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1
安丰平和时薇晓的人生要来一次自由落体了。就从那个电话说起。
这是二○○二年元月中旬一个下午,四点来钟的样子。半个小时前,他们刚进家门。再往前,他们在外地旅游。新马泰深度十日游。仔细想来,那应该是他们婚后最放松、愉悦的十天。这么说吧,之后的十多年里,那样一种十成足的放松和愉悦,再没光顾过他们的生活。
十日游最后一天,安丰平在泰国多吃了几块炸猪皮,吃坏了胃。他有胃溃疡的老毛病,动不动就复发。那天一进家门,安丰平就去了卧室。躺下不久,那电话来了。不过才响了一下,他就听见客厅里传来脚步声,步速惊人。时薇晓是个爱热闹的人,所有不期而至的来电,都能让她小兴奮一下——她还年轻。
“什么?你说什么?”然而,时薇晓的声音一出场就是恐慌。“你能再说一遍吗?不可能吧?”
安丰平好奇心起,支起耳朵。稍后,时薇晓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嗓门,吓得他胃壁一紧。
“你绝对弄错了!”她喊。
这之后,有不少于五分钟的时间里,时薇晓的声音消失了。可分明地,电话并没有扣掉。安丰平疑惑地下了床,悄然开门,进了客厅。迎着客厅尽头的落地窗,背对着卧室这边,时薇晓正用极小的声音跟电话那头的人对话。
“谁来的电话啊?”安丰平都快走到时薇晓身后了,她竟没觉察。
听到安丰平的声音,时薇晓忙不迭地对着话筒说结束语:“明白了!我还有点事,先就这样吧!”
“到底在跟谁通电话?”安丰平警觉了。
他生性敏感,该警觉的时候绝对无法麻木不仁。
时薇晓快速将脸上的慌乱删除干净。“没什么,一个姐们,感情出了问题,找我倒苦水。这人挺烦的。”这么说着,她已然转换成一种轻松的表情。“不提她了,商量个事儿?”
“哪个姐们的电话?”
“女人间的事,你也感兴趣?”时薇晓把安丰平推坐到沙发上,“答应我一个事呗!”
“什么事?”
“先保证,一定答应我。不然我不说。”
“你看你,总跟个孩子似的。”
“你答应了?”时薇晓搂住安丰平的脖子,“那我可说了?”
“说吧!”
“去广州玩几天吧?今晚就去!”觉察到安丰平脸上随之而来的讶异,时薇晓孩子气地嘟起嘴,“去嘛!老公!”
安丰平用下巴指指地上、茶几上的包。大包、小包加起来五个,都没来得及打开呢。“时薇晓!”安丰平用手指点击她的脑门,“郑重提醒你,再过十几天就要过年了,又往外跑?说得过去吗?”
“当然说不过去。可我喜欢!不行吗?”
时薇晓已经不需要安丰平的批准令了,她匆促地跑进了卧室,开电脑,上网,订机票,落实酒店。安丰平在客厅里纳闷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笑了。依了吧。
不依了她,就有点对不起他们这种非典型的夫妻组合形式。
他们这一对,是老少配。安丰平那年四十八,但时薇晓才三十四。在安丰平心里,时薇晓有时不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女儿。所以,他对她的爱,有溺爱成分。她也相当爱他。他们的感情之好,绝对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就拿吃水果这件事说吧,一个苹果削完了,再小,也会分着吃,就算是梨,也会冒触犯“分离”大忌的风险剖成对半吃。
换个思维想想,不就是把本已结束的十日游拽成十几日游嘛。再说了,广州多暖和呀,成都的冬天真的太阴冷了。去那个花团锦簇的南国都市过几天暖和小日子,不挺好嘛?反正,他也不难走开——
安丰平在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是科里唯一的“笔杆子”,科长又是他哥们,所以,他能比较随意地支配上下班时间,包括偶尔为之的旷班。
而时薇晓呢,八个月前跟安丰平结婚后,就不再上班了。之前,她在一个药店当店长。是安丰平让她不去上的。反正他们眼下的生活里也没大项开支,她去不去上班,都不能从根本上提升或降低他们的生活层次。
去就去吧!等时薇晓订完机票回到客厅,安丰平已自行说服自己。“要带点什么去吗?”
“把干货带全就行。现金、银行卡、信用卡!”时薇晓一本正经。
她眼中掠过一丝阴霾。这次,安丰平没注意到。
事实上,即便去了广州后的头三天里,安丰平也没有过多地去关注时薇晓。主要是,走之前安丰平跟科长兼哥们打电话请示把他的年假多延长几天时,人家开列过来一个交换条件:你走可以,上头开会什么的我也可以给你打掩护,但你得把本科的下年工作计划写出来。于是,这趟广州之行期间,安丰平就专心窝在酒店里写官样文章。那三天,时薇晓白天很早出去,晚上很晚回来,安丰平也没在意。他心里还挺庆幸:这次广州之行,她从未要求他陪她这儿走走、那边逛逛,他倒是落了个清静和自在。
当然,他是错的。
2
一开始,时薇晓不能相信那个电话。电话来自广州珠江医院心脑血管急症急救中心。“是安洛家吗?”事情太急,致电者不等时薇晓接话,便说,“安洛出车祸了!”
“什么?你说什么?”时薇晓难以置信。
“安洛出车祸了!”致电者重复,“请问,你是安洛的哪位家属?”
“我是他妈!”
安洛是安丰平跟前妻生的。安丰平和时薇晓之间没孩子。
作为一个天性乐观的女人,时薇晓无法立即相信这个电话。在乐观者的潜意识里,噩运总是遥不可及的。
“你能再说一遍吗?不可能吧?”她反问。
对方没有耐心滚车轱辘话,她开始用迅捷、精确,几乎不带标点符号的语言,告知时薇晓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因车祸卧于马路边的安洛,又如何得到他家的电话号码:地点是广州火车站与省长途汽车站之间那截马路上,电话号码来自安洛手机里的电话簿。
广州?时薇晓听到这两个字后,她身体里那些乐天基因立即发酵了:“不可能!你弄错了!你绝对是弄错了!”
安洛在北京读大学,大四。学习之余他倒是喜欢往外跑,但仅限于北京周边地区,最远一次,不过是大连。就算有例外,安洛眼下也不可能在广州,他根本没跟他爸说起过——安洛跟安丰平可亲了,几乎无话不谈,真要去广州,事先怎可能不电话告知?
可是,千真万确,那就是安洛。来电者开始一股脑儿地向时薇晓罗列从安洛包里找到的他的身份证、学生证、两张银行借记卡、一张建设银行的信用卡、他手机的牌子,更关键的,是他的体貌特征——这个俊秀、瘦高、二十出头,手上缠了一圈黑檀木佛珠的男孩,渐渐在时薇晓的听觉里就是安洛无疑了——那佛珠,是上个月他过生日时她寄给他的礼物。
时薇晓,这个天性乐观的女人,终究还是接受了那必是安洛的事实。在此期间,有好几次,她的注意力变得很分散。以至于,她一时间忘却了这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不过,当那个人,安丰平,在她的身后突然发出声音时,她立即警醒了过来。
不能告诉安丰平安洛出车祸的消息。最起码,暂时不。安丰平在她视野里出现的瞬间,她作出了这个决定。
她不是个爱做决定的人。确切说,在她和安丰平为时不长的共同生活里,大小主意几乎都由安丰平拿,她乐得逍遥自在。但那一刻,不容细想、凭着直觉,她就做出了这个强悍的决定。平常不爱做决定的人,做起决定来,会比常人更坚决。
3
时薇晓能做出这决定,仍得益于她身体里高过常人的乐观指标:
虽然在电话里,那护士把安洛的情况说得很糟糕,但时薇晓总觉得那么倒霉的事不会降临到她家。就算天上下六合彩,也不见得会砸中她家啊。她认为,安洛一定能很快醒来的——是的,那护士说,安洛脑部受伤,被撞倒后,一直昏迷不醒。
还有另一个原因:与安丰平结婚后,时薇晓逐渐发现,某些情况下,安丰平不是个有能力掌控情绪的人。说来好笑,年近半百的人了,安丰平还动不动就焦虑,就急躁,就勃然大怒。万一安丰平听到那个消息情绪失常怎么办?时薇晓最不愿看到这个。每见他心情变坏,她会担心他的身体。坏情绪对健康多有害啊。
就是这样,时薇晓怀揣着掐不死的五成乐观,和五成不安,连哄带骗把安丰平拽到了广州。他们住的那家快捷酒店,离珠江医院心脑血管急症急救中心仅一条马路之隔。时薇晓给医院交够了钱,请了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陪护安洛,她自己则尽可能多地往医院跑。她还那样想过两次呢:
等安洛醒了,出院了,她带着他突然出现在安丰平面前,然后,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怀着一腔的窃喜,向安丰平追述刚刚过去的那场生死风波,那将是一个多么动人、可爱乃至浪漫的时刻?
除了过于乐观之外,还常会冒出些浪漫小情怀,这就是时薇晓。而即将到来的事实将证明,这次她的浪漫是不合时宜的。
三天过去了,安洛还是不醒。时薇晓带过去的钱哗哗地数出去,医院该使的法子都使了,安洛还是醒不过来。过了这么长时间不醒,醒过来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时薇晓开始动摇那决定:如果安洛永远不醒,就此离世,安丰平势必错过儿子最后的日子。她正做着最后的斗争,另一桩她不能独挡的事出场了:就在第三天下午,公安局方面打通了她的手机。
“明天下午,请到我们这儿来一趟。”电话那头的人说,“安洛的车祸调查报告出来了,我们要当面跟你们通报一下。”
公安局是弄清安洛有亲生父亲的,提出安丰平必须到场。时薇晓再想隐瞒,已无可能。
4
很久以后,安丰平都不能忘怀那个他被悲痛、恐惧,还有一些愤懑集体围攻的夜晚。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夜晚坠入最低谷的,尔后才是设法向原点攀爬的艰难过程。
时薇晓的表现极不正常——这次安丰平终于关注到了——他刚刚写完年度计划,打开电视看央十的《探索与发现》节目,时薇晓打他手机了。
“哥哥!你下来一趟,”时薇晓的声音比平常低八度,“我们去看电影吧!”
