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与温情:城市伦理的重建
——卫鸦小说《万物生》解读

2018-11-14 21:05陈华积
文学港 2018年4期
关键词:堂哥温情伦理

陈华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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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反映城市生活、城市化进程的文学作品已成为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方向,反映深圳这座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城市变化也有一批作家,如邓一光、薛忆沩、李兰妮、吴君、蔡东、南翔等知名作家,而卫鸦是近年来少有的对城市伦理作出深入思考的作家,他所提出的城市问题同样值得今天生活在城市中的每一个人认真去思考。

作为较早进驻深圳生活的青年作家,卫鸦亲眼目睹了深圳如何从一个沿海小城镇的 “建筑工地”华丽地变身为现代大都市的过程。久居其间,卫鸦对这座城市的筋骨变化,也便有着更为丰富的人情冷暖体验与更多理性的思考。这从他早期书写深圳的一系列作品可以看出,卫鸦的小说给我们展示了林林总总的、色彩缤纷的都市生活,但其更着意的是那些处于城市边缘的小人物在城市夹缝中艰难生活的精神境况,以及一些赤手空拳的外来者闯入现代都市生活妄图白手起家或是为梦想而打拼的 “外来闯入者”淘金的故事。近年来,卫鸦对其城市生活题材的小说作了进一步的延伸,试图把 “外来闯入者”的触角深入到 “城市伦理”主题的探索,《万物生》讲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 “外来闯入者”与城市伦理相冲突,并试图重建城市伦理的故事。

伦理是一种自然法则,是有关人类关系,尤其以姻亲关系为重心的自然法则。所谓城市伦理,指的是城市中有关人类关系的自然法则。城市在其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资本起着重要的聚合和支配人类关系的作用,逐步形成了城市建设的核心力量,从而内化为一种隐性的城市自然法则和城市伦理。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资本决定一切,人生活其间为了满足最基本的生存和发展需要,被迫形成一切都围绕着资本转的、大同小异的生活模式,小城市也便有了向大城市膨胀、拓展的生长模式。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作为隐性的城市法则和城市伦理,其作用是显而易见。

来自湖南的农村青年马桥,在家人与村长的一次人事争执中,拿刀砍了村长的屁股,被迫跑路,在漫游全国一个月后终于投奔远在深圳的堂哥,从而开启了他作为一个城市 “外来闯入者”在深圳创业 “淘金”的旅程。这个故事要是发生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深圳,或许会演化成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励志人物故事。农村退伍青年马桥精力旺盛,虽然经常因打架斗殴而惹祸不少,但其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坚决果敢,而且 “脑子灵活,能说会道,长得一表人才”,这样的人放在深圳改革开放初期以能力和脑力论英雄的时代中,说不定真的能成就一番事业。但卫鸦作为创作者其目的不在此,他偏要把农村青年马桥进入城市的时间节点安排在一个深圳已经发展为一座成熟的大都市时刻。这样的时间节点多少有点不利于像马桥这种 “赤手空拳”而来的创业者了。深圳经过三十多年突飞猛进的发展,已经成功地从八十年代初期破败的小县城变身为一座“年轻”、 “大气”的现代化的大都市,其所需要的人才早已从最初的中低端人才向高端人才转变,像马桥这样身无长技、无学历、无资本的“三无”人员,要不是因为有一个在深圳工作多年并已置业的堂哥,其几无立锥之地,而打零工、进工厂成为流水线上的 “螺丝钉”通常是这一类 “外来者”较为明智的生存选择。但马桥所幸还有一个城市中产者的堂哥、一个灵活的脑袋和能说会道的口才,而他想要的东西又不仅仅是一段浪漫的爱情,一个美满的婚姻家庭,还有那不想循规蹈矩又能 “一夜暴富”的创业梦想,这就让马桥这样的农村青年不得不跟隐性的城市伦理发生剧烈的冲突,而卫鸦的创作目的就是要让马桥这样的青年在进入现代化的大都市以后,观其到底是如何与现行的城市伦理、城市秩序发生戏剧化冲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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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物生》中,马桥与城市伦理的冲突共有三次。第一次冲突是发生在马桥进入深圳后,向堂哥借了 “两百元”作为其 “本钱”,开始了故意被狗咬然后趁机向对方索赔高额医药费的“苦肉计”发财计划。这出 “苦肉计”的发财计划成功地实施了几起,马桥很快变得有钱,不但还了堂哥的钱,还买了很多东西极大地回报了堂哥对其帮助,但马桥的 “苦肉计”很快就被堂哥识破,并要求他把索赔来的钱还回去。马桥初来乍到,企图以歪点子实现其快速致富的梦想,但深谙在大城市生存之道的堂哥还是一下子就打掉了马桥这种不切实际的 “幻想”,“这座城市里没有免费的午餐。马桥若是能堂堂正正地把钱赚到,当然好,但如果这钱来路不明,那也能害死他”,“任马桥这样坑蒙拐骗,我不知道这家伙会捅出什么乱子。这是深圳,不是我们家乡那个小镇。在家乡,马桥砍完人,拍拍屁股就可以跑路。这里不行,那么多的摄像头盯着你,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警察的目光之下,就算是钻到地下去,都能把你翻出来。”马桥的 “苦肉计”发财计划,试图用 “坑蒙拐骗”的手段挑战现行的城市伦理,但在社会生活已经高度秩序化的都市生活圈中,马桥的 “生财之道”注定会走向失败,堂哥对马桥及时的挽救一方面出于手足情深,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对城市伦理警戒线的敏感。

