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海
☉醒之役
坐在昏暗处,没有开灯,他像躲在墙角的幽灵。立时,我脑海里闪出一句名言: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多年前,他曾在一次研讨会上说:马克思都能使用这样生动的语言,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忧伤?我们为什么总是一片大好?应该承认苦难和不洁。我两眼放着光,赞许地点头,磕头虫一般。那思考凝析出的是高远和辽阔,是锁不住的春光。眼下,他却幽灵一样静坐着,徘徊着疲惫,徘徊着悲悯。
他妻子开了灯。空间被普照在光亮之中。
黑瘦无比,枯瘦如柴,他完全脱变成了另外的模样,而且目光游移,神情恍惚。他终于说话了,呈现出一副卑微之相——龟缩着身躯,时而看地面,时而看白墙,时而看屋顶,滔滔不绝,机器人一般。他始终没有看我。
安慰,抚摸。我的抚慰很乏力,很渺小。他肯定企盼我能够分担他颓壁断垣般的疼痛和阴冷,而不仅仅是外在的抚慰。秋风萧瑟,我寒心無比。
他是欧阳,多年好友。声音有些干涩,嗡嗡嘤嘤的,他说:浑身无力,头昏脑涨……上不了四楼,走到二楼就气喘吁吁歇息好一阵儿。说着,干瘪的嘴角就浮现出一些白色唾液,唾液慢慢堆积,随着嘴唇的翕合,又缓缓消失,尔后,继续堆积,而且,咽喉处似有一些痰在滑动。
欧阳成了一个虚弱偏执又喋喋不休的叙述者。失眠,天天失眠,昏昏沉沉,度日如年,吃四片安眠药,还是三四个小时睡不着。欧阳说。我现在用五片阿普唑仑,才勉强睡一个小时,然后猛然惊醒。无眠的长夜啊,祈求你包容我吧,吸收我吧,我要疯了。速可眠、氯丙嗪、三溴片、安眠酮、奋乃静、阿米妥、苯巴比妥、安神补心丸、养血安神丸、朱砂安神丸……它们对我都毫无作用,你说说,一个退休的人,我到底需要什么?!
我无言以对。
后来,欧阳似乎才流露出对我来探望他的回应,但表情麻钝,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忧郁,惊惧,惶悚。这些沉重如铅的异物袭扰着他,挥之不去,阴云不散。我苦涩地想,这个羸弱、强迫、绝望的人还是欧阳么?还是那个清潋、质朴、敏锐、率真的欧阳么?痛心。
一九八一年秋天,我与欧阳同去参加一个文学创作会。那时我年轻稚嫩,接到通知时,有鸿运天降之感,就差跪拜了。办会者以为我是长者,因发表的小说略显老辣,没想才刚二十出头。编辑萧嗣文说,若知你这么年轻,就把你的小说划入“新蕾篇”栏目,还可参加评奖。我憨笑着,无言以对。那次会议,我们见到了王玉胡、邓普、吴连增、杨牧、章德益、朱定、安静、杨树等等。那是一群灿若星辰的诗人、小说家。那时新边塞诗正冉冉上升着,宛若辽远地平线升起的耀眼红阳。黄沙绿浪,荒漠落日,角力的群山,苍灰的烟云,大宛汗血马,戈壁野狼群,既风光旖旎又冷艳荒寂。杨牧的《我是青年》、《在历史的法庭上》、周涛的《天山南北》、《鹰之击》、章德益的《大漠和我》,朱定的《美国专家为什么》、《靓女港仔碰车记》、安静的《将军的故事》至今蹲伏在我记忆深处。
欧阳的兴奋更盛于我,虽然他比我大十岁。他说,众多崇拜的人突然拥挤到你面前,有目不暇接的亢奋。他使用了“亢奋”。欧阳真的很亢奋。多年后,偶尔我也会冒出这个词,不知是不是与欧阳有瓜葛。那时,欧阳已在《新疆文学》发表过组诗《科学之魂》、《音乐,艺术的骄子》和《大巴山的孩子——致杨牧》。“致杨牧”是一首思乡与叙旧的情感诗。写他与杨牧同是大巴山的儿子,生在渠县,同喝渠江水长大,同有一片故乡心结,又同来西域闯荡谋生。情切,凄婉,励志。那天晚上,杨牧请他去赴家宴。回来后欧阳亢奋地说:有章德益、郑兴富、郭维东。欧阳说,他们爽朗,犀利,豪放。久久不能平复。翌晨,他又继续说着细节,有些已经复述过三遍。欧阳是发自心底的欢愉与亢奋。
后来,我们就一同步行去车站返程。途中经过一片高大金黄的阔叶杨林,欧阳忽然说:太美了!太美了!说着,就跑过去 在黄澄澄的落叶丛中精心翻找着,拾起一叠硕大的叶片,每片都金黄通透,熠熠闪光。欧阳说,多美的秋叶啊,如火,似霞,凝聚着热烈,隐逸着绚烂,沉淀着忧伤。说着,欧阳眼睛就湿润了,如同一个少女,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我讶然了,想,一片树叶值得这样大书特书,大肆赞美么?如今想来,我那时太年轻,在我麻木不仁的背后,暴露的是冷漠与无知。多年后,我诘问,我为什么缺乏欧阳那样的激越、敏锐与纯真?