安丰平看看表,二十一点四十六分。这么晚了,她非但不回来,还要去看电影?他想,她可真是孩子气。心里头就有点不悦。
“你在哪儿?”
“就在酒店下面,你出来吧!”时薇晓哀求。
她这种语气,令安丰平的心只剩下了柔软。“好吧!这就下来!”
“快点!十点钟就开场了,是今天最后一场!”
安丰平飞跑下楼。电影不怎么样,但要说弱智,倒也谈不上。是部铁了心要煽情的电影。煽情的旗帜在这里被举得那么显明、触目惊心,这多少让安丰平有些不自在。他的年龄和阅历要求他抵制浅显的煽情行为。令他的不自在加码的,是他觉得三十四歲的时薇晓也应该抵触这种煽情电影,可是,她竟然哭了起来。
她连连哭泣。尽管,没哭出声,但,安丰平还是发现了:有好几次,他感觉到坐在右侧的妻子有些异常,便偷偷把头向右转过去一点,打量她。从前方大荧幕的影像里跳脱出来的光影,使她半明半暗的脸上的泪光闪闪发亮。她哭着,一次又一次认真、正式地哭着。显而易见,剧情深切、入里地搅动了她的心。安丰平后来竟然因为时薇晓无法遏止的哀泣而对电影有了一点点的认同,倏忽间也有点伤感起来,他轻轻在黑暗中攥紧时薇晓的一只手。时薇晓任由那手被他攥着,小心地让它一动不动。对她来说,那是最展现他们爱情的时刻,她爱这个。
电影院离酒店不远。看完电影他们步行去往酒店。途中,安丰平开始抨击这部电影。放在别的时候,时薇晓会应和他几句,以表明她任何方面都愿与他同仇敌忾。但是,那个夜晚,她轻声打断了安丰平:
“老公,有个事我想跟你说。”她拉起安丰平的手。“哥哥!记不记得,来广州前一天,我接了个电话?”
时薇晓心思重,或过于高兴时,会对安丰平称呼凌乱,一会儿老公一会儿哥的。她太爱他了,在这些极端的时刻,这样可以将她的情绪拉得平顺一点。
“当然记得。”安丰平问,“到底是什么电话?”
时薇晓抬头看安丰平,察言观色,忽然不敢说了。安丰平看到她身体晃了一下,似要晕过去。忽然,她站定了,放声痛哭。
安丰平一下子变得紧张极了。他显然比常人容易紧张。“到底怎么了?快说!”
时薇晓一不做二不休,用一种速战速决的语气,把它说了出来。“洛洛出车祸了。”她抬脸,示意安丰平看黑暗中高处的“珠江医院”那几个大字。“他现在就在那里……”
安丰平的反应很激烈,当然,这是时薇晓想到过的。不过,时薇晓没想到安丰平会骂脏话。安丰平,是的,安丰平突然就跳脚了。
“你怎么才跟我说?你混蛋!你有病!你真不是东西!你简直太不像话了!”
紧接着,他推开时薇晓,冲向马路,向着珠江医院奔去。时薇晓脑袋一空,紧追而去。那是他们结婚八个月、交往两年来,他第一次对她恶语相向。
狂奔了十来步,安丰平刹住步,回身喊时薇晓:“你也快点!我必须马上见到洛洛。”
好就好在,他的失控来得快,去得也快。本质上,他是个好男人。
5
安洛是自杀。太不可思议,这个长相、学习、人缘,样样都好的孩子,竟是自杀。
可自杀的结论确凿无疑。出事地点,恰是广州市内治安状况最复杂的地段之一,因此,马路两边或明或暗地设置了不少摄像头。调出来一对照,从各个方向錄到的事发当时状况的画面都很清晰,而且,由于那地方人流量极其密集,所以目击者甚众,几乎不下二十个人同时看到,当时,安洛突然就向一辆正常、匀速行驶的省际客运大巴冲去,速度之快、用意之明确、态度之坚决,那是一目了然的。
公安局专门派了两个人,细致、缜密地向安丰平和时薇晓陈述他们的调查报告,并且把来自马路摄像头的视频资料调出主要的一些来,给他们二人看。来自各方面的证据都表明:自杀的结论根本无法推翻。那么,这个孩子,这个安丰平倾尽心力养到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要自杀呢?
坐在公安局过于明洁的接待室里,安丰平陷入了一种深刻的悲痛。时薇晓一直握着他的手,他反过来同样紧紧握着她的。
“过会儿有个跟你们孩子自杀有点关系的女孩会过来。不过,她不是直接造成你们孩子自杀的对象,所以请你们见到她时保持冷静。”一个警察说。
安丰平的魂魄不在这里。他很恍惚。有那么几次,他的思绪飞向了医院。他忽然不想在这儿坐着了,只想回到安洛身边。
昨天夜里,当安洛插满各种管子的身体蓦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失控地嘶吼。护士和时薇晓合力抱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冷静。就是这个夜里,安洛停止了心跳,院方正式宣告病人死亡。
现在,安洛已从病房转运到太平间。他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安丰平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半小时后,警察把他们所说的那个女孩带进来了。这是个棱形脸、瘦,两颊明显残留有粉刺疤痕的女孩,年纪比安洛略大。她进来后紧张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站。正是因为这个,安丰平本来想冲她咆哮的,到底没有。
“这个女孩跟你们的孩子是网友。”警察介绍。
接着下来,在女孩语无伦次地讲清了事情的原委:
安洛与这位在广州打工的女孩网恋了,在安洛那边,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最终单方面决定来广州见她。本来说好在广州火车站出站口相认的,女孩却临阵脱逃。原因来自于她突如其来的自卑。据她说:她没想到安洛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高大、帅气、气质超凡脱俗,她原本以为,他先前把自己说得那么好,是自恋、自吹自擂,通常情况下,网络里的男孩、女孩不都是那样吗?就像她自己,一直以来,发给安洛看的,都是她们厂花的照片。
女孩说,她坚信安洛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后,会备受打击、扭头就走。她不想自讨没趣,就毅然做了隐身人。谁能料到呢,网友的拒不相见对小时候得过自闭症的安洛来说,是世上烈度最大的打击。
女孩说着说着,大概觉得坦然了,就没那么紧张了。她开始直视安丰平和时薇晓。然后,她忽然看见安丰平站起来,摇晃地向她走来。女孩疑惧地望着他,收紧了身子。她误以来安丰平要过来揍她。安丰平没有。他只是走过去,站在女孩面前,看着她。看着而已。
那个时候,安丰平心里闪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自杀的,不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而是他俊美、优质的儿子?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亘着,挥之不去,然后,他发现了它的肮脏之处。他挪开目光,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自杀的结论,对安丰平和时薇晓产生实质性的坏影响。它表明他们将几乎得不到赔偿。在安洛十七岁时,安丰平就跟保险公司给他买了意外保险,就因为是自杀,这个险白买了。虽然交过的保险金不会白交,但最终退回到手上的,又能有多少呢?从这个角度说,安洛死得一钱不值。这个白白英俊、优质了二十二年的男孩,就这么一钱不值地背弃了他必然有过的生活的初衷。
6
回成都他们选择坐火车。安洛的死马上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他们是穷人。贷款住着一套六十四平、两居室的旧房子,只一个人上班,月均收入一千五,不是穷人是什么呢?
至于作为穷人的他们为什么会让自己的生活里出现新马泰深度十日游这样的事情,那是有原因的,其一,安丰平欠时薇晓一次蜜月旅行。他们“五一”结的婚,那阵子是旅游旺季,去哪里都会花费不菲,而近日由于年关将近,出行的人少,各旅游公司都在搞促销,他们又恰巧碰到了一个价位低到极限的双人游套餐,就勇敢地奢侈了一次。
还有一个原因令他们勇于制造这次奢侈。这又得说回到时薇晓的乐观天性。她总觉得,跟安丰平的生活不会永远拮据,所以,趁着他还不老、她尚年轻,能出去看看就尽量。
可是,安洛的死让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他们以后再没有奢侈的机会了。
回到成都,离春节还剩十三天。他们先去把寄养在时薇晓一个女友那里的舟督芳接了回来。舟督芳是他们婚后开始养的一条萨摩耶狗。取名为舟督芳是因为这狗调皮到了跋扈的地步,与安丰平单位里一位二十多岁的讨厌男士性格上有得一拼。那男士就叫舟督芳。
养舟督芳是时薇晓的主意。跟安丰平好之前,时薇晓跟一个同龄男子谈过一场长达七年的恋爱,对方是个混账东西,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可时薇晓和他共处七年竟不知他有如此多的劣迹——那男人干那些事当然都背着她,当着她的面又竭尽哄骗,于是她对他的真正面目全然不知。她为这男人流过两次产,其中一次手术还出了点事故,但就算这样,她跟这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一心想着要跟他结婚。到最后,是这男人抛弃了她。她真的特别单纯,认识安丰平前,心理年龄从未超过十八岁。当然,有过那样的恋爱挫败经历,对安丰平这种真情实感的男人,她极珍惜。
心理年龄远小于生理年龄的时薇晓从小就想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大型狗,千难万难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她火速给自己还愿。理所当然,那个时候,安丰平对时薇晓是能满足就满足。尽管,他那时喜欢的是猫。
从女友那里接回舟督芳,他们立即被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困住:
早在安丰平与时薇晓去新马泰之前,他们就与老人们商量好了:今年过年,安洛去绵阳外公那里过,安丰平和时薇晓去上海安丰平的父母那儿过——时薇晓的父母就在成都,他俩可以初五、初六的样子从上海回来,再去拜个晚年,在同一座城市,这些就好协调。
而為了平衡安丰平父母对安洛的思念,在安洛去绵阳陪外公之前,他先得去安丰平父母那儿住一周。也就是说,本来,已经放寒假的安洛现在已直接从学校出发去安丰平父母那儿了。
现在,安洛没了,安丰平该如何执行以安洛为主角的春节探访计划呢?
