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傅书华
作 者:傅书华,评论家,《名作欣赏》杂志副总编。
李南央的长篇忆念散文《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在1999年第3期的《书屋》杂志刊发了其节选部分后,读者一时为之震惊。其后各大网站,周实、王平选编的《天火——〈书屋〉佳作精选》岳麓书社2000年版),牧歌主编的《城市牛哞》(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刘思谦主编的《女性生命潮汐:20世纪90年代女性散文选读》(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等等,或全文,或节选,对此文多有刊载。这倒并不是因为李南央的父亲李锐是中共高级干部,曾担任过毛泽东、陈云、高岗等人的秘书,在1980年后的中国,以疾呼改革开放,以纪实文字《庐山会议纪实》,以在秦城监狱八年,用棉签蘸紫药水在《资本论》空边处写下的百余首言情、寄志的诗词《龙胆紫》等名世;也不是因为此文得以让国人一窥高层干部的家庭生活、私人生活的某一方面。而是因为,在国人心目中,在国人文字的记载中,在国人的口头流传中,母亲永远是被歌颂的对象,我们也因此常常把歌颂的对象比喻为母亲。如作者所言:“所有写母亲的文艺作品,如高尔基的《母亲》;所有写母亲的纪实文章,如朱德的《母亲》,无不是歌颂性的。”而李南央的这篇长文,却是一个女儿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批判,在这批判中充满了深刻的令人回味不尽的反思,且在这种批判与反思中,充满了撕不开扯不断的血肉之情。在这种批判与反思中,我们看到了那曾经被长期“遮蔽”的母亲的另一形象,我们看到了那曾经被长期“遮蔽”的女儿出自“母胎”的母女生命血肉关联的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承认我们是时代之子,是历史之子,那么,我们或许更可以从中深省到,我们与时代、与历史这一“母亲”关系的方方面面。我们之所以看到、深省到这一切,与李南央不回避“惨淡”“鲜血”以及“直面”母亲的巨大勇气是分不开的。这一勇气,是对长期的旧有伦理、政治、思想理念框架束缚的冲破,也是对自身作为个体的真实、鲜活的人生经验、理性思考的守护。这一冲破与守护的“生成形态”,我们感受到了“去蔽”之后“觉醒”的快意与情感的共鸣,也留给了我们广阔的思考、体味与言说的空间。
读过这篇长文的读者,我想,首先感到触目惊心的,一定是“左”的政治理念对人性的极度扭曲:没有爱,只有仇恨。李锐母子因为李锐参加革命,二人之间,多年音讯全无。革命成功,二人一旦相见,李锐对母亲下跪以表歉疚之情,然而,李南央的母亲“听说此事勃然大怒,回去就吵。认为我爸身为共产党的干部,却给地主母亲下跪,是严重地丧失了阶级立场”,且终于因此而“可叹奶奶一生住一住儿子家的愿望终未能实现”。当女儿在政治运动中备受屈辱之时,在母亲处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得到的反而是“我那时还不到十六岁,看着妈妈那狠毒的近乎狰狞的面孔,只觉得自己向一个大冰窟窿里沉下去,从里到外地冻僵了”。当母女多年未见,女儿从美国回来看望她时,只因为中美文化的差异,因为传统观念中对美国的敌视,“老太太歇斯底里发作了。她扯着我往门厅拽……疯狂地吼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她的两只眼睛使我感到很恐怖,那里射出一种饿狼扑到猎物身上时要把对方即刻撕成碎片的疯狂,手则像狼爪,向我的脸遮挡不住的部位扑抓过来”。这样的仇恨,屡屡、频频地发生在李南央的母亲与丈夫、与女儿、与外孙女、与亲朋好友之间,举不胜举。譬如,为了要让人知道自己的丈夫李锐其人“品性恶劣”,“把我爸发配北大荒,大别山,及至秦城八年都没能解她心头之恨。一定要让他分文不获,不能过一天好日子方才为快。这种狠,这种毒,让人胆战心惊”。在这样的仇恨氛围里,“我的记忆中,妈妈没有高兴的时候,也不允许家里有欢乐的气氛……我们这个家是没有欢乐的……(只要)一进家门,那久违了的黑沉、抑郁、死寂的感觉就一股股地压了过来”。
面对这样的仇恨,作者不止一次地发出质询:“人怎么会活得只有恨,而且这么刻骨地恨?”作者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母亲“特爱讲大道理”,已经成为“完全抛却了儿女亲情的母亲,已经不是自然意义上的人了。‘亲不亲阶级分’,已溶于她的血液”,所以,一解放,她就会带领自己两个年轻的妹妹去批判自己的大弟弟,为了“表示革命干部不能包庇亲人,我妈一状告到舅舅的单位,单位来人抄了家,还给舅舅连降两级”。“我的小舅20世纪50年代在北京大学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学校领导本准备送他去苏联留学。因为我妈既是小舅的监护人,又是老革命,就征求她的意见。结果我妈一句好话也没说,反说我舅舅思想比较落后,小资产阶级意识较浓,不适于出国学习。断送了舅舅出国深造的机会。”当将人与人的所有关系都视为钢铁般坚硬的政治性的存在时,柔软的血肉丰满的亲情、人性,自然会被作为理所应当的被抛弃的批判对象了,“妈妈发脾气,讥讽我:‘你小小年纪,还母爱、母爱的,满脑子令人作呕的资产阶级思想。’”
