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

2014-07-16 22:05周如钢
芳草·文学杂志 2014年1期
关键词:阿嬷螺蛳

周如钢

这个闷热的夏天陡峭得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就像马小剑跟我说她已经办了手续一样的出乎意料。

那是什么感觉?就像一朵花含苞待放了很久终于把全部花瓣都水灵灵舒展开了,但还没来得及享受阳光雨露的时候突然就蔫了。就像马拉松比赛,你兴奋地跑着跑着你以为冠军会是你的,却突然之间就被人拦下并取消了比赛资格。就像你加满了油准备一腳踩下去就飞到一百二十码穿越暗礁险滩的时候发现前面是悬崖,我擦!这个臃肿的夏天,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马小剑说,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

我当然没有听见,我是一个认真的人,我做每一件事都是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就像做爱,我喜欢把手机关掉,把门窗关掉,把空调关掉,把一切能关掉的东西全部关掉,然后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地做学问,制造出绵绵不断的钱塘江涨潮时“惊涛拍岸”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有位伟人说过,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就怕认真二字,我是一个认真的人。

马小剑说,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我已经把手续给办了。

我正全神贯注,我的手正在快速地移动,当然,其实手是没怎么移动,是鼠标正在快速地移动,而我那凌厉而专注的眼神,直接告诉了马小剑,我是有多么多么的认真。我目不转睛,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事关重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认真,弄不好,直接就会让僵尸吃掉你的脑子。是的,僵尸慢慢悠悠地进了门,吃掉脑子时,会令人惊悚地发出一声重重的惊叫,啊——很长的声音,很恐怖的声音,对这样的声音我多少有点心悸。有些时候,我总会感觉这声音不是电脑上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我的故乡,来自于我的兄弟,那个叫陈小宅的人。当然陈小宅从来没有发出过惊叫声,他是个强大得能保护人的人。所以,我知道,发出惊叫声的根本不是陈小宅,当然,也不是僵尸,而是我,对,电脑上的我。

马小剑说第三遍的时候,我正好打退了最猛的一大波僵尸,而且我收集了屏幕上天上掉下的与向日葵上生长出来的所有阳光,这一关我已胜券在握。但我没有抬头,我听到嘴里挤出的一句话,擦,就你事多!好险,差点让你毁了,差点听到惊叫,差点被吃了脑子!

还是我来吃了你脑子吧,告诉你,我手续办了,离了!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僵尸一个又一个出来了,我居然没有看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僵尸一步一步走到房子跟前,最后,好在是门前的那辆车,那道最后的防线刷一下朝眼前这个手无寸铁却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僵尸开了过去。好险!我差点就叫出了啊的一声。

我以为这个时候的马小剑一定是得意的,同时还要加点嚣张的姿态。因为,她终于可以在我面前扬眉吐气了,从此二手货也迎来了春天。不过,我也不怕,凭我江小藻的能量,还轮不到你爬到我头上张扬得瑟,当然,更不用说是什么拉屎拉尿了。不要说门,窗都没有!

可是,我没有看见马小剑脸上有得意的表情,更加没有看见她嚣张的姿态。相反,她的眼神忧郁,她的面容憔悴,她的脸上居然是那种忧伤,似乎是淡淡的,却又那么深沉。

我擦,就那么转头一瞥,我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一个拥有过婚姻的人,突然没有了婚姻,自然是有了不一样的伤痛。或许她的忧伤和难过并不是因为那个人,而是因为曾经的一段感情吧。这样想,我可以理解她在我面前表现出在刚刚过去的一段感情里的不舍,那一刻,我突然想安慰她,但我嘴上没有软,我从来就不吃人家的,所以,我的嘴从来不软,我眼睛盯着屏幕,头也没回地说,放心,侍候好爷,爷会给你本驾驶证的。

在我尚没驾驶证却开着车把一波僵尸华丽丽开掉时,马小剑的嘤嘤泣泣声盖了过来,她用断断续续的哭声回应了我华丽丽的开车声,她的哭声一团又一团,一圈又一圈,一条又一条,一丝又一丝,她的苦难像夏天的太阳一样饱满而铺张地洒了一地,让我感觉又烫又难熬。我腾出左手,朝后伸过去,当然,我没有抱她,这时我正在植物大战僵尸的节骨眼上,正在敌我双方肉搏战的当口,不能儿女情长,绝对不能。我眼睛继续盯着僵尸,伸出左手,往后一摸,摸到她的背,于是左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说,行了,等着我,等革命胜利了……

我听到哇的一声,这个叫马小剑的姑娘哭了出来,哭得排山倒海。

马小剑说她被人打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谁打的我必须把他打回来。我不能扒他的皮我也要抽他的筋,我抽不了他的筋我也要拆了他的骨头。谁敢动我的女人,那简直就是向全世界宣战。我是热爱和平的人,你对热爱和平的人动手,你就是向全世界人动手了,所以,你必须付出代价。

我用我嘴上的机关枪,向外突突突、突突突地连续不断地发射子弹,声讨,强烈声讨,并表明严正立场:谁,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在哪儿被打的,打到哪儿了,我搞不死他!

马小剑说算了吧,这人不太好惹。

我说,敢动我的女人,他要是东海龙王,我就是哪吒三太子;他要是玉皇大帝我就是孙悟空,我惹得他全家朝上十八代朝下八十代不得安宁。

马小剑说呸呸呸,朝上就算了,朝下是坚决不可以的。她说打她的人她得管她叫妈。我擦,谁妈我都一样打!可是,我在嘴巴里咀嚼了一遍后,我一下子傻了,我臃肿的炎热夏天一下子陡峭了,悬崖一片,这让我有点下不了手了。我说,擦,是你妈啊?这老娘们儿脑子没问题吧?

说完话我眼前闪过一道弧线,随即我听到闷闷的一声,嘭,然后感觉头皮有点发麻。我妈也是你骂的?居然是马小剑的声音!我擦,马小剑自己被人打了,居然还敢对我耍威风!哼!没出息的家伙!

尽管马小剑没出息,但我不能跟她一样没出息,所以,我说,我不跟你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一般见识!

事情就出在驾驶证上。

马小剑没有上报她妈中央,就约了原驾驶证持有者到民政局把驾驶证换了,这让马家的老女人非常生气。据马小剑说,那天老女人一进门,甩手就是一个耳光,直接就把她打蒙了!

居然这么强势!这对我来说还真有挑战性。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来软的,让我下不了手,你敢跳起来,你敢来硬的,老子有的是招儿灭你。

不过,说归说想归想,在我想灭她的时候,我发现这事儿还真有点难。我这样说并不是我是软蛋,并不是我前面说的话是假的。只是这事儿摆在马小剑的老妈身上,一下子让我就有点手足无措了。打小到现在我尚未想过,如何帮女朋友对付她老妈,这个关系太扯了,拆了骨头连着筋哪,哪天我替马小剑找回了尊严,回头她母女俩又和好了,到时哪有我的好日子过啊。

这事想起来真让我有点烦躁。

马小剑说,不要烦,事情已经这样了,父母总是拗不过孩子的。我妈还不是看我太气人了,她希望我好好过下去,房子也买了,家里也添置了,证已经领了一年了,而且那男人还对我百依百顺的,就差一场婚礼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又离了,谁的父母吃得消。

我的父母吃得消,还有我大哥的三爷爷的五大妈的六姐姐的父母也吃得消。

马小剑有点愠怒,我告诉你,你以前不是说我不是单身么?我现在是了!你少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怎么办,以后怎么办,你看着办!