“得瞒住这件事!”从广州回到成都当晚,安丰平对时薇晓说。
“瞒!必须瞒!”时薇晓精神状态很不好,脸色惨白,但她坚决异常。
她的坚决,强化了安丰平的决心。
无需任何解释,时薇晓就能理解安丰平。当初,第一时间得知那噩耗,她即刻决定向安丰平隐瞒。安丰平心里面的逻辑,她感同身受。
安洛的外公,爷爷、奶奶,能否接受外孙、孙子去世的事实,这必须存疑。他们这三个老人,加起来都快两百四十岁了。年纪最小的,也七十三了,最大的,已经八十二,那是安洛的外公,他最疼安洛——安洛的外婆已去世十多年——如果他们,哪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在得知安洛去世后出点问题,那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要想瞒住老人们,就得瞒住任何人!”安丰平说。
“对!”时薇晓的思路跟安丰平同步。
只要安洛去世的消息向一个活着的人泄露,就可能形成一条泄露链,使所有人都知道。为防止噩耗抵达老人们那里,他们要选择对任何人严防死守。
死守秘密是一个空洞的说法,要死守成功,得想一个又一个的招。
在这个春节日渐临近、亲人们等着团聚的大时期,当务之急,安丰平想到的是说谎,是圆谎。
7
从广州回来后第三天,安丰平立即专程去了趟绵阳。
专程去绵阳的原因,是安丰平觉得当面圆谎,要容易一些。时薇晓问安丰平,要不要她陪同。安丰平觉得一起也无妨,因为,安丰平的前老丈人、安洛的外公,这位八十二岁的老人从未反对过安丰平续弦。更重要的是,时下安丰平分分秒秒都想跟时薇晓在一起。有她在身边,他感觉自己淡定许多。
他们一早就出发,中午的时候到。安丰平的前老丈人是个间歇性耳背、嗓门大、爱开玩笑的老头子。“你们俩过来干什么?我想见的是我外孙。怎么他没来,倒是你们来了?”
艰巨的说谎和圆谎任务终于降临了。“爸!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呐。本来不是说好今年春节洛洛在您这儿过的吗?但恐怕他来不了了。”安丰平忙把准备好的话往外掏。“洛洛不是一直说要考研究生的吗?刚巧前些天他碰到一个赏识他的导师,以后可以报考他的研究生。那导师特别喜欢洛洛,非得叫洛洛现在提前进入情况。寒假洛洛要一直跟未来导师做事呢。”
老人家听明白后,很失落。“那这孩子今年春节也不回来过了吗?不可能吧?”
“我们不是为洛洛的前途着想吗?”安丰平凑近他,“碰到有导师提前赏识,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要好好配合。我们也支持他不回来。”
老人家看了时薇晓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窗外。他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加起来有六个,但唯独性格沉静的安洛最讨他欢心。虽然,安洛的妈,跟他关系特别的僵。
“那好吧!”嘴上这么说,老人却兀自走向话机。“那我给我乖孙打个电话。”
安丰平和时薇晓同时去制止,但老人家已经开始摁电话号码了。然后,安丰平背着的包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安丰平这才想到儿子的手机在他包里——那天在广州的公安局里拿到它之后,他就一直把它随身带着了。
带着它,仿佛儿子还在着,没走太远。
安丰平手忙脚乱地蹿出去几步,躲进里面的屋子,去拿电话。只听打着电话的老人家还抽空提醒安丰平呢:“哎!你手机抢戏了,它也响了!”又嘀咕道,“乖孙的手机通了,怎么不接呢?”
安丰平把电话捉到手上,手忙脚乱地快速按拒接键。就听到那边遥遥传来老人家纳闷的声音:“怎么给我掐掉了?小兔崽子!存心气我!”
不由分说又把电话号码摁了一遍,摁得很快,显然这号码老人牢记在心。安丰平的手上再次发出悦耳的铃声,是孙燕姿的《我要的幸福》——安洛前阵子特别喜欢这首歌,曾在电话里唱给安丰平听。
刹那间,安丰平特别难过。在这痴缠的歌声里,他失魂落魄。
这个孩子,他幸福过,但那也许不是他所认为的最幸福的生活类型,他一定在心里规划过那样的生活,那是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安丰平已经没有机会知道那些了。
幸亏时薇晓及时跑过来,帮安丰平摁掉了电话。
老人家听着话筒里和另一个屋子里同时断掉的《我要的幸福》,终于醒觉安洛的手机就跟他在同一个空间里。他放下话筒,向安丰平和时薇晓走过来,把安洛的手机抢到手里:“洛洛的手机怎么在你们这儿?”
“哦!这个,”安丰平急中生智,“洛洛前几天回去过一趟,拿衣服來着。电话嘛,他走得急,落在家里了。”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老人家有些警觉了。
“没!我们能有什么事儿?”时薇晓说,“爸!我知道您惦记洛洛,怕他没电话了不方便。您放心!过几天我们就把电话给洛洛送过去!”
“早点去送!”老人家说,“我想跟我乖孙说话。他没手机我怎么跟他说话?我还想问问他呐,能不能把考研究生的事放一放,该回来过年还是要回来。这是什么导师嘛?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家孩子回去。”
老人家说罢蹒跚地往外面走去。安丰平和时薇晓远远站在这里,望着老人家的背影,二人都心有余悸,更因未来必将到来的更多的难题而心生慌乱。
安丰平想,在他前老丈人这边扯圆一次谎,都那么难,下步面对他的老父、老母两个人,该如何应付?——这两个老人更精细,脑子有时候比年轻人还好使。而且,能蒙到他们什么时候?直到他们撒手归西吗?瞧他们身体都还硬朗,都能够再活十年二十年的样子,再说了,难道他希望他们早点走吗?当然不,绝不是。无疑,他是怕他们中任何一人受不了那打击。
接着下来,安丰平和时薇晓跟老人家零落地说话。难免就说到了安丰平的前妻、老人家的女儿。这是他们每次相见必说的话题。
时至今日,老人家跟安丰平的亲近,远远超过了跟自己的女儿。事实上,安丰平的前妻打从八年前与他离婚后,慢慢就处于失踪状态了。他们离婚,直接原因,是多年来她与一个台商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其实,没人赞同她这样。当初,亲人们更是不同意她与安丰平离婚,尤其安洛,一度发出如果她跟爸爸离婚就不再认她为妈的通牒。但她还是一意孤行,冒着与父亲、儿子决裂的大不韪,离了婚,跟了那台商。
最开始,她还跟大家电话联系的。后来,她换了号,先不告诉安丰平,只告诉安洛和她爸,再后来,她再次换了号,连她爸和安洛都不告知。也许后面还换过几次号。总之,眼下她早已跟这边的所有人都失去联系了。也许,她是记恨当初大家抵制她和台商好吧,而等她与台商真的结婚了之后,她发现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婚姻。
她最后一次跟她爸通电话,是六年前,她说她当时已跟新夫迁到新加坡生活。新夫满世界跑,她也跟着跑,反正她爱跑,喜欢有新鲜感的生活。估计是越跑越野了,尝到了快意人生的甜头,她越来越执迷于此,终至连普通的人伦都不顾了,索性就跟她早年生活里的所有亲人完全脱离了干系。
安丰平和时薇晓一直待到傍晚,之后赶夜车回成都了。
不知不觉安丰平和时薇晓同时在车上睡着了,他们都感到特别累。期间,安丰平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母亲打来的。她说,她跟安丰平父亲来成都了,已经进了门——他们有安丰平家的钥匙,安丰平给的,方便他们想过来随时过来——不过,他们说,那只狗看起来对他们挺抵触的,所以他们只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就出门散步去了。
安丰平和时薇晓同时一激灵:骨灰盒,安洛的骨灰盒。
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安洛的骨灰盒。
8
他们把骨灰盒放在安洛房间的衣橱里。舍不得立即下葬,就先在家里放着。再说了,他们也拿不准,如果不举行一次公开悼念仪式就下葬,这对已经过世的安洛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生者要考虑活人的感受,也不能忘了死者的感受,不是吗?
骨灰盒多半没有被发现吧。安丰平和时薇晓进了家门忙不迭地去安洛的房间查看。衣橱在里侧,去往它那里要先越过安洛的床,而床与墙壁间的狭道正中放着一张小圆凳。安丰平和时薇晓记得,他们离家之前,它就是放在那个位置的,所以,安丰平的父母应该没去过衣橱那儿吧?
但安丰平还是不放心。他跨过那张小圆凳奔到衣橱前,打开。骨灰盒醒目地位列衣橱空间的正中,当然,它原来就在那个位置。因为这位置如此醒目,一开衣橱就能看见,所以很难确知它到底被发现了没有——万一,他父母来过衣橱这儿、开过衣橱呢?小圆凳很容易移开、再复位不是吗?如果,他们看到了,又希望安丰平和时薇晓不知道他们看到了呢?
安丰平站在这衣橱前,心情十分凌乱,而近在咫尺的安洛的骨灰,令安丰平感觉生命虚妄。他看着骨灰盒,就想,这是安洛。是用另一种方式活在他生活里的安洛。他不了解这种方式,尽管,他特别地想了解。那样一种想知道却又无从渗入的感觉,忽然令他极其恐惧。在那过电般的恐惧之后,悲伤接踵而至。他整个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大把碎冰揉搓着似的,带给他阵抽痛。最终,那痛在他胃部落定了,他感觉有许多囊虫正沿着胃壁爬行、殴斗——可恶的溃疡。
时薇晓见安丰平情况不妙,马上向他跑来。她搀住他。
“老公!又疼了吗?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你说得倒轻巧!”安丰平神经质地推了时薇晓一把。“现在我有这份心思吗?”
时薇晓一屁股跌坐在安洛的床上。“你这样我很担心!”