马桥与城市伦理的第二次冲突发生在马桥认识了女朋友夏菲,正准备进入谈婚论嫁见家长的阶段。成为宠物训练师的马桥,短时间内赚了不少钱,这轻而易举的成功让马桥的信心极度膨胀,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并且作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精心打造成 “成功人士”的模样,试图一举征得女方父母的同意,然而,马桥所谓的婚姻 “准备”在女方的父母看来实在显得太过于仓促:

今天去见她父母。她母亲不在,父亲在家,马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递上礼物。老家伙看都不看,接过东西顺手扔到一边,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来问他:哪里人?马桥说,湖南。不是深圳户口?马桥说,当然不是。他说,有房子没有?马桥说,暂时还没有。老家伙用鼻子冷哼一声,一句话就将他堵死了:这样就想结婚?门都没有,除非两年之内在关内搞套房子。这话就像一盆冷水,狠狠地泼在马桥身上。关内的房子,一平米最少十万以上,想想都觉得科幻。

没有深圳户口、没有深圳关内房子的马桥,以为仅凭两人的 “真心相爱”和他个人快速的赚钱能力,就可以获得一场美满的婚姻,女方父母极其 “物质”的态度和想法,一下子把马桥的求婚拒在千里之外,重要的是女方的想法与其父母的想法是惊人的一致的,而久居深圳的堂哥,也对婚姻的物质基础有着与 “城里人”一致的价值判断:

老东西狗眼看人低也就算了,马桥可以忍,不能忍的是在这个问题上,夏菲跟父亲的立场保持一致,没房子她肯定不会结婚,玩玩可以,谁也不影响谁。这话就像一记耳光,将马桥从一场美梦里打了出来,也将他作为一名宠物训练师的自信一下子就打没了。只能分手,没别的选择。

这么看来,错不在马桥身上。但我也不能怪夏菲。这太正常了。理智地想想,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所有人都像蜗牛一样,一辈子都把房子像命一样背在身上。不仅深圳如此,别的城市也一样。换个角度来想,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或者我是一个女人,那么,我的立场一定也会跟夏菲以及她的父母保持一致。

至此,马桥的所有努力在 “城市人”的眼里可谓是不堪一击。然而,打败马桥的并非是城市人的 “势利眼”,而是以 “资本”为核心的隐性城市伦理秩序。所有的 “城里人”在 “物质”与 “资本”面前,他们都持有着 “惊人的一致”的价值判断:金钱与资本才是这个城市的王道! “资本”不但是城市生活的基础,同时也主导着城市人的 “价值观”。由此,一向认为 “谈钱伤感情”的纯朴农村青年马桥,在被金钱 “物化”的深圳,终于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道理:“他要赚钱”,“没钱寸步难行,连孙子都没法当,有了钱就什么都有”。此后的马桥,便开始了在深圳凶狠而贪婪地赚钱的疯狂 “创业”生涯。