欧阳精心挑出一片硕大的红叶,用手帕擦净浮尘,谨小慎微地夹在一本杂志中间,然后把其他叶片恋恋不舍地放下。欧阳有一块淡灰色的手帕,是弧线与方块的图案,很醒目,很怪异,韵律感很强。他一边叠手帕,一边直勾勾盯着红叶说,回去我要为它写一首诗。我又一次惊讶了。一片落叶就要变成一首诗,无法理解。那时我写小说,我觉得小说比诗歌更接近文学本质。我目光很短浅。欧阳的纯净与澄澈如一抹云霓高高地悬挂在了我的心头。
回来没几天,欧阳就打来了电话。那时电话都是手摇的,先告诉总机话务员,然后转接,喊人,等待。欧阳在市区,我在外探区,虽相隔仅二十公里,但联络还是很不方便。欧阳找我,为的就是那首诗。他说,红叶诗写完了,高兴,我要给你朗诵一下。说着,欧阳就在电话中一句一句朗诵起来,抑扬顿挫,激情四溅。老实说,那诗不错,但朗诵艺术就不敢恭维了。欧阳是那种浓浊的四川普通话,听着听着,就会让你随着那声调步入一角古怪土气的蜀乡世界,与诗的清雅相去甚远。然而,就是那次聆听,正巧被我顶头上司看见,即刻对我劈头盖脸训斥,大叫:公家的电话不准聊天!顶头上司对下属永远是一副蔑视的嘴脸。上司训斥我们几个小青年,就如同训斥孙子一样。我慌乱地说,要,要开会了。就挂了电话,惴惴不安,脑袋几乎藏到了裤裆里。
那首红叶诗叫《落叶》。诗里腾跃着炽热的情感,奔驰的灵魂以及质朴的大爱。凝神静气,可以品味出欧阳的胸襟、气质和恻隐之心。一片红叶,一脉浓情,一隅洁净,一抹醇香。
一九八二年四月,我结婚。上司严厉地说,不能请客!我纠结一阵后选择了旅行。那时旅行结婚挺时髦。搭老解放车到乌鲁木齐火车南站,买了去上海的五十四次列车,没有卧铺,我们就坐硬座,一路受罪不少,但时有温暖与惬意缠绕。一张火车票十天才过期,它可以挤时间繁衍出更多的欢悦。我和妻子从常州下车,就开始每一两天游玩一座城市,待走到上海时,正巧十天。火车票变成了旅游通票。我们学会了签转,倒车,卡点。一本全国列车时刻表为我们提供了周全和便利。南京、常州、无锡、苏州、上海,虽然夜晚住理发店、浴室、澡堂,但白天却在中山陵、夫子庙、太湖、虎丘、鼋头渚、留园、网师园以及外滩、南京路、百乐门(那时叫青年宫)游动。荒野大漠的土鼹鼠,见到了细腻的江南,见到了柔美的梦境。
回到荒野大漠,顶头上司的第一句话又是:不能请客!我惶惶不可终日。别人结婚都在大食堂宴请,我却不行——一个小科员。那时我居住的地方没有饭馆,没有酒店,只有单位一个大食堂。上司说结婚宴请上面查得很紧,要抓典型,不能影响科室的形象。吓得我冷汗淋淋,只好听命。与妻子商量,总觉得有亲朋好友要告知一声。于是就想出一个折磨自己的良策——用一周时间,每晚在家中做一桌菜肴请朋友光顾。这办法卓实累坏了我们小夫妻,尤其是妻子,她居然对着一本菜谱书,拿出了一桌桌芳香四溢的美味。周日,文朋俊才相约而聚。他们是坐敞篷大卡车从市区颠簸来到外探区我的黄泥土屋的。
文友的礼物很特别——一本影集,两本名著。那时结婚,一般都送暖瓶、脸盆或集体凑份子买一面大镜子,用油漆写上祝福和送者的姓名。照镜子时一定要避开那些油漆红字。高雅的精神馈赠,对我的心灵是抚慰。
一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司汤达的《红与黑》,竖排旧版,繁体字;另一本是江西人民出版社的《红楼梦诗词译释》,都是开阔明智的好书。扉页题字都是欧阳写的。欧阳的字迹妍美秀雅,笔势雄健,气韵洒脱,有四溢的灵感和浑然天成的意韵。欧阳一边郑重其事地递书,一边煞有介事地朗诵,饱含知心大哥的诚挚与关爱。——“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四句诗,都是磨砺千秋的爱情经典名句,代表着欧阳等八位文友从市区到荒野戈壁的一份笃厚实情。如今这两本书依旧储藏在我书柜隐秘处。妻子很感动,她后来常常说欧阳是个极实在的好老乡。我妻子也是渠县人。在冷寂无边的西域,茫茫人海中,遇到了渠县人,就会弹跳出一股久别亲人的欢悦。他们说着渠江、丘陵、小道、山涧以及隔河呼唤的民风,缱绻,投机,仿佛重又回到了糍粑、背篓以及杨牧中间。话题缠绵又缜密。
我与欧阳的关系似乎又贴近了一步。
后来我调入市区。那是一个没有集体宿舍,没有食堂,没有住宅的小单位。老婆孩子还在外探区。我沮丧地住办公室,荒野郊外,月寒星稀,踽踽独行,总有一种孤寂与凄清的意味。夜晚大院只有我一人。在偌大而空寂的大院里,我时常聆听着狂风的呼啸,苇叶与虫鸣的哀嚎,土狗与野猫的淫叫,声音杂芜、凄厉而伤感。我从未吃过早餐,午餐也是骑自行车到数公里外的市区寻觅,如一只觅食的孤雁。四中院墙外有一个小饭馆,是几个家属大妈开办的,拌面、炒面倒也实惠。我就成了那家饭馆的常客。几个家属大妈也混了个脸熟,她们会给我多打些饭菜。那时还没有市场经济一说,中国还在计划经济的海洋里挣扎,我蜗居的偏僻小城就更加规矩,除了单位食堂,街面上几乎没有小饭馆。
一次,骑自行车进市区吃饭,那家属大妈的饭馆竟然大门紧锁。挺蹊跷,就扒在窗户上边敲玻璃边往里看。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回头一看,是欧阳。他骑自行车斜站着,腿叉得很大,似要回家的样子。
欧阳说,别敲了,倒闭了。
我一阵苍凉。好好的,怎么就倒闭了。倒闭一词那时很新颖,但内涵很恐怖。
没有多少人吃饭,几个家属挣不了几个钱,工资都发不出来。欧阳说着,似乎知道更多的细节。
我想,完了,今后我又要沿街寻觅更远的饭馆了。我像个乞讨者。
走,到我家去,随便吃点家常便饭。欧阳热情相邀着,我心底充满感激。
尾随他骑自行车三拐两拐去了长征新村——现已改名长征小区。
在欧阳家,我们吃着川味浓郁的菜肴,谈论着莫泊桑、萨特、阿斯塔菲耶夫、张贤亮、张洁以及人生,有一种闲庭信步与肝胆相照的甜美。欧阳那时已调到油田地质处,他其实对油层地质分析很有见地,观点精辟独到,常常使地质专家眼睛放光。他说,油层就像人一样,要认真款待,精心呵护,它就会给你温情脉脉的回报。深奥坚实繁复的地层,让欧阳一说,就活泛了,温良而亲切,圆融而隽永。欧阳虽然在油层地质综合部门,但内心的文学之梦依旧。工作间隙,他依旧写诗,写散文,写散文诗,孜孜不倦。欧阳说,我喜欢这种业余写字的氛围。欧阳说的是写字,没有说写作,挺新颖。如今,我常会听文友说写字,觉得谦恭和雅致,其实二十年欧阳就这样说话了。后来,我又数次被欧阳邀到家中去吃饭。有一次,他让女儿骑自行车数公里来告诉我,一个五年级小女孩,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满脸挣得彤红,细秀的小辫随风飞扬,清瘦的身影被巨大的自行车两轮映衬烘托着,有种凄凉的孤单与弱小。我远远地望她,内心喜悦又阵阵隐痛。那时没有手机,联系极不方便。欧阳的温暖我无以回报,但潜伏在骨髓深处的记忆,永不磨灭。我是一个木讷之人,虽不曾客套地向他道谢,但我会铭记在心,直到永远。
后来奇迹发生了,欧阳与我前后脚调入同一个机关单位。那时我已习惯眼前散淡自在的环境,只想躲进小屋构筑我的虚构小说之梦。我太天真,我其实连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证。数年过去,我妻子与女儿依然在外探区。我的分居生活很龌龊。我是一个蹩脚的丈夫和父亲。我辜负她们太多。那时我骑自行车低三下四到处求人,找住房,为老婆调动,受到的白眼和鄙视终生难忘。权衡再三,还是到机关报到了。说来也怪,别人想着法子挤进机关,我却态度生硬,曾弄得找我谈话的主管不可理喻。为了生活,为了安定,我放下了虚无缥缈的文学架子。
成了同事,欧阳就在我隔壁办公。踏实。隔壁有一个知根知底又志同道合的大哥,我欣悦。或许在我潜意识沟壑深处,就藏匿有这种亲近和安全感,我才答应了上面的调动。這种安全感一直伴随我数年,它像酷热里的一缕凉风,清逸,淡定,轻柔绵绵
在机关,欧阳的老大哥形象也在逐日攀升,日渐醇美。他写材料是一把好手,不少报告讲话出自他手。他文字功底扎实,出手很快。领导在读报告时,会读得津津有味。我从欧阳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的笨拙和愚钝。
那几年是我们相处的黄金季节,温馨,宁静,通达。
变化在所难免。社会在变,市场经济之风刮来,一度平静地华夏大地,浪波翻滚。欧阳又被调整到其他单位了。欧阳被器重高升了。我骨子里为他高兴。虽然老大哥与我不在一个单位了,多少有点伤感,但毕竟不远。
可没几年,他却云波诡谲,恍若在幽冥的梦中游弋一般,变成了一个不睡者,一个睁着双眼的痛苦者。已退休多年,早已没有了那些世俗负担,他何以不眠?难道他希望永远在忙碌中享受行动的快乐?难道他肚腹深处还有未写尽的落叶?