安丰平看着床上的时薇晓,感觉她的脸色比平时惨白了几分。她跟他说过,她有低血糖。最近几年才有的。真难为她了。这几天,她何尝比他承受得少?安丰平忽然觉得自己太可恶。“薇!我累,扶我去躺一下!”安丰平轻声道。
这轻柔的语气,在他,就是道歉的方式了。时薇晓懂。
大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钥匙在匙孔中捣动的声音。安丰平和时薇晓同时往大门口跑。
又一场战斗开始了,他们想。
门开了,他们看到安母提着一大兜水果、安父提着一大兜菜。他们的脸上挂着笑。
愉悦、毫无负担的笑。
谢天谢地!他们没有看到骨灰盒。安丰平看着他们脸上那笑,松了一口气。
“都愣着干什么?替把手!”安母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送,示意安丰平去接。“真没想到,这边的物价,比上海还贵。”
“可不是嘛!现在什么事都反过来了。二三线城市的消费经常比一线城市高。”安父搭安母的腔。
这一对老人一辈子都在交谈,从早到晚,从黑夜到白天,当然,并没有大话题,都是些琐小的话,但他们永远说得起劲。安丰平从小就向往父母这样的婚姻,他第一场婚姻与理想婚姻背道而驰,所幸,这第二场,是称心称意的。
安丰平把水果兜和菜兜合并到手里往厨房里拿,时薇晓去帮安母把围巾接过来挂到墙上的搭勾上。安母就说话了:“洛洛呢?出去玩了吗?”
时薇晓有点愣怔。安丰平手里提着两棵葱,从厨房里冲出来。“妈!要不我们今天出去吃饭吧?给你和爸接风!”
“接什么风啊?你爸单位退休办组织的活动,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外面吃香喝辣,晓得哇?我们肚子里的油脂怕有一尺厚了,你爸回去查血的话,估计‘三高都高得不成样子了。还是粗茶淡饭好,适合我们老年人。就在家吃,你和你爸去做!我和小时坐下来讲讲话。”
“好啊,”时薇晓学上海腔喊安母,“姆妈!”
“哎!”安母喜滋滋大声应了下,拉住时薇晓的手,道,“洛洛什么时候回来?已经回成都了吧?寒假应该早就放了对不对?这小囡,好久没给爷爷奶奶打电话了,唉!他就跟他那个外公亲。”安母冲着又进了厨房的安丰平大声说,“平平,我们这次来,主要是让洛洛看看我们,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拐到成都来。本来洛洛不是要先去上海看了我们再去绵阳看他外公吗?我们一想,不如我们送上门来给他看好了,省得他跑,反正我们也算顺道。”
安丰平再次从厨房里出来,心里慌,说不出话来。
“对了,”安母说,“今年春节就不要叫孩子去他外公那儿了,他那个妈,那么讨厌,赶紧跟她这个体系里的人全部断了往来算了。”安母对前亲家方面的所有人有种固执的敌意。“这样好哇,我们在这里多住几天,然后你呀、小时呀还有洛洛跟我们一起去上海。或者,我们都不去上海了,全在你这儿过年,反正,今年一定要团团圆圆的。”
怎么办呢?安丰平警觉心起,正式地坐下来,把白天刚跟前老丈人撒的谎再撒了一遍。由于有过了一次预演,这一次撒得比此前那次要圆熟很多,所以,任安母、安父是多么精细的人,也没有立即听出什么破绽来。
后来安父和安丰平去厨房做饭。又过了一会儿,安母也进了厨房,陪站在那里,方便继续跟老伴闲聊。时薇晓忽然才想到,须得把骨灰盒转移。因为安父和安母肯定至少要在成都睡一晚,而要睡就只能睡在安洛的卧室里。
趁着安父、安母都在厨房的空当,时薇晓跑进安洛的卧室。舟督芳这会儿突然变得很来劲,死缠在时薇晓的身后。时薇晓打开那衣橱,小心抱出骨灰盒,目光搜寻它的新安置地。这时,舟督芳瞪着这白颜色的瓷缸状物品大叫起来。时薇晓就腾出一只手来,挥动着制止它。这骨灰盒还是很沉的,她一只手一下子抱不稳,差点使它掉下来,所幸她及时收回那只手护住了它。
最好转到她和安丰平的卧室去,时薇晓拿定了主意。
正要往外跑,忽听得安母的声音从外面莺歌燕语般地传了过来。“小时!你去哪儿了?过来看看我给你买的丝巾!”
耳听安母的脚步声离安洛的卧室只差一两步的距离了,时薇晓急中生智,迅速矮下身子,将骨灰盒塞到了床底下。舟督芳今天真讨厌,竟然对着骨灰盒的去向手抓脚刨起来,使劲要往里面钻。好在空隙不大,它的肥身子钻不进。
“这狗,吵死了!小时,快出来!试试看!”安母已经站到门口,挥动手里的丝巾。
丝巾立即成为新的诱惑源,舟督芳直接从床上跳过去,扑向它。安母吓得心惊胆战,扔下丝巾躲开去了。时薇晓赶过去,拍了舟督芳一把,它老实了。然后,时薇晓提着丝巾虚弱地站在客厅与安洛卧室之间,大喘气。
9
安父和安母在成都住了两天才走。
期间,安丰平和时薇晓找到一个二老出去散步的机会,终于再次得到了转移骨灰盒的机会,把它转到了他们卧室的保险柜里。
这样的隐瞒真的不是件轻松的事。有几个他们突然变得极其脆弱的时刻,时薇晓都想动员安丰平向安父、安母坦白继而让所有人知道安洛的死讯了。但终究,她还是没有。她不想。并且,她知道,安豐平绝不会同意的。
就想想安丰平现在多么痛苦吧。一样的道理。安洛是这三个老人的至爱、心肝,是他们的希望,就像安洛是安丰平的至爱、心肝,是他的希望一样,如果他真的还爱着这些老人,就要尽可能地保护他们心里那团希望的火焰,不让它熄灭。何必让人人都去承受痛苦呢,况且,痛苦又不是能够以分摊的形式存在,多一个人知道,它就多一倍机会作威作福。
然而,难道要一直隐瞒下去吗?难道能一直这么隐瞒下去吗?瞒个几天就慌成这样了,瞒几个月,乃至几年呢?一直隐到他们一个个带着未熄的那团火焰安然百年?那有可能吗?安洛从此后不出现、连电话都不打一个,他们还能对此安之若素?这些设问,马上盘踞到他们心里,叫他们束手无策。
春节,最好不要去父母那里吧,安丰平想。去了,一不留神,泄了天机,怎么办?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春节不去看父母。
离春节还差两天,安丰平给父母打去一个电话,说市里有个大会,需要写手,他被单位指派过去写稿,春节要连续加班,无法去外地。又安慰他们:反正过节前已经见过面了,就当是那次见面是春节的团聚吧。在上海,安父、安母还有一女一子。安丰平不去,他们春节也还是挺热闹的。安父、安母数落、叮咛了安丰平几句,口头认同了他的不去。不过,安父、安母又问到了安洛,说怎么不见他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呢?人不回来,连个电话都不打,不懂事了吧?费了非常多的口舌,安丰平才说通了父母。
这样的隐瞒,何其困难。选择这样一种隐瞒的生活,就等于选择了一种难度最大的生活。事实正是如此,这样一种持续的隐瞒,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变得困难。这样一种隐瞒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让安丰平和时薇晓难以承受,令他们心力交瘁。
10
陈裕针和安仲民心里面其实是存了很多不解的,那些疑点,来到他们心里,生根发芽,愈来愈大个,叫他们没办法装糊涂。那个春节里,他们两个人比往常任何时候都热爱讨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都在床上睡过去了的那几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用于开讨论会了。议题显而易见:儿子家里到底怎么了?
洛洛是个细致、有心的孩子,这几年里,从来都是很规律地给他们打电话的,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出尔反尔不过来看他们不说,连个电话也没有了。过年啊,这种时候没电话,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还有平平,过年说不过来就不过来了,那么的决断,一点征求他们意见的意思都没有,他到底是怎么了?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肯定有什么事情,没跟他们讲。
什么事情呢?有那么不方便的讲吗?
而且这个事情肯定是平平和洛洛父子俩之间的,要不然他们不会同时反常。
对了,对,这父子俩,是串通好了的,肯定是。到底是什么事呢?
跟平平新娶过门的小媳妇,有关系吗?
跟平平离掉了的那位,有没有关系?
想来想去,他们把焦点锁定在了已经取消了儿媳资格的那个女人身上——对时薇晓,他们是喜欢和信任的,这个女子,他们看得上眼,没有花花肠子,这一点他们是非常确信的。但是那个女人就不行了,哪儿哪儿都是不行,都叫他们看不顺眼,而已经发生的事实也证明,他们对她有成见是必须的。
难道是,这个女人又借尸还魂了?洛洛现在是大学最后一个学年,接着下来就不用谁负担自己可以挣钱了,那个女人意识到了这一点,突然想把洛洛占为己有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她花言巧语,说服了洛洛毕业后跟她去国外,跟她一起生活,相较于平平,这个女人经济上有优势,洛洛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然更想过富贵安康的日子,所以是容易被她的迷魂汤灌晕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把洛洛的魂给夺去了。
然后呢?洛洛心里有愧,这孩子心思又重,碰到过于艰难的话题,索性就不想去解释了,但又怕外公、外婆追问,那好麻烦的呀,不如就来个一刀切,彻底失踪,叫他们想问也问不到。也许,等过一阵子,外公、外婆心里的气平息了,话容易说得通了,他再现身,跟他们来一个正式的解释,是这样的吧?一定是这样的。
陈裕针和安仲民讨论了一整个春节,期间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给安丰平,以寻取印证,或新的有助于他们释疑解惑的逻辑,最终,他们确定了这样的观点和结论。
然后他们就用他们宽和的心态理解了安丰平和安洛,甚至于,连带着对“那个女人”也有所理解了。他们不是狭隘的人,有些逻辑,只要讲得到那儿去,他们能够请自己接受,然后真的就接受。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吧,等安洛觉得时机到了,来找他们,给他们解释。他们爱安洛,所以,安洛想跟谁都可以,只要是,他开心。
有那么一阵子,陈裕针和安仲民就没有像春节那阵子死缠着安丰平要各种答案了,这个时间有两个多月。那段时间里,他们也担心安丰平,怕他不能承受安洛被前妻夺走的打击,但他们又觉得安丰平既然选择不与他们交流这桩事,就应该尊重他、配合他。那两个多月里,他们没怎么给安丰平打电话,安丰平给他们打电话也比往日少。然后,春天昂首阔步地来了,有一天晚上,他们正在房间里看一个穿越剧,那个他们期待的时刻出现了:
安洛的电话,终于打过来了。这孩子,终于还是来电话了。
话机显示的还是安洛从前的号——这跟陈裕针和安仲民先前的推理不搭。如果去了国外,应该换了国外的号啊。不过,对手机这种新生事物,陈裕针不懂行。也许安洛不换号自有他的用意,她自己给了自己解释。
“奶奶,身体怎样?”
