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增长”的减速与转型*

2014-07-19 06:09骆祖春赵奉军
江海学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增长率资本经济

骆祖春 赵奉军

引 言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一方面,伴随着美国等发达国家经济的“去杠杆化”和欧洲陷入债务危机,长期支撑中国经济的出口开始陷入低速增长;另一方面,尽管投资还在高速增长,但产能过剩的阴影和地方政府的巨额债务使得高投资率难以为继。2001年以来连续狂飙突进的中国经济开始出现增长减速。目前,这种增长减速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2012年和2013年连续两年经济增长速度都为7.7%,相应地中央政府在2012~2014年的工作报告中连续3年都将经济增长目标下调为7.5%。

那么,这种经济增长速度的下降是意味着中国高增长时代已经正式结束了,还是仅仅是目前国际经济环境和国内经济周期叠加后的一个暂时现象?目前,主要有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以高投资率和出口导向为表征的“中国式增长”已经不可维系,各方面的环境和条件也无法支撑中国经济继续维持超过8%以上的增速①;另一种观点以林毅夫和胡鞍钢为代表,认为中国经济增速下滑并不代表“中国式增长”已经结束②,在未来20年,中国还能继续维持8%以上的增速,并伴随着人民币继续升值到2020年人均GDP将超过12700美元,从而在整体上跨入高收入国家的行列③。

本文结合经济增长减速的国际经验,采用经济增长核算的方法并利用最新的宾州世界表(Penn World Table 8.0,以下简称 PWT8.0)数据④分析中国增速下滑的原因。在此基础上,分析中国经济继续稳定增长的新动力与从关注增长速度转向关注增长质量的必要性。我们的基本观点是:中国经济增速下滑并不仅仅是宏观经济周期下行导致的,资本投入增长率和全要素生产率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会迅速下降,导致潜在增速下滑。中国经济基本上已经不大可能恢复到过去的高增速。同时,进入上中等收入国家行列后经济增长的压力降低,也不应该再继续以高代价追求高增速。

经济增长理论与增长减速的国际经验

从新古典增长模型到内生增长模型,经济增长理论告诉我们,在长期,促进经济增长的只能是技术进步;在短期,依靠要素积累也能促进经济增长,但不具有可持续性。另外一个促进经济增长的因素是结构调整,资源或生产要素从生产效率较低的部门转移到生产效率更高的部门也能促进经济增长,但结构变动可能正是经济增长本身而不是经济增长的原因。

经济学家早就认识到,后发国家在制定与实施了合适的政策框架后比发达国家有着更快的增长速度,即发展中国家存在“后发优势”。但后发国家的经济增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些国家长期陷入所谓的“印度式增长”(指2% ~3%的长期增速),还有些国家长期停滞,另有一些国家走走停停甚至倒退,长期无法迈过发达国家的门槛。可见,长期持续的经济增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往充满了很多富有戏剧性的变化。例如,根据麦迪森的《世界经济千年史》提供的数据,1913年阿根廷人均GDP为3797美元,超过西欧12国的平均水平,但100年后的今天,阿根廷仍然在中等收入水平上徘徊,无法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而韩国,在20世纪60年代被世界银行的专家称为“全世界最没有希望的国家”,却在21世纪初迈入发达国家行列。再往前推,Acemoglu等人发现,500年前的地区经济繁荣程度与今天的人均收入水平是负相关的,世界财富出现了大逆转。在16~19世纪西欧的经济格局变换中,一些国家如荷兰、西班牙、葡萄牙也曾一度生机勃勃,但最后同样出现了“大分流”。他们认为,大西洋贸易的收益是否能在更多的阶层间分享以及随着分享带来的对王权的有效控制是造成上述国家财富大逆转的具体原因。⑤

