比重。⑥这说明在当今的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体制面临调整的大背景下,市民对社会公共问题始终保持着较高的热情,同时,互联网超越时空局限的便捷性与相对开放的话语空间也进一步为这种热情推波助澜。紧随其后的是影视剧和综艺节目,其平均得分分别位居第二、三名。这不仅反映了在一个高度娱乐化的消费语境下,普通民众对于快感和享乐的内在需求,同时也暴露出文化工业与网络“合谋”而扩张其影响力的当下策略。时事政治则位居第四,表明在舆论环境逐步改善的当代社会,一度被认为是难以亲近的政治话语也可以通过新兴媒介的“转述”而拉近同受众的距离。其他选项的得分明显低于以上四项内容,其中“网友自拍原创”的平均得分仅为0.03。必须承认,由网民自行拍摄并上传的影像作品(即最严格意义上的草根传媒文化)由于技术条件所限,且未经过编排、剪辑、加工等专业化处理,因而质量参差不齐,对受众的吸引力也相对较弱。然而,原创性形象的“非专业”特色也使其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过滤和商业主义的渲染,不仅提升了报道的时效性,更能够带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切感受。例如,在2009年央视北配楼发生火灾时,一位网友用手机拍摄的灾情场面在上传12小时内,便被转载达30万次以上,上述事实充分证明了自拍原创这种貌似只属于“小圈子”的视觉表现所拥有的巨大潜力。
将“社会热点”和“教育水平”做交叉分析,不难发现,在选择社会热点的比例上,不同教育水平的被调查者有明显的差异。具体说来,高中及以上学历者的比例明显高于“初中”和“小学及以下”,相差20%左右。在“硕士”学历的被调查者中,有57.1%的人选择了“社会热点”,居于首位;接下来是“高中”、“大专”和“本科”,三者之间的比例相差无几;“博士”的比例略低,为36.4%(这与被调查者中“博士”人数较少有关)。由此可见,随着市民教育水平的提升,其对社会热点的关注度也会相应地提高。原因很简单,虽然草根传媒营造了一片看似毫无门槛与限制的天地,“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⑦。总体而言,具备较高知识水平的人群更习惯于接近并利用网络讯息资源,恰恰也正是较高的文化素养激发了他们对相关社会问题的敏感与自觉。
图2 对各类网络热点问题的兴趣得分
前文提到,市民对社会热点问题的重视程度最高,那么,在各类热点问题中,市民的兴趣又将如何具体分布呢?在对市民有关9类热点事件的兴趣度进行平均值测算后,可以看到,被调查者对各类网络热点的兴趣得分折线较为平缓,表明他们对这些热点问题的兴趣度差异不是特别大(见图2)。得分超过4的是“突发性重大事件”和“关系普通人切身利益的问题”,兴趣度介于“感兴趣”和“很感兴趣”之间。这说明,在灾难与危机伴随现代化进程而不断蔓延的当下,人们一方面对种种威胁到群体生存的突发性状况(如地震、洪水、雪灾、公交车自燃、桥梁垮塌等)保持着警惕,另一方面,也开始越来越主动地关注与个体生活密不可分的各种问题(如住房、就业、医疗改革、子女教育、食品安全等)。而“关于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有关国家或民族的时政事件”、“关于公民素质问题”、“贫富差异和社会不公正现象”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趣闻轶事”等5项的得分非常接近,表明自改革开放以来,在政治压力逐渐舒缓的总体氛围中,受众在观看上的自由度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因而对上至国家大事、下至生活趣闻在内的种种内容都可能产生兴趣。得分位居最后两位的是“腐败问题或是桃色新闻”和“暴力或色情题材”。然而,必须注意,在特定诱因的刺激下,上述两者也可能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占据公众的视野,并引发全民的话语暴动或是无所禁忌的窥视与狂欢——2012年雷政富“不雅视频门”所激起的轩然大波,便是一个有说服力的例证。因此,以上两种题材同样应得到有针对性的讨论与开掘。
