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张炜
思想、故事、浪漫及其他
山东 张炜
我们做任何事情、从事任何工作,总要问做什么和怎么做。也就是说,都有个如何面临和进入的问题。这个话题太大,使人很难绕过去。
就写作而言,现在已经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从形态上看算是五花八门了。文学写作本来是一种心灵和精神需求,但一年赚几百万几千万的不在少数,已成为获利的大生意;而有的人却仍然汲汲于语言与思想,苛刻程度令人惊讶;有的注重各种艺术形式的探索,追逐“先锋”;有的却相当顽固地守持“传统”。总之各种倾向和面目都有,在这个时代,“文学”从接受到产生,都发生了空前的变化,让我们面临极其复杂的境况。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写作者每一个时代都要遇到一些新的问题,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我们遭遇的艰难和困惑与今天就大不一样。我们也就不能轻易地说自己来到了一个最复杂最困难的时期。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难度、自己的坎,我们是无法选择的。于是大家也许不该强调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和特殊性,而只要专心做好一件事:设法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
于是我们就要问,在今天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多问一下这些,可能比一味地恐惧和埋怨时代更重要。一般来说,一个年过半百的写作者跟年轻时会有所不同了,往好里说,功利心会变得比较淡了,更多的是愉快才写,愿意写才写,觉得对心情和身体有好处才写;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把想展示的东西展示出来,既尽了一个生命的职责,又可以避免过劳。如果这样,创作就回到了比较自由的状态。这样可能稍好一点。
这可以说是一种进步,但也带来一个问题:没有了年轻时的那种竞争心和冲刺力,或者也会影响文笔的火气和力度,可能又是一种退步。但总的来说,文学创作活动发生得自然而然了,反而能够有更多更大的、更本质和更深入的发现。
这个放松和自由也许很重要,因为诗人(文学写作者)都是敏感的,对外部一些利害得失,比如荣誉之类不可能不受触动。人生本来就是在相互比较中度过的,要遇到一些非常具体的事物。水平更高眼光更远的人会比外国人、古人;次一等的会比身边人、本地人。这种攀比最好不要过分,因为世界上人太多了,什么人什么机会都有,这样攀比下去会过得很苦。
回到自由的个人兴趣上,这才有劳动的幸福。我们在面临与进入所谓的“文学事业”的时候,尤其应该如此,这即是平常讲的“境界”。用“境界”这个词一说,大概也就容易理解了。
我们讨论的这些,既不是姿态也不是方法,而实在是一个觉悟。所以这方面要解决起来就难了,谁能说自己已经解决了?谁能对荣誉毫不动心、与虚荣划清了界限?极难。这里还是那句老话——“明白易,放下难”,但首先还得明白。一个写作者实际上无法为胜负去工作,因为这不是体育竞技,哪里会有什么写满了准确刻度的标杆?写出自己,充分饱满地表达了个体生命,也就算很好地完成了一生的任务。
好好写出自己,尤其不要害怕“重复”,这个“重复”当然是打引号的。以作家的自尊和敏感,他才不会允许重复自己。这里是说要专注于个人的思想、个人的生活、个人的表达,不必东张西望地追求什么花样翻新。
这就说到了“创新”。新的主题和新的表现,一鸣惊人,这样的艺术效果、这样的例子是有的,但总也不会长久。我们讲到文学艺术,常常讲到“创新”,可是它的核心问题果真是这个吗?任何有写作经验的人都会发现,我们面临的问题其实远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深邃得多。如果我们的艺术创作主要面临了“创新”,也就太简单太机械了。
艺术有没有“创新”的因素?当然有。但灵魂之业毕竟不是杂耍和科技,属于“创新”层面的不但不多,倒是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有许多时候“创新”还是有害的,比如形式不能深植于内容之中,变为内容的生长,而成为单独的剥离物,这肯定会是负面的东西。可惜许多艺术人士一生都在纠缠怎样花样翻新,总是围绕“新”字去苦恼自己,那就等于掉进了深深的陷阱。
一般化和社会化地号召“创新”,本来是良好的用意,但要有深入的理解,要学会听和听得懂。总的来说,艺术并没有新旧之别,而只有优劣之分。
现在泛泛谈文学作品的“思想”很容易,如常说一部作品的“思想高度”如何。但究竟怎样才算有“思想”,似乎是比较难讲的问题。具体到一部作品,我们或许只能够体悟它的“思想”,而不是对它具体地作出解释。简易地得到解释和指认的“思想”,很可能只是某种成说的图解,是概念化的表述。
说到思想,阅读太重要了,因为只有通过阅读我们才可能知道,人类世界到现在为止产生了哪些重要的思想。但实际情况是,我们的很大一部分问题,恰恰就出在阅读太少。
不要讲得很远了,只从孔孟一路下来,中国人有过哪些重要的思想,其代表作是什么?我们对儒释道知道多少?西方的苏格拉底,甚至更早一些,到底产生了哪些重要的思想?
