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丹
我就是喜欢格珍。
惭愧的是,我活着的时候没能走进她的生活。
说了你们不会相信,我在到达人间以外的地方后,也没有放弃能与她厮守的幻想,直到她也在神灯的照耀下,伴着引香迎神队伍默诵的经咒,在清亮的晨曦中,从拉萨出发,到我游荡的地方找寻她的嘎玛。
多年没见了,您还好吗?
啊哟,是你呀,洛多。你也舍弃了人间的生活?
我心里想着格珍随处闲逛时,在一片枯黄的草甸上见到了嘎玛。他趴在地上,用十根手指吃力地在挖人参果。
我俯下身子,刨开他挖过的沙地,帮他拣拾人参果。
他要把人参果留给早晚要离开人世的格珍,你知道的,她好这一口。
大哥,您到现在还念着格珍?
不想她,说明我的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我会意地点点头。
笑意爬上了他的脸颊。他停下手中的活,这段时间,我夜夜梦见她。我估摸着吧,她很快就要来和我团聚。
没有那么快吧?
嘎玛微微闭起变了形的眼睛望着我,你好像比我多活了十来年啊。
二十年多年。我顺手把几颗滚圆的暗红色人参果丢进嘴里。又涩又甜的滋味在我的嘴里久久流淌,一如人间的生活。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阳世只活到四十出头?嘎玛的眼眸透出真诚而又凄切的光芒。
我强迫自己堆出一副笑脸,摇了摇头。
我早就脱离了人的躯壳。现在不妨跟你暴露暴露深藏在我心头的一个秘密,我曾背着她跟很多女人……一团歉疚的阴云扫过他的眼睛。
我哑然无语。
他苦笑一下,还好,上天没让我下地狱。
我仍旧愕然地看着他。
格珍真好。他瞥我一眼,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恨不能给他一拳,没错。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变调了。
她从来没有出卖过我的利益。
这个我最清楚。
格珍的美生长在心里。
这是公认的。
她会来找我的。
我信。
嘎玛邀我与他分享他临近生命终点时的一些情景,以及由此产生的喜悦。
这时,记忆中的格珍款款地向我走来。
嘎玛是在从医院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夜里停止呼吸的。
临终前,他像行将熄灭的蜡炬,流着蜡油般的汗水,强忍着剧痛,极力释放生命的最后一丁点能量。他在反復昏迷后,艰难地动了动被汗水浸湿的脑袋、干瘦的手和大腿,急欲翻转身子,改变一下躺卧姿势。
格珍将手伸到他的脑后、腰部和小腿下面,试图让他侧身躺下。但终于没有成功。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干着急,可就是没有搭上手。我不敢。瞧着他有可能一碰就要散架的样子,我担心在自己触碰他身体的刹那间,他的最后一口气全部耗尽。
他眯缝着双眼,将微弱的目光投向格珍,吃力地抬抬手,朝城西方向指了指。
格珍不住地点点头,眼泪噗噜噜地直往下掉。
我似乎听见了死亡的脚步迫近的声音。
我急切地希望嘎玛立马断气,告别剧烈的疼痛,顺顺当当地走向异域,也好让格珍早点摆脱比他身体的疼痛痛苦几百倍的折磨。如果格珍的身子垮了,甚或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白等了那么些年?
