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与友情:陶诗情感世界发微

2014-07-12 10:49北京白彬彬
名作欣赏 2014年22期
关键词:陶渊明友情

北京 白彬彬

亲情与友情:陶诗情感世界发微

北京 白彬彬

提到陶渊明,人们大概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飘逸洒脱,无论是葛巾漉酒、醉拂无弦琴,还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在这些故事中陶公给人留下的都是此种印象。其实作为伟大的诗人,人生底色总是多姿多彩的。当年朱光潜极力推崇陶诗的“浑身静穆”招致鲁迅的批评,鲁迅进而提出了广为人称道的学术研究的准则:“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这一准则是我们应该重视和遵循的。展读陶集,陶渊明深情绵邈的形象是那么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他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他是一位憨厚的兄长,他是一位真挚的朋友。本文即从这三个角度出发对陶公的情感世界略作管窥。

“人的自爱其子,也是一种自然的规律。”①在陶集中突出表现父子亲情这种“自然规律”的诗文有《命子》《责子》《与子俨等疏》三篇,其中后两篇尤为精彩。

《责子》诗风格活泼、轻松、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在诗中陶公仿佛在向邻居数落几个孩子:“我一大把年纪,早已满头白发、皮肤松弛,可几个孩子却一点也不争气!老大比谁都懒,老二都十五了却对学习提不起半点儿兴趣,老三老四这对双胞胎兄弟甚至连自己多大都数不过来,最小的一个呀一天到晚嚷着要吃的。唉!算了吧!如果天运果真如此,就让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吧!整首诗娓娓道来,朴实如话,无丝毫深奥难解之处,但我们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一声声数落背后隐藏的父子深情。黄庭坚在《书渊明责子诗后》写道:“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②

《与子俨等疏》作于陶公晚年,这是一位历经沧桑的父亲的诫子书,文字朴实、深挚、感人至深。陶公因为“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而辞官归田,这是他久经人世沉浮后作出的郑重人生抉择作为一个热爱自由的个体,他是满含喜悦的,在《归去来兮辞》里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他那“载欣载奔”的愉悦之情,但是作为一个父亲,回顾平生,他的人生抉择在现实生活中带给孩子们的却是沉重的苦难。“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米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陶公说出这些话时,我们仿佛可以想见他低缓的语气和凝重的神情,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歉疚和怅惘,读之令人动容。

情之所及,触处成春,其他如在《止酒》中,他说:“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在《归去来兮辞》中写道:“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童仆欢迎,稚子迎门。”“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在《酬刘柴桑》中有“命室携童弱”,在《和郭主簿二首》中又写道:“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在以上几处,我们分明感受到了其中洋溢着的天伦之乐,如同夏日的清荫和冬日的晴暄,那可以说是陶公苦难生命中少有的亮色,那种喜悦仿佛感染到了我们,让我们也变得欢乐起来。

兄弟(妹)之情也是陶渊明情感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陶集中较为集中抒发此类感情的主要有《悲从弟仲德》《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四篇。

在以上作品中共涉及三位亲人:从弟仲德、从弟敬远、程氏妹。其中敬远、程氏妹与渊明关系尤笃。据作品可知,敬远与渊明“父则同生,母则从母”,他们之间关系自然非同寻常。程氏妹则因母丧而寄养陶家,与渊明一起长大:“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爰从靡识,抚髫相成。”陶公志趣高洁却不为世所知,故屡有“顾眄莫谁知”“兹契谁能别”之叹,兄妹三人却在人格理想方面旨趣颇同。在《祭从弟敬远文》中陶公写到敬远为人“孝发幼龄,友自天爱。少思寡欲,靡执靡介。后己先人,临财思惠。心遗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温,其言则厉。乐胜朋高,好是文艺”,敬远的爱好是“夕闲素琴”,敬远生活的环境则是“淙淙悬溜,暧暧荒林”,联系陶公诗文中相关内容,如“忘怀得失”(《五柳先生传》),“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这一切不正是陶公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吗?可以说,敬远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另一个陶渊明。程氏妹也是“有德有操。靖恭鲜言,闻善则乐。能正能和,惟友惟孝”,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评价陶公“廉深简洁、贞夷粹温”,萧统《陶渊明传》说他“闲静少言,不慕荣利”,从程氏妹身上我们也看到了陶渊明的影子。

唯其生前相知至厚,死后哀悼才感人至深。上述四篇作品三篇为祭文,浸染在这些祭文字里行间的是陶公浓浓的深情,因此读来哀婉感人。从弟仲德的英年早逝让渊明发出了“在数竟不免,为山不及成”的感叹,昔日慈母在堂、儿孙嬉闹的幸福家庭经此灾噩后变成了“双位委空馆,朝夕无哭声。流尘集虚座,宿草旅前庭”的惨象,叙述至此,岂不悲哉?写作《祭程氏妹文》一文时距其丧期已超过十八个月(“服制再周”),然而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使这份悲哀稍微退去,而是历久弥新了。文中两处环境描写尤为感人:“寒来暑往,日月浸疏。梁尘委积,庭草荒芜。寥寥空室,哀哀遗孤。”“黯黯高云,萧萧冬月。白雪掩晨,长风悲节。”在此,一种悲戚、肃杀的氛围渲染得十分到位。祭文最后连续五个问句更是把悲剧的氛围推向了高潮:“如何一往,终天不返?寂寂高堂,何时复践?藐藐孤女,曷依曷恃?茕茕游魂,谁主谁祀?奈何程妹,于此永已?”对生死的疑惑,对殁者的牵挂,对亡妹无尽的哀思,都在这五个问句中得到了酣畅淋漓的表露。在《祭从弟敬远文》中陶公着重回忆了他们昔日彼此契合、同甘共苦的交往经历:“念畴昔日,同房之欢。冬无缊褐,夏渴瓢箪。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岂不多乏,忽忘饥寒。”在艰苦的物质条件下,敬远与陶公并无悲戚之感,而是以道义相互扶持、勉励。在陶渊明一生中,弃官归田是最重大的人生抉择,对此,很多人却并不理解。在《饮酒》其九中就有田夫“疑我与时乖”,并进而劝陶公“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在周遭邻居友朋不解的目光下,敬远却与陶公坚定地站在一起,忆及此时陶公充满了感激:“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不仅如此,敬远更在具体行动上给予陶公切实的援助:“每忆有秋,我将其刈。与汝偕行,舫舟同济。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澄高,温风始逝。”劳碌之余,在山脚水湄,在静月朗照、秋风吹拂之下,陶公与敬远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其情其景,引人神往。

