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
一
雪打灯 灯温暖
风把春联吹得火一样红
而三匹白马
在天空的冰河里扑腾
父亲说 三星端 过大年
我们就抬头看三星
脸上冰冷 但很幸福
后来 孩子们四散而去
父亲还在一个人看
直到把三星看偏
二
又是一年三星端
雪拥年关马不前
杏儿岔的一座老院子门口
路弯弯 灯三盏
灯笼上贴红纸 我们过年
把红纸撕掉
我就陷入怀念
那坡山小传
有人看见八匹高大的骡子
从山的豁岘里走了过去
走在骡子前面的那人
马刀上挽着一匹红绸子
他要从很远的四川驮回茶叶和盐
可回来时手里只提着一根鞭子
多年后 我的父亲从那坡山上下来
后面跟着我的母亲
夕阳下的那坡山浮着一片红晕
可当他们走进山下的家时
屋里已经黑了
一盏油灯下 他们开始渐渐变老
有一次 母亲被月光惊醒
看见一只白狐狸夺门而出
山上就像落了一层薄雪
这件事一直让母亲耿耿于怀
她说她的命中一定有一个狐狸精
后来 我看见当民办老师的堂叔
在豁岘上忽然蹲下身子
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风把他蓬乱的头发
吹成了山坡上枯黄的柴草
他去世的时候 我听见他的胃里
像放着一本书?
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了几下
那时 我望着那坡山的脊背
希望它能转过脸来看看岔里的人们
可它一直背对着我们
当我一口气翻过了那坡山
那里就成了我的老家
一抬头 就看见他在山坡上走着
像一个影子
仿佛要把山山沟沟里的每一棵草
都用脚踩遍
岔里人喊他老黑的时候
他是羊群中的一头黑羊
但我相信 羊从不会把他当羊看
据说他打起羊来下手很狠
就像年轻时打他老婆一样
甚至还把羊当人骂
羊和人都很愤怒
老黑的好多事儿
只有老黑和羊知道
老黑不说
羊怎么会说呢
后来老黑死了
据说是一只公羊愤然跃起
把他撞下了悬崖
岔里人只说 唉 这个老黑
在他的一生中
我从没有走到他的面前
和他抽过一根烟
我常常怀疑 岔里是否真的有过
老黑这么一个人
老板李蛋的工地出事儿了
一根钢管倒下来
砸着了一个农民工
有人说他赔了几十万
赔成了穷光蛋
跳了黄河
有人说他没有钱赔
撂下工地一个人跑了
下落不明
也有人说他被农民工的几个兄弟
打了个半死
正躺在医院里
更多的说法是
他被关进了班房
恐怕没个十几年出不来了
所有的说法
都对李蛋不利
可那天下午
李蛋忽然来到了岔里
这让岔里人吃了一惊
他从岔口一直走到岔垴上
在老先人的坟前
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烧了那么大一堆纸钱
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钱
都烧给先人看
岔里人不明白 不节不令的
他这是干啥
李蛋好像给老先人说着什么
说了那么多
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在全岔人的目光下
出了岔口
从此没了消息
当阴阳先生的七爷
一辈子打神骂鬼
那年却跌倒在自家的门槛上
再也没有起来
据说是上门寻仇的鬼
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七爷被埋在岔垴上
他自己选定的风水宝地
那地方埋着明朝的一个三品大员
七爷躺在大员的脚下
好像从此就和大员攀上了关系
好多年后 七爷的一个孙子
考上了大学
岔里人都说七爷给自己占了好风水
只是七爷过世以后
岔里再没出过阴阳先生
神啊鬼的
就再不和岔里人打交道了
据说老杨年轻的时候
曾扛着一袋洋芋种子在河边上走着
忽然看见河边上晕倒了一个姑娘
老杨犹豫了片刻
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洋芋
给姑娘喀嚓喀嚓地吃了
他再给一个