凉拌!说实话,这个女人长得真的挺标致,个子高,身材好,眼睛大,皮肤嫩,娘的,反正就是所有男人都喜欢的菜。我在QQ上跟她说,娘的,你有本事单身了再说,动不动买房买车的,老子有钱也不买,凭什么给你买,给你买了车了,你是别人的老婆,我中这天下哪门子邪啊!

她说,那你为什么当初来勾引我?

我擦,这话说得我来火,什么叫我勾引。我堂堂一个八○后,堂堂一个广告人,凭什么我要勾引你?

她说就你那狗屁广告人谁要啊?给狗都不要!

这真是一个没有素质的女人,她居然不知道美国前总统罗斯福讲过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吗?真他妈的是个没学识没素养的女人。不过,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我说,我那时也不知道你有家室啊,看你长得像○○后一样,我哪知道你都少妇了那么多个朝代啊。再说了,我仅仅就是发了两个拥抱的表情罢了,你就送上门了。马小剑的眉毛就竖了起来,说,好你个江小藻,你颠倒黑白!不是你老说暧昧的话发暧昧的表情我能下水么?

我就笑了,你下了什么水啊,男人身上有什么水?一边说,一边就伸出手去,马小剑挣扎了下就动不了了,动不了的她索性就成了软骨虫,一下子就靠在了我身上,我就腾出一只正在抱着她的手,这只手就开始天上地下四处游走。

从几个楼盘转回来,我去了一趟银行。天热得我不想说话。

说实话,这个夏天真没怎么热过,感觉从端午过来一直阴雨,阴雨,阔绰得很,把夏天浸泡得臃肿不堪,很不像样。然后某天突然一放晴,一下子像被泼了热油,也是阔绰得很,烧得到处热浪滚滚。好在,烧起热浪时,已经过了处暑了,刚刚开始奋力起跑,就到了陡峭的悬崖边,立秋在望,再嚣张的闷热都要夹起尾巴了,就像我刚刚夹着尾巴从楼盘出来一样。

当然,看着我夹着尾巴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偌大的几个楼盘销售处,还真没什么人。这一会儿的气温或许太高,不太有人出门。也有可能是这几个楼盘基本已告售罄。反正我没见着电视广告上看房买房摩肩接踵的場面。

进去,我随便逛了逛,这地儿有空调,而且空调温度开得低。这一点他妈的我真喜欢,我所在的单位就没有空调,只有老板的房间有,一到夏天,真他妈的想辞职不干。好在我是一直喜欢跑的人。一个喜欢跑动的人就不可能随时享用空调。我要跑广告,我要四处游走,看人看物,寻人寻物,找我想找的广告,找我想找的做广告的人,或者其他。那当然是不可能坐在空调底下的。

当然,这么说,并不是我不懂得享受,只是我没办法享受罢了。

售楼处与打得凉的空调相反的是,倒过来的茶,很烫。

我说,那个一万二价格的我看看,售楼小姐说,那个没了。

我说,那个一万五价格的我看看,售楼小姐说,那个也没了。

我擦,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说,你们不是发传单贴小广告么?不是说价格一万二、一万五的么?售楼小姐说,是的,一万二起步,总体上均价一万五六的样子,不过,现在一万二的早就没有了,一万五的也没有了。

你们这一万二起步的广告才这两天散出去吧,怎么这么快就没有了?

哎呀,我们房子畅销啊。

畅销个屁,鬼才知道这一万二的房子有没有,或是本来就只有那么一两套。不过,我没说出来。没关系,一万二的没有,一万五的没有,咱就索性看好的,咱不能让人家把我们狗眼看人低看到尘土里去了。这点我不仅自己这样,平时也跟马小剑这么说,这个笨女人一跟人家说话就掏心掏肺的,这怎么行。凡事都得悠着点。我说,给我挑层好的吧,采光,户型,绿化,结构,都要好的,复式也可以,屋顶花园也行。

好好好,售楼小姐忙不迭地递过来一朵又一朵花,那花开得,艳丽得花瓣直抖,艳出声了都,嘿嘿,呵呵,哈哈,好的好的,这一套是复式的,两万一一平米,整个屋顶花园,有三百多平米,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考虑打折,给个整数,给个整数哈。

整数是多少?

两万一平米!

我擦,我刚刚吸到嘴里的茶一口喷了出来,而且,我看见,还有一片黄黄的茶叶从我嘴中飞奔而出,奔到了售楼小姐的裙子上,她手一盖,唉,那部位真让人不好说话。我一连呛了好几声,脸上有点拧巴,囧了!当然,这囧仅仅是嘴上的茶叶飞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而已,所以我说对不起,然后我又马上说,你把这一套屋顶花园的材料全拿来给我看看,最好要送给我,我要带回家让我老爸参考一下。

售楼小姐的脸色在这几秒钟里过了山车,瞬间地下天上,嘴上跑出一圈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她一定明白了,这是个拼爹的时代,人家呛了一口水那仅仅是呛了一口水,人家有钱,人家有爹。不要说茶叶喷到了你裙子的某个部位上,就是唾沫喷到你某个部位上的可能性也大大的,当然,买这大套房的可能性更是大大的,那就说明她卖了这套房的可能性也是不得了的大大的。她说,好好好,好好好,您尽管带去尽管带去。

我出门的时候,给了售楼小姐一个漂亮的背影,我还冲她打了个响指,吹了声口哨,我说,你等着!我本来后面还有一句,那就是,你等着,爷会来的。后来想想不妥,就把爷会来的咽了下去。

路上我简单算了一下,不用说两万,就算一万,一百平米就是一百万,我的乖乖,这不是要我老命嘛!好你个马小剑,一天到晚不是说房就是说车,老子也没让你离,老子不就是开句玩笑嘛,老子上了你的贼船,总得允许我说两句贼话吧,你妈的说离就离了,你是成心找了坑为我留的么!

回头到银行,我把手上所有的卡全插进了自动取款机。我当然没有取钱,我只是看看。农业银行,交通银行,建设银行,中信银行……娘的,这么多银行的卡,愣是没有一张卡里超过十万的,只有农行有五万块,其他都只是几千块。几千块就几千块吧,我得算算看,加一加,总共有多少。于是我就插了这张插那张。

我正插着,旁边保安上来说,老师傅,你这卡别乱插,老是这张那张的重复插,其他银行的卡这样乱插搞不好要吞卡的。

我正眼一瞧,这张圆脸怎么这么有那么一种怪怪的感觉,我快速地在脑中搜索了一下,一片空白。这个脸型让我恍惚,那双眼睛让我感觉那么像我想找的人,在我看来,那就是双恶毒的眼睛。瞬间,我雷霆大发。

我擦,你新来的吧?我的卡从来没有被吞过,取款机就是插卡机!

这圆脸保安一下子火了,说你这什么人啊?

这时的我已经是火蹿太空了,我才二十八岁,你就叫我老师傅,老子想插谁就插谁!

马上,我们就扭打在了一起。我的脸肿了破了流了一鼻子血,他呢成了国宝熊猫,两眼黑黑的煞是可爱。我说今天算你运气好,在你的大本营有一帮臭皮匠帮你,下次别让老子碰上,再碰上老子就废了你!我是看着他的背影骂的,这时候他的背影有点虾的样子了,只是我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却突然发现这只虾不再弓着身,而是站直了,拿着一根棍子又大叫着冲了过来。

奶奶的,蝦站直了不就死了么,这厮居然还能冲过来!