我说,你不要负担太重,你已经没有负担了,女儿已结婚,嫂子也已退休,都是拿工资怡享晚年的快乐人。要超脱,静养,不要前思后想,眼光向前。
欧阳睁着双眼,颧骨凸显,目光淡散。须臾,才磨磨叽叽说:我没有负担啊,我睡不着!漫漫长夜……欧阳对睡觉产生了巨大压迫,恐惧,有深仇大恨,有无尽的哀怨。
后来他就滔滔不绝起来,如一位哲人。他语速适中,理智惊人,用词滴水不漏。欧阳说,觉醒与睡眠必须节律性交替,才是一个健全人,可我为什么没有健全人的状态。巴甫洛夫曾经让狗丧失听觉、嗅觉、视觉,结果狗很快进入长时间睡眠,可我为什么服用大量的阿普唑仑等抑制神经药物,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呢?!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能无力地安慰。我觉得我很虚伪。我说,你顾虑太多,你可以用午睡或用连续几天不睡觉来回击它。
我没想顾虑啊?健身,跑步,打乒乓球,但我就是无法入睡啊。我浑身乏力,昏昏沉沉,但头脑却很清醒。欧阳哭丧着脸。
我无语。欧阳已陷入深重的黑洞。我不知道这个灾难黑洞来自何方?它为什么要侵蚀欧阳这样的善良人?
欧阳目光呆滞地继续说:阴阳失调为病之本,或阴虚不能纳阳,或阳盛不得入阴,阴阳失和是睡眠障碍的关键,可这些理论在我这儿就行不通了。我无法入睡,我精神萎靡,我反应迟钝,我体倦乏力,我心烦意乱,我没法调节自己的生理机能……我吃完安眠药,最多睡十分钟就醒,我梦语、梦惊……
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我心疼。我于是也被传染一般,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有些失控。说着说着,我就懵懵懂懂进入了一种新境界。你可以用黄芩、甘菊、合欢花、灯芯草、酸枣仁、白芍、当归、龙眼、蝉蜕、莲心这些中药再试试?还可以用精神胜利法、心主神明法、脑主神明法来打垮它,用平静、平安、平衡来驱赶它,用广阔、原野、山川、蓝天、大地来挤走它!——我也收拾不住自己的嘴了,唾沫星子四溅,喋喋不休。——那些紊乱和提心吊胆,其实不是你的死对头,旷野恢弘,四海浩瀚,你一定会迎来自由翱翔的新状态。你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虽然不能天天看你,但我会把你装到心窝窝里,装到脑壳壳上。会在爬山,跑步,吃饭,穿鞋,打电话,上厕所,看书、看电视、看模特表演的瞬间想到你。有人想到你,你就成功了。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
说着,我感觉自己也进入一种貌似轻松又神神叨叨的玄奥之中。
欧阳龟缩着身子,睡着了,呼吸均匀,时有鼾声起伏。
☉头顶一道亮光
闫华内退了。那段时间他忽然对身边的复杂人际关系感到恐惧。内退是对人生的一次挑战,不少人都焦灼不安,举止反常。我妻子就是例证,那段时间,她天天不睡觉,不做饭,不正眼看我。手里捏一张表格,填完后,一会儿打电话与闺蜜叽叽咕咕,表情严肃,一会儿又把表格撕了,哭得伤心欲绝。我和女儿都束手无策,大气也不敢出。闫华也一样,悲戚,伤感,无所适从。试想,在企业干了二十几年,十几岁进厂,刚迈进矫健的人生中年,却突然要退休,你会有什么感觉。
内心波澜起伏。闫华跌宕震荡一阵后,释然了,也随大流,学着同学、朋友的样子办理了内部退养。趁年轻下来再打一份工,或干脆自主创业,说不定也能有豁然洞开的收效。闫华想。他有一中学同学,因对女工耍流氓,闹出乱子,劳改出来后做生意,却摇变为闻名遐迩的企业家。当年那同学极不起眼,时常会跟在闫华后面悄无声息地走路。
工资虽只拿百分之八十,但也有一千多元,比较惬意。不上班有这么多工资,不用看别人脸子,不用想复杂的内部纠葛,生活还随心所欲,闫华心气渐渐笃定。四十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好年华,闫华忍不住偷偷笑过。
年轻时我与闫华在一个科室,还同宿舍多年,有透彻了解。闫华搞机务,我搞美术宣传。在一个旧洗澡堂改造的办公室,他在里间,我在外间。机务就是拾掇高音喇叭、小喇叭,维修线路,保养扩音设备,捣鼓录音机、电唱机、播放机等等,有时也帮别人修修半导体收音机,偶尔还会有人扛来老式电子管收音机——红灯牌的。闫华聪敏,执著,还有点小幽默。闫华手拿小焊枪,摆弄着焊丝,歪着脑袋,嘴里叼一支莫合烟,颇像那么回事。那时闫华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零件和五花八门的小工具,很是引诱招惹女孩子好感,桌边总是缠绕着色彩斑斓的女职工。他一边眯着眼睛抽烟,一边与女孩调侃。闫华调侃比较干净,不低俗,时有意趣与狡黠闪烁,搞得里间笑声一片。外间我和晋新就乜斜着目光看他,他一本正经,装作没看见。闫华好给女孩起外号,诸如稍胖的叫“胖胖”,稍瘦的叫“瘦瘦”,还有“彩彩”、“云云”、“瓶瓶”、“花花”之类,女孩看似挺生气,着实喜欢得要命。他的大烟灰缸就成了女孩们的笑料。一个大罐头瓶,吃完瓶中的糖水黄桃后,就被他用做烟灰缸。闫华烟瘾大,一根接一根抽莫合烟,而且只用旧报纸。先撕下没有文字的白报纸边,待白报纸边撕完了,才用印有文字的油墨地方,他说:油墨吸入肺部有害健康,但烟丝里一点油墨也没有,就像菜里没有放盐,没意思。闫华歪着脑袋卷莫合烟,舌头伸得很长,脸上布满皱纹,其实那年他才二十四岁。他时常到我桌子上撕报纸,把我的报纸整得如狗啃了一般。我很无奈。我有剪报和抄写文字的习惯,如贾平凹的《满月儿》、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王蒙的《夜的眼》等等,都剪入我的收藏本。閆华不管,只管抽他的莫合烟。他烟灰瓶里于是就黝黑黝黑,一层厚厚的烟泥,黑黄发亮,烟头堆积如小山,一直堆到瓶口,实在挤不下时,才倒掉。
