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龚斌
作 者:龚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王长史、林公论真长清言
王长史谓林公:“真长可谓金玉满堂。”林公曰:“金玉满堂,复何为简选?”王曰:“非为简选,直致言处自寡耳。”谓吉人之辞寡,非择言而出也。
(《赏誉》八三)
王长史(濛)、林公(支道林)论真长(刘惔)的清言特点,是由两人之间的对话展开。长史对林公说:“真长可谓金玉满堂。”“金玉满堂”出于《老子》九章:“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长史用来比喻刘惔无言不善。刘惔卒后,孙绰为惔所作《诔》叙说:“神犹渊镜,言必珠玉。”(见本篇一一六刘孝标注引)“言必珠玉”与长史“金玉满堂”意思相近。
可是林公对长史之言产生疑问:既然“金玉满堂”,何必再加选择呢?林公之问,应该是合乎逻辑的。因为“金玉满堂”呈现的意象,是处处金玉,灿烂耀目,既多且好,那还用挑选吗?林公以神鉴非凡著称,如果看不出刘惔清言的简至特点,那是不可思议的。林公之问,应该是觉得长史“金玉满堂”之喻,虽然道出了真长清言辞藻珠玉般的美好,但与“简选”的特点有抵牾,仍不够准确,未惬人意,故发此问,看看长史究竟能不能说得更准确。经林公之问,长史终于准确道出真长清言最主要的特色:“非为简选,直致言处自寡耳。”意思是并不是有意的选择,而是自然而然的简约。至此,刘惔清言的特点得到恰当的评价,而原先的“金玉满堂”之评未免肤浅。可见,一切问题的讨论,只有高人的参与,才有可能达到深刻的境地。高人即林公也。
为了对刘惔清言的特点有深入的理解,再补充一些资料说明之。
魏晋清谈大致有繁、简两派。前者辞繁而恢弘,后者辞简而义精。刘惔即是东晋以辞简著称的一流清言家。《文学》五六记刘惔与孙盛共论《易》象,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品藻》四八记刘惔与王濛清言,毕,长史之子苟子问父亲:“刘尹语何如尊?”长史答:“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佩服刘惔一往即至精要,直探理窟。《赏誉》一一一记许玄度说:“《琴赋》所谓‘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刘尹其人。”以“至精”目刘惔。以上记载,都能见出刘惔清言的特点是简至——词语简约,义理精深。
那么,刘惔的简至是否是简选的结果?长史以为“非为简选,直致言处自寡”。这种说法是可取的。晋书》卷七五《刘惔传》说惔“性简贵”,简贵者,简傲高贵之意。傲为高傲,高自位置,这点暂且不说。简则有行为简脱、言辞简约两层意思。因此,刘惔清言的简至根本上与他的个性有关。言辞的多寡,精练与繁芜,与自然禀赋之间存在深刻的联系。出口成章,或字字玑珠,或精金美玉,那是天赋的才能;如果临到清言,双方哲思与语言的对垒正在激烈冲撞的瞬息万变之际,还在选择言辞,哪算什么著名清言家!
简文评殷浩清言
简文云:“渊源语不超诣简至,然经纶思寻处,故有局陈。”
(《赏誉》一一三)
简文帝因其至尊地位,本人又喜爱玄佛与清言,故成为东晋中期清谈的中心人物,对当时清谈名士的特点、优劣了如指掌。简文评渊源(殷浩)的清言长短,非常确切。
简文之评有两点:一是殷浩清言之短,所谓“不超诣简至”;二是称赞其长,所谓“经纶思寻处,故有局陈”。以下分释之:
超诣,意为高超玄妙,义近“超拔”“出拔”,都是指义理卓绝,超出庸常。宋人张端义《贵耳录》卷上:东晋清谈之士,酷嗜庄老,以旷达超诣为第一等人物。”此说甚是。《文学》一三载:“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可知,天才卓出者为超诣。简至,谓言辞简约精深。“超诣简至”,乃是魏晋清言的最高境界。简文说“渊源语不超诣简至”,显然不承认殷浩是一流的清言家,在其他场合他也表示过殷浩的清言并不是最好的。例如《品藻》三九:人问抚军:‘殷浩谈竟何如?’答曰:‘不能胜人,差可献酬群心。’”以为殷浩清言不能胜人,勉强使大家满意。可见简文始终认为殷浩不属于超诣简至的一流人物。
但简文肯定殷浩的经纶思寻处有局陈。“经纶”一词出于《易·屯》:“云雷屯,君子以经纶。” 孔颖达疏:“经谓经纬,纶谓纲纶,言君子法此屯象有为之时,以经纶天下,约束于物。”经纶的本义指整理丝缕、理出丝绪以便编织,这里借以比喻殷浩清言讲究条理。局陈,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注解:“此‘陈’字,当读如‘兵陈’字‘陈’。言其语布置有法,如兵陈之局势也。”简文的意思是,殷浩清言布局如军阵。