我终于还是跑掉了,我跟马小剑说,这是我人生里的奇耻大辱,从小到大,发生任何事我都没有跑过,今天跑了。马小剑一边用棉签蘸着酒精小心翼翼地擦我的伤口,一边心疼地说,你这个人真是没事找抽型,人家好好地劝你,你跟人家打什么架么,弄得皮疼肉疼,还要破了相呢。

我说,男人的事情你不懂。

马小剑说,什么我不懂,你就是没事逞强呗,能有什么事啊。

我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男人的事情女人是不会懂的,虽然我现在想起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着就跟那银行保安打了起来。但我知道,这不仅跟钱有关。当然,我钱的多少与保安真的是无关的,所以,奇耻大辱也就是马小剑嘴里说的自作自受了。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内心有多焦躁。

马小剑其实一直在逼我,尽管她一直不承认,也永远不会承认。

她越是不承认,我就越是这么认为。

去吃一碗面,马小剑觉得面的味道真差,然后她就会说,要是我们有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厨房装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我们自己做牛肉面、腰花面、河虾面,面面俱到!

路过一幢漂亮的小洋楼,马小剑说,这幢楼真有特色,欧式风格,又带点中式味道,有艺术性啊,我也想要有一幢。

逛商场,看到漂亮灯饰,马小剑说,哎呀,这盏灯挂在客厅的中央好看,那盏灯一边要装在客厅的边上,带点小暖色,开这盏灯时,把大灯关掉,会很温馨,还有,我们的卧室,一定要用很个性很温馨的灯型,你觉得怎么样?

经过哪条路哪个贵族小区,马小剑会伸长脖子朝里望,然后说,这个小区里有我好几个同事住着,他们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告诉你,这个小区的绿化也很好,里面像公园一样。一边说,她一边会继续回头,再补一句,那时候,才五千多一个平米啊。

我知道,我迟早要死在马小剑手里。马小剑门儿清呢,她的酱油打得很不地道,打得我耳朵的老茧是长了一层又一层。

不过,尽管长着一层又一层的老茧,我依然听她打酱油。她打她的酱油,我说我的话。这个世界上你没办法什么要求都满足人家,要我月收入三千左右的人买一百万的房子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当然,我偶尔会满足一下马小剑。

比如马小剑说,哪里的房子好房价还不算高时,我就大声说,买!必须地!

比如马小剑说,哪里的房子很漂亮很有艺术感时,我就大声说,买!必须地!

比如马小剑说,哪里的房子升值很快那地段马上寸土寸金了,我就大声说,买!三套,一套你洗澡用,一套你吃饭用,一套你睡觉用!

这样一说,马小剑的身子立马就软了,身子软了心花就绽放了,开得像芙蓉啊,每一瓣都那么有味道,一瓣一瓣地掉在我身上。我就慢慢地进入花心,轻轻地,有节奏地,听花开的声音,闻花开的芬芳。

所以,我一度觉得我人生里最大的乐趣是跟马小剑做爱。这种快感是我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几乎没有过的,虽然我的童男之身不是给了马小剑,但我自认为跟马小剑做爱才是我活了二十八年来最值得也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其实不只我这么想,马小剑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尽管很有可能她只是骗骗我。但是,我却必须相信,因为马小剑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在我身上也得到了乐趣,因为她把驾驶证给换了,那么果断。

那时候,我说,你不用去办的,你过你的日子好了。

马小剑没有吱声,她说,与你无关,我的生活没有爱情,而我想要爱情,现在爱情来了。

我擦,难道我是马小剑的爱情么?这个小屁孩比我小两岁,却是个有着五年情感长跑的人。我没有说五年爱情长跑,只是说情感,那是因为马小剑说她一直没有过爱情,也不懂得爱,在遇到我之前。她认为那只是感动而已,从小家里似乎就没有什么温馨,所以,在学校里就有人追着她说要给她幸福,她也就认了,只是从没觉得那就是幸福。这个山寨版九○后,突然就想为自己活了。而为自己活的方式就是果断地换了驾驶证。她说,你一定要给我上牌的。我说,鸟!一天到晚逼我,你给我滚远点!

马小剑自然不会滚远,她说,她太瘦了,得先让我养胖她,把她养胖了,养圆了,才可以做出滚的姿势。好吧,这个剑货!

马小剑其实不叫马小剑,叫马小花。我知道她的真名时,已经把她摁在了肚皮下。你这破名字是谁给你取的?真是神人啊,马小花!

马小剑没有不高兴,反而带点嬉笑说,怎么个神法?

我说,大凡给人取名取得神的,不是文得晦涩让人不认识字,就是武得张牙舞爪,要不就是雅得兰心蕙质,或者俗得庸俗不堪。她说我是哪一种?我说,你自己想想看,你这破小花能是哪一种,谁取的,我拜他为神了!俗得上天了都。

你等着,马小剑没有恼,说,你等着。

我等到现在也没有等来神,当然,这个神前段时间扇了我女人一个耳光,这个事情我一直记得,我是有记性的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我要说,你等着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给马小剑改名,最后改成马小贱,我说,娘的,你是天下第一贱客,我踢你都踢不走的,华山论贱地地道道的第一贱。马小剑笑嘻嘻地说,我就是喜欢对你贱!对你一个人贱!

看看,太贱了,马小贱!不过,我不好意思把这名字写在纸上,所以,我在手机里,在跟她说话时,我叫她小剑,很亲切地叫,小——剑。偶尔,我还恶心地叫她,小——剑——剑。

现在,这个马小剑,用锋利的剑很果断地斩断了尚未举办过婚礼的婚姻,把自己变成单身了,跟我一样的单身。她迎来了她华丽丽的单身贵族的春天。只是我却心底里有了阴影,我总感觉是我活生生地拆了一个家庭,那么残忍。

除了喜欢跟马小剑做爱,我也喜欢在网上与所有的美眉打情骂俏。

我喜欢跟这个女生暧昧,跟那个女人调情,这给我一种快感。我觉得这是我人生里面的三种快感之一。第一是跟马小剑做爱,第二是挣钱,第三是泡在网上与人调情。但我却没有太多的时间泡在网上。

现在的我,把第二种快感上升到了第一,于是马小剑就开始怪我不关心她了。做男人真他妈的累,不是家庭就是事业,不是女人就是金钱,烦都烦死。一个男人太重视事业吧,人家说你没有良心不会生活不懂生活情调不会关心人。一个男人太重视女人吧,人家又会说你没有事业心没有上进心只知道围着女人转。往好里说只能做个家庭妇男,往坏里说搞不好就是吃软饭或找机会吃软饭的人了。烦不烦啊,有这样的嘛。

我当然不是吃软饭的人,尽管我偶尔也想吃。屌丝永远拼不过高富帅,偶尔做下梦总不会死吧。当然,我不会死,我要活着,还要活得有点体面,所以,我不能为挣钱的事烦,我要有一烦解一烦,直到人民币哗啦啦地进来。所以,我慢慢地离开了我亲爱的我可爱的我最最有成绩的植物大战僵尸。马小剑说,最近怎么不玩游戏了,我说,你破孩子懂个鸟!游戏总要玩厌的,就像玩女人一样,那个花泽类不是说过么,女人的保鲜期只有一个星期。

啊呸!马小剑显然不认同这句话。我说呸也没办法,女人嘛,总是容易豆腐渣啊。唉。我一边说,一边摇头,极尽揶揄之能事。但马小剑就是马小剑,她的剑术已经练到了极致,所以,每次我的阴阳怪气都没能让她破皮伤肤。这其实是个强大的小女人。

不过,在我眼里,再强大那也只是蚍蜉撼树。因为我的内心可以装下整个世界,何况你一个小小的马小剑。

只是许多时候,我作为优秀的广告人想装进更多的广告时总是不能如愿,这也有点让我不安。这个夏天前面一直下着雨,整个城市都发霉了,除了阳光的供应供不应求之外,对于其他的生意真的是非常惨淡。两个月下来,我居然只进了几千块钱的业务,而我的业务费总共也就千把块,这提成还是往高了算的。而天气一热起来以后,就更加不得了,似乎一下子就与广告无关了。真是雨也不好,晴也不好啊。

我选择了市区最繁华的道路,一家店面一家店面跑过去,店里的人不是睡着觉就是一副慵懒的样子。看见我出现,脸上的兴奋表现刚刚体现出来,马上就被我那句“你们要做广告么”扑灭了。就像一堆刚刚烧旺了的火,哗啦啦一下,被我的一盆水泼灭了。这么说来,我才是东海龙王啊。

我选择了晚上出行,白天不懂夜的黑,白天也就不懂夜的魅。只是,夜有多魅,夜就有多黑。要么生意好得忙不过来,要么生意差得要转让,偶尔碰到一家刚要开业的,也就是做几个发光字而已。不需要文案,不需要设计,唉,一个广告,不需要文案,不需要设计,又能有多少钱呢。更何况,我这样一个高级文案呢!