梁启超说:“须知他(陶渊明)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读集中《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与子俨等疏》,可以看出他家庭骨肉间的情爱热烈到什么地步。”③此可谓知人之言。

在陶集中,叙写友情之作占有较大比例,其中在诗题中直接标明酬赠和答的就有十二首之多,另有三首虽在题目中没有标识,但实际内容也是叙写友情。在这共计十五篇作品里,陶渊明从多个角度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友情世界。

首先,陶渊明认为共同的人生旨趣是友情的基础。《答庞参军》诗曰:“不有同爱,云胡以亲?我求良友,实觏怀人。”在另一首同题之作中,他也说:“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在此,“同爱”与“趣”都是指共同的人生旨趣。陶公不喜人事而爱好自然,他安贫乐道、爱好琴书;他性嗜饮酒,深得酒中真趣。参照这些叙写友情之作,我们可以发现,那些与陶公莫逆于心的友人也大抵具有相似的人生追求。如《移居二首》中的邻曲,陶公与他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彼此相处得十分愉悦。在《五月旦作和郭主簿》中,陶公写道:“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这可以看作陶公自勉同时也是与郭主簿共勉的话。另如在《答庞参军》中陶公回忆与庞之交往:“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然欢。”品诗论文,饮酒闲谈,可见庞参军亦是陶公一类人物。《礼记》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利害不同则朋散,志趣相投则友存。”在此,陶公与诸友人可谓是志趣相投的真正朋友,也唯其如此,叙写他们之间友情的诗文才具有了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

其次,在艺术手法上陶渊明承袭和化用了《诗经》中大量的成句、句意、句式等,这些化用、袭用使得作品朴实厚重、含蕴深远。④《诗经》以四言句为主,形式质朴、节奏迂缓,非常适合友情的表达,陶渊明对《诗经》的学习借鉴表明了他在艺术上的精心选择。在《停云》中,陶渊明多处袭用了《诗经》中的字词、句式,如“搔首延伫”化用《邶风·静女》“搔首踟蹰”,“愿言怀人”化用《邶风·二子乘舟》“愿言思子”一句。《答庞参军》中有“昔我云别,仓庚载鸣。今也遇之,霰雪飘零”之句,这显然是从《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化出,两处无论是在词语、句式还是在构思、情感上都十分神似。

最后,在这些叙写友情的诗作中,陶公自身真挚磊落、一往情深的形象亦得到了突显。如《停云》一诗,序中明言“思亲友也”,点明主旨。一、二章写因雨道路阻断,不得与友朋往来。霭霭浓云和蒙蒙细雨将思友的氛围渲染得十分浓厚。在此环境下陶公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挚友,但却因道路阻断,只得“春醪独抚”“搔首延伫”。“独抚”和“延伫”两个动作极见性情,充分表现了陶公此时此刻的孤独处境。三章由寓目园中花木欣欣向荣之景象而生出“日月于征”的感慨,进而牵扯出深切的思念情绪,“安得”的反问语气中满含着由希望转而失望的失落和喟叹。卒章更进一层,那“好声相和”的禽鸟更使得孑然一身的陶公备感孤独,于是积郁已久的思念终于脱口而出:“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四章无论写景、叙情皆平实朴素、从容不迫,但内在的情感脉络却是盘旋潜转、逐层递进,陶公深情绵邈的形象遂逐渐清晰。袁行霈先生评价此诗说:“以舒缓平和之四言写来,又有一种深情厚谊见诸言内,溢于言表。”⑤这“深情厚谊”背后正是陶公的一往情深。

诚如现代学者所论:“陶渊明对儒家文化的吸收其重心,更确切地说是将之化入生命血液的,主要不是儒家的政治学说,而是伦理道德学说。他对伦理道德学说的吸收也不是机械的,而是将之改造成为更具自然色彩的人际依恋和终极关怀。”⑥通过对陶集中这一类叙情作品的分析,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在陶渊明思想中儒家所占的地位。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说:“它超越现实,超越躯壳,不使人生拘于浅近狭小而止。生命力强的人,得其陶养而稳定。”⑦陶渊明正是这样一位生命力极强的人,他身上既充满了自然的真趣,又满含着人伦的厚重,二者共同丰富着他的情感世界,滋养着他的艺术心灵,那些甘若清泉的文字便从这丰盈的心灵中汩汩流出,令人涵泳不尽。

①楼适夷:《读家书,想傅雷》(代序),《傅雷家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版。

②⑤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06页,第7页。

③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转引自《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2页。

④可参看李剑锋:《陶渊明及其诗文渊源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⑥李剑锋:《陶渊明及其诗文渊源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3页。

⑦此处“它”指的是宗教,但作者后面紧接着说:“中国之家庭伦理,所以成一宗教替代品者,亦即为它融合人我泯忘躯壳,虽不离现实而拓远一步,使人从较深较大处寻取人生意义。”见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9页。

作 者:白彬彬,中国社会科学院2013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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