世界银行增长与发展委员会根据对“二战”后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经济增长的记录和总结发现,只有13个经济体实现了持续25年或更长的年均7%以上的高增长:博茨瓦纳、巴西、中国、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印度尼西亚、韩国、马来西亚、马耳他、阿曼、新加坡、泰国和日本。⑥但是,高增长终归会有减速的一天,根据艾肯格林等关于经济减速的观点,如果在前后7年间经济增速从3.5%以上下滑超过两个百分点,即为经济增长减速。他们利用PWT6.3数据的分析结果表明,大约有41个国家出现过增长减速,平均而言,增长率从5.6%降低到2.1%,减速大约发生在人均GDP为17000美元(以2005年不变国际价格计算)时。他们还发现具有更高抚养比、消费比重较低和汇率低估的国家更有可能发生经济增长减速。⑦

综合世界银行和艾肯格林等的研究,本文利用PWT8.0数据分析了部分亚洲高速增长经济体的经济增长和减速记录,如表1所示。

表1 部分亚洲经济体增长减速记录

从表1中可以看出,东亚经济体经济减速发生时人均GDP可能还到不了艾肯格林等所说的17000美元,上述6个经济体平均在13000美元就开始减速了,平均下滑3.2个百分点。而其中对中国最有参考价值的就是日本和韩国的经济减速过程。韩国经济从1963年起飞,经历了持续33年的高速增长,平均增长速度达到9%,从1990年开始出现减速。日本1951~1970年维持了20年超过9%的经济增长,直到1974年才步入经济衰退,当年经济增长率为负值,此后除1988年之外经济增长率再也没有超越7%。

增长核算视角下的增长减速

如何解释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的热点问题。经济高速增长并不少见,但像中国这样长期高速增长的经济体确实少见。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高速增长就是一个“巨大的异常值”。对这种长期维持9%以上增速的“中国式增长”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从最早的“后发优势论”到林毅夫一直倡导的“比较优势论”再到近年来姚洋声称的“中性政府论”以及宋铮主张的民营化带来的效率增长⑧。但我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解释“中国式增长”,而在于其减速与转型。从2012年开始,我国的增长率就已经从之前5年的超过10%下降到7.7%。这种减速究竟是什么导致的呢?我们从增长核算的视角来分析这个问题。增长核算是分析各种要素投入包括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贡献的一种方法,有助于我们从经济增长来源的角度了解中国经济增长的构成并对未来作出预测。

本文分析的基础数据来自于PWT8.0。2013年,此大型跨国数据库更新了数据,中国的数据更新到2011年,不仅提供了按照2005年美元计算的纵向与横向可比的总产出数据,还提供了劳动投入和人力资本以及资本数据。根据基本的增长核算公式,假设生产函数为C-D函数,并假设规模经济不变,得到如下公式:

需要说明的是,公式中的劳动实际上是指有效劳动,即劳动投入与人力资本的乘积,人力资本主要由劳动力的人均受教育年限和教育回报率构成;α代表资本对经济增长的边际贡献。通过OLS回归,可得到α值为0.53。通过计算,我们得到如表2所示的中国经济增长的要素贡献。

表2 中国经济增长的要素贡献(%)

从表2中的数据可以看出,改革开放以来,大约有一半的经济增长得益于资本投入的增加,略微超过1/3得益于全要素生产率的改进;1978~2011年间,中国劳动力增长率的贡献是逐年下降的。

从表2中我们得到的其他结论是:如果未来劳动投入增长率对中国经济增长的贡献降低到零,则增长的重任将转嫁到资本投入增长率和全要素生产率增长率上。从全要素生产率来看,中国将很难继续保持3%的速度增长(后文会有说明),如果资本投入增长率降低到9%左右,这意味着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将降低到8%以下(9% ×0.53+3%=7.77%)。