或许我们太应该知道一点这些“基本”,不然在思想上有深刻的表达、有大的器局,也许不太可能。古往今来的重要思想会让人产生对比、感受和辨别,并且跟当下生活发生关系。即便对于我们最熟悉的、常常谈论的一些“主义”,或许真正知道一点的连万分之一都不到,而且还极有可能把它简单化和庸俗化、提纲化和概念化,甚至是歪曲化了。
举例说,我们不停地听诗人讲艾略特、听小说家谈托尔斯泰,但听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头。艾略特大量的诗篇都在演绎宗教故事,阐释宗教思考,不对基督教有一个深入的研究,怎么会理解艾略特?如果不对东正教有一点理解,又怎么能读懂托尔斯泰?其他西方作家和作品也是一样,因为他们都是在那种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丝丝缕缕的根须都扎在那里面。
西方人要读懂中国的作品,不对儒释道、对黄老之学有一个深入的理解,恐怕也只能取个皮毛。再比如说许多当代文学批评讲到“道德理想主义”,讲一个作家“站在时代和道德的高度”,就真的理解了“道德”?这里当然不是一般化地说一个人的好坏,不是仅仅具体到一部作品里有没有诲淫诲盗、血腥和下流,而是需要更深刻的追溯和认识。
道德问题也牵涉到复杂的宗教问题。西方的道德还是建立在对人的原罪的认识和批判上,建立在对人的罪恶和阴暗不停地自我批判、反思和救赎的意义之上。
看当代作家的“道德高度”如何,当然远远没有那样简单。这里不仅要看其对现实生活的关注程度,对底层的责任,对社会的批判;而更要看其能否从自身的幽暗与弱点出发,抵达群体和社会,与普遍的现实和人性发生关系。这才是起码的评价指标。
讲到思想的力量,一部作品可能很擅长于“形而上”的表达和诠释,但致命的问题是,这绝不能成为某种逃避的借口和方法操练及图解西方的一些思想形态,因为这样是最廉价最无力的。离开了大地,离开了个人生命经验的人性之痛,将其与大地和现实对立起来,这个“形而上”只能是虚假的思想放飞。
文学在今天这个娱乐的时代,似乎需要不停地强化“故事”。那么我们就要问一下,今天的“故事”跟昨天相比,它的地位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
我们不难发现,文学写作在这个网络传媒时代,如果简单地去比拼耸人听闻的“故事”,那么不仅讲不过已有的武侠通俗小说,就是与流行小报所载的也要差上许多。虚构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在今天已经不是小说这种文体之所长。即便在历史上,文学作品仅仅以故事来完成自己的,在叙事作品中也是低一等的。
但是谁也不能舍弃“故事”,因为小说就是叙事作品,关键问题是作品中拥有怎样的“故事”。事实上我们看到的一些小说所编造的“蹊跷故事”,都是很笨拙的,它的水准并没有超过街头巷尾的奇谈怪议,也没有超出网上小报上的各种传播。
真正的“文学好故事”在哪里?在语言里,在细节里。这正是一些小报与网上传播所不能替代的。这种“故事”本质上的不同,在于它不会被重写和复制,是一种高难度的个人讲叙,也可以说是“文学的讲叙”。
这样的“故事”不是大路货,而是经过创造者浓缩和心灵处理而成的,就像成品海参一样,要阅读(食用)就需要发泡和还原,这样的“文学故事”看起来是一个既咬不动也食之无味的“硬结”,但在能够发泡的人手中就会还原成最有营养的、高级的态样。
正因为“文学故事”是个人化的、贮存在语言和细节里的,所以一个杰出的文学作品像《红楼梦》一类,需要花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才能慢慢呈现和转化为其他艺术式样。
原来“故事”的地位在文学写作中是没有改变的,凡是绝妙的杰作,一定是具备了最好的“文学故事”,即它的不可重复的个人性——在优秀的阅读者那里,它们会经过心灵感悟还原出勃勃生气,将无比的活力释放出来。
只要小说作品中的“故事”可以让人随口讲述,那就有可能是非文学的故事,也就是平常所说的“通俗故事”,它可以来自“道听途说”和社会传播的复制,更可以无数次地组装拼接。生离死别、爱恨情仇这些东西,都有现成的“组件”,就看怎样组合了,这是通俗艺术的工作。看一部小说是否为通俗艺术,主要是看它的“故事”是不是由“组件”组装起来的——相同的“组件”经过巧妙的组装,就成了一部流行作品。
但是真正的“文学故事”是不可以组装的,因为它们没有选用“组件”,没有合适的尺寸和尺码,只要一换地方就组装不起来了。
这样讲不是否定“故事”,而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有杰出的小说一定要极端地重视“故事”,而不是轻视“故事”。
在我们从小接受的文学教育中,都知道的两个概念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都是来自西方的。
看一下文学批评史、教科书,对“现实主义”都有具体的规定,如不夸张、写真实、忠实于原本的事物等。“浪漫主义”则是虚幻的、夸张的、变形的、驰骋于想象的等。
作为学术概念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学术面对文本要量化和条理化,不然就很难分析和比较。这两个概念引领的倾向概括了所有的文学现象,最后竟然将两个“主义”对立了起来:一部作品非此即彼,如果不是“现实主义”的,那么就一定是“浪漫主义”的。
事实真的如此吗?或者说具体到创作实践和阅读经验中,有这样的区别和认知吗?这是很难厘清的。就写作学的意义上来讲,真正意义上的杰出的创作,大概不会有什么“现实主义”——谁能够不夸张不想象、排除个人的再创造,去作出“文学的表达”?那只能是“报告”和“通讯”文字,但即便是这样的纪录,也只能是相对忠实于生活原态罢了。而艺术创作依赖的肯定是个人心灵的激越、幻想和夸张的表述,这不仅必须,而且是一种最基本的能力。
众所周知,杜甫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但杜甫诗中最好的部分,都是极其个人化的想象与表述,是微妙的诗意传递,而不是对现实的刻板的再现。
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文学家,一定是具有不可思议的幻想力,有一颗激越的、特异的艺术之心。也只有充分地焕发出这些特质,才会抵达个人艺术表达的最高点,体现出基本的艺术价值。
那种将“现实主义”当成贴近生活、服务现实、表现生活真实的某种艺术手法,不过是写作学上的一种误解。艺术的真实与直接拷贝生活从来都是两码事。“现实”只是“艺术”赖以表达和存在的基础,这就好比飞机要贴着大地向前冲刺一样——离开了大地的引力它就没法飞行,但是它的航路仍然在天上,它还是要起飞。飞不起来还叫飞机?没有浪漫情怀还叫作家?
