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处还与君说——读李雅君《诗意朗读》

山西 高厚

作 者： 高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乡土文学》《映像》《诗书画印》编审。

早几日，我突然接到了雅君的电话，让我为她即将出版的《诗意朗读》写个序，我未作谦虚一口答应了。雅君对教学的痴迷钻研，对事业的执着追求的故事，我耳闻无数。她的弟子们给我如是说：“中文系是咱们学院的品牌，李先生又是中文系的顶梁柱。”我曾想，学院“赖以拄其间”的顶梁柱，就是当年那个纯真活泼甚而有几分瘦弱的女孩子吗？雅君不断地给我惊讶与感叹。2012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专著《古典文学的诗意解读》，我收到赶紧拜读，好家伙，“唐诗江山”“宋词庭院”“浪漫传奇”，等等，数千年中国文学之精粹、发展之流程，收于笔底，尽展卷中。其文思，其积淀，其学养，果然十分了得！时隔不久，我又读雅君新作《诗意朗读》稿，又让我感慨万端！在此，索性敞开来谈谈我的体会和品评，与您来分享。

无疑，《诗意朗读》是当今浮躁的书市上极为难得的一本好书。《诗意朗读》较为系统地讲解了朗读的种种知识，比如朗读的意义、意境、身份、对象、基调、语感、节奏、重音，以及语调、语势、吐字、音色、共鸣等问题。但我以为本书的内容要害与精辟之处并不在此，而在诗意化——教你如何诗意地朗读。雅君先生从实践的角度，特意从古今中外名作中精选了十九篇，并将这十九篇文本从作者到背景，从意境到诗眼，从音节到口型，从重音到音色，无一不作了精准的解读与妥帖的示范。

这十九篇解析文章，首先让人称道的是每一篇文章诗意化的发端。她解读文本，开篇总是采用比兴的手法，由远及近，由此及彼，温馨地挽起你的手臂，与你一起走向诗文的胜境。比如讲余光中的《乡愁》，先从数十年前马思聪的《思乡曲》说起，让二者互为关联，互为映照。雅君写道：“虽然《思乡曲》创作于1937年，但从诞生之日起，就仿佛等待着一个经典的解释。”

解读《蒹葭》，先来咏叹琼瑶之“伊人”，发今古之幽思。她写道：

真的应该感谢琼瑶，用现代人的情感体验，以流行歌曲的方式，为我们重新演绎了几千年的经典；还应该感谢一代歌后邓丽君，将这首《在水一方》吟唱得凄美忧伤，让我们有机会去重温一种亲切，虽然隔着三千年的距离，但歌声里蕴含着的是同样的情愫。细想来，茫茫时空，芸芸众生，哪个不是伴着自己时代的流行节拍走来的？

解读《与元微之书》，先写听朗诵家的朗读，由今人之情，走进古人之心。雅君开篇写道：

现代人读古文，总有艰涩之感。隔着遥远的时空，面对那些日日得见，但已与现代语法不同的文字，往往头疼。“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同被那一轮明月照耀过，为什么先人留下的“文本”，我们走不进更看不透呢？有时候望着天空中曾照耀千古的明月，也会觉到那些人已逝去、情感依在、思想永存的古人，嘴角会泛起一丝神秘又深奥的微笑，笑我们这些被现代文明消磨掉明晰知觉与宁静心境的浮躁之人。无法窥及古人的精神世界，虽也心有不甘，但生活的快节奏，也会很快让我们淡忘这些。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著名朗诵家李法曾朗读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与元微之书》，不禁心头一颤。一声呼唤，情浓意深；一声叹息，感慨万端。若非情动于中，其声又怎能打动听者？古今情同！走不进古人的心里，是诚意不够，是太过功利。不由得重新伏案解读，朗声品味。果然意味深长！