女孩们笑着,娇嗔地说:你的烟灰缸太恶心了!闫华就说:味道好啊,打瞌睡时,把它往鼻子这儿一放,马上睡意全无,不信,你闻闻。闫华拿起烟灰瓶,追着女孩往鼻子底下放,女孩就哎哎呀呀在办公室乱跑,半高跟鞋击打得水泥地嘎嘎直叫,弄得旧洗澡堂里浪笑一片。女孩从里间跑到我们外间,又风摆柳一样钻进里间,搞得雪花膏气味满天飞。闫华没结婚,围着他忸怩撒娇的女孩真不少。
闫华抽烟让我受了不少罪。他一边抽一边卷下一根,最少一次抽两根。睡觉之前两根,半夜醒来两根,早晨没穿衣服再两根。尤其是半夜,他赤裸上身坐在床上抽烟,黑漆咕咚,一点暗红明明灭灭,鬼火一样,我忽然被惊醒,懵懂中被晃动的暗红吓住,几次都喊出怪异的声音。我再也无法入睡,闫华抽完烟就呼呼大睡了。睁着双眼,闻着烟味,我烙饼似的在床上翻腾,直至天亮。
那时闫华学会了骑摩托车。顶头上司弄来一辆幸福二五零摩托车。上司酷爱摆弄摩托车。蹲在摩托车旁边,上司摸摸这,动动那,捣鼓很久,然后加上汽油,发动起来预热,嘣嘣嘣吼声响亮。这时,上司才进洗澡堂给我们几个小青年布置具体任务,然后屁股冒烟地上市里游荡了。我们小青年就撅着屁股在家里干活。我们五人,除了上司,其余四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小青年。闫华胆大,就乘上司出远差时,偷偷推出摩托车去骑。不久他就练熟了。有几次,还偷骑到市里兜风,被上司发现,好一顿训斥,骂得他狗血喷头。闫华假装虔诚地聆听,也不生气,没几天,他又偷偷骑摩托车上路了。
后来闫华就有了自己的摩托车,那是在他调入市区之后。早些年,时兴雅马哈,他下决心买了,时髦地在马路上飞驰,像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闫华当然不是小混混,他是离不开摩托车。
那些天,由于无事可做,闫华就被另一些内退的人喊去垂钓,说养身养神养心,还能吃自己钓的鱼。吃自己钓的鱼与吃市场买的鱼不一样,口感不同。闫华起先闪念过做化妆品或倒腾玩具之类生意,但总也没考虑成熟,就想先放松一下筋骨,歇息歇息,钓钓鱼也挺好。可一到鱼塘才发现,早有大批垂钓者长期在水边蛰伏着,迷恋很深,快慰已不能自拔,尤其不能谈钓鱼,一张嘴就唾沫星子四溅,滔滔不绝,如入无人之境。——水肥水瘦,竿长竿短,钩大钩小,线粗线细,食浓食淡,坠活坠死,立漂碎漂,春钓秋钓等等,搞得初学者云里雾里,自愧弗如。
我也曾被朋友忽悠到鱼塘,撂给一根鱼竿,配好钓组,一上鱼就被勾走了魂魄,喜欢得一塌糊涂。男子汉最希望有的搏击与拼拉夺抢,都藏匿在与鱼格斗之中,奇妙,惊悸。但我毕竟上着班,只能休假偶尔为之。
垂钓需要对水情、鱼情、季节、天气、时间、温度、钓具、綫组、钓法、钓饵等等有精细研究,才能跻身融入。这些必须在摸爬滚打中自我探索。圈内,常有人说,那小子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身经百战,就和打仗一样,要搏击百场战役。战斗中磨砺,战斗中摔跤,战斗中觉悟。
与鱼斗智斗勇,与鱼拉抢拼搏。斗着斗着就恍然大悟了,就明白了,原来你是在与自己斗,斗技巧,斗心眼,斗智慧。鱼不会说话,你其实是在一次次打败自己的过程中,剥掉愚钝,攀登险峰,俯瞰大地。你发现你的收获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鲤鱼,草鱼,鲫鱼,鲢鱼,鲶鱼,黑鱼,鳊花,罗非鱼,黄辣丁,五道黑,小白条,等等,只要一下竿,浮漂一动,你就知道是什么鱼,有多大,该怎么应对。再后来,你就开始向往大自然水域,对家养鱼塘不屑一顾。只有大自然水域的鱼儿凶猛,彪悍,是博弈的主战场。而且大自然能感受山川、大地、阳光、芦荡、草滩、风浪带来的惬意。——你成了搏击专家。水色,水温,水面,气泡,气味,气息,以及钓位钓点,钓组结构,浮漂长短,手竿软硬,海竿粗细,鱼饵搭配,香、酸、甜、腥食,还有桂皮,丁香,蜂蜜,香油,等等。
閆华机敏,执拗,肯动脑筋,入道很快,痴迷程度让人惊讶。最能证明他痴迷状态的,是他天天泡鱼塘。天没亮,背着竿包,骑摩托车突突地去鱼塘占好钓位,龟缩着,聚精会神,直至天黑也不收竿,多数时候还摸黑夜战,用夜光漂和手电筒,黑魆魆的晃动如夜鬼一般。曾经,闫华连续在水库待了一个星期——七天七夜,饭食就是干馕和咸菜。他老婆梁飞飞气得直跺脚,不再管他。梁飞飞在上班,也管不了那么周密。
风吹日晒,闫华变得黑不溜秋的,又干又瘦,如非洲难民,我都不敢辨认。一笑,闫华黑脸露出一口奶白的牙齿,皱褶密布。闫华说,比与人打交道松弛多了。
我曾目睹闫华用手竿钓过大鱼。那天满鱼塘只有他一人钓到了大鱼,扎实炫耀风光了一把。前一天对我说,明天周六,咱们去九公里砖厂野塘垂钓吧,那里有大鱼。
深秋,天气冷飕飕的,太阳有气无力,北风一吹,如小刀刮脸。我说,这种天哪里还有鱼咬钩。闫华说,你跟我来,保证让你钓到。我将信将疑。那是一个过去烧砖取土挖的大坑,聚集了洪水,排放了一些废水,很深,好几年也没有干涸。我最早去过两次,都是小鲫鱼、小白条、小麦穗之类,偶尔会上一条野鲤,金黄的尾巴野性十足,但那要碰运气。曾经郁郁葱葱的苇塘,已经凋零,黄枯的芦苇叶被风吹得哗哗啦啦撕裂一般揪心,早已没了盛夏时的静谧、馥郁与幽美。下竿后,很久没有咬钩迹象,只有小杂鱼嬉闹,提竿也不见鱼的踪影。我知道,这种天气,大鲤鱼、大草鱼已不再吃钩。野塘周围石头一样蹲伏着许多垂钓者,没有一个人上鱼。我想,权当来水边消遣清逸了。
闫华另类,他抽着烟,慢悠悠在池塘边转,踱步过来又踱步过去,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一片浅水处,放折叠椅,坐下。那水域几乎能看见池底,清澈透明。我有点不屑。
太阳渐渐暖和起来,柔融融如贴在脸上的热膜。
静寂中,野塘里突然发出哗哗啦啦的鱼闹声,水声极大,如撕破寂寥的利剑。我转身望去,见闫华鱼竿拉得弯弯的,吃劲很大,是上了大鱼了。他沉稳地起身,双手把鱼竿抬过头顶,不慌不忙地遛鱼,老远,还能听见渔线嗡嗡直响。我一阵悸动。
