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的困境——解析《老人与海》的深层结构

⊙史津铭［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6］

作 者：史津铭，新疆大学人文学院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

一、文献综述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是20世纪美国文学巨匠之一，他一生中作品卷帙浩繁，其中《老人与海》分获1953年的普利策奖和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在学术界掀起了海明威小说研究热潮。一直以来，国内外学者对《老人与海》的评价分析，主要集中在“硬汉形象”“人与自然”“虚无主义”等角度。

首先，桑提亚哥的“硬汉形象”是学者们对《老人与海》研究最为透彻的方面。学者们大多认为海明威致力于表现的是桑提亚哥身上坚强刚毅、百折不挠的男性气质，他是一个坚守“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信条，在重压之下依然保持优雅风度，虽然饱经沧桑却不甘失败的精神上的胜利者，给人们以精神上的鼓舞。这一形象与海明威一生中的坎坷经历是分不开的，是富有灵魂和内涵的硬汉形象。

近年来，环境问题的凸显引发了生态文化批评的思潮，学者们对《老人与海》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多维阐释，认为桑提亚哥热爱、依赖自然，想要与自然和谐共处，但是他却不断地与自然抗争，企图用人类的力量颠覆自然规律，征服自然。这就构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矛盾。人类的不屈精神固然可贵，但自然规律是不可战胜的，人类如果忽视自然规律，一味盲目地求取自身的利益，最终会被自然所征服。

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老人与海》表现了海明威的“虚无思想”——“人的本质及其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同时，有学者发展了“虚无思想”的观念，认为桑提亚哥所梦见的狮子象征着他对成功回归的热望，这是存在于“虚无思想”反面的复活再生意识。

此外，还有学者从《老人与海》的基督教精神、象征意义、小男孩形象等方面对作品进行了更为丰富的阐释。以上研究从不同面向推进了海明威小说的思想艺术探索。总的看来，学界并没有充分关注这部中篇小说的叙事特点，海明威凭借这部作品荣膺诺贝尔文学奖，其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固然至关重要，但其独具特色的叙事机制也应当得到充分发掘，从而为这部经典之作的再解读注入别样的视角和鲜活的生命力。从这一意义上说，结构主义理论为《老人与海》的叙事机制提供了理想的阐释模式。

结构主义是20世纪流行的一种认识事物、研究事物的新方法，结构主义者通过研究事物之间的关系，往往能够抽象出一种符合事物之间关系的结构公式，通过这种公式可以清楚地表示出被表面现象所掩盖的事物的深层结构。结构主义叙事学的研究主要以格雷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为代表，他的结构语义学是以寻找意义的基本结构为目标的，即通过构建文本的叙事深层结构，表现出隐含的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下，格雷马斯提出了“行动元模式”理论和“符号矩阵”的分析方法，本文综合运用这两种方法对《老人与海》的深层结构进行分析，旨在以独特的视角发掘出作品的深层意蕴。

二、《老人与海》的“行动元模式”分析

首先，主体和客体是最基本的语义结构，他们形成了小说叙述的基本结构模式。主体和客体关系的语义赋值都是“欲望”，根据“欲望”衔接起来的这一组行动元的对立能够“生成一系列具体叙事，而其中‘欲望’表征的形式便同时是实用的和虚构的‘追求’”①。

主体是充满向往的存在物，即主人公；客体是被向往的存在物，即被追求者。小说《老人与海》展现的是桑提亚哥如何捕获马林鱼的过程，因此，小说的主体由具有强烈捕鱼欲望的渔夫——桑提亚哥承担，小说的客体由被追求者——马林鱼承担。主体和客体这一组根据“欲望”衔接起来的行动元的对立便生成了一系列具体叙事。