时针转过十来圈,嘎玛的身子像扭断动脉的牲口似的一伸一收,双手使劲扯起被子,两腿僵直地伸展着,死死抵住床尾,巴掌大点的脸庞扭作一团,随着一声微弱的“呃”,泪水顺着干瘦的脸颊往下滚。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没过多久,我们看到嘎玛头一歪,手一松,闭上了眼睛。
那条养了十来年的爱犬森珠挨近嘎玛躺着的床铺边,嗷嗷喔喔地叫了几声。
格珍抱住他,哇的一哭,她的大女儿也跟着发出惨烈的声音哭喊起来,母女俩双双哭成个泪人。
看着格珍和她大女儿眼泪涟涟的样子,所有在场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女人们索性加入了哭喊的队伍。这使得格珍和她大女儿哭得愈发伤心,几乎哭死过去。我的心像被无数只蝎子同时蜇咬,身子一颤,鼻子一酸,嗓子眼直冒烟,禁不住热泪夺眶。我背过身,用袖口揩掉十几年来第一次流出的眼泪,扯扯格珍的衣角说,不要哭,坚强点。其实我分明听出了自己的声调变得异常生硬,仿佛出自另一个男人的喉咙。
六位僧人从不同的地方陆续赶来,在百盏供神灯热气腾腾的光焰中走进嘎玛的心灵。
铙钹的敲击声、诵经声和沉闷的气氛让格珍确信她和两个女儿的嘎玛真的走了。
我的手不经意间握住了格珍的手,在宽慰她的同时似乎在表示某种承诺:嘎玛走了。从此我可以挑起他的担子。我会好好陪你走过余下的每一天。
格珍为嘎玛变成一把灰尘感到万分痛惜和不安。她疯了似的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撮又一撮细长油亮的头发,紧紧攥在手心里,双脚在地上胡乱踢蹬着,踢翻了两个装满酥油茶的暖瓶。
格珍那张写满悲伤的脸,让一抹浓浓的哀怜袭上我的心头。但我能做的不过是抱住她,擦擦她的泪水,说些谁都会说的安慰话。
格珍撕心裂肺的哭喊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痛不欲生”这么个词儿。
呜呜的哭嚎声一次又一次撕扯起夜的寂静。
所有到格珍家帮忙的人一整宿都没能合眼。
嘎玛的离世,使我在产生难以言述的悲情之余,为心仪已久的格珍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人暗自庆幸。
假如世上还有灵魂洁净的人,不论是谁,都有权指责我,骂我是个极端卑鄙的人。说句连我自己都认为是很不道德的话,只要嘎玛离开了格珍,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异、病死、遇难……我就有可能获得走进格珍生活的机会,哪怕这种概率低到只有万分之几。当然,我真心希望断了气的嘎玛转入善趣而不要堕入恶趣,最好是直接到达天堂。我的意思是说,他毕竟是我的好朋友,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中,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儿(至于他死后所说的与很多异性有过瓜葛的事儿,如果真的成立,那就取决于格珍的态度,由不得旁人评说),更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儿。
次日,很多人相继前来看望死者及家属。
我照例走进格珍家客厅。客厅里不断有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器皿和其它东西进进出出,一如宗教节日期间的寺庙。一声声念经祷告声訇訇然从小经堂里传出,使得房间里的气氛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凝重,给我想入非非的念头以沉重的打擊。格珍像个小孩偎在我的怀里隐隐啜泣,泪水似从崖壁渗出的水,一滴接一滴地滚落下来,浸湿了她的衣襟。我俨然她的丈夫,紧紧贴着她的身体,握住她的手,不时地抽出纸,揩拭她被泪水濡湿的脸颊,还不时地把自己的额头贴向她。一会儿工夫,一整盒被泪水和鼻涕打湿的抽纸躺进了废纸篓。我让格珍倚在靠背上,赶忙从卫生间取来她的洗脸毛巾,用毛巾揩拭她的眼角、鼻子、嘴巴以至整个光洁而满愁布云的脸颊。说句老实话,我恨不能当众搂住格珍,用温热的舌头舔舐她苦涩的泪水,扫去她心头苦痛的尘埃。
被巨大的哀痛包围着的格珍每见一个人,就伤心地哭一次,在人们一声声“请节哀顺变”的劝慰声中全身硬邦邦地直挺着晕厥过去,弄得几个女人又是找药,又是熬开酥油热敷她的太阳穴、脑门和耳根,又是提来氧气瓶让她吸氧,一派忙乱不堪的景象。
森珠也忙乎起来,毛茸茸地摇着尾巴,在悲愤、恓惶、惆怅、忧闷、无奈、忙乱、卑微、世俗的人群中窜来窜去,不时地发出几声悲怆、哀怨的吠叫声,使人感到锥心般的疼痛。
格珍像缺水的花儿,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许多。看上去,仿佛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蔫死。
大昭寺,我去。
哲蚌寺,我去。