我选择了翻名片,一个一个过滤掉,哪个要上门,哪个要电话,哪个委婉表达,哪个要开门见山。可是,名片翻烂了,最后还是一个字,不。或者说是三个字,暂时不!令人无奈的是,这个暂时一晃就几个朝代过去了。

但我依然满大街地跑,我觉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广告人,就算是失败也要跑,我要跑遍整个城市。我从外地老家跑到另一个城市,我从另一个城市跑到这一个城市,我都是跑的,而且,我选的就是广告业。在我看来,只有做广告才能连续不断地跑下去。我要跑掉所有的店面,看清所有形形色色的人。

我来这个城市已经三年了,三年里,市区早让我跑遍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我感觉,我肯定会选择离开,但这次我没有。我总感觉我最要好的兄弟陈小宅会在这个城市出现,我也感觉我最憎恨的璜小山也会在这个城市出现,所以,我要在这里等他们。可是,三年了他们都没有出现,而马小剑出现了。

这个夏天没怎么热,一热起来就是火炉。在这个夏天,我在广告界算是栽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收入只有三千来块。如果不是其他几个月我挣来大把大把的银子,我怕是对我自己也是严重看不起了。马小剑说,就你这几块钱够谁用!我说,老子一万五一个月时你没看见?马小剑又说,一万五一个月才几个月?我说,我一个月一万五,抵过你两个月!说完我就甩门而去。哼,狗眼看人低!就你那点智商,也就只能在幼儿园混了,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出门,跳上自行車直奔城郊大排档而去。

一般去大排档时肚子里还不饿,所以,我就需要找点事做做,以此让胃抓紧消化,从而可以让美味的夜宵早点进入我的肚子,把对马小剑的怒气化为吃夜宵的食欲。

找的事很方便,这是我跑广告时找到的。我觉得我喜欢大排档,那么陈小宅也会喜欢,璜小山也会喜欢。我们是同一个故乡的浪子。

城郊的大排档生意都特别好,每天来吃的人都要排队,这种情况下,很多菜的刷洗都需要人手,而我,是最利落的人手。老板当时不相信,我只用了一个小时就让他满意了。我说,蔬菜这些我就不上手了,留给女人来,我来剪螺蛳。基本上,一个晚上,一家大排档就能吃掉三脸盆螺蛳,可是剪螺蛳屁股的准备工作却非常耗时间,剪得不好还吸不出来。我从小摸螺蛳长大,剪螺蛳炒螺蛳对我来说都是拿手好戏。所以,晚上到城郊大排档,我是有资格说话的。以剪为主,偶尔也钻进厨房炒一盘。你别说,炒过两盘后,老板不仅看中我了,还把眼神抬高了往我看,对,我在他的眼神上方,知道么,那是一种仰视。

而我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看中的,你看中我,我还得看中你呢。仰视是要值钱才行。城郊大排档共有三十来家小饭店,几个月后,我成了这里最有名气的螺蛳师傅。哪家都对我是热烈欢迎,我走到哪家,哪家都说,来我们这儿吧,来我们这儿吧。

我就在他们的来我们这儿吧里寻找价格还算高的,但不是太高,最高的当时给我开了三十块钱一个晚上,但我没去。我相中了这一家,其实我是相中了这里的老板,我发现这个老板长得瘦,我喜欢和我一样瘦的人,而且他长了一颗香榧一样尖的头,我就想起了我老家的兄弟陈小宅。陈小宅说,十五块一个晚上,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三年下来,我从十五块一个晚上涨到了八十块一个晚上。现在,不仅是八十块一个晚上,还带一餐夜宵。只不过,基本上我的夜宵都要到凌晨两三点才有得吃。这个时候大排档基本开始冷清了,客人走得差不多时,我就可以为自己掌个勺。老板看看时间,看看客人,会说,江小藻,我们累了,你弄几个小菜吧,等你了噢。于是我就屁颠屁颠地上了。

当然,每天与老板还有同事几个人吃夜宵时,我都会给老板敬三杯酒,老板说,你太客气了。我说,不是的,你跟我的一个兄弟长得很像,他叫陈小宅,我是敬他的。我这样一说,老板就笑死了,说你这个家伙太坏了。我也就笑,一声比一声高,一边笑,一边却真的想,要是陈小宅在的话,我们两个人肯定可以干掉四盘螺蛳八瓶啤酒。不过,陈小宅一直没有出现过,更别说在我的大排档上出现了,当然璜小山居然也没出现。

不仅陈小宅没有出现过,马小剑也没有在这大排档出现过,但她尝过我亲手做的爆炒螺蛳。有一次在出租房里,我精心准备了桂皮、八角、大蒜、生姜、韭菜、黄酒等等炒了个螺蛳给马小剑吃,马小剑的眼睛就瞪大了,说,天啊,天下还有这么好的味道啊!我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她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吃螺蛳,后吃鲍鱼,再吃燕窝人参。

马小剑也笑得开心,嘴上却说,又开始放狗屁了,还吃燕窝人参呢,人参倒便宜现在,鲍鱼呢?

我的笑就冲天而去,鲍鱼你不是天天带着么!

马小剑当然不知道我的事,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男人的事女人不懂,我的事马小剑也不会懂。

这个夏天,我总是觉得有点可惜,一是广告生意淡得像长江里丢进了一包盐,让我活得没滋没味。二是游戏没得玩了,当然不是马小剑阻止了我,而是我莫名其妙地阻止了我自己。三是在跑广告与炒螺蛳的过程中,我总觉得有点失落,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深深知道肯定不完全是因为钱。四是我不太有时间泡在网上,我总觉得让网上那帮骚娘们空守着有点对不住。可是,我又没办法,白天我得跑广告,晚上我得吃夜宵。

我是个喜欢吃夜宵的人,尽管我到现在也只有一百来斤重。吃夜宵并没有让我步入胖子的行列,我一直覺得好可惜,与一般人相反,我是个想增肥的人,我与陈小宅一样,我们曾经发誓,等有一天我们有吃有喝了,我们一定要吃成胖子,因为胖子比瘦子有力量。

我已经有十六年没有见过陈小宅了。

但陈小宅的印象却一直也没有在脑海里抹去,这样说来,我就是一个有根的人,我就是一个不会忘本的人。马小剑动不动说我没良心,说我不记得人家的好,那简直就是放他妈的狗屁。

只是十六年没见了,我猜想,现在的陈小宅应该是长胖了,他那颗香榧一样尖的头有可能已经长得很宽大肥硕了,他那张瘦长的脸有可能已经长得像圆饼一样了,他那双尖而小的耳朵如果像他奶奶的话,那也应该挂下了两个大大的耳垂子,既招风又能招财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搞不好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他的胸部也一定发育了,会不会长得像女人一样,凸了出来?

