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张玲玲
乡绅文化的崩溃与重建
——读智效民《土改中的蔡家崖“斗牛大会”》
山西 张玲玲
乡绅阶层是我国古代封建社会当中一支重要的社会力量,后随着社会形态的变化,其作为乡村文化的权威地位逐渐动摇。于今人而言,对这一阶层的了解主要依赖于民间的口头传说或是主流观念的塑造;尤其在土改过程中自上而下的阶级划分,更是谱写了一代国人的精神史,以致我们在与历史真相的偶然相遇中,一种刻骨的悲凉再次袭上心头,我读智效民的《土改中的蔡家崖“斗牛大会”》一文正是这种感受。
距1947年已过去六十多年,在山西兴县的蔡家崖曾发生的那场“斗牛大会”至今骇人听闻我们知道,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牛友兰仅仅是乡绅中毁家纾难后惨遭迫害之其中一个。他为了支持县牺盟会的工作,“所捐棉花、布匹,解决了八路军一个团的冬装”,并在1941年边区政府采取过激措施征集粮、款的过程中,不顾自身困难,“不惜牺牲一切,追随全区同胞在政府领导下,共图复兴民族国家,各种抗日负担提前办理,绝不人后”。在边区政府于全区开展扩兵、献粮、献金做军鞋的“四大动员”中,“牛友兰先生捐出8000银圆和125石粮食,并动员本家妇女捐献金银首饰,支援抗战”,最后几乎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钱无一文,而“如此数额的个人捐献,不仅在当地绝无仅有,在中共历史上似乎也不多见”。不仅如此,他还鼓励牛家许多人参加革命,其侄女牛荫英、牛荫蝉因此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然而,这样的倾囊付出、毁家纾难未能改变牛家人在土改运动中的悲惨命运,历史的悲情之处也正在于此。孔老夫子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虽然我们不能就此断言,“野人”文明必然优于“君子”文明,民间文化也未必高于庙堂文化,但不能不说民间自有一套千百年来形成的价值体系和文化传统,正是这种传统,才维系了中华民族于危难之际的屹立不倒。而乡绅作为一支在野的力量,精神上承续了儒家的文化脉息,他们中间相当的一部分人,勤劳拼搏、奋发向上、忠厚传家,是乡村先进和文明的代表有着引领乡民价值观念和道德力量的作用,费孝通就认为,在中国双轨政治下,绅士统治具有重要地位。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对国家作出巨大贡献的阶层,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却在劫难逃,他们像苦难的救世主一样,被钉在了历史的“十字架”上,为党、为革命、为人民,付出了一生、牺牲了一切,在经历了人生的凄风苦雨之后含冤而去,空留后人的一声声喟叹在历史的长空中回响。而或者,他们就从未对真诚奉献了一生的革命信仰有过丝毫的怀疑,甚至于对自己所遭受的非人苦难也并未含冤抱憾,牛友兰在受尽侮辱和践踏,身心饱受摧残的弥留之际仍然留下一句话:“你们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牺牲是这样的无怨无悔,他的革命意志是这样的坚不可摧,留待给我们这些后人的又是怎样的历史悲情?然而,当我们从历史的皱褶处小心翼翼地摩挲过来,又总是会有温情的一面安慰我们的心灵。在这场历史公案中,“斗牛大会”上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胡正作为当时《晋绥日报》的编辑兼作家,被派往现场得以记录下了这一历史时刻:“主持大会的是晋绥分局宣传部长周文,还有兴县专区行署书记马林,和胡老是老相识,胡老对马的为人有很深的了解,胡老说,马林是晋绥本地人(保德人),对牛友兰先生的历史相当清楚,对‘斗牛’行动有很大的抵触情绪,但分局书记的夫人和秘书都在会场,况且都是延安过来的老革命,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按部就班把大会进行下去……群众都知道牛友兰先生对抗战的贡献,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子气,斗争在这个时候再也进行不下去了,而且会场开始乱了起来,马林马上让人放掉牛友兰,去掉手脚上的镣铐,扶老人回家休息。”这难道不是民间传统文化的防御自卫机制在关键时刻所发挥的作用吗?这种场面怎么能不让人动容呢?中国作为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乡村是基本的社会组织结构,长期以来,人们在一定的行政区域内形成了共同的生活习惯、风俗传统、心理特征与精神结构,在自发的组织中表现出了较强的自治能力,当固有的秩序被打破,他们本能地凭借朴素的道德标准作出自己的是非判断,于微弱的缝隙中表现出一丝抵抗和不合作的勇气来。这在当时的文艺作品中也表现出了类似的情况,陈思和在《六十年文学话土改》中就有这样的描述:“当我回顾这六十年来的中国内地的当代文学发展,感到奇怪的是,一向与政治运动配合紧密的文学恰恰在这个领域是空白的。”(王德威、陈思和、许子东:《一九四九以后——当代文学六十年》第一版,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从密集地否定乡绅到“空白”的表现,这种现象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众所周知,中国作为区别于西方的“求真”传统,一直都把“求善”作为根本的价值追求,而这在民间表现得更为明显。我们自然不缺冰冷而生硬的条条框框来规制人的恶的行为,这自然也是必要的,但传统的乡规民约以更具温情的方式润滑着人和人的关系,并培植和养护出善的精神和行为。“那乡野文明结成的坚不可摧的防御纵深”(张石山语)虽然在革命的疾风暴雨中不可避免地被撕开一道口子,但善的力量总会发出一些微弱的光来,让我们得以喘息、重拾希望。
反思历史是为了观照当下,当我们借助文字重新返回历史现场揽镜自照时,我们感到羞愧,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我们并没有作出超越。乡绅作为仍然被忽视的一个群体,他们的作用一直未受到重视,我们一直欠他们一个更为合理的历史阐释,并在这种合理的阐释基础上生发新的可能。是的,到此我触及了一个宏大的社会话题——现代农村文化和社会的重建。这自然不是我所能解决的,更何况我们确实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新的语境下,大到时代主题,小到每个个体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但乡村精英群体的流失与空壳化已然成为了影响基层发展的重要问题,于是,“现代乡绅”的重建就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课题,发挥他们传统中作为道德的捍卫者、秩序的维护者、各种利益和矛盾的协调者的重要作用,使民间的自治成为真正的可能。
作 者: 张玲玲,名作欣赏杂志社编辑。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