甘丹寺,我去。
桑耶寺,我去。
……
我像战士请缨般主动向嘎玛弟媳妇提出到寺庙添灯礼佛的强烈要求后,幸运地加入芸芸众生之列,去了附近几座著名寺庙。说句老实话,我为嘎玛的辞世流泪可是千真万确的。只不过我的泪水成分较之别人要复杂一些罢了。我在为嘎玛祈祷的同时没少给自己的来世,特别是余生默祷。没有人知道我在面向佛祖,双手合十,十分虔敬地祈祷时,心里究竟在盘算些啥。告诉您吧,我满脑子全是格珍遭冰冻的苹果似的容颜。
我说过,我流泪了。
当我确切地知道自己泪眼婆娑地在格珍周围打转的时候,听到了由女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恸哭声汇成的声浪。
我并不担心嘎玛的亡灵将无处依附、无处投奔。我只是生怕作为家中顶梁柱的嘎玛倒下后,格珍从此就再也站不起来。要知道他们像花一样正在一天天成长的两个女儿离走出校园还有不算短的一段时间,谁也说不清等待她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她们很有可能成为格珍难以治愈的心病,至少暂时是这样的。因为毕竟不再有现成的饭碗等着她们来端。况且他们的家境很一般,那点购房后拼命攒下的钱,已经被格珍拼命地用在了料理嘎玛的后事上。仅就请僧人做法事、到寺庙礼佛、给僧人发放布施、给行乞者施舍以及派到其它用场的资金已经达到六七万元。而她又是一个困难企业退休工人,月薪只有九百余元,哪还有钱打点上下左右、方方面面的权贵。因此,可以肯定地说,在两个女儿找到稳定的工作前,格珍别想过舒心踏实的日子。
借为离世的嘎玛哭泣,更多地为活着的格珍流泪,当然是我当时最最刻毒而又真实的举动。想想看,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恐怕为数不多。不幸的是,我就成了其中的一个。
当时间的轮子辗过沉闷、凄怆的昼夜,引导格珍努力摆脱悲愤时,她总是断断续续地从人们的谈论中听到某某人的尸体天葬或水葬的事儿。这使得她极其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丈夫。她在心里说,当初我不该把丈夫生前随意说出的话和手指城西暗示要火化的举动当作遗嘱,把他郑重地送到火葬场火化。要是把他送到天葬台,请秃鹫们帮忙,它们就会把他的尸首拾掇得连一小块骨头都不剩,让他的亲人们心里感到踏实;就是下水了,也可以让鱼虫饱食一顿,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遗憾。唉,我咋这么傻呢?
其实,怎么送走嘎玛的尸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离去,对于格珍一家来说,无异于漂亮的马车失去了优秀的辕马。
我能成为格珍家的辕马吗?
格珍自接到有关嘎玛病危的通知那天起,就一直哭个不停。即使以告慰嘎玛的亡灵、看望格珍和她孩子的名义登门造访者像河水断流一般告个段落后也没能摆脱哭泣。特别是每每见到跟嘎玛同岁或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子,特别是他的男同学男同事,她的眼睛便闪动泪花甚或掩面而泣。她那哭劲儿别说是我这样的俗人,就是她崇敬的活佛也未必劝得动。
我不求他能生还,只求他一路走好。格珍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哭嚎不止。
阿佳格珍,别难过。人生在世,谁都要过这么一道关。
想开点,你的两个孩子还在上学,你得挺住啊。
你可千万不能垮了呀。
……
她连连点头。我真切地发现她的眼里积满了痛苦的结晶。
我的潜意识显然在说,有我在,你不会孤独的。
格珍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死去的丈夫做些什么。可我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能为格珍做什么。
我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们不介意吧?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我所考虑的仅仅是嘎玛的周年祭日过后,怎样迅速而体面地搬进只有三个女人的格珍家。因为那位比格珍漂亮几十倍的女人五年前离开我,跟了一位有权有势的人。每次想到这件事情,我很不争气的双眼便泪光隐现,全身搐缩。
我急欲得到格珍。
我很清楚地知道格珍是位好女人。从长相上看,她充其量也只是个耐看的女人,而绝对算不上是养眼的美女。不过她很善良、贤惠、温柔,犹如阳光——炽热、明亮,令男人垂涎、女人妒忌。这并非是我杜撰的,而是公认的。由此,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沿用着一个亲切得不能再亲切的称谓,称呼她阿佳(大姐)格珍。她好像比我大三岁,比嘎玛小一岁。