不少垂钓者放下渔竿向闫华跑去。他们是去看热闹。钓鱼人自己钓不到鱼时,就去看别人,心绪纠结,好奇,有偷偷寻觅嫌疑。我终于按捺不住,也跑了过去。我想,我边看还可以边帮闫华抄鱼。闫华一本正经地与大鱼搏斗,须臾,又左手举竿,右手拿抄网,导引大鱼在水中绕八字,哗哗啦啦,噼噼啪啪,几个回合下来,大鱼翻出了白肚皮,一动不动,如一艘潜水艇被平缓拉到水边,入了抄网。用毛巾压鱼,摘钩,托举,闫华敏捷而熟练。哈哈,闫华笑了,他向众人展示着大鱼,但不说话,很快又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折叠椅上。我知道,这是闫华最开心的时刻,往往这时他就会偷着乐,偷着乐时,就一本正经,目中再无别人。
闫华钓到的是大鲢鱼,足有五六公斤重。那样冷郁的天气,闫华居然会钓到大鲢鱼,人们目瞪口呆。炎热的夏季,鲢鱼也不好钓到,那是一个专项技术活。闫华那天一口气钓到三条大鲢鱼,让围观者唏嘘又大开眼界。有人反复看他的饵料,扒他的钓钩抚摸半天,还有人干脆就挤在他旁边下钩。可所有人都无功而返。闫华把第三条大鱼拉上岸,就收竿了,表情依然是一本正经。
后来他就承包了一个鱼塘。一边养鱼,一边开放垂钓,招来不少垂钓爱好者。有慕名学钓技的,有凑热闹娱乐的,也有狐朋狗友混钓不交钱的。闫华结交了一批钓鱼人,圈内声誉不低。闫华拍着胸脯说,来我鱼塘钓鱼。于是,垂钓者蜂拥而至,哗哗啦啦钓满一鱼护,龇牙咧嘴提出水面,肩膀歪得很厉害,但交钱时就疙里疙瘩,说下次一块交。闫华只好憨笑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承包鱼塘要给资产单位交承包费,要给供水、供电公司交水、电费,要购买成鱼放入鱼塘,以及买鱼饲料等等。闫华做成鱼让人钓走的生意,被钓走得越多越好,他只挣个批发到零售的差价,价位也不可定得太高,高了,垂钓者就不干了,会说他是“黑心老板”。闫华的价位与市场零售价差不多。闫华还往鱼塘大量投放饲料,让鱼增肥,怕几天下来鱼就瘦骨嶙峋,头大身子小,钓者更是指桑骂槐。
雄心勃勃。闫华就住在鱼塘,吃在鱼塘。一间小土屋内,拥挤着锅、碗、瓢、勺,渔网,鱼竿,渔线(他还兼做钓具出租),台秤,杆秤,弹簧秤,大量饲料,一摞塑料盆,一摞塑料桶,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四腿桌。闫华在小土屋扎了根。时常他还穿胶皮水裤,在鱼塘清理矿泉水瓶、塑料袋和杂物。没几天又买了一条玻璃钢船,下水工作,还防止有人掉水。安全第一,闫华警惕性蛮高。实实在在又过起了三十年前农场再教育生活,条件比那时还差,因为要自己做饭。闫华不怕吃苦,过几天骑摩托车到市里,驮两袋饲料,带一些干粮、蔬菜和必需品。
闫华向我发出邀请,我推诿着,一直不好意思去。闫华说,到我这只管放开钓。我当然更不能去了。一天,闫华突然来接我,黑黑的脸,白白的牙。闫华笑出一脸折纹,说,不亲自请还不来。我无言以对。闫华带我到喂食处,用脚踩探一下坚硬程度,然后说:就在这下竿,专门给你留的钓位,一会儿,我还要为你做鱼宴,尝尝我的手艺,味道极佳。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回答:吃什么饭啊,我带了馕和鸡蛋,还有纯牛奶,我要钓鱼。
又来了一群钓友,很熟的样子,花花绿绿,全副武装。大包,小包,钓箱,大阳伞,钓鱼眼镜,活动小桌椅,支架和蒜皮色钓鱼背心。闫华过去寒暄。
我心情内疚地下竿。鱼吃钩狠,浮漂进水立刻有动静,信号明显。我兴奋了,频频起竿。鱼一条接一条上钩,而且个头不小,条条都在一公斤以上,不一会儿,就钓了六七条。那鱼拉力猛,遛起来过瘾,钓线嗖嗖直叫,还拉断了两次,险些拉坏我的钓竿。我手软了。这样钓下去,一两个小时,鱼护就会钓满。于是我有意放慢了速度,在钓具上做了手脚——增加钓坠重量,调换更粗的钓线——为了不让自己上鱼。果然,很快不上鱼了。我悠闲地拿出一本书翻看。
闫华招呼完钓友过来,见我没上几条鱼,便说:什么钓鱼高手,半天不上鱼,还有雅兴看书。闫华拿起我的钓竿看看,一阵讥笑:就你这臭水平,还能钓到鱼吗?我说:去去,你别管。就把闫华推走了。闫华说,多钓啊,别心疼我的鱼。
后來,我谎称上面来人检查,要去接待,就收竿称鱼。闫华生气地说:打我脸,我能收你的钱吗?闫华脸色很难看,就如同从煤场出来一般。
我隐隐觉得,这样下去,闫华肯定做不长。他的鱼会被朋友、同学、管理者、关系户、钓友、酒友统统钓走,而且不给钱。
年底,闫华交完承包费,再核算其他费用,借款、水电、人工、租车、拉鱼、买饲料、买吹氧机、投食机等等,果然亏损三万多元。辛辛苦苦一年,只弄得两手空空。
梁飞飞不愿意了。态度煞是强硬,说:明年再承包鱼塘,我们就离婚。梁飞飞是个温顺又柔情似水的女人,但这次硬成了石头疙瘩。
忍痛放弃了鱼塘。
闫华又一次悲悯起来,伤感,悲戚,无所适从。闫华消沉了,就如同霜打后的蔫茄子,很沮丧,总也提不起精神。聚会时闫华闷闷不乐,自顾自地喝酒,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对闫华调侃说:一切都会好的,牛奶和面包都也会有的。闫华皮笑肉不笑,强装欢颜。
春暖花开,闫华终于恢复了生机。他又骑摩托车在荒野、戈壁、山川、湖泊、水库、河流游荡了。野钓。闫华说。到大自然领略闲逸之美,清新之美,到大水域与大鱼较量,施展男人的搏击。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闫华哈哈大笑,又呈现出早先的机敏和幽默。
骑摩托车滚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大小湖泊、大小河流,甚至去六七百公里外的喀纳斯湖钓冷水鱼——哲罗鲑,但因为那是国家二级保护鱼种,闫华悻悻无功而返。
后来,闫华又声名大噪起来,钓纪丰硕如雷贯耳。十几公斤,甚至二十公斤的大鱼,他都钓到过。舞剑深潭,鏖战浅滩,脚踏峭崖,臂展涌浪。钓明,钓暗,钓风,钓雨,钓洞穴,钓石缝,钓草窝,钓急,钓缓,钓浮,钓深,钓素,钓荤,钓顺水,钓逆流。时而爆发,时而回转,时而强硬,时而舒缓。抛竿,走线,造声,引诱。静观,猛拉,轻摇,慢遛。大鲤,大草,大乌棒,大胡子鲶,哈哈。闫华终于与他钓到的一条大鲤鱼一同登上《钓鱼》杂志。闫华一本正经的,没有笑,但钓鱼背心上有一些淤泥。闫华说,那条鱼就像一头小猪。