第二组行动元分别是发送者和接受者。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建议把“发送者”改为“力量”，这更直观地表现出了发送者的具体内涵。在小说中，桑提亚哥在面对困境时，依靠自己的勇气、信心和毅力坚持下去，这些是支撑故事发展的必要因素，因此属于发送者的范畴。同时，桑提亚哥也是这些勇气、信心和毅力的接受者。这时，桑提亚哥的身上就蕴含着主体和接受者两个行动元范畴，但由于“行动元的表征常常是综合性的，在句法分析阶段我们已经遇见过类似情况：在一个角色的形式下，往往会掩藏着合为一体的两个行动元”②。因此，桑提亚哥既是小说的主体，也是接受者。

第三组行动元分别是辅助者和反对者，在叙事中起到帮助或者阻挠希望和目的实现的作用。在小说中，围绕桑提亚哥出海捕鱼，从而实现自我确认这条主线，小男孩曼诺林是帮助老人的最主要的辅助者，他不仅在物质上帮助老人，更是老人的精神支柱。另外，帮老人找到鱼群的军舰鸟和与他做伴的小鸟也是辅助者。

而小说中的反对者，我认为分为直接反对者和间接反对者。直接反对者，即使桑提亚哥无法实现自我确认的敌对力量——鲨鱼，它们的袭击使老人遭受到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间接反对者，是曼诺林和渔村里的其他居民。曼诺林一方面是桑提亚哥行动的辅助者，但同时，他和渔村里的其他居民一样是老人行动的“看客”。“我跟那孩子说过我是个不寻常的老头儿，现在是证明我没有吹牛瞎说的时候了。”③同样的一句话，既激励着桑提亚哥坚持下去，也构成了桑提亚哥的压力——他不得不在他人的眼光中行动。在他没有带回马林鱼肉之后，即使他认为自己没有失败，然而在他人的眼光中他不符合渔夫身份的规则（捕到鱼），因此他是一个失败者，这种评价来自他无法掌控的外界，更来自与他亲近的曼诺林对他的期许。曼诺林身上同时具有辅助者和反对者的角色，桑提亚哥无法摆脱其中任何一方，从而造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自我确认的矛盾。

综上所述，三组“二元对立”的行动素清晰地表现出了小说中实体之间的关系，使我们构建出了作品的基本情节结构，这帮助我们更加直观地了解作品的内在结构，并有助于进一步揭示作品的深层意蕴。

三、《老人与海》的“符号矩阵”式分析

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分析法更有利于对文本的结构性的、内在性的分析，从而把意义传达给读者。如下即为“符号矩阵”图：

图中的S1和S2之间是对立关系，S1和—S2之间、S2和—S1之间是矛盾关系，S1和—S1之间以及S2和—S2之间是互补或者蕴含的关系。下面，我们使用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理论分析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为文本中的各个要素之间的关系建立描述模型，从而表明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在有压输水管道中，由于流速的剧烈变化和水流的惯性而引起一系列急骤的压力变化和密度变化，称为水锤。水柱分离是管流中出现空穴(空管段)时的一种水击现象[6-15]。

首先，我们对小说主体桑提亚哥本身这个人物符号进行分析，得到如下的“符号矩阵”：

通过上图可以看出，由于自然规律的影响，桑提亚哥从年轻变为了与之相对的年老状态。年轻时，他身体强壮，充沛的力量是他能够获得冠军的基础；年老时，他的力量减弱，虽然他“还懂得不少诀窍，而且有的是信心和决心”⑤，但是，仅凭借诀窍和决心无法抵抗力量缺失的困境，他最终没能阻止鲨鱼吞噬马林鱼肉而成为了失败者。这不是由于桑提亚哥精神上勇气和意志的缺乏，而是由不可抗拒、不可超越的自然规律的影响而导致失败，是无法改变和避免的。