为了日后能与格珍相爱相守,我尽量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下来,保持稳定的情绪,并三天两头地出现在她面前,有意识地亲近她,跟她说说话,替她做做事儿,跟她一起用餐,有时还故意说些笑话逗她乐,尽一切所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试图进一步加深她对我的印象,使她对我产生好感,像对待嘎玛那样疼我爱我。
那夜。一轮冷月窥视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星星犹似少女的眼眸,随着从隔壁邻居家传来的一阵阵令人坐立不安的声音闪耀骚动的光芒。那一声声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一次次撞击我灵敏的耳朵,令我全身发麻,使得我再也无法入眠。于是,我坐起来,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靠着床头靠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女人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呻吟声和男人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由他俩共同折腾出的撩拨人心的声响。
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在我头顶飞来飞去。我有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苍蝇的叫声上,尽力躲避隔壁的声响。
讨厌。苍蝇的叫声戛然而止,而隔壁邻居家让人难受的声音仍旧弥漫在空气中,变本加厉地侵袭我孤独的双耳。
我离开被窝,坐在沙发里,点燃一根香烟,启开两罐啤酒。吸毕烟,喝完酒,重又躺下。我的满脑子全是格珍放大了数万倍的影子,无法掸开。我极力想象格珍此时在干什么,她会不会睡在塞满家具的乱糟糟的卧室里,回忆与嘎玛欢娱的情景。假如此时格珍偎在我怀里,我们就可以无所忌惮地制造出更大的响声,将隔壁邻居弄出的噪音压下去。
过了许久,音乐般的雨声把我慢慢拖进了纷乱、灰暗的梦乡。
我梦见格珍把一个又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男人领进了她的家。
仔细看那些个男人的裸体,他们中没有一个长得像我。
那些男人紧锁眉头,齐刷刷地将拳头挥向我。
格珍狂笑不止。她的脸上涂满了殷红的血。
不可名状的幽愤在我心头扭结。
在我逃离可恶的、叫人伤心的梦境之际,我的心在谛听嘎玛从异域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格珍,我不在了,你再找个人吧。找谁都行,但必须让两个女儿满意。
我真心希望格珍能够以笑声取代哭声。我担心格珍孤独,更怕她整日以泪洗面,哭瞎双眼。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后的一天,我带着水果和牛奶,友好而毫无顾忌地叩响了她家房门。
我知道格珍在家。心忖,她也许正在客厅里望着墙壁发呆,也许站在经堂里,面向佛龛祷告,也许伏在双人床边低声抽噎。
嗷哇嗷哇,嗷哇嗷哇……我的敲门声引出了森珠的惊叫。
不管我怎样敲门、摁门铃、打手机,也不管森珠怎么吠叫,总不见有人出来开门。
我带着种种猜想在她家门口晃悠。
过路的人走走停停,把充满嫌恶之气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投向我。
我用手机拨打了她家座机。不通人情的座机阴差阳错地传出欢快的笛子独奏曲《草原牧歌》。
格珍说她正在洗澡。
是该好好洗洗了。
黄昏时分。我的双脚又一次欢快地滑向格珍的家。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诱人的气息告诉我,她真的洗了澡。
格珍一见我又流起了眼泪。
我劝她不要再哭,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说着便顺势揽腰搂住了她。
她一把把我推开,木然看着我。她的眼睛分明在怒斥我。
我大胆地抚摸起她的脸颊,大哥没了,你就……
愤怒将她的面颊染成了灰白,不要这样,洛多。
我没有吭气,只是更加用力,紧紧地搂住了她。我像燃烧的火焰,炙烤她的身子和心脏。
她使劲推开我。扬起手,险些抽我一嘴巴。
我希望她赐给我响亮的几巴掌。五年了,没有女人跟我吵闹,更没有女人碰过我的脸。
我把她搂得难以喘气。
放开我。
我紧紧搂着她,努力把之前只吻过老婆的嘴唇贴过去。
她用手抵住我的胸脯,别这样,快听话,洛多。
我很不情愿地松开手,呆呆地站在一旁。
她捋捋被我弄乱的头发,我一直把你当弟弟,这点你心里很清楚。
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姐姐。请记住,我需要的不是姐姐。
你走吧!