梁飞飞不再阻止他。梁飞飞笑嘻嘻地说,想想一个退休的男人,不偷不抢,不赌不嫖,挺快活,还常常带来惊喜,就随他去吧。
但是,出事了。
那天天还漆黑闫华就上路了。他的目的地是二百公里外的黄沟水库。前次他去看到有人钓起一条三十多公斤的大草鱼。闫华愕然了,帮那人照了相,又翻看了那人的钓具与钓饵。闫华眼神直勾勾地。
回家捣鼓筹备了好几天,闫华也不说话,盯着钓具琢磨,发呆。
闫华真是想钓到一条更大的鱼,一个更为奇崛的目标。闫华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搏击过程——铃响,抢拉,松曳力,肌肉绷紧,双手抖动,屏住呼吸,缓拉,再松曳力,再缓拉,溜鱼……一个惊心动魄又热血沸腾的过程。闫华觉得自己有能力、有运气触摸到那个仰天长啸的壮丽时刻。
万籁俱寂,闫华像一个幽灵。闫华在行驶了一百多公里后,路面上的一个小坑,让闫华的大鱼梦功亏一篑。摩托车失控了,被那小坑颠簸得偏离了方向,而这时迎面冲来一辆大货车,闫华无路可退,狠狠向右拐了一下,摩托车顺势翻下了三米多深的路基。
另一辆大卡车司机看到了那个惨烈的瞬间。好心司机停下车,跑过去大喊了几声,见没有反应,就探探鼻孔,见还有气,就速打急救电话。那司机懂得,一个人也弄不动他。
闫华昏迷六天不醒。
从外表看,闫华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其实头部严重震荡,大脑某根血管破裂,头颅里一点一点渗出血液,堆积,凝固,缺氧。如若那天闫华没有戴头盔,更是早就一命呜呼了。还有,他的左腿股骨严重骨折,还是粉碎性的。
好在抢救及时,闫华保住了命。
闫华脑袋被切开头皮,敲开颅骨先后做了两次大手术。第一次手术后,他的头盖骨右侧头皮变成了软的,能看见头皮上下有节奏地轻轻蠕动,谁看了都不寒而栗。第二次手术后,这块柔软的头盖变骨硬了,但闪着明晃晃的幽光——医生给他装上了金属脑盖,那依然让人发憷。大腿也动了大手术,接骨、打石膏、固定钢板、钻铁钉、缠绷带……闫华成了真正的钢头铁腿。在毫不知情中,闫华被护士扒光了身子,抬到手术台上,叮叮咚咚的彻底修理了。
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闫华苏醒时,懵懵懂懂的,甚至连疼痛都没有知觉。呆若木鸡,数天后才能嗫嚅着嘴唇,半天挤出一个字,混混沌沌,如蚊子的低吟,谁也听不清,也听不明白。
一年后,闫华拄双拐下地。一颠一簸走在林荫道上,梁飞飞扶着他,一刻也不能离开。艳阳高照,太阳暖融融的,闫华头顶呈现有一道亮光,闪闪烁烁晃动,招惹不少路人愕叹。梁飞飞见偷睨者太多,就大声说:别着凉,把帽子戴上。就给闫华戴上一顶银灰色的运动帽,那运动帽的帽檐很大,阴影中闫华的眼睛能看得很远。后来,梁飞飞干脆在室内也继续给闫华戴运动帽。
又一年后,闫华稍稍胖了起来,脸上肉也多了,皮肤白里透红,比先前还年轻许多。我们聚餐时,我给闫华夹菜,他笑眯眯说:我行,你,不用管,我。闫华变结巴了,但温和而客气,彻底换了一个人。晋新问:以后还钓鱼吗?闫华慢悠悠地回答:钓,钓啊。温柔中还能分辨出铿锵有力的内蕴。梁飞飞乜斜着眼睛剜了他一下,闫华像没有看见一样。
☉鱼跃
晋新夹着一本书。我蜷伏在被窝里,还没穿外衣,他就郑重其事递给我。——《文革瓷壶图鉴》,封面赫然钤印着晋新的大名。我一阵唏嘘。多年未见,晋新突然嬗变为业内小有名气的瓷器收藏家了。翻阅着,爱不释手,感觉胸膛肋间有腾跃的力量向外膨胀。近年国人收藏热兴起,跟风,盲目者大有人在,古玩、字画、瓷器、钱币、玉器、奇石、彩陶之类,一夜爆红,滥竽充数的专家如雨后春笋目不暇接。没想到晋新扎实潜入了,且收获颇丰。时髦中,他另辟蹊径,竟弄出了不菲的动静。
北三环附近一个小区,晋新买下一套两居室,宅内布置清雅,高蹈,有孤隐意味,尤其那三面墙的花架设计,古朴,妍秀,似有余音绕梁的袅袅回音。文房旧物,粉彩碗盏,紫砂茶壶,罐瓶盘杯,更有大批“文革”瓷器、摆件、杂件,让人目眩。——醴陵《最高指示》彩绘执把壶,江西《打倒新沙皇》直筒提梁壶,陕西酱釉《宝塔延安》执把扁壶,博山《智取威虎山》白釉彩绘执把壶,还有《江山多娇》彩喷壶,《革命红都:瑞金》鼓腹壶,等等,琳琅满目,婉丽华缛。一把景德镇 “花卉”彩绘执把壶,与我母亲家的一模一样,周边还簇拥着四个茶杯。当年,我家这套茶具是父亲从北京带回的,告知是顶级茶壶。那是一九六八年。父亲受命去接受毛泽东的接见。那时父亲是新疆野战军部队的团长。那瓷壶我家曾使用过多年。
惊艳与亲近来自心灵深处。谈及三十多年前往事,恍如就在昨天,斑驳不定又清晰碧透。那时我们多年轻啊!在一个旧澡堂改装的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我用排刷写大幅标语,他帮我叠纸、裁纸。我打好糨糊,提上桶,卷起标语出门,他拿起扫帚,鱼贯尾随。我们四处张贴,配合默契。后来,我们又一人提一副脚扣子和安全带去爬电线杆,我提的是胶皮头脚扣,他提的是铁牙头脚扣。我们一个爬水泥电杆,一个爬木头电杆。我们是去给每家每户安装小喇叭。那时,上面提出要创建十来个大庆,我们就卖力地加班加点,苦干加巧干,不知疲倦。
晋新写文章,我画画。他用蘸笔在稿纸上写通讯报道、消息、应景新闻;我用毛笔、排笔在白皮纸、宣纸上画大批判专栏水粉画、宣传画,给忆苦思甜展览画连环画,给大食堂画水墨画。我胆量大,时常会在搞大批判专栏间隙,临摹徐悲鸿的马,吴作人的骆驼,黄胄的毛驴,李苦禅的花鸟,还临摹过王子武、范曾的人物肖像。晋新不画画,就伏案填写稿纸空格,他用那种三百个空格的标准稿纸,每天赶写二三十篇稿件,然后就邮寄或坐敞篷卡车到市区直接送到报社电台。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慌慌张张往办公室走。我们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前一后,就像一部外国小说里的人物,有点奇诡和搞笑。龟缩在办公室,有时也悄悄干私活——文学创作。我们都是文學青年。那年月文学相当火爆。我写阶梯诗,崇拜贺敬之、李瑛、徐刚和马雅克夫斯基;他写古体诗,崇拜毛泽东、田间、陆游。我们两种风格,两种癖好。晋新有两句诗让我刻骨铭记——“战地黄花舞,海阔任鱼跃。”我说,“鱼跃”很形象。他说,我喜欢“鱼跃”,但它不是我发明的。