那么,凭什么说资本投入增长率不能继续保持9%以上的增长呢?在表2中我们看到,从1995以来,资本投入增长率超过了10%,2011年达到12.56%,难道这个趋势不能继续吗?我们认为,基本上不可能,原因有两个方面。从增长理论上讲,当一个国家实现稳态经济增长时,资本投入增长率会降低到“零”的状态,并不是说不会再有新的投资,而是新的投资完全用来替换资本折旧。一个国家现在离稳态状态越远,资本投入增长率会越高,随着越来越趋近于稳态,资本存量越来越大,资本投入增长率也会越来越低。资本投入增长率是一定会下降的,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最终资本投入不再增长,经济增长的唯一来源就只剩下技术进步带来的效率提升。那现在问题就转化为:凭什么说未来5年内,中国资本投入增长率会下降3个百分点左右呢?我们知道,资本投入增长率=储蓄率×总产出/资本–折旧率。如果储蓄率和总产出/资本降低,即使折旧率保持不变,资本投入增长率也会降低。从储蓄率来看,2012年中国储蓄率为50%,随着人口红利的结束,抚养比迅速上升,中国政府要求国企提高分红比例,加之政府支出结构调整后对民生和社会福利支出的转向,居民储蓄、企业储蓄和政府储蓄都会下降。我们估计储蓄率在未来5年之内将从50%降低到45%。

根据PWT8.0的数据,中国的资本产出比一直在上升,1994年资本产出比为2.82,2011年已经上升到3.55,而根据宋国青的研究,2012年中国资本产出比已经上升到3.03⑨,这意味着总产出/资本这一项在降低。资本折旧率目前有不同的估算结果,张军等人采用9.6%⑩,这个折旧率明显有点高了,宋国青采用5%。我们采用最低的5%折旧率,资本产出比采用宋国青提出的3.03来计算,则5年之内资本投入增长率也会降低到9.85%(45% ×1/3.03-5%)。而如果按PWT8.0提出的资本产出比3.55计算,资本投入增长率会降低到7.67%。可见,资本投入增长率在当前水平上下降3个百分点有很大的可能。

我们再以日本和韩国为例来分析为什么中国资本投入增长率已经很难维持高速增长。中国2013年按照相同口径(2005年购买力平价)计算的人均GDP刚好超过11000美元,在发展水平上与1969~1970年的日本以及1990年的韩国相当。而1971~1975年,日本资本投入增长率从14.1%降低到8.5%,此后再也没有回到以往的两位数增长;1991~1995年,韩国资本投入增长率从14.9%下滑到11.3%。如果将日韩的发展经历视为“规律”的话,中国的资本投入增长率可能会在未来5年之内迅速下滑。如果中国也会在2014~2019年间有类似的经历,意味着中国的资本投入增长率将下滑3.5个百分点,并对经济增长趋势造成重大影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林毅夫认为中国未来经济还能持续增长20年的主要依据是,中国2008年的人均收入(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与1951年的日本和1978年的韩国发展阶段相当,日本在1951年之后的20年平均增速为9.1%,韩国在1978年之后的20年平均增速为7.6%,所以中国也应该有此增速。但从最新的数据来看,当前中国的人均GDP已经与日本70年代初和韩国90年代初接近。以此而论,林毅夫可能低估了中国相对于日本、韩国所处的发展阶段,其观点可能并不成立。

根据我们的计算,如果我们取前述的9.85%和7.67%的均值8.26%,相对于2005~2011年间12.46%的资本投入增速,中国资本投入增长率将下滑4.2个百分点,这意味着仅资本投入增长率的下滑就足以使得经济增长率下降2.2个百分点(4.2% ×0.53)。另一方面,中国能否在未来继续保持2000~2010年平均3%的全要素生产率增长呢?这也是很难的。根据PWT8.0的数据,日本1970年之前的10年全要素生产率还能保持平均4.89%的增速,1970年之后就迅速降低到接近于零了。同样,韩国全要素生产率在1991年之前的10年能保持2.89%的平均增速,从1991年开始的后10年就只有0.68%了。可见,全要素生产率要继续维持3%的增速也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全要素生产率也下滑2个百分点,将直接导致经济增长率下滑2个百分点。也就是说,如果不考虑劳动力投入的增长,即使保持全要素生产率继续以2%的速度增长,我国在5年之内整体经济增长率也将降低到6%左右(8.26%×0.53+2%)。

