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喻向午
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传递和扩散高度便捷,这大大压缩了小说家的想象空间,也对小说家的创作提出了更大的挑战。试想,当一个作家体验生活回来,打开电脑,他所了解到的一些素材,各种网站早已有文字、图片,甚至视频呈现;当一个作家苦思冥想后,作品的构思和观念基本成熟,却发现这样的叙事段落和观念在各种网络论坛比比皆是,他将怎么继续他的写作?在这种背景下,有人重提文学陌生化的概念,以应对网络对小说创作的冲击。但更多的作家泰然处之,他们有自己独到的文学观念和应对策略,胡学文就是这样的作家。
中篇小说《风止步》(《长江文艺》2013年第9期)是胡学文最近发表的作品,我们且看他是如何处理老生常谈的题材,以及如何塑造一些普通身份的人物的。
《风止步》涉及了农村留守儿童的性侵问题,还涉及了农村空巢老人的问题。这些都是网络上的热点话题。如果作者仅仅停留在此类素材的故事层面,仅仅关注这些问题,很容易让作品落入俗套,甚至概念化,但胡学文的落脚点并不在这里。他无意为读者讲述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而是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人物的塑造上,也即现在流行的提法:贴着人物写。这一叙事策略为他打开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也让读者记住了三个个性鲜明的人物。
世上有很多看似不可理喻的人,也有很多处事极端的人。有些人看似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永远不可能接触,但他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相遇了,比如农村孤寡妇人王美花和城市里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小知识分子吴丁。在小说《风止步》里,他们的偶遇也是一次致命的相遇。
落魄的吴丁费尽周折找到了王美花,他心里埋藏着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使命:“惩罚罪恶,替天行道。”他要将未曾谋面的王美花从痛苦的挣扎中“拯救”出来。
王美花的孙女、小学生燕燕遭到了性侵,吴丁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了。他要说服王美花站出来,向警方报案,将施暴者绳之以法。“拯救”的过程异常艰难,吴丁遭到了王美花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抗拒。他的所谓“拯救”,简直就是无法忍受的伤害,犹如向王美花还未愈合的伤口撒盐。这件在法律层面非常明了的事情,在王美花那里却变得异常复杂。王美花还固执地认为,这个城里人形迹可疑,是一个想“图点什么”的骗子,如果不是为了图财,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两者观念上的巨大差异和言行上的剧烈冲突,注定了小说的悲剧性结果。
作者还塑造了一个次主要人物马秃子。这个角色起到了考验王美花忍受能力的作用,是小说的另一个亮点。马秃子是个乡村流氓,他强占了王美花的肉体,还反复向她敲诈钱财,更重要的,马秃子就是性侵燕燕的恶棍。这一切,王美花都咬牙忍受了,只为马秃子能继续保守性侵燕燕和霸占她的秘密。她要捂住这个秘密,不容任何第三者知晓。从这一点来说,王美花有着惊人的忍受能力,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而吴丁试图说服王美花指认施暴者,将他送上法庭,让他受到审判。吴丁的这一举动已经触碰了王美花的“底线”,无异于将她家族屈辱的秘密公之于众,如果这个秘密散布开来,将摧毁她最后的精神防线。
王美花把孙女燕燕的“清白”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虽然燕燕已经遭受了马秃子的性侵。保守这个秘密是个原则性的问题,没有退让的余地,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在她看来女人的清白是非常重要的,她就是一个在嫁人之前遭到强奸的女人,夫家知晓她不是“清白”之身以后,她受到了歧视和殴打。她是一个“过来人”,她的遭遇不能在孙女燕燕身上重演。所以她对吴丁的出现异常敏感,这也是她抗拒吴丁再三来访,最后以命相搏的最隐秘的原因。
吴丁的所作所为,应该说也有强大的精神支撑,他本人就是性侵的间接受害者。从前的恋人被人强暴,吴丁愤怒地向警方报案,而他这一冲动的行为,导致了恋人的跳楼自杀;他现在的女友左小青,也曾遭受性侵犯,他有切肤之痛。这就是他四处寻找性侵者,并力图说服受害者,将不法之徒送上法庭的最原始的动因。
作者这样设置两个主要人物,小说的戏剧性和强烈的人物冲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也是小说的独到之处。
为了打击性侵者,吴丁的所作所为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他筹钱给逝去的恋人买墓地,为此买断了工龄。“这等于自断后路,他参加工作刚满五年。没人能阻止吴丁。吴丁不想用借债的方式偿还债务。一块墓地并不能勾销他和前女友的一切,有些债,永远还不清的。”他还动员现任女友左小青也站出来举证性侵者。在他看来,遭受了性侵没有必要保持沉默,“这没什么可耻,隐忍那才可耻”。但左小青也并不愿意提及以前的痛处,她极力回避这件并不光彩的事情。面对吴丁的再三劝说,她也愤怒了:“你撕我的伤口,还劝我冷静,你个冷血动物。难怪你第一个女友会疯。她是被你逼疯的,她跳楼也是你逼的,你个凶手!”但吴丁仍然坚持己见,最终左小青也离他而去。