晋新十九岁,我十八岁。晋新身材短粗,结实,天天练武。我身材高挑,精瘦,天天睡觉。中学时晋新是校武术队的,他倒立着可以围球场走一圈。晋新天蒙蒙亮起床,出门,跑步,练拳脚,玩哑铃,五十分钟后回来洗漱,很规律。偶尔,我也会早起锻炼,在运动场跑十圈,然后回来,但由于我熬夜太晚,常常熬到下半夜两点,就没法坚持早起锻炼。晋新与我在小圈子里口碑不错,我们都是励志勤力的小青年。孤寂的夜晚,我在不断加码的咳嗽声中实践着执拗又迷蒙的文学体验。卢新华、刘心武、王蒙、孔捷生、余易木,我都痴迷。由于睡得太晚,第二天早餐也被省略了。现在回想,那是对自己身体的摧残。晋新生活很规律,就像他的为人,认真,规范,一丝不苟。他一笔一画的方块字,也像他的做人风格。晋新另有一个癖好,就是哲学。他在啃读《反杜林论》。我们晚饭后在办公室碰面,自己忙活自己的,倒也相安无事,但他十二点之前必回宿舍。有几次,他对我说,别把身体搞坏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继续苦熬着,面如菜色。我是痴人,是枷锁中的圣徒。晋新的话简约,和善,隽永。
改造洗澡堂与小院让我们快乐又凄惶了很久。一夜之间忽然有了七间房子和一个小院带库房,都欢畅无比。但我们要自己拾掇。洗澡堂里的秽物必须消灭干净,不然总有一种肉体与污垢混合气味在漂泊。我们自己动手。铲除污垢,清理墙皮,砂纸打磨,石灰粉刷,油漆墙裙,拆卸水管,更换暖气管,修补散热片以及管线涂刷银漆等等,还有大体力活——搬家。把石灰石运来后,装进大汽油桶中,加水,石灰石就慢慢溶解了,冒出许多气泡,变成石灰水,再用细筛过滤,倒入另外大桶,加入适量颜料后,就可以粉刷墙壁了。我们爬上爬下,一遍又一遍刷,把自己搞得浑身白乎乎一片。刷几遍晾干后,再弄来喷雾器,继续喷涂。有时喷嘴堵塞了,我们就自己找针或钢丝捅,一不留神喷嘴又通了,喷得我们满脸满身湿漉漉一片洁白,我们互相看对方,发现只有眼睛是黑的,都狂笑起来。
晋新个矮,上司安排他用焊枪补漏洞,用砂纸擦暖气片、刷窗户框、剔除墙旮旯角污垢等,晋新就自己摆条凳,支梯架。晋新干着干着烦躁起来,嘴里嘟囔说:凭什么总是我?虽然声音微弱,但上司肯定能听见。上司装着听不见。我因为个子高,我就总是清除屋顶、房梁、天窗、墙壁上半部,屋顶由于常年洗澡被水气侵蚀,墙皮像尿片子一样,一块一块布满疤痕,即便是用铁铲清除用砂纸打磨后刷六七遍石灰,也难以覆盖。我忍气吞声爬上爬下,草绿军服也被撕扯得破洞累累,如蓬头垢面的乞丐。数日后,我们小青年就吃不消了,浑身疲惫酸软,散了架一般。
晋新后来就摸索出一套自我调解的修生术。晋新上梯架擦或刷上两小时,就会下来休息一会儿。晋新休息也不是简单歇息,而是放松筋骨,仰躺在地面上,闭目养神,似进入一种新境界。我和少华羡慕晋新这个功夫。
倒霉事往往就出在这个时刻。那天,晋新刚躺在地下约莫一分钟,上司就突然回来了。这次上司的幸福摩托车没有响。上司去市里拉关系或给女孩办事似乎还没到点,却悄无声息回来了。一进门,上司看见晋新四仰八叉在闭目养神,就凶狠地嚎叫起来。他威风凛凛的样子,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上司瞪着眼说:小崔,我一出門你就偷懒,耍滑,哪像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
我哆嗦了一下,赶紧龟缩到一边干活去了。晋新被惊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脸色煞白,一句话也没反驳。晋新撅着嘴,不服气的样子,但没有说话。上司声调于是就更高了。我们没法再听下去。
晋新拿起排刷又爬上梯架干活了。晋新一脸严肃。
搬家具开始了。从老办公室、窑洞房、水房暗室、球场地窖等几处地点往洗澡堂搬运,虽然都不太远,但总有老式立柜、大书橱、保险柜、六腿桌、四腿桌、木头椅之类以及展板、老式录放机、照片放大机、洗印机、烘干机、旧文件、旧资料、广告颜料、白卡纸、白报纸、稿纸、旧杂志、旧报纸等等,还有一批收缴的毛泽东像章,用纸箱和胶皮水桶散装着,至少有数千枚,准备送去火化。现在回想,那可是好东西——新文物。如今毛泽东像章价格不菲,品相好的就更高了。如若当年我从中挑拣一些,收存,我也能算个“像章收藏家”了。我们用架子车搬运,一趟又一趟装卸,来回颠簸着奔跑。我驾辕,晋新在后面推,或者晋新驾辕,我在后面推。虽然汗流浃背,但我们卖力,尽心,配合默契。装车前,我们在大院空地上坐着试试,挺惬意,弹性好,靠背舒适。我说,不错,今后我们也可以享受沙发了。晋新嗤之以鼻说:哼,我才不坐呢?我嫌它资本主义。
上司常说,要艰苦奋斗,你们还年轻,不能怕吃苦,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但上司却有一对沙发。我们一律是木板凳。其实我们对沙发真没有感情。晋新说它资本主义,是真实心态。我们从小受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熏陶教育的一代青年,把艰苦奋斗当法宝,潜意识中沙发就属于资本主义。那对沙发自搬进洗澡堂后,我也真的没坐过。
那沙发确实很重,死沉死沉,我和晋新左扭右挪折腾了半天才抬上架子车。装车后,我们又用绳子拉了几道,怕沙发被凹凸不平的戈壁路面颠簸下来。摇摇晃晃,沙发一路危机四伏,但始终没有掉下去。到澡堂门口,我说,晋新我们俩一起抬沙发。晋新说,还是我背吧,两个人不好进门。晋新是个不怕吃苦的人。晋新背上沙发,刚好可以方便进大门再进二门。我就没有再坚持。
晋新背上沙发,扭动后背,调整了几次姿势,才开始进门,但由于门小,晋新就被卡在大门与二门之间,气喘吁吁地就是进不去,我和少华在门里门外两边协助,倒腾了好一阵,晋新才大汗淋漓地进门。
进门后,晋新并不急于放下,而是说:放哪?放哪?