这个心细的孩子,还是那样,一开口就关心长辈的身体。真是个好孩子。
陈裕针眼泪才要掉下来,心里面若有若无的冰层和疑点都已经化开了,因而她马上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个小囡,当奶奶和爷爷是空气呀?哪能那么久不打电话的?”
“忙!”
“忙什么呀?不就是要考研究生吗?你爸已经跟我们说了。你怎么啦洛洛?感冒了吗?声音都变了。”
“哦?是。感冒,有点。”
“要不要奶奶和爷爷去你那儿看看你?反正我们也没有事情,给你去做饭吧。”
“不!”
安洛用字很节俭,怕多用几个字会怎么样似的。
“你们那个导师也真是的,考研究生难道还不允许跟家里人见面、打电话的吗?害得一个孩子生病了,家里人也关心不到。”陈裕针好奇地问,“你到底准备研究什么呀?没听说过读研究生不许跟家里人联系的。”
“专业,挺特别的。嗯,确实,要保密。”
“还真的是要保密的呀?”
“嗯!不然,我消失这么久?正想说,以后,跟你们,还是要,少联系。”
“到底是什么专业呀?”
“奶奶,说出来,你也不懂。电话可能被监听。问爷爷好,挂了!”
“哎!等等!那你现在在哪儿啊?不在北京的学校里吗?”
“嗯!跟导师做课题,在外省。必须挂了,奶奶和爷爷,保重身体!”
说挂就挂了。
陈裕针在接电话的时候,安仲民一直歪着个脑袋在旁边听着,好几次要把老伴的電话抢过来说话,被陈裕针挡开了。没有跟外孙说到话,安仲民很扫兴。陈裕针也扫兴。不过很快,他们的心就被欣慰占满了。
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跟那个女人无关。这个孩子,他们误会他了。安洛怎么可能跟那个女人去国外呢?那个时候,他是抵死都反对他妈跟他爸离婚的、坚决否定她的行为的、是跟她对抗的。国外再好,那里没有他喜欢的人,他去干什么?当然不会去。
这个孩子,还是那么懂事,那么惦记着他们,只是,他受了限制,没有办法,才失踪了这么久。
现在的孩子,就业压力大,学习上是怎么要求的,就只能遵守啊。
陈裕针的手依然把持着电话筒,舍不得放下,就这样跟安仲民发表她的看法。安仲民点头,默认她的说法。他们两个那个晚上有点开心,决定晚睡一会儿,像个年轻人一样下楼去吃夜宵去了。
11
确如安洛首次重现的那次电话里说的那样,他不太能联系他们。再来电话,已经是这一年冬天了,这中间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大半年过去了。往后,安洛的来电就固定在了这样的频次——半年一次。
那第二次电话,很简短,几乎是,陈裕针才说了一句整话,安洛就满腔歉意地要挂电话了。
用字仍然简短,仿佛他是从国外来的,不熟悉中文发音,主要靠字和词交流,那种流畅的句子,为难他了。
还有一个情况:安洛似乎比较排斥跟爷爷说话,一旦爷爷把电话抢过去了,他就基本上只是沉默了,或者,干脆挂电话。
关于这一点,陈裕针理解,历来,安洛就是跟她有话讲,跟爷爷不是。
不过,陈裕针最开始还是有所埋怨的——到底什么专业,抑或是什么样的工作,叫这个孩子变得如此讳莫如深、惜语如金,对打电话这件事如此地慎重呢?她有心怀疑安洛在欺瞒她什么,但一来她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二来她也认为欺瞒之说完全不能成立——真要欺瞒,索性就不来电话了。
到底,她还是释然了,慢慢适应了安洛半年一次的简短电话、习惯了他的用语省俭。甚至于,到后来,她都觉得这是安洛必经的一种成长——这个孩子,如今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用语温软的孩子,而成了一个向着内敛性格过渡的准男人。内敛有什么不好?这样的男人更有质感,这对安洛是好事。
有时候,陈裕针和安仲民也和儿子安丰平探讨安洛,说安洛稀少的来电、节制的用语,他的这些显明的习性上的变化。安丰平从来都是疼儿子的,容不得别人质疑他的儿子,包括自己的父母,每当谈论到安洛的改变,安丰平立即替儿子辩解。安洛的现状,安丰平显然比任何人都理解,并且他还说,这也是他的意思:让安洛把心思多放在学习和工作上,其他的事,以后再考虑。
有了安丰平的耐心解释,陈裕针和安仲民往往就不再去深思安洛的变化了。慢慢,他们就把变化后的安洛的表现当成一种常态了,要是安洛真变回他儿时的样子,兴许,他们还有点不适应呐。在此期间,陈裕针和安仲民在快速地变老,陈裕针的耳朵有点背了,安仲民的反应也迟钝了些——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他们,这对互敬互爱、说话总那么投机的伴侣,总是那么的步调一致。
那应该是二○○八年左右的事吧。也就是这一年,有糖尿病史已十三年的陈裕针突然病危。
急性脑梗死。晚饭吃到半途,人突然就坐定在了那里,眼睛呆直地望着前方,别人说什么话,陈裕针都听不见。突然又听见了。安仲民正觉得奇怪呢,又听不见了,没知没觉了。然后,“咕咚”一声,陈裕针连人带碗摔倒在饭桌底下。
在上海本地的大女儿、女婿,还有大儿子、媳妇,火速赶到闸北区陈裕针和安仲民的老房子,将陈裕针送到医院。当晚,陈裕针生命体征就开始往弱里跑。她时昏时醒,醒的时候语无伦次,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夹杂着对一些陈年旧事的回顾、对家庭琐事的看法,叫大家听得一头雾水。中间有一次,她突然这么喊了一句:
“洛洛!”这两个字是喊得極其清晰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喊了:“洛洛!”
就这样,病床上的陈裕针,大声呼喊出她心灵深处蛰伏了多年的愿望。这愿望经由她细弱的声音播放出来,叫安丰平心碎,叫旁边其他的听者恼恨,他们恼恨的对象,是教子无方的安丰平。
老人都这样了,难道你还要纵容着儿子不在场?你就看得下去吗?不消说出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到哪里去找安洛呢?陈裕针此生怎么可能见得到安洛呢?最近六年来电波里的那个声音,来自于他安丰平的设计啊。
设计出安洛的声音,虽然难,但只要用心,刻苦训练,就能成。但是,要让安丰平设计出一个站到大家面前的安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陈裕针表达过要见安洛的愿望之后,安仲民,还有其他在场的安丰平的亲人,都把目光投向安丰平。他们都已经在安丰平的设计下,接受了安洛在做着一个秘密工作的信息,但,这个工作再秘密,总不能叫人永远不露面吧?古往今来,哪有如此秘密的工作?何况,现在是和平年代,是讲究人性化的时代。
安丰平的姐姐脾气火爆,终于开始数落起安丰平来。安丰平只好在旁边听着训斥,心里充满歉疚。见训斥没用,安丰平的姐姐决定亲自上阵,给安洛打电话。
一打,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而那个时候,安丰平盯着姐姐快速摁手机的动作,心里紧张得不行,手下意识地探进裤兜里,紧紧抓住了他的另一个手机——安洛的遗物,那只手机。幸亏安丰平这次想得周到,来之前把手机关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但是,安丰平的姐姐,还有哥哥,包括安仲民,这次是坚决要打通安洛的手机了,接下来的一两天里,他们表现出这样的决意。其时,安丰平就在他们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两天的最后,下午某个时候,找了个借口,安丰平离开了他们,去了一个公园。他一直往里走,走到一个僻静之处。那里风在呼啸,安丰平开始等待必将到来的电话。打给安洛的电话。他等着再次扮演安洛。
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西北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他用安洛的声音跟陈裕针和安仲民还有另一位已经八十有八却依然健壮如牛的老人讲过,如今,安洛被分配到了甘肃的一个秘密基地工作,那个单位是属于国家安全部门的,那里人烟稀少,信号要么不好,手机里的人声听着一般都会失真。
安丰平就一直站在那里等,见有人来马上让开几步,怕人声会影响他接下来的声音表演。半个小时后,安洛的手机,被安丰平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个遗物,震动了起来——安丰平一般都把它设置成这样。
安丰平清清嗓子,等待对方的质问或请求。他已然准备好了怎么回复。安洛的嗓音跟他的嗓音就质地而言,有相似之处,这方面显然是有遗传的,这也正是安丰平当时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基本掌握了安洛声音的原因。电话是安仲民打过来的;
“洛洛吗?”安仲民用哭腔大声说,“洛洛,我的孙啊,奶奶要死了,你快回来一下吧!”
安丰平假装被惊呆了一下,然后,他任由自己哭出了声来。他把手机拿远,以便让这哭声传到电话那头时可以变得毫无辩识度可言。然后,安丰平将喉肉收紧了一些,使自己发出类似安洛的那种柔弱、温软的声音——这是个温柔的孩子啊,多么好的一个孩子:
“爷爷,我回不去!真的回不去!”
“哦!”安仲民失望地停住了哭泣。
“我听爸爸说了,奶奶病重。你叫她坚持,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到可以看到我的那一天,坚持啊!”