可惜十六年没见了,陈小宅在我脑子里永远只是十二岁的样子。我再怎么想,他也只是那十二岁的样子,他在我脑海里游泳,游来游去总是十二岁的模样,再游来游去就沉下去,不见了。

一般这样的时候,如果在大排档里剪螺蛳,我就会抬起头,看一眼老板,我觉得他的脸型跟陈小宅真的很像,虽然一个是三十多岁,一个只有十二岁,但那相貌却让我感觉非常像。

一般这样的时候,如果在大排档里炒螺蛳,我就会转过头,看一眼老板,我觉得他的眼睛跟陈小宅也很像。当然,陈小宅的比他清澈。

一般这样的时候,如果不在大排档,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广告公司,还是在我的租房里,我都会想我的大排档老板,想着想着,我就发现自己站起了身,骑过自行车,径直往大排档而去。

我想说,与一个人分开时间久了,有的人会淡忘,而我是个有良心的人,我是不会忘的,我只会越来越深地记住他,他只会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我这样说时,马小剑就又呸了一声,说嘴甜!我说,我还真不是嘴甜,如果你现在离开我,你就是杀了我我也忘不了你的。马小剑一听就噗嗤一声笑了,嘿嘿,杀了你,你人都没了,还记得我呢。

要说有没有良心吧,我觉得陈小宅是有点过分的。我有时挺想对陈小宅说,你现在怎么样了啊,你好歹吱个声啊。可是陈小宅从来就没有回应过,从来没有。我觉得陈小宅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不管怎么样,不能一起走路,一起读书,一起杀进城里,好歹吱个声啊。可是,陈小宅一直没有。

当然,从初中毕业后,我一直在漂泊,一直在流浪,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我当着广告业务员,现在的我还在这个城市的城郊大排档的某家饭店当上了很牛逼的螺蛳师傅。而我很少很少回老家,只是偶尔回去,我也没有见着过陈小宅的影子。

当然,说起回不回去的问题,我其实多少是有点害怕的。这事儿谁也不知道,马小剑更不会知道,当然我也不会让她知道。但我确实有点不太敢回去,回去我说什么呢?在哪儿工作?多少钱一个月工资?女朋友有了没有或是老婆讨了没有?房子有没有买?怎么还没有买车?

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答?我根本没办法回答。

如果碰到陈小宅,他如果这样问我,我怎么回答?我也想过,如果他这样问我的话,我就跟他说,咱大老爷们怕什么?泡得了妞吃得下饭拉得出大便撒得了尿,老子现在有一个又漂亮又聪明又能挣点小钱的妞跟着,怎么地,我还要吃什么碗里看锅里呢。

当然,如果陈小宅觉得咱太本分了,我就说,你也别小看我,网上小妞一抓一大把,就等着哥去泡,你若不信,我一个口哨,吹来一张圆桌。当然,陈小宅,你若还没有女朋友,哥绝对爽快,随便认随便挑,当然,你把马小剑给哥留着,其余的你尽管挑,挑好了哥给你安排。

陈小宅会笑着说,你狗日的哥哥哥,我还大你三个月呢!他可能会伸手过来拍我一下,算打又不是打的那种。我估计会这样。那时,我便冲他笑,狗日的,你没女人算啥鸟哥!

陈小宅会笑着说,你小子注意点,你那马小剑马小剑的,她娘未必好对付。

我会说,你狗日的乌鸦嘴,从小到大有我怕的事儿么?有我怕的人么?

陈小宅就笑了,笑着笑着他便沉了下去。于是,我突然想起果然有我怕的事儿,果然有我怕的人了。

夏天,吃夜宵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人,但我除了仔细看过我的陈小宅老板,其他人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或是正眼瞧过,当然,这话绝对没有不尊重人家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只记得陈小宅,但陈小宅从来没有在我大排档的螺蛳摊上出现过,尽管我那么希望跟他一起吃夜宵。不知为什么,在我心里,我总觉得跟陈小宅在一起就特别有安全感,一个男人也是需要安全感的。那么,我在这个大排档打工,是不是也为了我想要的安全感?

这一天晚上,又下起了雨,天气一下子就变凉了。天一变凉,生意一下子差了。

陈小宅老板说,江小藻,今天炒盘螺蛳,咱们喝点酒就早点结束吧,下着雨温度也低了,估计不会有客人来了。我说好。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纠结,我希望能来一拨又一拨的客人,但客人真的很多时,我又希望他们能来得少些。而今天,没什么客人,一下子说要歇了,我心里却很是有些舍不得。

好在我江小藻是对螺蛳有感情的人,你们就是一个客人不来,我一样可以炒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螺蛳来。

第一盘螺蛳出锅时,我尝了一下,味道真的很不错。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陈小宅,不过,陈小宅想也白想,所以,算了,我还是想马小剑吧,我想,等打烊了,晚上我弄一盘螺蛳给她吃吃吧。这小丫头虽然老爱耍性子,但咱大老爷们不跟她一般见识。

正想着,却来了客人,三个人,两男一女。

一盘准备自己吃的螺蛳马上成了客人的盘中餐。不过,挺好,没有白费我心思,没有浪费我的感情,而且这也似乎一下子结了我前面的纠结。

因为第一盘螺蛳味道太好,于是客人又要了第二盘。这第二盘螺蛳出锅,一上桌,我就感觉有问题了,因为那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突然就大声叫了起来,老板!这螺蛳能吃么?

老板立马跑了过去,那动作很溜。我转过头朝后瞥了一眼,心里头却叹了口气,做生意也不容易啊,晚上搞不好要减一盘螺蛳费了。

这其实很正常,基本上每个饭店三天两头都会碰到这样的情况。有的是真吃出了什么东西,有的就是所谓的碰瓷了。吃出头发啊,吃出苍蝇啊,吃出清洁球啊,这在大饭店自然是饭店认栽的事儿,但在一般的小饭店,说实话,小老板根本不会当回事,爱吃吃,不吃拉倒,想免单,没门!但我的这个陈小宅不一样,这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他特别看重口碑,他总是说,宁可免单,也不能让人家说句不好。

我的老天,这是大排档哎。我就在心里骂这个陈小宅,脑袋进屎了真是,一个大排档你再怎么着你也是大排档,又不是做星级饭店,适当便宜点人家就可以了。可是,陈小宅不这么想。不这么想的陈小宅在我的眼前一晃就晃出一连串的低头哈腰,还有一连串的对不起。那女人嗓门奇大,我的脑海里就浮出了马小剑的哭得排山倒海的样子。我擦,说实话,有一点点恐怖的。老女人先是说这第二盘螺蛳絕对有问题,首先是有很重很重的泥腥味,又说有很多臭螺蛳,臭螺蛳就是死螺蛳,后来又说有一只苍蝇。最后她说,第一盘为什么味道那么好,那是因为你们是留着自己吃的,第二盘你们的良心就让狗吃了。

我看着看着,眼前模糊了,我看见陈小宅还在哈着腰,我听见陈小宅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不对,这盘螺蛳不用付钱……

可是,面前的两男一女居然还不同意,他们提出夜宵全免。

陈小宅居然,居然准备同意了。

在这个中途,我走过去看了一下,这盘螺蛳里居然真的有一只苍蝇,但我确认应该不是我炒时掉里面的,很有可能是他们吃时掉里面的。陈小宅老板说过多次,不要胡乱猜忌人,所以,我不怀疑是他们两男一女做的手脚。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没钱的人,只不过,他们的这个仗势欺人的样子让我有些反感。

我看着听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我看见眼前的陈小宅还在哈着腰,然后我听到陈小宅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一口地道的我老家的方言……

我听不下去了,螺蛳是我炒的,有事冲我来!看这女人如此嚣张,我得教训教训她,凭什么对我的兄弟陈小宅如此态度!我走到女人的面前,这女人个子高,身材也不错,只是可惜,老了!我说,老板娘,你想怎么着啊?