她脸上平日的温和一扫而光。她大声吼起来,使出浑身解数把我推到门边。她要撵我。我看见泪花在她的眼睛里愤然跑动。
趁她分神,我猛然抱住了她。
森珠一直蹲在床边,似在监视我的行动。它把我打进门到出门所干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記录下来,存进脑子里了。我怀疑它离开人间后有可能把我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向嘎玛告发。
翌日早晨,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岗,我就去敲格珍家的门了。约莫过了三四分钟,随着森珠的几声有气无力的吠叫,格珍揉着惺忪、浮肿、充血的眼睛给我开了院门。
我一眼看出她整整哭了一夜,便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
很抱歉。我……
……
她从半敞着的门里探出头来,盯着我看,却一言不发。她那双疲惫的眼睛好像在问我,你还要骚扰我多久?
我的一只脚跨过门槛,脑袋伸进门里。
格珍把我死死挡在门口,没有丝毫让我的另一只脚也跨进门里的意思。
我说,你知道我想了一整宿吗?
她仍不吭气。
森珠跑过来,熟练地舔起我的脚后跟。一阵痒痒,使得我憋不住笑出了声。
格珍抱起森珠,把门轻轻关上了。
我颓然垂立在门口,像一根倾斜的木桩。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和格珍的“缘分”到头了,没有丝毫的挽回余地。尽管如此,我还是时不时地到她家门口转一转,看看门楼,摸摸门环,听听森珠从院子里发出的叫声。然后极不情愿地走开。
那天晚上,我像一条退休的老狗在胡同里胡乱转悠。我唯一的愿望仅仅是看到有人斗殴或者的士把商铺货柜撞飞。可我看到的却是一对对年轻的情侣或夫妻挽着胳膊在我眼前晃荡,惹得我不得不走进一家充斥着酒味和香水味的歌城KTV。
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等我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猥猥琐琐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很不幸,我的三根肋骨折断了,最大的反应是呼吸特别困难。因了心情的缘故,当时我感觉自己的样子极其丑陋、龌龊。
在我养病的那段日子里,格珍像对待死去的嘎玛那样对待我,为我端屎端尿,洗衣送饭,直到我痊愈。
出院那天我学别人的做法,给医院送了一面狗屁不值的锦旗。
医生一个劲地夸格珍是一名难得的好妻子。
好妻子!可惜她不是我的。
有了格珍的照顾,在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的心情格外爽朗,犹似徜徉于阳光灿烂的田野。我幸福地感到世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我还萌发了一个美好得无以复加的念头——格珍早晚会接纳我。
嘎玛去世两年后的一个和风拂面、柳绿花香的日子,我在大昭寺门口与格珍相遇。我百无聊赖地在大昭寺抱厦外边转悠着,十分投入地看着几十个男女信徒朝寺内释迦牟尼佛像方向磕等身长头。格珍拎着一盏银质神灯从大门里走出来。一见我,她就眉头一锁,把脸一拉,把嘴一噘,快速打我身边擦过去,好像我会在大庭广众中搂抱她、亲她吻她似的。
阿佳,你来朝佛?我急急地跟了上去。
你呢?她的表情一如冬季的山野。不过说话的语气、声调依旧温婉。
啊,我……随便走走。
我先走了啊。
我希望她跟平时一样,叫我上她家玩。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件心花怒放的事情。
她朝回家的方向移步。
我像个小孩坚定不移地跟在她身后。
半道上,我把一只手伸过去,像平时那样毫无顾忌地抓起她那只略显粗糙而结实的小手。
可她却像不小心触到软绵绵的虫子似的迅速把手抽了回去。这是她第五次对我表示不友好。
我驻足停步,傻傻地站在人群中。
格珍在离我十几米处回过头来,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俨然陌路人。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戴了一顶红色大檐帽,穿着一件橙黄色衬衫,只是裤子还没有换成红色的或咖啡色的。
我像个地道的无赖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朝她家方向走去。
她把我领进客厅,摘下帽子,给我倒一杯茶,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里,顺手拿起从一年前开始动手的毛衣,一针一针地织了起来。
天哪!她居然把在她头上长了四十余年的毛发剃得一根不剩,好一副尼姑的模样。
她要遁入空门,皈依佛法?