安仲民把手机塞到陈裕针的耳朵根子上,让她听“孙子”的叮咛。陈裕针竟然有了比较多的意识,渐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脸上有了一抹生机,她怔怔地听着,最后,用很微小的动作点了点头。
不可思议,仿佛,安洛的这个电话赋予了陈裕针一个新的人生使命,一个希望,这希望是一支强心剂,给了她强有力的激励,她竟然——竟然脱离了危机,转危为安了。加上用了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医生,陈裕针不久后就化险为夷,并且在半年后神奇地康复了。
这之后,她一直活得蛮有精神。
而那一天,在公园打完电话后的安丰平突然像疯了似的,沿着公园里幽深的小路狂奔起来。那天的天气晴朗,天空透亮。透亮到能叫人隐约能看到空气尘屑中的地步。这隐约带给安丰平一个想象,仿佛他突然就跨越了凡人的生理极限,可以看到三维之外的空间。不过,这样的想象,给他带来的是极大的恐慌。洛洛死了,早就死了,我们都会死,死到底为何物呢?恐慌中的他脑中不断出现这样的闪念。
安丰平一直跑,跑啊跑的,然后在公园门口的马路边上蹲了下来。他使劲地压抑着要哭出来的冲动,然后顺利地将它们压制了。再然后,他用气定神闲的形象走进了旁边的便民超市。他去买烟。
那天,安丰平遇到一位素质很差的女士。明明轮到安丰平结账的,她视若不见地插到安丰平前面。往日遇到这样的事,安丰平会容忍。但那天安丰平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那女人毫无理亏之感的神情触怒了他吧,他就去提醒这女人了:
“哎!我比你先排的队。”
那女人完全没听见似的,顽固地站立在安丰平的前面。
安丰平记得特别清楚,突如其来地,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什么东西顶到心口,令他心跳速度大增,然后一种无法控制的激愤使他忘却了一切,他猛地扔掉手里的东西,抓住柜台上的一把水果刀,照着那女人的脸捅了过去。
鲜血直流,本来就不占优势的五官被遮住了。先是她擦着收银台砰然倒地,然后是,在地上抽搐。
安丰平瞪着地上的女人,非但不收手,还继续举高了水果刀,向她捅去。
一刀,再一刀。鲜血四下里迸溅。
收银台背后的女孩大骇地瞪着安丰平,忘了或者根本不敢去阻止。然后,安丰平看到自己狞笑地望着地上的女人最后一次抽搐过后蹬直了脚——
安丰平在这样一种酣畅淋漓的想象中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直到前面这位插队的女士已经买完单傲然离去收银台后面的女孩呼唤他,他才在自己无意识的冷笑声中醒觉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想象?
当然,在后来一些年里,他会不断想起这件事。会知道所有的隐痛和压抑都需要补偿,所有的不当都有征兆和过渡。
12
安丰平当然不能忘记如何想起了那样一个方案,也不能忘记如何费尽周折地使自己变成了这个方案的合格执行者。
他认识川音一个教授。起先,他想委托这位朋友找一个声音模仿能力超强的学生,来帮他实施这个方案的。他都见了这位川音朋友推荐过来的一个学生了。他还用信封装了他两个月的工资——这是他预想中要这位年轻的声音模仿高手的报酬,一次这么多报酬,再有一次,他再给这么多,依此类推。可是,等这位年轻人坐到安丰平面前,他犹豫了。
要请人家演戏,要让人家演得逼真,不露痕迹,滴水不漏,安丰平当然要给人家讲前因后果,讲清楚安洛之死,请人家扮演安洛的用意,一切的一切。
可是,万一人家最后把安洛的死泄露出去呢?握著这个秘密要挟他们呢?不能,绝不能找人来模仿安洛的声音。
那么谁来模仿呢?除了他自己,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虽然,他天生对声音扮演这样的事最缺乏天分,平时唱歌他就五音不全,在KTV从来都是同事和朋友嘲笑的对象,但现在,再难,他也要解决。
好在,他那个川音朋友教授有方,仔细审查安洛的声音,把安洛声音的特征一一找出,而安丰平自己,照着那川音朋友步步为营的训练计划,终究在两个多月之后掌握了安洛的声音,基本达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其实安丰平是拿安洛的外公当第一个试验对象的,毕竟,他当时就有间歇性耳背。跟他演对手戏,难度稍小。安丰平记得,他重新给安洛的手机号充了话费,用安洛的声音跟安洛的外公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是个雨夜。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给可能到来的老人的质疑提供了足够的环境依托。
安丰平这个电话刚接通,老人就用他与生俱来的幽默抨击他了:
“你小子啊!这么久才想起外公来,该打!”
很好,这个间歇性耳背的老人毫不怀疑电话的真实性。这给安丰平接下来的表演人生注入了足够的自信。
其实安丰平也曾经和陈裕针、安仲民想到一处的,就是,把责任推到他已然了无踪迹的前妻身上,就说是:她用迷魂汤灌走了安洛。但他担心,这样的谎言会给老人们带来另一种伤心。他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的伤害。所以,这个方案虽然最先被想起,但马上被他和时薇晓否决了。
不到万一,不用这个方案。就把它当成下策中的下策,留着备用吧。多一个方案在那儿备着,也好。
13
出过一次事故。
安丰平把安洛的手机丢在公交车上了。也许,是给人偷了。
那是二○○九岁末一个早上,安丰平匆匆去单位。在单位大门前的马路上下了车,他正紧赶着往单位里跑呢,突然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的裤兜,然后,他震惊而恐慌地在马路中央站住了。
那手机不在了。
若干年来,出于真实性的需要,他给它置换过好几张手机卡,但一直没换掉手机本身,完全不想换它。它在着,在帮助安丰平完成了表演大业的同时,也给予了安丰平以慰藉。它早已成了它最心爱的宠物。可是,它不见了。
安丰平飞快地跑到马路边,回忆它的去向:难道出门的时候没带吗?不可能,每次出门,他都要把它带在身边,哪怕自己的那个手机不带,也要把它带着。而且,每一次,出门前,都要检查了又检查。他确信,那天他照例好生检查过一番,确信它在口袋里,才出门的。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毫无疑问,他把它丢了。甚或说,公交车上的某个贱人偷走了他。
如同所有对丢失珍爱手机的人那样,安丰平马上拿出自己的手机打那个手机号。亦如同通常手机突然失踪后会发生的那样:打不通。关机,关机了。如此看来,丢的可能性为零,是被盗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偷啊,明明这是一部旧得不成样子的手机,卖给专收二手手机的人,两百块钱都值不到。为什么要偷它啊?可是,虽然它值不到两百块钱,但对安丰平却是无价之物啊,那个小偷,他知道吗?知道这一点吗?
安丰平就一直打,不停地打。这期间他发现自己的情绪近乎要崩溃了。安丰平打啊打啊,那手机一直就是关机的提示。后来安丰平索性忘记了那天要去单位干什么的了,打了个出租车回去了。在出租车上,回到家里后,他一刻不停地都在打那个手机号。时薇晓都被他的疯狂吓住了。又不敢阻止,只好跟在一旁监护着他。
万一那个偷手机的人打开手机后,正好老人们把电话打过去呢?也许老人们会立即明白这手机被偷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使事情败露啊——比如,小偷告知他是在成都捡到这个手机的。安洛不是秘密工作者吗?怎么回成都了呢?能回成都为什么不能去上海、不能去绵阳?
安丰平必须令老人们打不通这个手机,他要用自己持续拨打的动作把这条通讯线路占为己有。
可是,这不是办法,他总不能不吃饭、不睡觉,不干任何其他事,就这么一刻不停地打下去吧?但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安丰平开始吆喝时薇晓用她的手机给那个手机号发短信。语气要恳切,请求对方两点:一,不要接任何来电,二,把手机还给机主,如果实在不想还,就扔掉。而回报是丰厚的,两千,不,五千,甚至于,你要多少就可以给你多少,只要你照这两点办。
时薇晓紧张地编织短信,发过去。又复制这条短信,重发了不下十余次。然后,安丰平才稍见平息一点,他停下拨打的动作,跌坐到沙发上,怔怔地看着时薇晓。
小偷一开机首先会看到那则短信的,如此交易,他何乐而不为?
如果小偷不开机,永远不开机,那当然就没事了。
几天过去了,没有人打过来电话。期间,安丰平依旧持之以恒地拨打它,仍然是从来都没拨通过。
过了一些日子,安丰平再拨打,提示那手机号码是空号了。
一定是,小偷见这手机破旧,当时就卖掉了,而收购者,每天收好多手机,没有对这手机过分关注,直接就抽出里面的号码芯扔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安丰平和时薇晓没收到来自老人们的质疑的电话,就放了心。
但是这桩事故,让安丰平从此行事大为小心,做那桩事更加缜密,他买了一只最廉价的手机,用于他后来的声音表演,当然,再廉价,它也不可能离开他半步了。
14
安丰平和时薇晓的生活从质变到更大的质变,是二○一○年秋天的事。
在这之前,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感觉那种他们久违了数年的叫做希望的东西开始重返他们的生活了。他们一直想再生一个孩子的,属于安丰平和时薇晓之间的孩子。这个想法其实在安洛出事后的第一年就产生了。但由于他们有隐瞒大计在身,加上经济上越来越拮据,他们觉得如果生活里出现一个新的孩子,必然带来更多不可预知的难题,于是,就把这事拖下来了。虽然,安丰平越来越近地逼近了老年,而时薇晓,也慢慢不复年轻。
在二○○九年那一整年里,他们都觉得也许可以向有一个新孩子的生活努力了,他们也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也努力过,但都不成功。安丰平年纪确实大了一点,这件事上,他已经不能提供足够的保证。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时薇晓当年打过两次胎,其中出过一次出血事故,这时候一检验,发现她几乎不可能再生孩子了。除非试管婴儿,但那简直太麻烦了。
顺其自然。只好这样了。
而二○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意外的事,最先是,一天夜里,陪伴了他们八年的那条狗,突然就死了。八年里,这狗渐渐成为安丰平和时薇晓最好的伙伴,如同他们共同的孩子。尽管,在它到来之前,安丰平更喜欢猫,但真正与她生活过那么久之后,他比时薇晓都要喜欢它。这只被他们戏唤舟督芳的狗似乎也很依赖安丰平。安丰平早已习惯了出门舟督芳送行、进门舟督芳迎候的生活。
这一年四月间,安丰平所在的科发生了一次人事变动。原科长,即安丰平的哥们,升了副处长,他们单位那位极讨厌的男士,舟督芳本尊,接替了科长的位置。这位爱找别人茬的狗东西,最爱找安丰平的茬。安丰平经常被他搞得烦不胜烦。
有一点已然明确:安丰平习惯了十多年的比其他单位或部门要自由些的上班生活要告终结了——就因了这份自由和散漫,他这辈子在工作上都没有思过进取,一直当个科员他都觉得可坦然接受。现在,在他再捱三四年就要退休的时候,他却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相对自由地对待上班这件事了。
这一年中秋节前一天,安丰平的老丈人九十大寿,安丰平和时薇晓前往绵阳参加寿宴。九十是高寿,老人能来的亲戚、小辈,全来了,包括安丰平的前妻——对!就是她。这真让人始料未及。若干年来,她音信杳无,叫人以为,她将永远不再可能踏足家乡,如今,她竟然毫无征兆地重现于江湖,这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最为讶异的当然是安丰平了。看到她,他很慌。安洛。他擔心她追查起安洛来。毕竟,她是他亲妈。
前妻带了一个孩子过来的,女儿,有七八岁,显而易见是亚欧混血品种——说明这个女人跟那台商结婚后没几年就离了,然后,她跟了一个白人。是什么样的白人呢?据前妻自己说,是驻加拿大某国大使馆的一个外交官。从她满身的珠光宝气和比早前更为自负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如今的生活过得相当如意。包括这个女孩在内,她后来生过三个孩子,这是其后安丰平听她跟别人聊天而得出的结论。她这次回国不会很久,回程票已经订好了,就在三天之后。
安丰平畏惧的时刻终究还是出场了。她把安丰平拉到一边,问到了安洛:
“安洛当兵去了?”