最后,我们从劳动和人力资本的角度来分析其对经济减速的影响。在国内外包括本文对中国经济增长的核算中,劳动投入对中国经济增长的贡献是最弱的。如表2所示,劳动投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目前已经降低到个位数,同时,劳动投入本身的增长率也在降低。2012年,中国劳动年龄(15~64岁)人口首次出现了绝对减少,2013年劳动年龄人口继续减少了244万人。当然,劳动年龄人口减少并不意味着就业人口和劳动投入的减少,2013年全国就业人口仍然比2012年增加了277万人。中国还可以通过延长退休年龄或放开计划生育政策缓解劳动力减少的速度,但这基本上对缓解整个经济增速下降并无多大帮助。

从增长减速到追求增长质量

随着中国经济规模变得越来越大,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伴随的责任也相应增加,整个世界政治经济环境逐渐变得对中国不再有利。目前西方发达国家与中国在碳排放问题上的较量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这意味着中国将更多地加入到提供国际公共产品的行列,这无疑会对中国经济增长产生不利影响。另一方面,出口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而要依赖其他国家的经济形势和增长水平。目前中国已经是世界最大的贸易国,我们很难想象中国还能继续维持每年高达20%以上的外贸增速。

我们承认,中国的城镇化还未完成,根据2013年统计公报数据,现有的按照常住人口计算的城镇化水平只有53.73%,未来至少要实现70%。但另一方面,城镇化与经济增长孰为因果还需要进一步思考,并且按照我们的理解,中国可能已经过了高速城镇化的时段,因为农村中最有创造力的或者具有更高人力资本的人大多数已经在城镇定居。另一种动力在于中国增长的地区空间转换。对此我们的基本观点是,目前东部沿海发达省份除天津外经济增长率已经大幅下滑,鉴于东部沿海在整个中国GDP中的权重,中西部地区经济的相对高速增长并不足以将中国拉回到高速增长的轨道上来。因此,一方面要看到城镇化和区域格局转换确实是资本投入和经济继续增长的动力,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上述动力在衰减,不足以弥补经济增速下滑的幅度。在我们看来,解决资源错配和提高人力资本水平才可能延缓中国经济下滑的势头。

1.继续增长的空间:资源错配与人力资本

资源错配的改革能够在各种投入不变的条件下提高产出。Chang-Tai Hsieh和 Peter J.Klenow测算了中、美、印三国不同部门的边际产出价值分布,发现这三国存在不同程度的资源错配,并且认为,如果这些错配能够被完全消除,那么中、美、印三国的产出将分别增加115%、43%和127%。他们还进一步指出,中国的错配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对国有企业的优惠和对民营企业的歧视。(11)当前城镇化过程中资源过度集中在省会城市或大城市,大量的金融资源被配置在一些低效率的部门,如地方融资平台、房地产市场、银行体系和产能过剩行业,导致正常的实业发展举步维艰,这些都是资源错配的表现并且长期无法解决。因此,如果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资源错配问题,将有效避免我国经济增长率下滑的问题。

另一方面,人力资本的提升也还有空间。如前所述,要继续增加劳动力投入已经没有多少空间,但进入最终增长方程的是包含人力资本在内的有效劳动投入。那么有效劳动投入或人力资本提升是否还有空间呢?根据蔡昉的研究,劳动者从第二产业的劳动密集型行业转向资本密集型行业就业,要求受教育水平提高1.3年,如果转向第三产业的技术密集型行业就业,要求受教育水平提高4.2年。而我国就业人口的受教育年限1990~2000年间仅从6.24年增加到7.56年,2005 年为7.88 年,5 年中只是增加了 0.32 年。(12)可见,促进人力资本积累的空间仍然非常大。根据PWT8.0的数据,韩国20世纪90年代经济增长放缓后,尽管劳动投入(折合成工作小时数)从1994年的51881百万小时增长到2011年的52774百万小时,仅仅增长了1.72%,但是人力资本投入量从2.805 增加到3.347,增长了19.3%,这大大弥补了劳动投入增长缓慢的不足。如果我们的人力资本投入增长率每年能稳定在1%,虽然不能力挽狂澜,但也至少能保证经济增长率提高0.5个百分点。