关于殷浩清言的特点,见于《世说》的有多处。本篇八二王司州(胡之)曾与殷浩清言,叹曰:“己之府奥,蚤已倾写而见,殷陈势浩汗,众源未可得测。”这是一位清言失败者真切的自我感受,描述殷中军清言布局的浩瀚阔大,如无边无际的海洋,自己却像干涸的河流,早已被海洋吞没,而茫然不测海洋的源头与变化。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千年之后仍引起我们的惊叹。王司州“殷陈势浩汗,众源未可得测”的感受,是简文所谓“然经纶思寻处,故有局陈”二句再确切不过的注脚。又《文学》四三刘孝标注引《高逸沙门传》载:殷浩不太熟悉佛经,派人迎支道林。支欲往。王羲之劝支不要去,说“渊源思致渊富”,去了恐怕不能占上风。王羲之所说的“思致渊富”,当指殷浩逻辑思维的深广博大,觉得即或善辩如支道林,也不可贸然前往。王羲之的担忧后来得到完完全全的证实,《文学》五一记支道林、殷渊源在相王(指简文)处谈《才性论》,相王先是告诫支道林:“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开始时支道林“改辙远之”,设法避殷浩之锋芒,避免落入对方之“局陈”。然数次交锋之后,不知不觉落入殷浩的理窟之中。支道林之所以落下风,与王司州相似:殷浩陈势浩瀚,一进入其思辨的军阵,则无可逃遁。
对殷浩清言长短的评论,不止简文一人,谢安也有相似的看法。《品藻》六七记郗嘉宾(超)问谢太傅(安):殷中军何如支道林?谢回答说:“正尔有超拔,支乃过殷;然舋舋论辩,恐□(缺文,当作殷)欲制支。”意思是支比殷超拔,但言辞娓娓不绝,恐殷胜于支。可见,简文、谢安的评论相同:殷中军清言义旨超拔不够是其短,而布局恢弘、语势浩瀚、娓娓不绝是其长。
谢庆绪“累心处都尽”
郗尚书与谢居士善,常称:“谢庆绪识见虽不绝人,可以累心处都尽。” 尚书,郗恢也,别见。檀道鸾《续晋阳秋》曰:“谢敷字庆绪,会稽人,崇信释氏。初入太平山中十余年,以长斋供养为业,招引同事,化纳不倦。以母老还南山若邪中。内史郗愔表荐之,征博士,不就。初,月犯少微星,一名处士星。古云:‘以处士当之。’时戴逵居剡,既美才艺而交游贵盛,先敷著名,时人忧之。俄而敷死,会稽人士以嘲吴人云:‘吴中高士,便是求死不得。’”
(《栖逸》一七)
郗尚书评价谢庆绪有两点:一是识见不绝人,即识见不比常人高明,这好理解;二是“累心处都尽”,此颇难索解。难解在于郗恢的评价仅是结论,不见论证。“累心处”指什么?何谓“累心处都尽”?全无说明。
感谢刘孝标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才使读者了解谢庆绪的身世以及他的佛教信仰。这非常重要,能帮助我们解开“累心处都尽”一句蕴含的秘密。
“累心”,谓劳心,指心为外物所拘系而觉劳累。嵇康《养生论》说:“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淳泊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这段话差不多可以作“累心处都尽”的注脚。不过,嵇康是用老庄无为哲学祛除累心处,谢庆绪则用奉佛做到“累心处都尽”。正如檀道鸾《续晋阳秋》所说,谢庆绪“以长斋供养为业”,累月积年斋戒奉佛,闭塞声色视听,以进入禅定境界。因此,所谓“累心处都尽”,指的是经过佛教禅定的修习,达到五蕴皆空的玄寂之境。
谢庆绪佛学造诣很深,曾作《安般守意经序》,阐明“意”是“众苦之萌基,背正之元本”,就是说纷杂的意是众苦萌生的根基,违背正觉的源头。他又解释什么叫“守意”:“正觉慈愍,开示慧路,防其终凶之源渐,塞其忿欲之征兆,为启安般之要径,泯生灭以冥寂。申道品以养恬,建十慧以入微,絷九神之逸足,防七识之洪流,故曰守意也。”(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六)总之,“守意”的意思是:堵塞各种欲念的细微征兆,泯灭生死的界线,防止种种神识的泛滥,游心于自空、常寂的玄冥之境。
据佛教史学者汤用彤先生说,东汉桓帝以前,佛教禅法未闻流行,汉晋之间,《般若》《首楞严》《成具》相继译出,大乘禅法渐盛。汉末,安世高之禅法尤为学佛者宗尚,其译大小《安般守意经》尤为中夏最初盛传之禅法。(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五章《佛道》)谢庆绪《安般守意经序》即宗尚安世高的禅法。谢在若耶山中长斋供养,并“招引同事”,是东晋禅法兴盛、习禅者渐多的特出例子。至此,郗恢称赞谢庆绪“累心处都尽”一句的含义得到确切解释。
又,郗恢与谢居士友善,原因之一是恢亦奉佛。《续高僧传》卷二九《释僧明传》载:东晋孝武帝宁康三年(375),释道安造襄阳金像寺丈六无量寿佛像。第二年冬天,佛像严饰完毕,“刺史郗恢创莅此蕃,像乃行至万山,恢率道俗迎还本寺”。《法苑珠林》卷五三记前秦武威太守赵正晚年遁迹名山,专精经律,“晋雍州刺史郗恢钦其风尚,逼共同游”。因郗恢、谢庆绪皆奉佛,故两人友善,而郗自然能准确道出谢“累心处都尽”的禅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