吴丁就像一个孤独的、势单力薄的战士。他试图将那些在肉体上受到凌辱的女性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然而却屡屡失败,几乎所有的“拯救”都遭到抗拒。但他又是一个倔强的战士,他显得异常坚定和锲而不舍,虽然他从不被人理解和支持。他成立了“正义联盟”QQ群,通过网络,吴丁知道了王美花的孙女燕燕遭到了性侵,他试图通过网络的力量揪出侵犯女性的施暴者。
在找到王美花的时候,吴丁几乎已是穷途末路。他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连房租都付不起,更别说最起码的生活尊严了。他就是都市里生活在最底层的“蚁族”。与王美花的几次交锋,他显得有些笨拙,没有任何策略,更没有胜算的可能,但他既胆怯又执着。
王美花先是想“舍财免灾”。她凑了八千块钱,吴丁不要。难道那个年轻人是想图她的身体?王美花褪去衣服,露出老态的身体,说:“我老了,还能用。”吴丁羞愧难当。作者有这样一段描述:“吴丁声音走了调儿,你疯了呀,婶!王美花解裤子,吴丁欲往起跃。王美花将他扑倒。王美花力气大,吴丁奋力挣扎,还是被王美花撕掉上衣。吴丁叫着,很快嗓子就哑了,只发出短促的低音。吴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呈现出紫黑色。他示意要吐痰,王美花松开。他往旁边一滚,迅速爬起,落荒而逃。”
就在吴丁看不到希望,萌生退意的时候,警官给他打电话,一个性侵恶魔落网了,而这一恶魔的落网正是吴丁说服受害人报案的结果。“许警官的电话又将吴丁的信心点燃。”王美花为了送走这个“瘟神”,各种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吴丁还不放弃,那就只有一个结果:鱼死网破。
吴丁住到了王美花所在的镇上,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个饥饿的拯救者,在吃完“被拯救者”为他炒的一碗放了农药的米饭之后,痛苦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里程。小说结尾也由此蒙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
一个受到如此欺凌的老妇人,她的爆发力也是惊人的,当她爆发的时候,就蜕变成了一个凶手。她为了保守孙女被性侵的秘密,为了自己的私密生活不受侵犯,最终采取了极端的手段。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摆脱这个对她纠缠不清的“骗子”。
这几乎就是一个荒诞的命案,之所以荒诞,是因为社会身份如此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也不可能牵扯到一起。他们对对方的身份信息一无所知,甚至叫不出彼此的姓名,但命案就这样发生了。
《风止步》的人物形象极富张力,让读者从始至终都充满了紧张感,也让阅读变成了一次历险。小说所营造出的艺术真实性,并没有让读者获得如沐春风的阅读感觉,而是一种沉重之感。
吴丁和王美花应该都是悲剧人物,但读者对他们的态度不仅仅就是同情。吴丁为了伸张正义,他的“拯救”却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仅如此,他在生活、工作、情感方面,几乎也可以用失败来形容。这样一个落魄的“蚁族”,却浑身充满了正义和道德的力量。他的结局令人唏嘘。
王美花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她的孙女被马秃子性侵,在儿子、孙女面前她是有负罪感的,她最痛恨的人应该就是马秃子了。王美花却与马秃子保持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经常给马秃子一些小钱。她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吗?不是!她有说不出的痛楚。
吴丁和王美花两个人都是性侵的直接或者间接的受害者,两个受害者的对抗,让读者陷入情感上的纠结。吴丁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堂吉诃德式的“战士”,从这个层面上说,他是令人敬佩的。但他不依不饶的“拯救”行为,又令受害者厌恶。那个杀死了有着善良品性和正义感、值得同情的落魄青年的农村妇人王美花呢?她应该是被同情的弱者,还是被挞伐的对象?她的所作所为,是迫不得已,还是顽固的封建思想作祟?即便是思想顽固,那她生活的社会环境呢?应该让她这个受害者、这个老弱的农妇来改变陈旧的社会观念?
小说的人物关系很简单,却呈现了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结论式的评判对作品中的人物基本行不通。小说中的人物,都有自己的生活逻辑,而且都有强大的理由支撑他们的行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并不是所有的抗拒都毫无道理,并不是所有的拯救都受到欢迎,就像没有绝对的真理一样。
作者在人物塑造和人物关系的处理上非常具有想象力。很多作家是靠环环相扣的事件推动小说故事情节发展,这样的创作或多或少会受到新媒体和互联网的冲击和影响;有的作家则靠人物的心理变化和人物间的冲突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风止步》就属于此类小说。这个关于“拯救”和抗拒的故事,虽然简单,但小说中的人物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塑造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是作家的强项,而不是互联网的强项。网络再发达,也取代不了作家独到深刻的思考,也无法像作家一样深入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从这个层面说,互联网时代的文学,同样有自己生存的空间,胡学文的这种创作方式,是一种应对策略,也具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