互联网的一个突出特质在于它的可参与性。如马诺维奇便意识到,网络以超链接的方式“将观看者转化为了实际的应用者”⑧。特纳则满怀期待地认为,网络为人们“提供了如此广泛和多样的参与机会,从而构成媒介的一种民主化形式”⑨。以此类推,植根于网络的草根传媒文化也应当是一种具备高度参与性的文化。如果说,在面对传统媒体时,人们不得不按照事先设定的规划(如电视节目表)来按部就班地接受;那么,草根传媒则赋予了主体对各种视听文本加以自由支配的权利。在这里,没有严格的准入标准,也没有各色“把关人”的重重约束与限制,每个人只要拥有相应的技术储备,便可以采集、传递甚至是亲手制作包括文字、图画、影像在内的各式各样的讯息。于是,“制作者”—“传播者”—“接受者”之间一度泾渭分明的界限变得极为模糊,而曾经被专业主义嗤之以鼻的“业余者”也开始有机会登台亮相。然而,相较于纯粹的理论构想,在公民对草根传媒文化的实际参与中,情况显得更加复杂,这一点在本次调查中同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
在主体对草根传媒文化的参与中,“制作并上传”是最能体现参与者主观能动性的一种方式。然而,据调查显示,愿意将身边见闻拍摄下来并放到网上的市民比例较小(见表1)。其中“几乎不会”和“从来没有”的比例为63.1%,“偶尔为之”的比例为36.9%,“经常如此”的比例则仅为4.3%。说明多数被调查者对于草根传媒文化持谨慎的观望态度,主动参与度相对较低。究其原因,主要在于现今网络环境的鱼龙混杂以及人们自我保护意识的增强。在此基础上,将此问题与“年龄”做交叉分析,经卡方检验,df=15,p=0.000<0.05,因此可得出结论:市民对草根传媒文化的主动参与度与他们的年龄密切相关。在选择“经常如此”的人群中,20岁及以下者所占比例最高,其次是31~50岁,21~30岁居于其后,51岁及以上者最少。这样的年龄分布表明,对新兴技术的谙熟以及相对开放的心态,不仅使青年人成为互联网的主要用户⑩,也使其很容易同脱胎于网络的草根传媒文化产生共鸣。上述情况也提醒人们,在针对草根传媒文化的研究中,应重点关注其与生俱来的“青年亚文化”气质。而选择“从来没有”的比例则随着年龄层的增大而提高,说明年纪越大,对草根传媒文化的主动参与度越低。
表1 在日常生活中,您是否会主动将身边发生的事情拍摄下来并放到网上?
除年龄外,公民对草根传媒文化的主动参与度还牵涉到一个利益问题。如表2所示,当自己或家人遭受不公正待遇或权益受到侵害时,有30.6%的人愿意将相关照片或视频发到网上以寻求帮助,而超过半数的人认为要视情况而定,说明在需要捍卫自我权益时,多数公民能够肯定并主动利用草根传媒所独具的优势。在转型期的时代语境下,“网络维权”已经成为了一种值得玩味的“中国特色”。在网络维权中,草根媒体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正是它的出现使公民告别了“上访”的举步维艰,转而通过若干富有象征意味的修辞技法来调动公民共同的情绪体验,实现一呼百应的社会动员效果。例如,在有关重庆“最牛钉子户”的影像中,孤独耸立于拆迁现场的建筑物有力地传达出了一种“与世界为敌”的悲怆感受,从而拨动了人们关于私有财产权的敏感神经,并最终使拒绝拆迁者得到了几乎是一边倒的舆论支持。不难想见,草根传媒的这种效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将被持续摆放在研究者论域的中心。
表2 当您或您的家人遭受不公正待遇或权益受到侵害时,您是否愿意将相关照片或视频发到网上以寻求帮助?
