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赵树勤
进步的回退:韩少功《日夜书》的美学追求
湖南 赵树勤
区域文学·第六辑
“区域文学”这一栏目旨在于在“全球化”的大语境下凸显地方特色、区域差别,以达平等交流与对话之目的。本期刊发的评论湖南作家的三篇文章,与以往文章有所不同,甚至有些读者会质疑这三篇文章构成“区域文学”的合理性。在此,我们想重申的是,我们提倡在多元、异质、参与的基础上形成对“区域”的想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本期这一栏目的文章为我们所看重。 ——编者
阅读韩少功描写知青一代精神史的长篇新作《日夜书》,不由想到作者在一篇思想随笔中所写的话,文学永远像是一个回归者、一个逆行者、一个反动者,总是把任何时代都变成同一个时代,总是把我们的目光锁定于一些永恒的主题;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那些充满着思想闪电和美学突围的优秀作品,“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在实现一种进步的回退,不过是古代《诗经和《离骚》在今天的精神复活”(韩少功:《进步的回退》,《天涯》2002年第1期)。“进步的回退”这一表述似乎正好道出了《日夜书》写作的美学追求。
可以这么说,韩少功骨子里是一个“知青作家”,尽管在屈原投江的汨罗县插队务农的知青生活只是他人生经历中并不漫长的一段,但他始终不能忘怀这段青葱岁月,就如韩少功曾经对知青群体的心灵世界的描述:“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最深的梦境已系在远方的村落里了……他们多年后带着心灵的创伤从那里逃离的时候,也许谁也没有想到,回首之间,竟带走了几乎要伴其终身的梦境。”(韩少功:《记忆的价值》,见《血色》,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54—55页)因此韩少功不仅有专写知青题材的佳作《西望茅草地》《马桥词典》等,而且他的全部重要的作品里几乎都有一个知青人物作为“视角”存在,知青故乡是他长期以来反复涂抹的精神原乡。
长篇新作《日夜书》又一次将读者带到了韩少功魂牵梦萦的知青故乡“白马湖茶场”,全方位地释放着他知青生活的记忆。这看似回望的知青记忆是历经岁月淘洗后的升级版,绝非以往知青叙事的简单重复,而是蕴含着作者自我挑战和自我再造后的新质。从显在层面观察,这种新质表现为叙事时空的拓展,《日夜书》不像《西望茅草地》和《马桥词典》那样,只是描绘单一过去时或乡村的知青生活,而是在过去与现在、乡村与城市、中国与外国的闪回与跳接中叙写了知青一代如政治狂人马涛、知青领袖郭又军们,甚至还包括其后代笑月、丹丹们的前世今生,极大地延展了知青记忆的时间和空间,充分显现了作家对知青当下命运的现实关怀。从潜在层面透视,新质则体现在对人类困境思考的深入,即从一般的时代质询掘进到人性的反省。韩少功属于那种用记忆与思想双重写作的作家,他个人记忆的发掘是为了进一步精神追问。我们注意到,在以往的知青题材叙写中,他往往通过个人记忆的发掘来完成时代精神的思考。1980年发表的《西望茅草地》中,“我”讲述了农场老场长张种田的故事,“这个茅草地王国辛勤的酋长”决意要在三年时间里把一片荒凉的茅草地建成“共产主义的根据地”,这位具有气魄与理想的英雄最终失败了,作者并没有对造成这一悲剧的人物简单地、道德化地予以批判和谴责,而是指向并反思了那段复杂的历史。《日夜书》当然也质问了让马涛、郭又军们一次又一次不幸的时代——红色狂飙时代,他们成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广阔天地从事农事,更多的是被遗弃被侮辱的苦难的再教育;改革开放时期,他们又赶上企业改制,停薪下岗,再次成为天涯沦落人——无论怎样努力、挣扎,他们总是被时代抛弃。但作者并非止步于此,而是将思考之笔直指人性之永恒困境。一如韩少功关于该书的表述:我在这一代知青的身上看到了“前人或后人的影子,看到一些人性永远的困境和追求。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也是人类反复出现的那些文化和精神的难题,对于我来说才是重要的”(赵妍:《韩少功新作〈日夜书〉》,《时代周报》2013年5月3日)。