但是,李南央的母亲原本并不是这样的呵,所有读过这篇长文的读者,大概都会对她曾经有过的风采留下深刻的印象:“母亲在延安时,是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那时还有四大美男子,三个美男都找了丑女,只有李锐和范元甄,大家公认,才华、相貌不相上下,是天作地合的一对儿。我爸多次对我说:‘你妈比我有才华。’好多认识我妈的老干部都对我提起过当年延安关于宪政的演讲比赛,我妈代表马列学院扮演国民党代表,结果把抗大的共产党代表给辩论倒了。事后,大家笑传了很久。”“1979年我调到北京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后,工厂里有从232厂调来的工人和工程师。他们都记得我妈,说我妈极有风度,特别能干。”“都说我妈很有才干。我读过我妈公开发表的唯一一篇作品,是收集在1958年全国优秀文学作品选集中的《一个搪瓷茶缸》。我1990年去苏联,见到50年代水电部的老苏联专家。他的夫人不断说:‘你妈妈真漂亮,非常漂亮。’”延安时期,毛泽东、周恩来对她的分外好感,也可以作为其风采的一个佐证吧。即使是在后来是非颠倒的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李南央的母亲也曾经有过与她的丈夫相似的政治观点:“很同情被斗争的右派学生”,“对报纸上放卫星的报道提出了质疑”。也曾经有过与她的丈夫相似的生存处境:“她在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后,立即被要求返回干校下水田劳动。干不动时,只能双膝跪在田里往前爬。”对自己的女儿,她也曾有过正常的母女之爱:“一次,外边下着大雨,我又犯病了。妈妈骑着自行车,打着伞去六铺炕商场给我买药。去商场的路是煤渣铺的,坑洼不平,妈妈一手打伞,一手扶把。再加天黑,雨大,没看见前面的一个凹坑,一下从车上摔了下来。看着一身泥水,满脸是血的妈妈拿着药进了家门,我和阿姨都吓坏了。阿姨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是长大了不孝顺你妈,就叫狗吃了!’”那么,是什么使这样一个曾经充满生命活力的、人见人爱的女孩子,变成了“这样一个母亲”?是因为长期的政治说教?是因为对政治说教的迷信?是自觉的自我改造?是在社会变动中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吓破胆了”?这些确实值得我们反省、深思。而在我看来,作者对自己母亲投身革命原因的回视,也是特别值得我们给以重视的:“一半是因了年轻的热血,一半是逃避已开始没落家庭的窘迫和尴尬而投身了革命。”不满现状的年轻热血的激情,其巨大的变革能量,因为其“年轻”的“不成熟”天性,诚如一位著名学者所说,可以是上帝,也可以是魔鬼。
作者写自己的母亲,外表上的政治上的“大公无私”与实际生活中对个人享受的看重,这种巨大的反差,想来也会让读过这篇长文的读者感慨不已:我最怕的是我妈中午睡午觉,要是在这时弄出了声响,吵了她的瞌睡,你就等着挨几个小时的骂吧……我妈老让我上楼去告诉人家中午不要走动。妈妈是最革命的,我心里想,革命者不是连生命都可以牺牲吗,怎么连楼上走路的声音都不许有呢?”“妈妈下放湖北干校,我一个人在北京要给她寄那没完没了的包裹,她的每件东西要在哪家商店买,什么颜色,什么牌子,在来信中都是严格规定的。”“妈妈就让阿姨顿顿做好饭,端到那里给她吃。饭菜稍凉了些,就要骂人……(阿姨晚年)落了毛病,不能提我妈,一提就要失声痛哭。她受我妈的气和折磨实在是太多了。我妈这个最‘革命’的人,对待阿姨却是绝对的资产阶级,而且是那种最坏的资产阶级大小姐。”“这就是典型的我妈,‘美国狗’要骂,‘美国狗’的东西还是得要。”也正是在这巨大的反差中,读者得以洞察某些老干部“艰苦朴素”的真相: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了,当作者从美国回来后看到自己母亲的家,“家具依然是早就认识的,到处积满了灰尘,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屋里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那个当桌子腿儿的大金鱼缸架子了,还是50年代,爸爸从琉璃厂买来的。妈妈坐在了那张老藤椅内。我很熟悉它,冬天总是被盖上各种棉垫。屋里没有沙发,剩下的是几张方木凳儿……满屋没有一件使人感到有生气的物件,透着屋子的主人对生活那么的兴趣索然。”
我特别欣赏的是,作者此文写出了对自己母亲反思的效果。李南央的“孩子是在爱的温暖里长大的,她常说的一句话:‘因为我有一个坏外婆,所以得了个好妈妈。’这话不错。我太知道妈妈是怎么伤了我的,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妈妈。我刻意地避免一切我恨我妈妈的地方。把我小时候希望得到而永远得不到,那份我理想中的爱都给了孩子”。正是因为是在仇恨的环境中长大,品尝够了仇恨的苦果,有了对这一苦果的反思,才有了爱的结晶。我想到了一句著名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我还特别欣赏作者对生养了自己的母亲的态度,有爱,有批判,有反思,有祝愿:“作为女儿,我恨我妈伤害了很多人,甚至毁了她自己亲人的一生,但有时也深切地同情她,记得她对我的一切好处……这些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回首平生,公允地认识自己给他人带来的伤害,认识到是自己害了自己。我希望她不后悔自己曾在这个世界生活过,不论好坏。”我想,这也是李南央这代人对生养自己的那一时代应该具有的态度。
我还特别高兴地看到,李南央对自己母亲、对生养自己的那一时代的态度,在她的同龄人中,得到了回应、赞许,这就是著名作家杨沫的儿子老鬼写自己母亲的《母亲与我》,这就是著名作家邢野的女儿邢小群写自己父亲的《我的父亲》,它们都是很值得一看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