多么精妙的开篇之语。进古人之心，会古人之情，此等情怀，若非“内得心源”者，如何道得？再看解读《虞美人》，开篇从词牌说起：

在所有的文体中，词是最能触及人心灵深处最柔弱的部位了。别说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盘盘曲曲的心思，单看那些词牌就让人浮想联翩，《一剪梅》《醉花阴》《浣溪沙》《蝶恋花》……还有《虞美人》！……大约李煜和项羽的骨子里都有着悲剧式的浪漫吧，所以才能把这个哀婉美丽的词牌写到极致，写到空前绝后。

此处无须一一列举，雅君每一篇的开端部分，都是匠心的经营，打开文章便叫你一见钟情，不忍释手，你不由得一步一步跟随她渐入佳境。

读雅君的大作，读不了几段，你一定会面露笑意，或者干脆翘起拇指，不由得称赞她的语言美。我不妨随意来摘几段，且看《我的空中楼阁》。不过，一目十行的读者呵，此处定要减速而“慢行”。

“山如黛眉，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点”，于朦胧一线之上的清晰一点，“我的空中楼阁”就这般灵动醒目地跳脱出来。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如同你面前站了一个曼妙的女子，你的心中该是怎样一种惊喜呢？她是那么“清新”，那么“自然”，恰如其分地“玲珑”地立在山脊一个“柔和”的角度上。朗读刚一上口，怡然神往就已在心中弥漫开来，那么清新、淡远、轻灵，朗读就在这样的基调上开始吧……

意象多么“曼妙”，比喻多么“清新”，描写又多么“玲珑”与“柔美”！什么叫“诗意盎然”？什么叫“口吐莲花”？

再看诗意朗读之《钗头凤》：

此后不久，唐婉郁郁而终。一个美丽的身影就这么在陆游的生命中惊鸿一瞥，成为诗人心中永久的追忆，永恒的美。四十四年后，七十五岁的陆游又来到沈园，抚今追昔，睹物思人，写下了《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刻骨铭心的伤痛已过去四十多年，作一次最后的祭奠吧，伤心桥下隆重的凭吊。垂老者，想来已是热泪长流，就是铁石心肠，观之也会扼腕长叹！真要感谢当年沈园的主人，为我们悲剧的主人公开放这私家花园，让他们相逢在那个柳絮飞舞的春天，用他们动人的诗章记录了生死不渝、挚情长恨；沈园的墙壁柳树何幸？见证了中国人一段不逊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经典。

无怪近代诗人陈衍要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刻骨铭心的伤痛，缠绵凄怆的语言，恰如雅君所言：“就是铁石心肠，观之也会扼腕长叹！”

以上我们从《与元微之书》《蒹葭》《钗头凤》《虞美人》等篇中，强烈地感到雅君语言的一种美——凄美。有些时候，有些地方，读来真让你隐隐地心痛。她的语言的基调是从容、委婉的，但是你千万不要忽略了她豪放的一面。看《诗意朗读》之《六国论》《壶口》《敕勒川》，不由让我想起台湾文化巨子郭枫评价散文家苏叶的话：“娓婉并阳刚”。雅君亦如是，且看一段苏洵《六国论》之解读：

手捧得意之作，惯于借朗读会通古人神气的苏老泉，突然产生不读不快的冲动，这时的他尚在家乡四川眉州闭门苦读，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慷慨激昂、陈词于朝堂之上的演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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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破兵，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高屋建瓴，直切时弊。“兴奋从容两肋开，不觉吸气气自来”，激情满溢，声音也如金石，掷地有声。难怪曾巩说他的文章“雄壮伟俊，若决江河而下也”。“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割地以事秦，兵未用国已亏，这就是破灭的原因哪！语气恳切，毋庸置疑。“也许有人会说：‘六国相继灭亡，难道都因贿赂秦国？’回答是肯定的，不赂秦因赂者丧。”一语破的，“失去强有力的援助，自然不能单独保全哪！所以，归根到底，弊在赂秦。”