如果说,被调查者对于拍摄和上传的态度还偏于保守的话,那么,对既有影像材料的处理便成为他们介入草根传媒文化的最主要途径。将“当看到自己非常感兴趣的网络视频或图像时,你会怎么做”一题的各选项数据加以汇总并统计,得到其均值分布,结果如图3所示。得分最高的是“通过微博等方式转载给同学和朋友”,其次是“继续关注事件的后续进展”,分别为0.38分和0.33分。毋庸讳言,针对特定内容的分享传播与持续跟进在当前的网络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两者共同作用,可以使特定视觉形象的影响力以几何级数剧增,从而引发较大的社会反响并加速相关问题的解决。如在对南京“裸体乞讨女孩”的救助中,网友对小女孩行乞图片的微博转发便功不可没。得分在0.2~0.3之间的也有两个,“下载并保存”和“只是看看而已,什么也不做”,表明依然有近1/3的人选择与网络进行单线式交流,而很少同其他网络使用者进行对话与互动。之后是“在网上积极发表评论”和“不知道,视情况而定”。值得一提的,是“通过PS等技术进行修改或‘恶搞’”的得分为0。可以说,自2005年《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蹿红以来,网络恶搞便成为了草根传媒文化中备受欢迎的表现形式,而这种文化现象在如今走向沉寂,部分原因要归结为公众在欣赏水平上的提高,以及对刻意制造笑点的肤浅视觉表现所产生的“审美疲劳”。
图3 对自己非常感兴趣的网络视频或图像的处理方式的得分均值
在20世纪以来的哲学与文化思潮中,认同(identification)已成为了一个极为关键的概念。通常认为,认同是“个体将自我身份同至少另外某些身份相融合的过程”(11),这种融合不仅仅是为了形构自我与他者之间想象的同一性关系,同时也是为了探索人们在特定社会、文化中的精神状况,并努力对“我们可能成为什么、我们怎样被加以再现、而这种再现又是如何影响到我们的自我呈现”等令人费解的疑问加以解答。(12)因此,对认同的考察最终还是应落实到“自我”这一层面。具体到草根传媒文化的演进过程中,如果说,“参与”更多涉及人们与草根媒体之间的相互作用,那么,认同则标志着一种参与之上的更深入交流,它不仅进一步揭示了草根传媒文化的某些发人深省的内在属性,同时也明确表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下主体对自身的感受、体认与反思。本次调查试图从两方面着眼,分析公民对草根传媒文化的认同情况:(1)草根传媒是否能有效推动反腐揭黑等“公共监督”行为的实施?(2)草根传媒是否能赋予公民以表达的自由,进而营造一个开放、民主、平等的“公共领域”?
在转型阶段的中国社会,传统的体制与价值观念濒临瓦解,而完备的替代者却又尚未出现,因此,诸如利益分配不均、城乡差距拉大、官民冲突加剧等问题便纷纷涌现,并导致惶恐、焦虑、躁动等负面情绪在普通民众中的弥漫。如此一来,信息的公开和透明也就成为广大民众的迫切要求。在这样的情况下,草根传媒无疑发挥了非同寻常的作用。如果说,在福柯笔下的“全景敞视监狱”(panopticon)中,少数居高临下的观看者拥有绝对的权威,而被观看的大多数人则只能诚惶诚恐地驯顺与屈从,那么,草根传媒文化则反转了这一状况:它所拥有的无孔不入的影像摄取能力与强大的现场播报功能,可以使某些过去难以接近的人或事轻易地暴露在聚光灯下,并接受无数人目光的包围与审视。这一点在当前盛行的“网络反腐”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如原陕西安监局局长杨达才,他在一次事故现场面露微笑的照片被传到网上后,便遭到了众多义愤填膺者自发的声讨、追查与揭露,最终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而锒铛入狱。草根媒体在汇聚公众力量并形成舆论压力上的巨大潜能也由此可见一斑。
据调查显示(见表3),对于草根媒体在打击腐败、揭露社会阴暗面上的有效性,持赞同态度者所占比例高达72%,持不赞成态度者仅为18.9%。由此可得出结论:公民对草根传媒在公共监督方面的重要性基本持认同态度。在此基础上,把性别因素纳入考量范围,经过检验,df=5,p=0.005<0.05,说明公民的态度与其性别有较为紧密的关联。其中,对草根媒体的反腐揭黑作用“非常赞同”和“比较赞同”的男性比例为74.8%,高于女性的68.7%,而“不太赞同”和“很不赞同”的男性比例为17.3%,低于女性的20.8%。显然,男性的态度更为激进,而女性的态度则偏于温和。
表3 网络已经成为当前打击腐败、揭示社会不公正现象的重要手段,对此您怎么看?