豆腐渣气势汹汹,她尖叫着,你算老几?我说,我家中排行老大,你就叫我老大吧。

老女人忽一下就来了大气,说,你个乳臭未干毛没长全的家伙来占我便宜?

我的火一下子蹿起了三丈高,我毛长没长全关你鸟事?你还想看看我长全了毛没有么?再说了,你这豆腐渣都渣了十多年了,我要占你便宜?我的牌子都倒掉了。

我话一说完,有个男人就冲了上来,他大叫着,你再说一遍我让你开不了店。

我一听这么大的口气,正眼一瞧,圆脸!我脑子里又恍惚了下,一下子闪现出来前段时间的那个银行保安,当然,我确定他不是那个保安,但这圆脸长得怎么这么像,跟我老家的璜小山那么像那么像?

我拎起一个啤酒瓶就砸了过去。然后我听到了啤酒瓶的惨叫声,惨叫声里,对面的男人双手捂住脸,有红色液体从他手缝里渗了出来……

我大叫了一声,陈小宅快跑!

在大排档与人吵架并大打出手的事,我没有告诉马小剑。

原因一是马小剑并不知道我有在城郊大排档吃夜宵的习惯。原因二是她如果知道了打架的事她肯定要担心的。她不止一次说过,她看见有人打架腿就会发软,所以,她总是跟我说,能忍则忍,打起架来再怎么赢都不会有好事的,吃亏是福。当然原因三是这次在打架中我赢了,至少我赢在了皮肉上,我毫发无损。

当然,这事儿,我的老板,那个长得总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长大后的陈小宅的人这次是惨了。他说,我这人太冲动了,免掉一顿夜宵也就百把块,可是现在要赔人几千块。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钱我来赔,你在我工资里扣好了。

陈小宅说,算了,你也是为了我,这个钱我不会扣你的。但是,尽管他这么说,他还是摇摇头说,唉,罪过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在心里鄙视了他一下,我说,陈小宅,你个软蛋,这还是你么!

这样的心理与马小剑的心理是雷同的,凡事往后退一步,似乎就一切圆满了。可是许多时候,这个社会就是你退一步,他还要进一步,你再退一步,他再进一步,然后你一看,后面是陡峭的悬崖了。所以,我对马小剑能忍则忍吃亏是福这样的理由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忍者神龟,一个人在世上总是被人欺负,那还活着干什么,窝囊死了要。

只是,第二天,马小剑对我说了一件事,我就彻底傻了。

马小剑说,昨天晚上,我妈他们去城郊大排档吃螺蛳,吃出苍蝇来,最后与大排档老板和一个帮工的外地佬打架了,我爸额头上还被打出了血。

我擦!有没有搞错!这个世界也太小了吧。

我奪门而出,马小剑在后面大叫,江小藻,你个神经病,你干什么去!

我头也没回,大声说,我找他们算账去!

我是多想对马小剑大骂一通啊,我是多想骂马小剑,你你你,你居然是那个泼妇的女儿,你居然是那家子的人,你居然……

可是我没骂出来,这事真与马小剑无关,只是,我该怎么办?这世上还真有芝麻掉进针眼里的事儿啊。

我心情极度恶劣,吵架的人是马小剑的妈妈,被我打破头的人居然是马小剑的爸爸。而事实上,这个被我打破头的男人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长什么样,我只知道这是我反感的圆脸,跟璜小山一样的圆脸。只知道老板说,其实这男人还比较好说话的,给了几千块钱也就没有再来闹事了。

可是,他们没来闹,我怎么办?这事儿以后怎么办。还有,经历昨晚这一出,大排档的老板发来信息说,江小藻,我知道你是帮我,可是你太冲动了,这样不适合做生意,钱也不扣你了,你换个地方吧。

有没有搞错!陈小宅,你这个怂泡蛋!

我的心情极度恶劣,我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但现在事情出在我女朋友的父母身上,这让我怎么收拾?有一天我还怎么与他们见面?他们又怎么会让他们的宝贝女儿跟着我?还有,他们这个宝贝女儿本来是有家室的。天啊,我这么一想,发现天一下子塌了下来,我感觉到僵尸正一步一步逼近房子,房子外的四辆车已经没有了,现在只有房子,毫无一寸防守的东西了,而僵尸正在一步一步逼近房子,脑子就在房子里,温着。

出门沿江走,上桥。突然发现自己腿走不动了,扭头往下一看,一个小孩子抱住了我的腿,心里那个火啊。我说,你干什么?

小孩子也不说话,一只手抱着我的腿,一只手晃过来一个杯子,喳喳喳,嚓嚓嚓。声音清脆得很!我强压住内心的大火说,小朋友,放开!你不认识我,我都认识你了!可是小家伙根本像没听见似的,抱着不放。我抬起头,望向后面桥头,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我知道,又是那个女人。这个女人带着两三个孩子在这里已经乞讨了半年多了。

这时,马小剑突然冒了出来,她喘着粗气赶了上来,说,小朋友你放手你放手,阿姨给你钱!

狗屁!你真是有俩糟钱没处花了!干什么!我的火苗一下子从包着的纸里窜了出来,你有钱是不是?你有钱是不是?

马小剑傻了,说你好端端地发什么神经!

我怎么好端端地,你的父母被人打了,我能好端端嘛!

我差点对马小剑说出你的父母被我打了的话,好险。但好在,那小孩子正瞄着机会要钱呢,他再次晃动他手上的杯子,我便再次听到杯子里嚓嚓嚓的声音,这声音将马小剑的注意力分开了。

我呢,我将手朝杯子伸了过去,我说,好,你既然一定要给老子钱,那老子就不客气了!我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杯子,杯子里有几张五元的,底下还有好几个一块一块的硬币。

这一下,小家伙傻了,手一缩,杯子回去了,另一只抱我大腿的手也松了。我故意大叫着,喂,拿来拿来!你不是要给老子钱么!

小家伙突然站起来就跑了,并且越跑越远,跑着跑着,那对面的女人又出来了。当然,他们没有过来。

马小剑说,江小藻啊,你是怎么搞的,人家小孩子啊,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啊,给几个钱有什么关系啊。

我本来想发火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脸色铁青,马小剑,我郑重地告诉你,我很严肃地告诉你,我已经给了这几个孩子不下十次了,我已经认识他们了,我跟他们说过不止一次了,回家去,不要老是这样来硬讨。你知道么?我给钱给了十多次了!十多次!你要知道,有时一味地迁就是没有出路的!

马小剑没有再说话,她挽起了我的手,我狠狠地甩了下,没有甩开,却感觉她拽得我更紧了,我的手动了一下,发现手心里传递过来一股温暖。这时,我才知道,我的手是冰凉的。

我突然发现,夏天已经过去了,我居然毫无察觉。

马小剑准备公开我们的恋情,我坚决不同意!我用了马小剑曾经鄙视我的玩笑进行了反击,我说,我一没有像样的工作,二没有钱,三没有房子,四不会疼女人,所以,我进不了你的家门,所以,我不能公开,我一公开你太丢脸了,我不能让你丢脸。丢谁的脸都可以,就是不能丢我最喜欢的女人的脸。

马小剑说,得瑟得瑟!

我说,我哪里敢得瑟啊,是你得瑟啊!有钱人家的女儿,有着很好的单位,还是教育系统的,虽然,虽然只能混在幼儿园,但也算是国家单位嘛,再有……我本来还犹豫着想说下去,比如他的父母与我的问题。但,这时马小剑伸出白嫩嫩的手一把堵住了我,说,唐僧啊你唐僧啊你!小心眼!一天到晚记人家的仇!