姑娘也喀嚓喀嚓地吃了
接着 姑娘就坐了起来
给老杨磕了一个头
给老杨的那袋洋芋种子
也磕了一个头
她说 有洋芋吃
怎么会没有好日子过呢
她不知道老杨只是一个长工
只感觉洋芋的种子
已经在她的心里开始发芽
过了几天 姑娘就叫杨婆了
岔里人说杨婆好看得像洋芋花
杨婆活到60多岁就去世了
可老杨活到快80岁了还很精神
此刻 他蹲在自家的门槛上
守在自己的故事里
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仿佛一片一片的洋芋叶子
从他的脸上轻轻地扫过
天色已晚 饭已端上炕桌
乡下的灯光里
一家人围到了一起
可忽然一头小猪跑了
这是一个事件
夜色猛地黑了许多
当我从屋里跑出来时
心里已经后悔
就像后来遇到的好多后悔事一样
只记得小猪被追回来的时候
桌上的碗都已经空了
一个小孩子的眼泪
就理所当然地流了下来
我看见一家人的不知所措
和无颜面对我的愧疚
那一夜 乡村的安静
静得很像童年
那么热的天 父亲从县城回来
从兜里掏出一把糖
不用猜 肯定是8颗
我们兄弟姊妹每人一颗 共6颗
一颗给奶奶 一颗给母亲
我们嘴里噙着糖的那个下午
阳光都是甜的
那张小小的糖纸 被我舔了又舔
直到把颜色都舔淡了
这才贴到墙上
像一张小小的奖状
父亲看我们的眼光 也很甜
过了好些天
不记得我做了一件什么好事
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母亲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颗糖
是那天的那颗
她剥开糖纸 咬了一半给我
把剩下的半颗又小心包好
那时 我看见母亲也咂了咂嘴
只是剩下的那半颗糖呢
是后来给了弟弟 还是给了妹妹
或是给了奶奶呢
半颗糖 让我想了好久
那时的糖 怎么会那么甜呢
像一个旧时的儿子 在遥远的地方
一直给父亲写着书信
写那些珍藏在民间的好词好句
五年了 当我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坟前
把其中的一封念出来时
山高天低 杏儿岔寂静无声
父亲未必知道 他含辛茹苦的一生
就是在走向这些高大而闪光的词语
那时 满山的野草 都像举行着仪式
随我一起跪着的人们
个个神情庄重
虽然我的信是念给一个人听的
但我不拒绝让他们听到
只是我一回头 就看见树影移了过来
有几个人的背上 像背着荆条
接着 我们就沉默了一会
给地下的父亲磕了三个头
每一次磕下 都像一首诗的标题
今天 就让我想想楼前院子里的石条上
那几个晒太阳的老母亲吧
好像她们一直都缺着阳光 总是晒不够
她们哪里知道 她们也是阳光
原来是五个人 像五个老姐妹
有时还手牵着手 又像幼儿园的小朋友
白发飘飘 拄着拐棍的我母亲
就经常坐在她们中间 或者和她们走在一起
那时 我喊杜妈 张姨 王姨 还有李老师
她们答应着我 却向我母亲微笑
好像她们都沾了我母亲的光似的
可后来 我母亲再也不来这里晒阳光了
她回到了乡下的一片山坡上
那里的阳光比城里的更加明亮 温暖
还飘着花香和粮食的气息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想念过我的母亲
但我却从此有意躲着她们
怕她们说 我母亲的那些阳光 还在那里等她
每想起她们 我就会被阳光灼伤
在母亲的坟院外边
我看见一个放过烟花的纸筒
是今年正月埋母亲时留下的
纸筒里长出一朵阳菊花
模仿着烟花绽放的样子
菊花一年只开一次
母亲你可要记得看啊
就像从此每年这个时候
我们都会来看你一样
四月 是岔里最盛大的季节
二哥忽然说 我们弟兄几个
以后老了 就都会埋到这里
但没有人和他搭话
只有田野的风 吹到我们的身上
在母亲的坟前我们依次跪下
头顶的一朵云就低了下来
突然的雨夹雪 让孩子们
又一次向母亲身边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