马桥和城市伦理的第三次冲突发生在马桥与他的女 “合伙人”共同创办了宠物训练中心之后,马桥因过度介入其女 “合伙人”的生活,直至被女方丈夫捉奸在床。在这一通奸创业事件中,马桥逾越了城市中一个普通家庭的道德底线,且还误伤女方丈夫,被迫再次走上逃亡的道路,却又最终在罗湖火车站落网,成为深圳这座大都市拒绝接纳的对象。马桥与城市伦理的三次冲突,完成了他作为一个 “外来闯入者”与城市伦理从接洽到拒斥的全过程,城市也以其固有金钱法则和城市伦理秩序,自觉地维护其自身的形象和利益。至此,以 “资本”为核心的隐性城市伦理终于显露其 “嗜血”的本质。追逐 “资本”的疯狂,让一个以 “友情”、 “正义”为价值观的纯朴农村青年马桥,逐步蜕变成一个 “一头钻到钱眼里去”的 “冬眠期的动物”,“资本”在 “物化”马桥的同时,也把马桥曾有的美好心灵完全 “吞噬”掉了。“资本”的 “嗜血”本质同时也让人变成了嗜血的金钱动物。

3

马桥挑衅城市伦理的行为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并以触犯法律的形式被 “赶出”了这座城市。然而,马桥作为一个城市 “外来闯入者”的到来并非毫无意义,他的到来还逐步向我们揭开了久居深圳的堂哥与城市伦理的 “被适应过程”与冲突。作为马桥堂哥的 “我”,是一个文化公司的项目总监,月薪两万多,有车有房,生活算是过得不错,“在深圳两千多万人里,估计有百分之八十在我这条线以下”。然而,“我”也与大多数 “靠工资混日子”的职员一样,同时还背负着沉重债务,随着堂弟马桥的到来,卫鸦为我们逐步打开了城市生活的内脏:“结婚之后,我的生活就像滚雪球似的,慢慢累积成一张沉重不堪的账单——房贷、车贷、我岳父的生活费、赵璐的医药费、两口之家的日常开支、奥迪的狗粮、疫苗注射费、水电费、物业管理费,等等,这些杂七杂八的支出,让我不得不忍辱负重”,即便在面对着人品极其 “恶心”的文化人老板时,“我”也不敢轻易提出辞职。

与此同时,“我”在成为一个深圳人的前后,心态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刚来深圳那会,我也是个有追求的人,认为到了深圳,就他妈应该活成深圳的样子”,但随后,个人心态与家庭生活上的变化,让 “我”对深圳的城市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倦怠感,更为严重的是,在妻子得了 “抑郁症”以后,“我”的家庭生活也变得越来越模式化,每天机械地上下班,陪妻子散步,陪宠物狗到华夏电影城看动画片电影,定期给四川的岳父打入两千块的生活费,定期缴纳生活的各种费用,用VR满足个人的生理需求等等,个人的需要已经 “物化”到最低的生活标准,生活上的一切都逐渐变得 “机械化”,只求生活上能安稳度过,就万事大吉了,“反正穷也一生,富也一生,我希望我和赵璐平平安安就好”。在生活变得 “机械化”的同时,“我”的个人情感也变得机械化和冷漠化,这便是 “我”的生活被“城市化”的过程,“我”在逐步适应城市带来“安稳”生活的同时,“我”也逐渐被城市伦理所 “物化”。

堂弟马桥的到来和患抑郁症的妻子在同一天的失踪,打破了 “我”死水一潭的生活,让“我”的城市生活突然出现了一个转机。妻子的失踪,让 “我”有时间重新去审视生活的意义,“我和赵璐结婚五年,我有一套房子,一辆大众宝莱,此外我还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房子不完全是我的,一大半在银行里,每个月六千多块钱的贷款,到我近六十岁的时候将会还完。这就是我在深圳的全部。如果没什么意外,我和赵璐将一直这样过下去,白头偕老,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幸福。可是现在赵璐不见了,我对这种幸福产生了质疑。”直至 “我”辞去作为生活来源的“工作”,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酒鬼,卸下沉重的心理负担时,这才让 “我”觉得,“内心有种东西正在瓦解,或者已经瓦解”。