不过,需要认识到,草根传媒对社会正义的维护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一种“小概率”的偶然事件、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而无法成为具有普适性的、值得信赖的策略。同时,由于缺乏一种中立、平衡的报道立场,草根传媒往往会过分放大群众的不满与怨恨,使其对社会现象的认知产生偏差,并最终导致“刻板印象”的盛行和谣言的滋生。(13)因此,对于草根传媒在公共监督上的价值还应当进行更细致的梳理与辨析。
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视域中,普罗大众往往处于沉默而无助的“失声”状态,而草根传媒恰恰给予了他们“自下而上”地发出声音的机会。草根传媒文化主要借助网络而得以扩张,网络空间的虚拟性隐匿了包括姓名、年龄、性别、职业等在内的主体的真实身份,使他们可以不顾现实世界的羁绊而畅所欲言;同时,网络空间的强大包容性又允诺了多种观点的并行不悖,从而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交流、协商的动态平台。例如,在厦门PX事件、郭美美“炫富门”、河北“我爸是李刚”事件、广东“小悦悦”事件等代表性案例中,公民正是通过对相关影像或讯息的传递、转发与评论而进入了过去无缘参与的舆论场中,不仅极大地摆脱了主流舆论导向的支配,更能够以集体话语的方式围绕特定议题展开讨论,并最终为政府相关决策的制定或调整带来了第一手的反馈意见。
表4 在网络视频的观看、转发和评论中,公民可以更好、更自由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对于这一点您是否赞同?
反映在调查中,由表4可以看出,对于草根传媒在促进表达自由上的有效性,持赞同态度者所占比例为75.4%,远远多于持不赞同态度者所占的17.2%。因此,可得出结论:公民对草根传媒在促进表达自由方面的效用有较充分的认同。由此出发,将调查结果与被调查者的年龄情况做交叉分析,经过检验,df=20,p=0.000 <0.05,说明市民的认同度与其年龄有一定的相关性。从总体上看,与网络接触相对频繁的中、青年人更相信草根传媒具有促进自由表达的作用,这一点也是同前文对公民参与度的调查结果互为印证的。具体说来,在选择“非常赞同”的人群中,41~50岁和20岁及以下的被调查者所占比例最高,分别为25.0%和22.2%。此外,在各年龄段,选择“比较赞同”的比例均为最高,并且随年龄段的增大而逐渐降低。而在选择“极不赞同”的人群中,61岁及以上者所占比例为6个年龄段中最高,很显然,这与该年龄段的老人对草根媒体大多不够熟悉有关。
在当代公民主体性的建构过程中,草根传媒扮演着不言而喻的重要角色。有学者认为,当前中国的媒介文化已呈现出政治和娱乐“二元分立”的诡异格局:一方面,任何与政治相关的话语都必须严加控制;另一方面,只要同政治无关,则可以毫无禁忌地纵情娱乐。这样的局面实际上导致了公民政治热情的消退以及对社会公共问题的漠不关心。(14)可以说,草根传媒文化的兴起恰恰起到了补偏救弊的作用,它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唤起了公民对公共事务的关注,并进而推动其参与意识与主动精神的大幅度提升。不过,必须承认,草根传媒所带来的表达自由更多还掺杂着一种民间话语所特有的“情绪化”倾向,而缺乏明确的理性思辨与人文关怀。因此,每当主体置身草根传媒文化之中,便往往会沉醉于一种宣泄的快感,沉醉于一连串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杂乱无章的争执与吵闹,从而丧失了理性批判的力度。从根本上说,草根传媒文化依旧同哈贝马斯理想中的、以追寻真理为旨归的公共领域相去甚远(15),它的发展也依旧是一项充满挑战性的、尚未完成的规划。
应当看到,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无论就一种直观经验还是一项研究规划而言,“伦理”都是贯穿于当代社会生活之中的一条不可或缺的主线,它所聚焦的对象,在于“我们作为充分理性化的人类存在,应当选择并追求怎样的目标,与此同时,又是怎样的道德原则在操控着我们的这种选择与追求”(16)。在当前草根传媒文化的总体进程中,一个无法遮掩的事实是,伦理的“越界”或“离轨”现象已然呈泛滥之势。例如,以色情、暴力、丑怪等方式吸引受众的眼球,培养畸形、病态的审美趣味;为引爆点击率,强行将某些私人事件演化为公共性的景观,从而对他人隐私构成侵害……概而言之,草根传媒就如同一把双刃剑,在带给主体空前自由的同时,也很可能导致这种自由的过度膨胀,从而使主体全然沉陷于恣意妄为的快感之中,将本应奉为圭臬的道德律令彻底抛诸脑后。在相关法令制度尚不完善甚至暂时“缺席”的背景下,这样的伦理越轨更可能带来令人始料未及的负面效应。
表5 您觉得对于网络视频等相关资源是否有必要加以整治和规范?