我们也不知道放哪?可一瞬间,我和闫华脑袋同时冒出一个挺有意思的画面。于是异口同声说:文化大革命前放哪,现在还放哪?!
于是三人哄堂大笑,放浪无比。
缘由是当时刚放映过一部电影叫《决裂》,是“四人帮”炮制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电影,要彻底打击资产阶级教育制度回潮。那时能看到的电影很少,除《地道战》、《地雷战》、京剧《杜鹃山》之外,就只有几部新拍摄的电影,《决裂》、《春苗》、《火红的年代》,虽然极“左”倾向弥漫,但毕竟是电影,大家还是喜欢看。《决裂》中有一段表现“走资派”复辟的内容,后来有评论说,那是指一九七五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后的“右倾翻案风”。电影中的“走资派”复辟了,掌权了,重新回到了领导岗位,还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电影中有一句搬沙发的台词,很经典,很有象征意味。搬沙发者问:沙发放哪?反动权威说:文化大革命前放哪,现在还放哪?!
晋新笑着放下沙发,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倒在沙发上说,笑得我没劲了,沙发像石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说着就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擦汗。晋新爱干净,身上总是装有一块手帕。这也是晋新与我的不同。我的印记里,只有老辈人才装手帕,走到哪擦到哪。
光阴似箭,岁月恍惚。我和晋新后来相继离开了那个单位。我调入市区一个专事展览的单位,晋新调入一个跨省区石油管道建设单位。离开了旧环境,晋新视野开阔了,经历也奇诡缜密了。他一会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一会儿又在陇东山区,一会儿在华北平原,一会儿又到了古都西安。盘陀之路,晋新在变幻游动中逾越着,思维观念也在历练中稳健、阔卓起来。
由于不断流动,也由于忙于应付进入中年后的生活压力,我与晋新的联系渐渐稀疏了。但我们都努力着。
晋新的突然造访,还是让我咂舌不止。晋新说,我爱上收藏瓷壶有许多年了。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的,翔游中看到老旧瓷壶,被撼动了,就产生了下潜其中的美妙联想。那是童年记忆,文革中的斑驳,红海洋里的痴迷不返以及深入骨髓的偏执。
晋新说着,口才变得机敏、灵动,时有火花闪烁,使我后脑勺汗渍淋淋。晋新成熟了,淡然了。晋新的执著终究有了回报。晋新在青花、粉彩、五彩、紫砂中游移着,在壶、罐、瓶、炉、碗、杯、盘、缸的纹路中跋涉着,在元、明、清、民国、新中国的器物中静悟着。晋新口吐“造型”、“胎质”、“苏麻离青”、“铁线描”、“釉里红”、“白地黑”等专业术语,有孤绝傲然的风韵。宝物滋养了历史,诠释了我的精神世界,我时时有一种鱼跃的快感。晋新说。
晋新收存有六千多件宝物。
晋新的《新中国瓷壶鉴赏图录》又出版了。较之《文革瓷壶图鉴》,其空间、视野、境界更加宽广与厚重,文字精准、简净,条理分明,妙趣横生,赏读后其乐无穷,余味涤荡。晋新为了拍摄宝物,还摸索出一套摄影角度、物件摆放、灯光照射、剪裁编辑技能。晋新變成了一个全能人。晋新在沉淀后真的鱼跃了。
随手拿起一件《上夜校》执壶,我细细品味着。晋新说,这是景德镇“三反五反”时出产的,瓷质细腻,色釉艳丽,绘图生动,完全可以与清晚期“水彩”相媲美,与清早期五彩和粉彩有许多不同。它反映的是建国初期,人们红红火火上夜校的场景。 那时,劳苦大众翻身解放了,当家做主了,需要文化,需要知识,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就在中国千千万万个夜校展开,它表达了当时人们的渴望与憧憬。瓷壶用笔清丽,质地考究,人物造像生动,人物肤色是橘子红,艳阳,炽热,是当年人们内心的真实肤色。还有一件《刘英俊》肖像执壶,也让我颇为感叹。刘英俊是“文革”期间解放军中涌现的英雄战士,那时,我在上小学,至今记得刘英俊拦惊马救学生的细节。刘英俊被炮车轧住牺牲了。刘英俊的事迹激励我奋斗几十年。看到刘英俊,我恍若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与那些小战士们一起摆弄半自动步枪,卧姿装子弹,上刺刀以及捆扎背包的情形。军营长大的孩子,怀恋那一切。
晋新说,收藏瓷壶挺艰辛,失败多次,还“打眼”受骗过,有悔恨,也有“捡漏”后的彻夜不眠。一次在西安,他见到一件邯郸出产的“毛主席挥手”素白瓷像,要价八百元,觉得价高了,犹豫不决,想再等等看,后来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见到一件同样的瓷像,标价竟一万元,使他大跌眼镜,返回西安找到先前藏家,企图买走那件瓷像,可那藏家抱歉地说,前几天刚被一个上海人买走,成交三千八。晋新懊悔莫及,数日心情都无法平复。如今晋新除了常常在潘家园,还经常去天津沈阳道、西安朱雀路甚至廊坊天和古玩市场游荡。
晋新又有一本新书进入最后编校阶段。晋新忙碌而充实,潜游在提梁壶、执把壶、紫砂壶的翘嘴之间,咀嚼着快慰,弹奏着萧疏、清澈与玄妙之音。凝神,吟歌,如琢如磨,他尽享着瓷壶风流。
《新中国瓷壶鉴赏图录》一本书居然在家乡拍卖会上,以二千二百元价格被人拍走。
晋新为此作诗一首,依旧有过去的影子。《一剪梅·题新中国瓷壶鉴赏图录》。“浩瀚乾坤瓷壶藏,万丈豪情,千里风光。东风劲吹红旗舞,岁月如歌,往事如霜。风雨神州云雷荡,物也沧桑,人也沧桑,今朝华夏雨腾飞,国更富强,民更安康。”细品,这首诗透逸着奔放与明亮,潜藏着喧哗之后的厚重和饱满,一如十九岁时年轻的晋新,执著,气盛,笃厚。
这次晋新没有提鱼跃,或许他已将鱼跃深深地隐匿在凝重与高蹈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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