更为重要的是,马桥的到来,重新唤醒了“我”曾有过的一丝 “温情”。马桥与夏菲的 “热恋”,“让我想起刚认识赵璐的那会,那时,我也经常像匹骆驼一样,大包小包地跟在她身后。也许,所有的女人,都很享受有个男人像匹骆驼一样在她们生活里行走。”而马桥对待女友的“情趣”,则让 “我”意识到夫妻相处时的致命问题,“一味的顺从比家暴还要命”,“也许我岳父说得对,赵璐的抑郁,我应该负相当大的一部分责任。也许我是个好男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作为城市生活 “外来闯入者”的马桥,虽然最终没能获得在城市发展的一席之地,但他的到来意外地唤醒了堂哥的 “温情”和 “亲情”,拯救了堂哥行将崩溃的城市生活信仰。在 “物化”的、 “嗜血”的城市伦理当中,由于 “温情”的存在让 “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万物生》故事的结尾,走失半年的抑郁症妻子,终于传来 “你老婆找到了”的派出所回复,这意味着“我”又将开启新的城市生活。

“温情”的存在,也意外地拯救了行将 “物化”为金钱动物的农村青年马桥。奥迪原先是陪伴堂哥妻子的一只流浪狗,在堂哥妻子走失后,奥迪很快就成为马桥的亲密伙伴。马桥通过训练奥迪在城市中找到了快速的 “生财之道”,并创办了宠物训练中心,幸福的生活仿佛指日可待,“马桥对奥迪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在深圳,与他最亲的,除了我,就是这条狗,他总是说狗比人忠诚。”这样一只给马桥带来财富与创业机会的机灵狗,却因为被其通奸女人的丈夫意外地摔死,而使得已在攫取金钱道路上狂奔的马桥突然觉醒过来,马桥本想通过认错和挨揍的方式,度过被捉奸的 “难关”,但奥迪的死瞬间唤醒了马桥曾有过的 “温情”和对狗的 “亲情”,他选择了再度拿起菜刀,削掉男人的半个耳朵,而被迫再次选择逃亡的道路。马桥最后没有被金钱 “物化”而变得麻木不仁,他还是一个有血性、有情有义的男人,从这一角度来说,奥迪的死拯救了马桥,马桥对奥迪的 “温情”同样拯救了后来带有一股 “装饰出来的绅士味”的马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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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鸦透过对城市中稀薄的 “温情”的书写,在 “嗜血”的城市伦理中试图重建一种带有 “温情”的城市伦理,而这股 “温情”是通过城市的“外来闯入者”马桥带来并传播开去的。“温情”在感化了作为堂哥的 “我”的同时,也唤醒了险被城市伦理 “物化”的马桥。坚硬、冷漠的城市伦理法则如同 “我”所居住小区中的一块 “死地”一般,多年寸草不生,但在埋葬了动物的尸体以后,这块 “死地”又重新长出了新的生命。

在埋下奥迪的地方,我蹲下来,突然被眼前的一抹绿色惊了一下。一夜之间,这地方竟长出了一丛小草,尖嫩的芽叶似乎刚刚刺破土层,披着阳光,显得生机勃勃。我有些诧异,好几年了,这块菜地寸草不生,它就是一块死地。如今突然长出草来,我想这一定与奥迪埋在这里有关。

“死地”作为僵硬的、冷漠的城市伦理隐喻,在每个人的内心中都挥之不去,每个生活在城市当中的人内心中都有一块 “死地”。冰冷的金钱贸易关系和处处以利为先的等价交换原则让我们原本流淌着热血的心脏也被各种防范 “人性恶”和维护自身利益在先的心理所替代,“温情”成了都市中最虚无的摆设品。如何让 “温情”重新融入每个城市人的血液当中?当 “温情”不是人与人之间轻薄的 “装饰品”而是必需品时,当那带有人性 “温情”的动物尸体埋入 “死地”时,当每个人能把过往 “失去”的人际关系重新放入时空中 “培育”时,那时人与人的 “坚冰”将会融化,一种新型的城市伦理关系将会被建立起来。

卫鸦对城市伦理的探索,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条重建城市伦理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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