解读《六国论》的语言极其畅达，极像个说书人一般，她又叙述，又描绘，又评介，语势奔放，纵横捭阖，正是“文思伴热血涌动，才华与妙笔共舞”！

雅君的语言有着多方面的才能，也就有随文本需要而呈现的多样化的特色。言其“娓婉”，是她出语工巧，遣言妙曼；言其“豪放”，是指语势磅礴，跌宕奔放。读《钗头凤》《与元微之书》的解读文字，你会发出深深的叹息；像《壶口》《敕勒川》的解读，那语言大气、豪气、荡气，简直可以说是霸气，不由会问，这文笔是出自雅君这样一个纤纤女子之手吗？

读《诗意朗读》，最让人醉心的还是她为我们创造的那种意境美。十九篇作品，十九种胜境。像解读《敕勒川》，语言刚劲而激越，意境开阔而深远。一出场，便如同拉开大幕一般，将敕勒川雄浑的画面倒卷开来，像影视的镜头一般伸向了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处。

文本意境是原作者的创造，而解读文本之文是雅君的意境再创造。为了解读《壶口》一诗，必须了解“黄河”，我们就看看雅君如何再造“黄河”的吧：

这就是壶口，这就是黄河。

这就是雅君对“壶口”的解释。“未成曲调先有情”，读者还未触及诗句，就已经身临其境，情意勃发，心驰神往，不可抑制了。随着对文本诗意化的一句一解，读者才由领略壶口壮观景象，走向意象之胜境：黄河，千年万载的黄河，到此无路可走，她才粉身碎骨，纵身一跃；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她才发出最后的怒吼！逼上梁山，逼跳悬崖，身临绝地而后生！水如此，人亦然，一个民族也如是！作品形象化的哲思，免去了空泛的“精神”；再创造的优美意境，同样令人拍案叫绝回味无穷。《壶口》的作者边新文，是我几十年之至交。在李文边诗的诱惑下，我特地从网上聆听了雅君的《壶口》诗朗诵。听毕，果然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我发颤的笔写下一段，其中一句说：“多情谁似南山月？至善至美李雅君！”

我想《壶口》那美妙隽永的意境，正是作者人生价值的尺度与追求；对《壶口》的解读与朗诵，也正是再造者志趣的表露与性灵的抒写。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十年后回头看雅君，真是“越变越好看”。我惊叹这“嬗变”，雅君竟变得这么渊才博学，古今中外人文经典故事传说，一呼即来，听凭使唤。我惊讶雅君的内心情感竟变得如此丰富与炽烈，文心或忧或怨，情思或浓或淡，统统在她笔底自如地流转……

雅君的女儿《诗意朗读》，被她打扮得这么漂亮就要出嫁了！这实在是一件有益的大好事。我——一个与共和国同龄的老校工，深知其意义之所在。文本之义，“非开声读不可得也”!文字离开了声音，那就不免失去了鲜活的生命。五十多年前，我坐进简陋的教室，便跟着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大、小、多、少，米、面、稻子……”一字一板地号叫着：“狼——来——了，狼——来——了，山——下——的——人——儿——听——见——了……”现在想起来，竟然是那么好笑。那时，小学就读到了鲁迅先生的《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文中寿镜吾先生忘情的朗读，给人印象极深刻。我们也和鲁迅先生一样，疑心那是极好的文章，一群小朋友都把头仰起，一边大声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边学寿镜吾先生摇头向后，拗过去、拗过去……直到稀里哗啦，不少人笑着倒在了地上。那时的小朋友并不知道怎样朗读，也不知道读的是什么，只是觉得朗读如同游戏，好开心。

我以为雅君的书，一定会将孩子们老师们带入一个充满情趣的诗意的境地。我们为《诗意朗读》陶醉，同时也为雅君的朗读教学而叫好。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说：“有很多地区，小学里读语文课本还是一字一拍的，这根本不成语言了。中学里也往往不注意读，随口念一遍，就算是读了，发音不讲究，语调不揣摩，更不用说表出逻辑关系，传出神情意态了。这是不能容忍的。”

我想，雅君作为一名语文老师，推出这样一部好书，既是情趣，更是责任。教师有此挚爱，学生幸也；雅君有此雅作，读者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