同样的,“浪漫主义”这个概念长期以来也给庸俗化和扭曲化了。有人将它与真实的表达对立起来,甚至与不切实际的夸张和编造、用以服务某些现世利益的做法等同起来,制造出什么“革命的浪漫主义”之类的奇怪说辞。
我们无妨接纳通行于学术界的这两个概念,但同时似乎也需要明白、要回到写作学和诗学的意义上来理解艺术创造的本质。
在文学界,渴望多产和指责多产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因为到了时下这个传媒网络时代,以长篇小说为例,一年的产量已经高达几千部。难怪有人忧心忡忡地说:写得更少一些、更精一些吧。好像多产才是破坏杰作的根源。
其实这只是皮相之见。这么多人口、无数的出版和发表园地,想不多产都不可能。况且写作和发表本来就是公民的基本权力,人人都有出版和发表的自由。但公民写作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并不等同,它们既有联系,又远远不是一回事。
文学创作者不要因为已经有了上万部小说,就强迫自己少写或不写;这正如同有人看到“文革”前后只有几部小说,就一定要连续突击写作一样荒唐。杰作的产生在任何时候都是差不多的概率,都是极困难和极不易的。能写多少写多少,不妨根据自己的能量和状态去工作。仅仅是比“多”,托尔斯泰全集一百多卷;比“少”,奥地利大作家穆齐尔一生主要写了半部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
所以不要简单地去比较多和少,因为没有意义。关键在于写得好不好,在于这些文字是否构成一个生命阶段里的最高表达。比如年轻人与中老年人的写作量及其他都会有所改变,但不能说一个阶段就一定胜于另一个阶段。写作要量力而行、量才而行、量兴趣而行。作家完全不必四处张望攀比,而只需专注一个问题:是否写出了自己最好的文字。
年轻的时候可以充沛饱满激情四溢,一到年老即提笔忘字——但经验和耐性、控制篇章的能力、对人性与思想等复杂问题的把握,却常常在老年人那儿更胜一筹。
看来写作者应该有一个总原则:能写成短篇的一定不写成中篇,能写成中篇的一定不写成长篇。一个作家,需要多大的理由才会写出一部长长的著作,大概只有作者自己才能回答了。拿出几十年的时间写一部长卷,或用相同的时间打磨一首好诗,都不会让人奇怪。
不能一般化地提倡写作的“勤奋”,因为这个现象涉及到了复杂的艺术生产问题。过分地忙碌也会遮蔽思想和艺术的灵光,损伤生命的悟想力。也不能把“勤奋”局限于笔耕,因为阅读和思悟同样需要“勤奋”。
还有开研讨会和外出访问,种种活动都是好的,但最终还得看参与者有怎样的悟性和水准。同样是文学交流,会听会看才有好的效果——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吸收了一些很不好的东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一个人审美能力的缺失,无论在教育中填加多少知识都无法弥补,这是先天的能力,即我们通常讲的“才华”。但后天的学习仍然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才华有多少,怎样巩固、运用和鉴别,所以就要抓住一切机会去展开它,让它生发。
生命产生于虚无之中的那一刻,被赋予的不可替代的特殊能力当是文学创造的根本,它需要后天的经历、需要无数的学习机会去开发——在这个过程中吸取和鉴别——有时取来的越多越坏,因为真知灼见也就那么多,庸俗的似是而非的东西却随处都是。
说到底,艺术问题诗学问题是最复杂的,所以我们不得不从头梳理,以便远离人云亦云、盲从某些“成说”。
本文为2013年12月9日在“山东长篇小说年会”上的发言,标题后加。
作 者: 张炜,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