看到这一幕,我的嘴巴咧开,眼球差点从眼窝里蹦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
喝茶。格珍淡定而从容地提起暖瓶准备给我续茶。
你选择这一步,至于吗?我腾地站起身,抱住她滑溜、白皙而又负重的脑袋。
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曾经的格珍已经消失了。
我的目光定格在她明显消瘦了的脸上。
你坐着喝茶,什么也别说。格珍让我重新坐了下来。
要不是她剃了光頭,把自己打扮成俗装尼姑模样,我肯定会把她搂进怀里……
喜欢舔人脚后跟的森珠不知啥时候从院子里跑了进来,把两只前腿抬得高高的,像个小孩一样立在我和格珍中间,仰起头,赌气似的狠狠吠了几声。
完了。格珍要守节了。
天哪,日后我怎么办?
打那以后,我变得像被人抛弃的猎犬。
打那以后,很长时间再也没有见到我的格珍。
打那以后,我只能在梦中等待她的出现,直至她也到我的亡灵游荡的地方游玩。
后来,我选择修行,去了遥远的古格。古格人帮我挑了一处最好的洞穴。我不懂得如何修行,只有观想格珍的份儿了。我每天都花费数小时时间站在洞口,遥遥地凝视千里之外的想象中的拉萨,让意念寻找格珍的影子,企望来世得到她的一切。
多年后,几场要命的大雪把我的洞穴封得严严实实。我想我此生的劫数尽了,该迁移到另一个世界了。因此,我一动不动地盘坐在洞中,默想格珍的容颜。等到我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冻成冰块,呼吸停止,再也找不回生命的脉动时,格珍的长女跟一帮疯疯癫癫的人出现在我的洞穴口,指着我的尸体说,千年干尸,太神奇了。一边说着,惊叹着,一边喀喀嚓嚓地给我的尸体拍照。晚上,他们还为这一重大发现举行了疯狂的酒会。
我暗自笑那帮人,傻帽。我离开人间才那么几天,怎么就成了千年干尸?
值得庆幸的是,透过格珍的长女,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格珍。她的面色依然红润,皮肤依然白皙,身子依然有弹力,眼神依然温和,声音依然柔和,笑容依然动人……整个人就是一首流畅、欢快的乐曲。
为了得到格珍,我差点把她长女带到我的世界了。
我离开暂时寄身的人世二十多年后,格珍欣欣然扑入我的眼睛。我竭尽全力捕捉她的心。可福运不济,仍然没有得到她。而她又一次和嘎玛在一起了。这不能不说是我的悲哀。但绝对不是耻辱。
我本以为他们夫妻相见,一定会抱头喜泣。然而,他俩紧抱对方,却没有哭泣。我想,格珍把眼泪全留在了阳世。而嘎玛的泪腺早已枯萎了。
嘎玛摸摸格珍的头,把她搂进怀里,你老了。
呵呵。一脸幸福的笑意在格珍脸上舒展着、荡漾着,犹如拉萨的春风。
最叫我不能接受的是,格珍整日牵着嘎玛的手,在寒风中、烈日下游荡,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犹如初恋的情人,让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承受无法承受的刺激。
格珍把最为珍贵的微笑送给了我。
嘎玛拍拍我的后背,记着经常来看我们。
大哥,您怎么老让我羡慕您?
我的手揉搓着感动的双眼,凝视格珍拖着羸弱的身子,与嘎玛一道朝我看不清的远方走去。
我的心在真切地祝福格珍和嘎玛早点投胎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