“当兵?谁说的?”安丰平奇怪她哪里听来这样的说法。
“那就是我听错了。”前妻用已经不很熟的川普说,“老头子跟我讲,安洛不怎么回来,工作有点保密,我以为是当兵。”
这话暴露出两个值得揣摩的讯息:首先,安丰平的前老丈人,在安洛的问题上,很可能跟女儿说谎了——“不怎么回来”,而不是从来没回来过,为什么老人要说这个谎呢?哦!大概,这是老人抨击女儿的一种方式——谁都不会像你这样,从来不回来看我。第二,安丰平觉得前妻对安洛的问题并不上心,她懒得细究、没耐心打探长子的现状。
安丰平的两个揣测,有一个,完全正确。老人确实跟女儿撒了这样的谎,原因多半一如安丰平之推测。但后一个,就难说了。
在交谈的末尾,前妻拿起手机打起安洛的手机来。在安丰平来之前,她已经知道安洛现在的手机号了,不消说,是从她父亲那儿得到的。
“安洛关机了!”然后,她有所沮丧地把手机拿下来,对安丰平说,“我前面已经给他打过两次了,都是关机。回头再打吧。”
安丰平手插在裤兜里,紧握住他给安洛买的廉价手机,不安地瞪着他的前妻。他有一个冲动: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出其不意地将手里的手机砸到前妻的脑门上。把她砸晕过去,最后永远不能再醒过来,永远不会再出现,无法来影响他刚刚有所改观的生活。
他刚刚怀着不安摆脱这种暴戾的想象,前妻已经皱着眉头离开了。
当晚,回到成都,安丰平就把那手机拆开,把卡拿出来扔掉。他打算过几天托甘肃的朋友弄一张甘肃地区的手机卡快递过来,就像他前面两次曾经做过的那样。但愿那个女人知难而退,或者,她过后发现她所记下的安洛的手机号已是个空号后,就此罢休,不会再去追索安洛的新号。
但是这个夜晚,安丰平躺到床上,刚刚闭上眼睛不久,就出现了幻觉。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时薇晓比他晚上床几分钟,她把灯熄了,正拉开被子往他的怀里靠,安丰平突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一个人影!”他将头支起来,望着窗户的方向说。
窗帘紧闭。他们的眼前除了黑暗,就是空洞。
时薇晓说,“哪来的人影?别胡说啊!”
“真的,我看到了。”安丰平严肃地说,“刚才,他就站在窗帘下面。看着我。”
时薇晓一下子被他说得毛骨悚然。“别乱说了,快睡吧!”
“真的,没骗你。”安丰平不想就此作罢。“我看见他了,高个子,瘦瘦的,穿一件运动服。颜色呢?黑,没看清。”
黑暗强化了时薇晓的恐惧,她打开灯,坐起来,指着窗帘,说:“什么也没有,对吧?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了嘛。”
她重新关灯,把被子蒙到头上,先自睡去了。
“安洛!”过了一阵子,安丰平说,“我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人,是安洛。没错的,肯定是安洛。”
时薇晓被他说得恐惧极了,紧紧把头埋进他怀里。“老公!求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那是你的幻觉。你出幻觉了。求求你,快睡吧!”
“哦!但愿是幻觉。可能真的是幻觉吧。”说完这句,安丰平不再说了。但是,过了十来分钟,他又开腔了。“为什么一定会是幻觉呢?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呢?我们总是不愿意相信那些无法解释的事,那是因为我们人类太无知了。宇宙是怎么产生的,怎么会有人,这些人类都还没真正弄清呢。为什么那就不是真的?”
时薇晓躲在被窝里不敢说话。接着下来,安丰平说了一大通话:
“兴许安洛没有死呢。你看,他有一个喜欢玩失踪的妈,就难保他身上没有喜欢玩失踪的基因。兴许他不是死了,是失踪了呢?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去见一个网友,人家不愿见他,然后,他就自杀了。这太难以让我相信了。”
这世界上让人难以信服的事多着呢,时薇晓想。当时,在珠江医院,安洛可是在他们眼皮底下死的,那千真万确。难道警察伙同医院给她和安丰平配置了一个长得跟安洛一模一样的人,将真安洛藏到别处了?他们有这个必要吗?她和安丰平是谁啊?能劳动人家做这样的戏?简直太可笑了。时薇晓想,安丰平今天不正常。
“如果安洛真的是死了的话,那么,也许是另一个可能。我是说刚才的人影。”安丰平自行推翻了之前的想象。“薇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些年来,我们用我们的方式让安洛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然后,他真的以一种我们人类不能了解的方式活下来了。要知道,人类的意念能产生神奇能量的,如同磁场,我们的意识形成一种磁场,将安洛的魂魄吸住,然后,无形之物慢慢物化,再然后,终于,今天,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站在了窗户前面。所以,我认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安洛已经在我们的房子里了,来了就再也没离开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出门,一次又一次,但他永远都不出门。他就一直在这里。只是,先前他没办法让我们看到他,但他一直在努力让我们看到他,而今天,他的努力出现了质的飞跃,他出成果了,使我看见他了。”
“你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了。”时薇晓更恐惧了。但是,此时,是另一种恐惧,她惧怕安丰平的精神状态出问题。“你不要再想了,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醒过来,连你自己都会觉得很荒唐的。”
“为什么你不能认同我的推论呢?再说,安洛的骨灰一直就在我们的房子里放着,他从来就没有下葬。他确实就在这个房子里。他从来就没在离开过啊?他被我们从广州带回来了,然后,一直就住在家里。只是,我們人的眼睛无法看到他的存在。我们看不到,不证明他就不存在着啊。他是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而现在,他成功了。我们应该祝贺他。”
时薇晓的心脏在心房里突突地跳,她怕它会跳出来。
“把他的手机拿给我,”安丰平说,“我要用我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试试那个手机里会不会出现他的声音,让他跟我说话,也许,这正是他想要做的……”
时薇晓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灯,捂住脸,哭了起来。
安丰平这才从幻想中醒觉过来。“对不起!薇!我刚才走火入魔了。我们睡觉吧!”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走火入魔了。他对此警觉,对胡思乱想有抵触。这还算好。
当周的周末,他们去物色了一块还不错的墓地,花掉了当时仅有的几万块钱积蓄,将它买了下来。在把骨灰盒入墓之前,他们专程去文殊院拜访了一个高僧。自安洛去世后这八年来,他们养成了半个月去文殊院烧一次香的习惯。当初,安洛的骨灰盒是否可以留在家里,他们也是认真咨询了那位高僧的。得到认可,他们才那样做。
把安洛下葬后,有那么几天,安丰平确实恢复了正常。但是,仅仅是正常了几天而已。很快,他又开始出现幻觉了,这一次,他觉得他能听到安洛的声音。更有些时候,他认为自己是两个人,一个当然是他自己,另一个,竟然是安洛。真的,有时候,他对时薇晓说,安洛在他的身体里,要借用他的身体说话。然后他就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而且,那个时候,竟然真的是安洛的声音——比他这些年来所模仿的安洛的声音更接近安洛的真实声音。还有些时候,安丰平用各种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语调说话,最可怕的是,他奶声奶气地,扮演个孩子,并且,说着说着,他还会解释说,在他小时候的那个时代,小孩子都被要求像成人那样成熟能干,所以,他一生下来就是大人了,不曾有过童年,他想体验做孩子的感觉……安丰平如此多的怪异表现,让时薇晓招架不住。
然后,那件事情就发生了:
他揍了时薇晓。
15
一个中午,安丰平跟平时一样,拿着一本叫做《宇宙通史》的书,躺在床上看。通常,看一会儿书,他容易睡过去。当时,他想午休。但不知怎的,那天他越看脑子越精神起来。后来,他把书放在一边,开始跟时薇晓倾诉上午舟督芳对他的一次责难。时薇晓不怎么在意,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图个息事宁人,她劝安丰平,叫他别往心里去。那并不是多大事啊,她说。谁料安丰平突然就怒了。
“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吗?难道。请问?我请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时薇晓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多想别人的问题,然后弄得你自己特别不开心。我只是,只是不想看到你不开心。”她说的全是心里话。
这么些年后,时薇晓早已从先前那个心理年龄远小于生理年龄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心理年龄大于生理年龄的人。安丰平的精神状况在她的眼皮底下一天比一天差,她担心他,总在想办法帮助他。在这样的过程中,安丰平不仅仅是她的爱人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要在她面前扮演姐姐乃至妈妈的角色。当然,她不排斥这样。她坚信他是个好人,这一切的发生,皆有因,并非他所愿。她必须坚信这一点,她一直都做到了。
“你少来这一套。”安丰平说,“你一定觉得我脾气坏,所以那个烂货男人不断找我的茬,是有我的原因的。我告诉你,我在他们面前,跟在你面前完全不一样。我在你面前,说话随意,发脾气,发牢骚,倒苦水,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信赖你,依赖你,我不用克制这些。但在他们面前,我是克制的,竭尽克制的,历来是这样。我从来不失态,从来都对他们温柔谦和,有礼有节,从来都是忍耐忍耐再忍耐。你不相信吗?”