对于草根传媒文化中存在的道德缺失,大部分被调查者其实都感同身受。根据表5所示,多达69.1%的被调查者感到有必要对网络视频等相关资源加以整治和规范,其中选择“相当有必要”和“较为必要”的比例分别为 29.5%和39.5%;认为不必要者所占比例仅为18.4%,其中选择“不太有必要”和“不必要”的比例分别为13.3%和5.1%。由此可见,多数市民已明确意识到草根传媒可能对道德底线所造成的挑战,同时也表现出清除“不安定”因素并捍卫伦理秩序的强烈渴望。对每个致力于净化传媒生态环境的当代人而言,这样的觉悟其实传达了某种积极的讯号。在此基础上,将统计数据与“性别”做交叉分析,经过检验,df=5,p=0.000 <0.05,说明被调查者的态度与其性别有较大关联。在选择“相当有必要”和“较为必要”的被调查者中,女性所占比例为75.3%,而男性则为63.4%,比女性低11.9%;在选择“不太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人群中,女性所占比例为11.6%,而男性则为24.7%,比女性高13.1%。这说明,相较于男性,女性对草根传媒文化中的伦理越轨现象更加敏感,并提出了更迫切的治理要求。个中因由,除去两性在容忍度上的差异外,恐怕还要归因于当前草根传媒热衷并擅长塑造故意卖弄肉体(如木子美、干露露)或一味哗众取宠(如芙蓉姐姐、凤姐)的女性形象,以满足人们(尤其是男性)的窥淫欲望或是调侃、嘲弄的宣泄心理,从而引发了女性更强烈的厌恶与拒斥。
前文提到,公民对草根传媒文化中“藏污纳垢”的一面大多已深有体会,并产生了某种防范与抵制的自觉。那么,当他们的目光游走于网络空间,并真正接触到那些扭曲、盲目、肤浅、堕落的“媒介事件”时,他们又将有怎样的表现呢?根据表6所示,当发现令自己反感的暴力、色情、虚假的网络图片或视频时,最多的被调查者选择了“不予理会”,其次是“不清楚,视情况而定”,第三是“建议版主将其删除”。而比例较低的则是“跟帖发表评论加以批驳”和“向相关部门举报”。结合数据统计,不难得出结论:由于缺乏成熟的媒介素养与妥善的应对方式,当市民与草根传媒所引发的“道德失范”狭路相逢时,他们的反应多半还停留于“回避”、“无视”等相对被动的状态。由是观之,在公民对种种道德误区的具体处置上,无疑还存在着充实、改进与提升的巨大空间。英国批评家马修·基兰曾指出,媒介的最重要意义莫过于,它“时常以间接的方式参与且影响了我们的信念、价值以及基本信仰”(17)。可想而知,对于个体精神世界的整合与塑造而言,日益为普通人所接受的草根传媒势必会起到愈发明显的作用。因此,如何从伦理向度对草根媒介加以适当的引导与调控,以防止其沦落为话语暴力的帮凶或是商业消费主义的傀儡,应当是每一位草根传媒文化的亲历者需要反复思索的问题。
表6 当发现令您反感的暴力、色情、虚假的网络图片或视频时,您会怎样处理?