其次，我们对小说中的主体与客体，即桑提亚哥与马林鱼的关系进行结构分析，可以得到如下的“符号矩阵”：

代表个体的桑提亚哥和代表自然力量的马林鱼相遇，他们之间只能由一方控制另一方，不能同时控制对方，也不可能同时被对方控制，因此他们之间是相互对立的关系。

在桑提亚哥的认识活动中，他认为：“他很清楚，只要他真的非常想赢，他能打败任何一个人。”⑥他过于骄傲地认为自己对于世界而言是本质性的存在，只要他想就能掌控和主宰世界，但是，“事实上世界是外在于人的客观存在，我们并非存在的生产者，也就是说，我们对于世界并不是本质性的……只有在认识活动中，我们才能感到自己对于世界是本质性的”⑦。自然的力量是无情、不易控制的。桑提亚哥对自身能力没有正确估计，并过分轻视了自然的力量，意图凭借个人有限的力量颠覆自然无限的强大力量，是不可能成功的。

最后，我们将桑提亚哥置身于他所处的整体社会环境中进行分析，又得到了一个“符号矩阵”：

孤独与交流是一组相对的状态。群体的交流是事物的表面现象，个人的孤独才是事物的本质。这种孤独不仅表现在语言层面的无法交流，更突出地表现在人与人之间不能相互理解的心灵上的孤独。就像海明威所说：“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斗争，是行动的拼死的激情，在它背后意识不到任何意义或理由。人生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说明、被改善或被挽救，也不能真正提出或解决什么问题。……它是个人想从全能的上帝的毁灭性力量下挽救自己的企图。”⑧桑提亚哥虽然认为自己没有被打败，意图实现自我确认，但在他人眼中，他是一个失败者，“自我的结构告诉我们，自我从来就不完全是主体，从本质上说，主体与他人有关”⑨。桑提亚哥自我无法抛开他人的眼光而单独存在，他试图反抗这种无法被人理解的心灵上的孤独，却不得不接受他无法实现自我确认的现实。

综合以上三个语义方阵所表现出的意义，我们发现，作者最终都是为了表现一个主题——理想与现实之间无法平衡转换的永恒矛盾。综上所述，我们可得到如下的“符号矩阵”来表示小说的深层结构：

理想与现实之间是一组相互对立的关系。人们总是希望能够实现理想，然而现实却往往阻碍着理想的实现。即使人们尽最大的努力，但是，理想的实现仅仅是人们意识活动中美好的希望，是梦幻的；理想在现实中破灭才是不断发生的，是真实的。即使有时理想能够实现，但任何人都永远无法保证所有理想都能完全实现，理想破灭的失望是人类永恒的不可避免的一个难题。

四、结 语

理想的实现虽然总是会受到现实的阻挠，但是，正因为理想的难以实现才显示出了它的价值所在，只有在努力中才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海明威正是这样的一种人，他的工作是“告诉人们真理，他忠于真理的标准应当达到这样的高度：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创造出来的作品应比任何实际事物更加真实”⑩。海明威正是想通过《老人与海》传达给读者这样一种积极的思想：挫折并不可怕，失败也不可怕，只要能够正视困难，并努力地去面对，就是最大的成功！一如桑提亚哥，即使一败涂地，他仍旧“正梦见那些狮子”，酝酿着面对下一次挑战的勇气和力量，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①② A·J·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吴泓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52页。

③⑤⑥ [美]欧内斯特·海明威：《老人与海》，李文俊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页，第17页，第68页。

④ 李幼蒸：《理论符号学导论》（第3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63页。

⑦ 马新国主编：《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18页。

⑧ 董衡巽编选：《海明威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90页。

⑨ 杜声锋：《拉康的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49页。

⑩ 童一秋主编：《世界十大文豪海明威》，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1]E.M.Halliday.“Hemingway's Ambiguity:Symbolism and Irony.”American Literature, XXVIII，3 （March，1956）.

[2]Zou Jie.A study of narrative and its embedded structure.HeFe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Press，2002.

[3]A·J·格雷马斯.符号学与社会科学[M].徐伟民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4]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M].瞿铁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5]谷莹.《傲慢与偏见》的结构主义阐释[J].钦州学院学报，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