“我相信你!”时薇晓虚弱地笑了。“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如果我不信任你,信赖你,我会跟你到今天,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吗?”
“你说谎!”安丰平眼睛放光。“你相信我说的,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这样笑?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那个笑。你是在嘲笑我,你嘲笑我这么大年纪了都处理不好一切,还要跟人闹别扭,你觉得我不行,我什么都不行,我不是个好样儿的男人,对不对?你嘲笑我。我看见了,我看得很清楚。”
时薇晓不敢有表情了。她怔怔地,瞪着安丰平。她看到眼睛前面,空气在冒气泡,微茫的星点在闪逝,无形的空间变得有迹可循,然后,她觉得自己随时会晕倒过去。她睁大眼睛,指挥脑细胞不要偷懒,多做运动,使她清醒。
“老公!你不要闹了,我请你去吃饭吧。”她听到她在用自己惯用的那类方式平息安丰平。
“你请我去吃饭?”安丰平说,“我和你的钱是分开的吗?你请我?你怎么请我?我们很有钱吗?动不动就出去吃饭。你不要不知生活的甘苦了。你知道我现在工作有多累吗?累心、累体——”
“我也工作!”时薇晓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辩解了一句——这两年,她开始重操旧业,去药房上班了。不过,不再是店长,而是普通的售卖人员。
“你是工作了,你说得对。那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你是指责我不该同意你去工作吗?应该让你一直像早几年那样不工作?我们有什么资格两个人都不工作?”
“我不是这个意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有多埋怨你吗?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早跟老人们说安洛死了的事了。如果安洛刚死,我们就说,现在呢,他们早就渡过难关了,早就过去了,就像我现在一样。”
“你并没有过去啊。”
时薇晓指出这一点。因为这太显而易见了。他根本没有过去。如果已经过去,他现在不会毫无逻辑地说着别的事的时候突然往这件事上过渡。他只是表面上过去了。内里,那已经成了最深刻的隐痛,钉在他内心深处,永远都拔不出来。
“你少说这些。都是你,是你,使我决策失误,你祸害了我。”
“够了!”时薇晓忽然失声大叫。
神经病!千真万确!安丰平精神问题越来越大了。这可怎么活?
她不该顶他,她應该等到他冷静下来后,再数落他几句,就像她往常做的那样。在他失控时候,她为什么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呢?事后,时薇晓这样反思自己。不过,那已经是事后了,于事无补。
而此际,时薇晓顶过安丰平两句之后,安丰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炸了,后来,他会满心后怕地、一遍一遍地回顾接下来几分钟里他的情绪,结论是,那几分钟里的他,太可怕了。那几分钟里的他是怎样的呢?
——起先,他气呼呼地坐到餐台边,抓起一个苹果,用力地削,削完用力地啃了起来。仿佛那苹果是他的宿敌,他要咬死它。
时薇晓没有想那么多,她希望他们之间这少见的不愉快气氛赶紧过去,于是她走过去,故意娇声娇气地说:
“一个人吃苹果,都不分给我一半!”
往常,他们不都是一个苹果分成对半一起吃的吗?她希望马上回归到常态。
万没料到,安丰平把这当成时薇晓对他的指责了,只见他一扬手,将啃了两口的苹果猛地往墙上掷去。
时薇晓走过去,从地上捡起砸烂的苹果,尔后站起来,向安丰平做了一个嗔怪的表情。这表情,那一刻,在安丰平看来,是那么的难看。
安丰平突然抓起水果刀,用力地抓着,杀气将他的目光撑直了,钢针一般,贯穿了他与时薇晓之间的空间。他保持着那种杀气腾腾的样子,站在那里。
千真万确,那个时刻,他非常想把刀举起来,扎到时薇晓后脑勺上去。
好在,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他飞快地扔了刀,跌坐到身边的椅子上。
刀落在地上,发出响声。时薇晓转过头来,看到安丰平脸上那些还未曾完全隐退的杀气,她被此震撼了,惊退了两步,愣怔地望着安丰平。
安丰平终于抬起头来,与时薇晓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大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惊愕的语气,小声对时薇晓说:
“薇!刚才,我差点用刀去捅你!”
“你说什么?”时薇晓浑身抖起来,颤声问。
“我差点用刀去捅你!”
时薇晓浑身战栗。
“我必须说实话,”安丰平说,“这是真的,刚才,我有用刀捅你的念头来着!”
时薇晓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安丰平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扑过去抱起她,直把她抱到床上。然后,他满心的愧觉,抚摸着时薇晓的脸。这已经不是时薇晓第一次晕了。跟他在一起,真是够她受的。他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呢?这一刻,安丰平比任何时候都厌弃自己。
16
“你离开我吧!”
第二天,安丰平和时薇晓坐在一起。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我说这话是冷静的,”安丰平说,“我现在总是情绪失控。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更加失控。人一失控是很可怕的。到时候,一些平常根本不愿意做的事,也能做得出来。我怕有一天,你在我失控的时候,被我伤害。”
时薇晓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你还是听我的吧。我觉得,你现在跟我在一起,随时可能给你带来生命风险。万一真发生了那种事,你我,都后悔莫及。”
“我不怕!”时薇晓抬起头来,直视安丰平,“就算死,我们也要在一起。”
“可是我怕!”
“你怕,说明你有救,”永远无法不做乐天派的时薇晓说,“说明,这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安丰平不说话了,平静了下来。时薇晓的乐观能够影响到他。
然而,过了半个月,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次,真的出现了他们不想看到的后果:
安丰平用拳头揍了时薇晓。事后,连他们都记不太清到底因为什么安丰平的拳头会冲向时薇晓,反正,这事情发生了。
那是晚上,入睡之前。拳头是冲着脑门来的,幸亏时薇晓闪了一下,打在了她肩膀上。
很疼,特别的疼。
“薇!你离开我吧,真的,我请求你,离开我。我们不要在一起。”安丰平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到时薇晓面前,哀求她。
时薇晓放声痛哭。等平息了一阵,她拉住安丰平的手说,“丰平,你再也不要说这个话了。你要我离开你,那是不可能的。我这辈子认定了你是我的男人,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如果我离开了你,你怎么办呢?有我在,出点什么事情,我们还可以一起商量着解决。如果我不在呢?我担心你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
安丰平不说话了。他何尝愿意让时薇晓离开,那是违心话。他们约定过很多次,等他们老了,一起去养老院。那未尝不是一种新鲜生活:在那里,他们会遇到很多像他们一样失独的老年人——他们这一代人,最多只有过一个孩子,比任何时代的人都容易失独——他们一起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感慨失独后的那些难挨的但到底还是挨过来了的岁月,那还是挺有意思的。他应该跟她一起慢慢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而不是动不动就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后来,安丰平已经足够冷静了,他说:
“下次,你警觉一点,发现我不正常了,就躲開。比如,躲到卧室里去,从里面把门反锁。直到我好了,你再出来。或者,你马上出去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好了。”
时薇晓笑了。“这不就是了吗?问题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是很容易想到办法去解决的。人活着怎么可能会不发生问题呢?发生了,再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这个乐天的女人,开始教导安丰平。这是教导他的好时机。
安丰平开始惭愧地、耐心地听她说教。然后,他先自在床上躺了下来。这个晚上,他睡得不错,呼吸均匀,面容舒展。半夜,时薇晓偷偷起床。确信安丰平没有被惊醒之后,她去了安洛的房间,从一堆衣服下面的衣橱的角落里摸出抽屉的钥匙——那个抽屉是她专用的——她打开抽屉,快速往药盒里装后面三天的药。
快十年了,这个隐秘的动作在深夜里出现过一次又一次。尔后是,每天,她避开安丰平的注意,偷偷服药——有时,是在厕所里,有时,她索性找个借口出了门,更有某些时候,就在安丰平的眼皮底下。
似乎,只要用心和细致,做好这种隐秘的事,那并不难。
17
有一件发生在时薇晓身上的事情,安丰平也许永远都无缘知道了。
每个月,时薇晓都会想办法避开安丰平,独自出去几个小时,去医院检查,或者去药房买药。
她倒是想过跟安丰平交代这事的,一直以来,她都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但照现在这种形势看,这个时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吧。
这件事是跟安洛的死同时出场的。那一年,有三天时间里,时薇晓独自往来于珠江医院急病急症中心与医院对面的那家快捷酒店之间,期间有一天,她想反正自己在医院,就去查查身体吧,因为,自从她为初恋男友第二次流产之后,总会感觉身体不舒服,低血糖,容易晕眩,还动不动就月经失调。
一查,还真的有病。做了一次头颈部CT,发现脑垂体有病变,需要终生用药来维持体内激素的均衡。不用药,后果不堪设想。终生用药,理论上能控制住这病。至于这病的由来,应该跟她那次流产有关。那病名很奇特:席汉氏综合症。据说,席汉氏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发现了这种病。
时薇晓永远记得,被确诊的那天下午,她非常恐惧,觉得自己随时随地会死掉。她离开医院,一个人在街上走,从这条街走到那一条,整整走了三个小时。在那段时间里,她感觉到,那些与生俱来的乐天基因从她身体里消失了。后来,她就往那家快捷酒店走。来到酒店楼下,她开始给安丰平打电话。院线上正在上映一部所谓的纯爱电影,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想去看。她想用看这种电影的方式,帮帮自己,把那些乐天的基因赶紧唤回来。
在电影院里,她一直哭,不发出声音地哭。她哭着,一次又一次地,认真、正式地哭。然后,她感觉到了安丰平的手。安丰平轻轻把手拿上来,在黑暗中攥紧她的手。多么温暖啊,她就喜欢他抓着她的感觉,就是喜欢跟他在一起。
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无所谓。这是在适应了有那种病在身之后的生活后,扎根在时薇晓心里的一个想法。
她的这个病,极可能使她无论多努力都无法活到预期寿命那么长。对于这个事,时薇晓是这样想的:那正好啊,届时,她与年龄长她十多岁的安丰平,便可以几乎同步地抵达晚年,继而,时间差较小地去迎接往生的召唤。这样一来,晚年生活是否有子女的照应,对他们俩来说,也就不太有所谓啦。
乐观者的思维趣味,可见一斑。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