我说,我吧,就这点好,记性好,我既记人家的仇,也记人家的好,而且一记就是一辈子!

马小剑就笑了,说,你记着我什么好了,我看你一天到晚对我大呼小叫的,你像是记我好的人么?

我也笑了,我说你放心,我都记着,统统记着,一件不落!

该记的我都记着呢,陈小宅和璜小山十六年不见了,我都照样记着,何况你马小剑!

有一天我去车市看车回来,一路的好车却让我高兴不起来。我这样说倒不是便宜的车没有,而是便宜的不是马小剑喜欢的车。这样想想买车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难事了,因为马小剑想要的是二十万左右的车,而我的几张银行卡的生育能力着实薄弱。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反正感觉有点失落。在路上顺便就买回了一瓶白酒和一包花生米。这个时候,突然就想喝酒了。其实我是喜欢喝啤酒的,可是一瓶二锅头只要几块钱,可以喝上几天了,而啤酒,最便宜的也要三四块,却是几分钟里就消灭光了。

但这一天,我居然喝了半瓶白酒,我是跟陈小宅一起喝的。我在桌子的对面放了一双筷子和一个酒杯,倒满,我说陈小宅,你不够意思,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啊……然后我又叫来了璜小山,我说,璜小山,这酒你无论如何得喝下去,不会喝也要喝……

马上,我就喝高了。喝高的时候,我的桌子上还放着银行卡,没想到给马小剑这个二手女人伸手提供了机会。

马小剑走过来突然就夺走了我手中的酒杯,然后莫名其妙地,我发现五張银行卡居然也全到了她的手中,她说,从今天起,江小藻,你的卡充公了。

我擦,充公什么意思?我是公的,你是母的,充公就是把你连同你身上的口袋里的所有东西全部给我,这叫充公!这银行卡是我的命根子啊,我怎么可以随便给她。

但马小剑这一次没有手软,她说我只知吃喝玩乐,这样下去永远买不起房,所以,为了两个人的未来,从此以后银行卡归她管理,每个月计算存钱,直到付了房子的首付。

这个死女人啊,真是太烦了,她自己有好端端的房子和男人放着不要,偏偏要来管我的生活,让我失去银行卡,失去自由身,不能泡妞,不能玩游戏,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没劲透了!

说起玩游戏,更是来火。这厮一直说我玩游戏也不像男人,说真正的男人玩游戏都是玩魔兽啊CS啊之类的,而我呢,玩对对碰玩连连看,最大型的游戏就是植物大战僵尸了,太狗血了。我擦,难道玩游戏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么?

好在现在的我习惯了,她哪知道我要玩魔兽玩CS的话,我得花多少钱,而我玩这些小游戏却是不需要钱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这一天我没有发火,我的脑子里还有陈小宅在游泳,还有璜小山在,所以,我没空搭理马小剑。当然,我也不能让陈小宅笑话,笑话我跟马小剑一般见识。没事,卡没了,咱再挣呗,咱混了这么多城市了,咱什么,咱到这个城市才三年多,咱就成了有名气的螺蛳师傅了,怕什么,咱是光脚的,光脚的就不怕穿鞋的。为什么?光脚的脚皮磨硬了啊,你穿鞋的鞋一脱,咱们单挑试试?

当然,趁陈小宅在,当然,还有璜小山在,重要的是陪他们喝酒,女人嘛,回头再收拾。三国时的刘备不是说过么,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陈小宅是我手足,马小剑就是衣服。不过,我嬉笑着跟陈小宅说,我觉得应该再加一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谁动我的衣服,我就砍谁的手足。

陈小宅说,谁会动你的衣服啊。我说可以的,都可以动,随便哪个你喜欢我都可以给你,除了马小剑!

一个月后的一天,马小剑突然跟我说,你的一张银行卡有问题,这个月一下子少了二千块。我一下子缓过神来,我说,怎么可能?我又说,你必须把卡还给我!

马小剑坚决不肯,她的脸色变了,她说,江小藻,你是不是在外面养女人?你不仅这个月少了二千块,我查过了,是每个月少二千块!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啪的一声,然后就看到马小剑的脸红了,上面有五个手指印。我说,你把卡留下,立马滚蛋!

马小剑真的跑掉了,带着她排山倒海的大哭。只是,我的银行卡也一并被她带走了。她可能忘了留下了。这个死女人,似乎生来就是给我找麻烦的。一会儿耍性子,一会儿闹情绪,娘的,有时候想想好像是我上辈子欠她的,我莫名其妙跑到这个城市来,就是为了受她的鸟气么。现在她把我的银行卡都带走了,一下子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安,我跑广告的心思也没有了,炒螺蛳的心思也没有了。

不知为什么,越是心里不安,我就越想回老家一趟。可是我身上实在没有多少钱,我有点火了,恨不得马上找到马小剑狠狠地揍她一顿。还我钱!然后,你爱滚哪儿滚哪儿!可是,我这只能是竹篮打水。

连续几天,马小剑像失踪了一样,电话关机,人也找不到了。当然,我没去她单位找,我是个有骨气的人,我是不会向她低头的。你凭什么要拿我的银行卡,我嫁给你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就算你是白富美,我是矮矬穷,可我也不会受你的鸟气,我有我的尊严,我可以过我的生活,我不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人,我完全可以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我是没钱,我也没房,我也没车,我是配不上你,可是,我又为什么要配得上你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喜欢!

可是,我再傲,再拗,是拗不过钱的。钱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在找不到马小剑的时光里,我只有抓紧跑广告,晚上再去城郊大排档剪螺蛳炒螺蛳,如果间余还有其他可兼职的再兼一些,这样我的钱才能来得更快一些。这样,我才能在没有银行卡的情况下,一个月仍然能保持拿到三千以上,這样,我才可以尽快地回外地老家一趟。

将近十天过去后,依然没有马小剑的消息,我有点慌了。这个小丫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居然一点信息都没有。这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我一直生着火生着气,可是这家伙一直不出现,我居然开始有点担心起来。妈的,我真是太没用了。我堂堂一个八○后,堂堂一个不愿做总统而做了优秀广告人的人,真他妈的太没用了。

终于忍不住去她的单位幼儿园打听了下,得到的消息是马小剑临时急事请假,请了半个月,我一下子傻了。她能去哪儿呢?

两天后,马小剑仍然没有出现,电话也没有开机。我在脑子里搜索,她会去哪儿,她朋友家?她同事家?会不会在我曾经打过工也打过架的那个大排档,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我发现我想到了她的父母,这个家伙突然玩失踪她父母是否知道,是不是会担心,而我又得如何面对她的父母,那个被我打破过头的男人,还有那个我让她叫我老大的老女人。

想着想着,我越来越不安,不安的时候我发现我最后想到的是陈小宅。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什么东西也没准备,就买了去老家的车票。

一天一夜后,我到了我的老家。

我没有见到我的父母,也没有见到陈小宅,但我见到了陈小宅的阿嬷,这个老人已经完全弓成了一只虾,一只顶着一头白发的虾。她佝偻着身子拉着我的手,说,小藻,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颤抖着,将我眼眶里的眼泪都抖了出来。我说,阿嬷,阿嬷!嘴巴张合了半天,却愣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阿嬷说,你跟陈小宅同年啊,你今年二十八岁了吧,陈小宅要是在的话,也跟你一样高一样大一样能干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我说,阿嬷,阿嬷,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其实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我现在才知道我怕回来,其实就是怕见到阿嬷这个样子。

阿嬷说,你们两个苦命的孩子啊,都那么早没了父母,老天不开眼啊。你看,还把我的陈小宅也收了去,我真是上辈子作了大孽了。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陈小宅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那么清晰。我说,小宅,我们赶紧跑吧,他追来了,我们打不过他的。