2.从增长减速走向追求增长质量

其实在我们看来,即使只有6%的增速,也并不需要恐慌,对大型经济体来说,6%同样是个了不起的增速。经济增长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尽管在经济史上有所谓“印度式增长”,但3%的增长又有什么问题呢?根据麦迪森在《世界经济千年史》中的数据,美国在1820~1870年人均GDP增长率只有1.34%,1870~1913年为1.82%,1913~1950年为1.61%。正是这种比“印度式增长”还不如的增长速度最终使美国成为世界经济的霸主。(13)我们担心的是,类似于消费的“棘轮效应”那样,在长期高速增长已经成为习惯后,人们无法适应增速的下滑从而力争回到高速增长的轨道中。一个可选的方案就是,用对经济增长质量的追求来部分地替代对速度和数量的追求。世界银行曾强调了从数量或速度转向增长质量的三个理由:一是通过影响对教育、医疗保健的更公平分配和改善环境,质量型的增长能直接促进福利;二是通过对质量的重视,增长的步伐会较少波动,更可持续;三是专注于增长质量的国家能更好地处理各种不利的冲击。(14)

根据基本的微观经济学理论,货币的边际效用是递减的,随着人们变得越来越富裕,人们对物质的重视程度会降低,而对环境、安全等更加重视。很多人认为发达国家的政府不看重经济增长,原因或许有两点:一是这些国家可能已经进入到前述的增长稳态,资本投入不再增长,劳动力投入也难以增长,而本身又处在技术前沿面难以在短期内实现技术跨越,也很难实现经济增长;二是在整个社会进入“丰裕社会”后,人们的关注点发生转移,而不像发展中国家那样看重经济增长。所以在进入中速增长状态后,结合当前中国的现实,我们认为增长转型应该是朝着环境友好型社会努力。目前,全国上下对这种雾霾状态非常不满,即使实现经济增长回归,但PM2.5爆表,那又有何意义呢?戴蒙德在其著作《崩溃》中将中国称为“摇摆不定的巨人”,并就中国专辟一章,文中写道:“我内心起伏难平,一边为中国种种环境破坏问题忧心忡忡,一边又为政府正在大力实行的环境补救措施欣喜若狂。如果中国政府将解决环境问题的重要性置于人口增长问题之上,以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魄力和效率来实施环境保护政策,那么中国的将来必定光辉灿烂。”(15)所以,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讲,当前对环境问题的关注正是中国经济增长到达一定程度后的自然反应。

另外,提高增长的质量还源于对收入分配的关注。根据李实的看法,当前中国的居民收入基尼系数大约在0.48~0.52之间,已经属于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国家之列,而财产收入分布的基尼系数大约在0.76~0.79之间,并且形势并没有好转的迹象。(16)在理论上,收入分配差距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并无定论,一个原因在于收入分配差距有助于提高储蓄率,但收入不平等会导致政府面临再分配的压力,而再分配带来的税收会导致无效率进而影响产出水平。即使收入分配差距有助于提升储蓄率,但造成国内市场规模受限、有效需求不足也会为危机爆发埋下隐患。在以往针对拉美的案例研究中,学者们的一个共识就是拉美之所以长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无法自拔,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收入和财富两极分化严重。由于收入分配不平等导致政治共识极度缺乏,这会使整个社会陷入动荡之中。这样的不稳定进而会影响人们的长远预期,打击投资积极性,也很难建立坚实的制度基础。

最后,有必要反思长期以经济增长“挂帅”的政府指导思想。经济增长本身不是目的,幸福才是。根据Easterlin等人的相关研究,尽管中国人均GDP增加了4倍,但世界价值观调查数据显示的主观幸福感(subject well-being)甚至有所下降。(17)这种没有随收入上升的主观幸福感在很大程度上与中国的生活满意度下降、失业率升高、社会保障网络解体以及收入差距扩大有关。

因此,增长减速并不是多大的问题。我们必须意识到,今日中国经济社会领域的诸多问题,单靠经济增长是无法解决的。发展的重点应该是顺应潮流,并转到更加关注增长质量上来。

结 论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中国确实创造了经济奇迹,但没有理由将其上升到“中国模式”的高度。从根本上讲,一种上升到模式的东西必须是彻底进入发达国家行列才有底气宣扬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日本、韩国可以宣扬“日本模式”、“韩国模式”,但中国在整体上仍是个发展中国家,在最坏的情境下,我们仍然有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而无法自拔。