例如知青精神领袖马涛,出国后颠沛流离,由满口不离主义的政治教父变成了“新人文”的创建者,其热情与顽强难能可贵,但他的极端自恋、偏执、空谈不实等确实构成了自己最大的障碍。姚大甲的嘻哈玩世、郭又军的世俗沉沦等,也同时印证着中国知识分子擅长愿望与姿态、拙于行动和持久的人性弱点。抱怨时代和指责他人是很容易的,但一代人不再自恋,敢拿自己开涮,敢于自我反省,才能从人性困境中突围,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成熟。
正是由于韩少功在重返知青记忆的旅途中执着于时代的人性的精神追问,力求对人性“黑箱”有新的揭示,他的笔墨才掠过了社会更替表面的喧嚣繁华,透视到知青所处时代与众生的根部,从而抵达了人类终极关怀的大境界。
实际上,韩少功是当代极具先锋意义的一位作家,他的精神探索始终与文体革新并驾齐驱,文体的革命实质上源于他自身精神世界的变革,他对人生和世界独特理解的不断深化,促成了他对艺术形式的不断探求。20世纪80年代以来,熟悉西方现代主义的韩少功对小说的文体变革进行了一系列大胆尝试,从《爸爸爸》的魔幻现实主义,到《马桥词典》的词条形式和《暗示》的片段体等,一再突破着传统文体的边界。这一方面拓宽了文学书写的可能性与意义表达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挑战着读者的阅读期待与阅读能力。人们不禁要问,在《马桥辞典》《暗示》这类激烈的文体实验之后,作者的小说将走向何方?《日夜书》似乎给出了答案。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日夜书》是韩少功迄今发表的三部长篇小说中最像长篇的长篇,这种“像”似乎透露出作者文体回归的追求。
其实,早在多年前,韩少功就明确表示了对西方现代主义的辩证态度和全面理解,他既对法国尤奈斯库、普鲁斯特、加缪、罗伯·葛里叶等诸多现代作家的激进探索充满崇敬,也感谢他们率先开始了对现代性的清理和批判;他认识到现代的东西老祖宗那里都有,应该向传统、向中国散文寻找资源,并称赞莫言小说《檀香刑》弃魔幻现实主义文字而不用,向民间文学“大踏步地后退”;并进而在米兰·昆德拉式的片段体实验中融入了“史传体”“笔记体”的元素。在《日夜书》的形式探索上,韩少功的文体回归意识似乎更加自觉。他有过这样的表述:“我写过一些形式感、技巧性很强的作品,比如《爸爸爸》什么的,有点高难度杂技秀的争强斗狠。但长篇小说是一种长跑,太多高难度的动作可能不太合适。卡夫卡的《城堡》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就有点像芭蕾步或太空步的长跑,形式很抢眼,功夫也精深,但一般读者读起来毕竟有些累……我希望我的这本书有慢跑甚至散步的风格……我要让自己说的故事容易理解。”(吴越:《文学,敏感于那些多义性疑难》,《文汇报》2013年3月18日)《日夜书》的文体回归与重建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注重细节与故事。尽管《日夜书》仍然有诸种文体的杂糅,知青生活书写表面上似乎仍呈现为若干零碎的小片段,但在故事情节的内在编织上,已具有某种统一性,小说始终贯串着以第一人称出现的“我”——陶小布的故事讲述,在看似凌乱的碎片中依然可清理出一个个既独立又完整的人物故事。其二,回归人物塑造。小说往往以相对集中的几个章节,以原型杂糅方法,重点刻画人物形象,书中的五六个主要人物,如文艺青年大甲、政治教父马涛、知青头领郭又军、后知青官员陶小布、梦想超女小安子等都活灵活现、性格多面,叫人难以忘怀。其三,回到民间语言。小说中“同意报销”、红歌翻唱式的“人民修辞”既一语双关、诙谐幽默,又直接地气、针砭时弊。在过去与现实联系的紧密上似乎较《马桥辞典》有所超越。
应该注意到,《日夜书》中的文体回归与以往的文体变革有所不同,它更大程度上是韩少功在中与西、古与今、传统与现代之间自觉选择、创化的结果尽管这一追求仍有待完善与改进,但我们毕竟看到了韩少功文体重建的新曙光。
作 者: 赵树勤,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