综上所述,通过以南京市民为基础的问卷调查,可以略微窥见中国草根传媒文化发展的基本状况。根据调查所示,草根传媒文化已全方位地融入了市民的社会文化生活,其优越性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体认与较为自觉的发挥。虽然草根传媒文化还包含着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其潜能也远未能得到充分的开发与运用,但谁都无法否认,它已经为当代中国的传媒文化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卡斯特曾将网络文化命名为一种“真实虚拟的文化”(culture of real virtuality),在他看来,网络空间作为由电子媒介打造的虚拟存在,却可以产生强烈的现实指涉性,并实实在在地作用于人们的认知与行动,即“主要通过虚拟,我们处理意义的创建”(18)。同样,作为与互联网比肩而行的独特存在,草根传媒文化也绝不是一个孤立的、自我指涉的封闭体,而是以“星丛”的方式连缀起了每个普通人的期盼、困惑、迷惘与憧憬,并最终形象化地描绘了广大民众最真实的文化想象与表意实践。当然,在草根传媒文化中同样存在着多重力量的对峙与冲突:它既勾勒了一片想象的乌托邦,又飘荡着不安与恐惧的幽灵;既携带着激进的政治文化诉求,又充溢着玩世不恭的“狂欢化”气息;既带给接受者耳目一新的震撼与冲击,又传达出了某种妥协、折中的意味……归根结底,决定草根传媒文化终将何去何从的,其实并非“技术”或“媒介”本身,而在于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男男女女,在于每一个接近它、体会它、感受它、思考它的鲜活跃动的生命。
①[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解文化——全球化、后现代主义与认同》,杨渝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②“草根”(grassroots)的起源可追溯至19世纪美国的“黄金热”,当时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凡山脉草根茂盛处便一定藏有金矿。按照最通常的理解,草根一词主要有两层含义:(1)与统治阶级或政府相抵触的反叛性力量。(2)被主流文化或精英阶层所放逐的弱势群体。不过,当草根与“传媒”这一范畴相互结合时,它自然也将获取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文化取向与价值关怀。
③在2008年震撼世界的“5·12”大地震中,高达87.4%的网民选择通过网络来了解与灾情相关的信息,便是草根传媒文化的影响已深入人心的明证。参见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于2009年7月的《社会大事件与网络媒体影响力研究》。
④[荷兰]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9页。
⑤Hal Foster.“Preface”,Hal Foster,ed.,Vision and Visuality,Seattle:Bay Press,1988,p.ix.
⑥草根传媒文化是一种以“共享”和“分有”为标志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中,传统意义上的“原创性”(creativity)遭到了较之“机械复制时代”更猛烈的削弱。因此,本次调查所列举的大量影像资源,即使最早出现于电视、电影等传统媒介,但只要在网络上经过人们的加工、上传、转发乃至评论,就可以被归入一个广义的草根传媒文化的范围之内。
⑦周宪:《当代视觉文化与公民的视觉建构》,《文艺研究》2012年第10期。
⑧Lev Manovich,The Language of the New Media,Cambridge,Mass:MIT Press,2001,p.183.
⑨[澳]格雷姆·特纳:《普通人与媒介:民众化转向》,许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⑩例如,截至2012年12月底,在中国网民的年龄结构中,10~19岁、20~29岁、30~39岁这三个年龄段的比例之和已高达79.7%。参见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于2013年1月的《第3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
(11)[美]约翰·费斯克等编撰:《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辞典》,李彬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127页。
(12)Stuart Hall,“Introduction:Who Needs‘Identity’?”Stuart Hall and Paul de Guy,ed.,Questions of Cultural Identity,London:Sage Publications Ltd.,1996,p.4.
(13)例如,据调查显示,在面对关于“腐败特权”的网络谣言时,有半数以上的民众秉持一种“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甚至在政府明确辟谣后也很难改变。参见人民网研究院《网络对谣言的自净化作用研究》,载尹韵公主编《中国新媒体发展报告(201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9~40页。
(14)参见周宪《当代中国传媒文化的景观变迁》,《文艺研究》2010年第7期。
(15)如希腊学者帕帕查维茨便谈到,草根媒体所构筑的其实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自由进出的“公共空间”(public space),它无法与哈贝马斯意义上以理性和批判为支撑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相提并论。ZiZi Papacharissi,“The Virtual Sphere:The Internet as a Public Sphere”,New Media and Society,4(1),2002,pp.9 ~27.
(16)John Deigh,“Ethics.”Robert Audi,ed.,The Cambridge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285.
(17)[英]马修·基兰编:《媒体伦理》,张培伦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绪论第1页。
(18)[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星河:对互联网、商业和社会的反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