我们必须破除那种“中国例外论”的思维,我们的经济增长确实是奇迹,但并不是不可理解的。要素投入的增加和技术进步足以解释过去的中国经济增长。当然从深层次上讲,我们并没有回答中国经济增长的原因,即何种条件才导致了投入的增加和技术进步。根据我们的经济增长核算结果,在未来10年,中国要实现6%的增速还需要付出很大努力,我们并不赞同林毅夫关于中国还能继续以8%的速度增长20年的观点。

在经济增长减速后,如果这个减速是来自总供给层面的,坦率地说,政府采取扩大内需的办法并没有多大的帮助。从根本上讲,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只是一个短期调控的问题,政府支出和货币供应改变只是改变总需求,不影响长期经济增长。而长期经济增长是一个供给层面的问题。如果供给层面或潜在产出增速已经降低到6%,而政府通过扩张总需求人为地刺激经济增长,只会造成潜在的通胀压力。因此,当经济潜在增速已经不可避免地放缓后,政府要做的并不是从需求层面去扭转这个趋势,但也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要从总供给层面想办法。本文前面所述的解决资源错配问题和提高人力资本素质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延缓经济下滑的速度。

在国际比较方面,我们认为中国今日所处的发展阶段类似于1970年的日本和1990年的韩国。要从追求增长速度转向追求增长质量,地方政府的目标考核应随之而动,要彻底摆脱“增长依赖症”。以往的政府间竞争或增长依赖症无法解决增长减速与转型后所面临的多目标激励问题,即使改变竞争目标或用多目标代替GDP增速的单一目标也很难奏效,根本出路在于推动以法治为方向的社会和政治治理机制变革,从而奠定长期可持续经济增长的制度基础。深化改革固然是中国经济长期可持续增长的必由之路,但却不应该过于功利性地看待改革,并期待其对于经济增长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①韦森:《世界经济的新格局与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图景》,《南方经济》2014年第2期。

②林毅夫:《中国经济奇迹将延续》,《求是》2012年第8期。

③胡鞍钢:《未来20年中国经济仍将保持高速增长》,《全球化》2013年第9期。

④Feenstra,Robert C.,Robert Inklaar and Marcel P.Timmer,The Next Generation of the Penn World Table,NBER Working Paper,No.W19255,2013.

⑤[美]阿西莫格鲁等:《贫富的逆转:现代世界格局中地理和制度的作用》,《比较》2006年第23辑。

⑥Growth Commission,The Growth Report:Strategies for SustainedGrowth and Inclusive Development,World Bank,Washington DC,2008.

⑦[美]巴里·艾肯格林等:《快速增长的经济体何时减速》,《比较》2012年第59辑。

⑧徐朝阳、林毅夫:《发展战略与经济增长》,《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姚洋、贺大兴:《社会平等、中性政府与中国经济增长》,《经济研究》2011年第1期。

⑨宋国青:《从货币产出比与资本产出比看中国的货币政策》,《中国市场》2013年第19期。

⑩张军等:《中国省际物质资本存量估算:1952~2000》,《经济研究》2004年第10期。

(11)Chang - Tai Hsieh & Peter J.Klenow,“Misallocation and Manufacturing TFP in China and India”,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2009,124(4),pp.1403 ~1448.

(12)蔡昉:《欲速则不达——如何应对潜在增长率的降低》,《比较》2012年第61辑。

(13)[英]安格斯·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史》,伍晓鹰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0页。

(14)世界银行:《增长的质量》,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1年版,第163页。

(15)[美]贾雷德·戴蒙德:《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江滢、叶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07页。

(16)李实、罗楚亮:《中国居民收入差距的短期变动与长期趋势》,《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4期。

(17)[美]伊斯特林等:《中国主观幸福感研究:1990~2010》,《国外理论动态》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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