陈小宅说,没事,你先跑,我在这里挡着他。我说,小宅,你挡不住的,他比我们大好几岁呢,那么胖,又张牙舞爪的。陈小宅说,大怕什么呢,我也有爪子的,不过,你赶紧跑,我比你大三个月,我是你哥哈,大哥怎么会抵挡不住呢。

午后,我与村子里几个孩子玩闹得不愉快,被他们追着骂追着打,没爹没妈的孩子是不能还嘴的,可是我还嘴了,所以,我成了逃兵他们成了追兵。璜小山是最勇猛的追兵,最后,我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气势汹汹地追过来,他大叫着,我要杀了你。

陈小宅看见我慌张的样子时,他就知道了。他放下手上的猪草说,你赶紧跑。

我跑了,但没跑多远躲了起来,然后我就看见璜小山与陈小宅打在了一起。从我这边看过去,我只能看见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在那狂舞。过了一会儿后,我听到扑通一声,河里溅起了水花。我的心落地了,陈小宅的水性是村子里的孩子中最好的。可是,我马上听到了后面响起的扑通声,但声音却与陈小宅跳下水完全不同。我睁大眼睛一看,一块大石头正呼啸着飞向河里,砸向陈小宅落水的地方。而我清晰地看见,这块大石头是从璜小山的手里飞出的。

我想冲过去,可是我终究没有冲过去。等这个追兵远去后,我才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可是,等我上岸,也没有再见到陈小宅。

三天后,我终于见到了陈小宅,那时他已经面目全非,是在离村子下游五公里的地方被打捞上来的。

从那天开始,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陈小宅游着游着慢慢沉下去的场景,而事实上,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好好地游泳,他是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扎下去以后有石头在头顶呼啸着。他是被石头砸中了再没上来,还是在水下一直憋着气没有上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事那几个追兵是脱不了干系的。当然,我也脱不了,或者说,我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为了我,陈小宅现在可能真的开着一家螺蛳饭店了,因为从小他就比我会摸螺蛳。

由于是三天后才打捞上来,陈小宅已经面目全非,脸上头上身上似乎都被河里的鱼或是螺蛳啃过了。但在我的眼里,我亲眼看见有石头砸下去,砸到陈小宅跳下去的地方,所以,从那天开始,我的角色变了,我成了追兵。

我说的话谁也不信,谁也不肯承认,所以,阿嬷只得到了村里给的一千来块钱。但我心里记下了这笔账,只是我的账一直没有清算。因为就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那个搬石头的人就随父母搬离了老家。

从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我必须找到他!找到那个搬石头让石头呼啸的人!哪怕他不出一分钱给阿嬷,也至少给我一个说法,给阿嬷一个说法,因为我曾亲眼看见石头呼啸而下。如果说那时年少,那么,现在呢?人总是要有担当的,不管你是六○后、七○后,还是八○、九○、○○后,不要说我们是青春年少,更不要说我们无信无知,人总是要有担当的!

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他。三年前,拐弯抹角地才听说璜小山可能来到了这个城市,于是,我又杀进了这个城市。我选择跑广告,可以一个店面一个店面找过去。我选择城郊大排档,那里有出名的螺蛳摊,我老家的人都喜欢摸螺蛳剪螺蛳炒螺蛳。

可是,我没有找到这个人。

十一

马小剑果然来到了我的老家。但她与我擦肩而过。她走时,我来了。我来时,她走了。人生就是这样,总是会充满这样那样的变化,你无法捉摸。

阿嬷说,有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囡囡来看过我,她说是你的女朋友,你好福气噢!对了,她还给了我一万块钱。你拿回去还给她,阿嬷有钱用,不能乱拿别人的钱。还有,还有,你每个月给我打二千块,我是用也用不掉啊,我每个月五百块都用不掉。

不等我说话,阿嬷又说,我上辈子作了孽,也肯定修过福,家里人一个都没了,我还能有你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孙子啊。

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轻轻地抱着她,说,我本来就是你的孙子,我那么小就无父无母了,虽然我吃东家米西家汤长大的,但我觉得一直就是你孙子啊。

阿嬷说,好!我的孙子,你听着,你的钱我先替你保管着,给你以后讨老婆时用,那个姑娘的钱你要还给她。

我摸着阿嬷粗糙的手,说,没关系,阿嬷你尽管用,她的钱我会还的,这个钱就当做是我给你的。

马小剑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她一定是去银行查了转账的记录,知道是我老家的账户,她又赶到了我老家。只是,她现在知道了陈小宅在我心中的分量了么?

到现在,我依然没有找到我想找的人。看到阿嬷,我更加强烈地意识,我还是要去寻找。

我在这个城市停留过久了。

十二

陪了阿嬤两个晚上,我再次从遥远的外地老家返回这个城市。

我的住处,桌上,放着五张银行卡,还摊着一张纸,上面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父母已经知道了你是谁。

第二句是,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那对与我在大排档大打出手的男女知道我是拆她女儿家庭的人了,想想看,后面会是什么戏。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指头指着我的脸,然后咆哮如雷,你这个炒螺蛳的外地佬,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你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

看来,真的一切都要结束了。我狠狠地拿起纸,准备将它撕个粉碎。也好,我反正是要走的,这个城市只是我寻人列车的一个停靠站罢了。我必须这么想,虽然我一度不想离开。

是的,我必须离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个活蹦乱跳俏皮耍性的小丫头来。我突然想,我究竟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非要去拆了她的家庭,让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跟着我,她凭什么跟着我,跟着一个没父没母,没背景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过日子?我以为我是谁?我谁也不是!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身份而有身份证的人罢了。

想好后,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反正我是外地佬。当然,我的心里还装着我的兄弟陈小宅,陈小宅一直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我就知道,我该出发了。

纸从桌上跳起来,我的手开始交叉运动,在纸刚刚叫出第一声的那一刹那,我意外看见反面居然还有字,是一行字——

就算,我妈妈不同意,没关系;我爸爸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会跟着你仗剑天涯的,我有的是剑!

我的鼻子嗤了一下,我擦,就算!就算!什么意思?

还有,你有剑就了不起啊!你有剑,我还有盾呢!我江小藻是一般人么?想跟着我江小藻,没那么容易!

十三

第二天上午,我打理好一切,到下午估摸着正是马小剑的上班时间,我去了火车站,有风迎面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我发现脸上有了寒意,原来夏天早就过去了。

我买了去另一个城市的车票,从那里将再次开始我的寻找,开始我的广告业务员生涯。只不过,或许从今天开始,我将再也难以拥有一把给我带来无数烦恼又带来无数快乐和幸福的剑了。顷刻间,我有了从高空往下坠的感觉。

头昏着,脑涨着,心里堵着。上了车,忽然就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累得我的眼皮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一开始,陈小宅笑着对我说,江小藻,其实我一直在看着你,一直在保护着你!我仔细看,仔细看,陈小宅还是那样瘦,还是那样的笑。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可是他笑着笑着,却又似乎成了璜小山,那张圆脸,胖胖的,他居然也对我笑了。我说你怎么还有脸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于是他的笑就模糊了,恍惚了。慢慢地,我感觉这笑声似乎又变了,变成了哭声,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我擦了擦眼睛,又揉了揉耳朵,是的,没错,那是马小剑的哭声。马小剑哭死了,她找不到我,整个人都发疯了,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几近昏厥,我一下子心软了,觉得很对不起她,于是我又下了车,她一见到我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排山倒海的哭声包围住我的时候,我火了,一把伸出双手,狠狠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然后,我发现我终于也没有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一下子,梦就哭碎了。

我对坐在边上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

旁边的人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一怔,啊?怎么是你!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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