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官话区划研究现状
汉语方言的分区工作是方言研究的基础之一。能否确立科学的分区标准,是决定汉语方言区划合理性的关键。关于汉语方言的分区标准,目前学者们普遍认同的是以方言的语言特征作为内部依据,以人文历史方面的情况作为外部参考。方言的语言特征包括语音、词汇、语法特征三方面,而历来进行汉语方言分区的时候,很多学者只以语音特征为标准,这种做法难免具有片面性。特别是,如果以词汇特征和语法特征为标准进行方言分区与以语音特征为标准而进行方言分区得出的结论不一致,甚至互相抵牾时,单一语音标准的合理性就更值得怀疑了。北京官话区与东北官话区的分合问题,也是方言区划中的争议之一,北京官话区的范围如何界定,恰恰反映了汉语方言分区标准的科学性与合理性。
关于北京官话区的范围,目前学术界说法尚未统一。在《中国语言地图集》(简称《地图集》,1987)出版之前,东北官话区和北京官话区一直合为一体,曾先后属于“华北官话”和“北方官话”。《地图集》出版之后,东北官话正式从北京官话中分离出来,至此,关于北京官话区的范围是否包括东北官话区,就一直成为学界争议的焦点。
主张两者分离的观点认为北京官话区不包括东北官话区,只包括北京市区和各郊县、河北省承德地区、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地区以及辽宁省朝阳地区,代表学者有贺巍(1986)、李荣(1989)、刘勋宁(1995)、张志敏(2008)等;主张合的观点则认为北京官话区除上述各地区之外,还应该包括东北除辽东半岛之外的大部分地区,代表学者有林焘(1987)、王福堂(1999)、侯精一(2002)、张世方(2010)等。
主张分的强调的是两个官话区的音感差异,如“古清声母入声字今读上声的情况”、“阴平的调值”、“古精知庄章组字今声母的读音”等。主张合的强调的是两个官话区在与其他官话区的比较中所具有的共性。对于“东北地区古清声母入声字今读上声的数量比北京话多”的情况,林焘认为两者“只是数量上的差别,并未影响方言的特性。因此不宜把东北方言从北京官话中分离出去”。张世方认为“多得多”是一个模糊的说法,“多”如何界定缺乏可操作性,并通过对比北京官话区下属的12个方言点“清入字归上声”的数据进一步说明,其他各点的“清入声字归上声”的比例都高于北京,而且出现了越往东北,比例越高的趋势。
关于“东北方言阴平调调值偏低”的问题,林焘主张:“如果一个方言点和北京城区话的声韵系统没有重要的差别,同时调类相同,调值相似,就应该承认这个方言点和北京城区话同属北京官话区”。关于“东北方言和北京话在古精知庄章组字今声母的读音方面的差别”,张世方认为,“这种差别不只见于北京官话和东北方言之间,也见于狭义的北京官话内部”,并进一步指出,“主张将东北官话从北京官话分立的学者,往往只强调东北官话与北京官话的差别,而从未将东北官话与和它属于同一层次的中原官话、冀鲁官话、胶辽官话等进行比较”,“也就是说,东北官话的特点不是与其他官话次方言比较得来的,而是与北京官话比较的结果,这两种比较实际上是属于不同层次的”。王福堂也主张:“在要求方言向统一方向发展的社会情况下,可分可不分的方言就以合为宜。北京官话和东北官话实际差别很小,在次方言一级加以区分就值得商榷”。
综上所述,关于北京官话与东北官话的分合问题,目前学界从合的意见渐成主流。林焘(1987b)曾用移民史证明了北京话和东北官话有着共同的源头,张世方(2010)又从语音角度进一步证明了“从合”意见的合理性。我们认为,方言分区不应该仅有移民史和语音材料为依据,而且应当有词汇、语法的材料为依据。汉语方言之间不仅有不同的语音特征,也有不同的词汇特征、语法特征。词汇特征、语法特征也应该受到应有的重视,特别是当语音标准在方言区划的瓶颈问题上难以有实质性突破的时候,词汇特征、语法特征作为新的研究视角能够为方言分区提供有益的借鉴。例如,关于客、赣语分合问题的争议,若单从语音特征来看,“客家话和赣方言不存在真正能成为方言分区依据的语音差异”。而从词汇特征的角度出发,所得结论却大相径庭:练春招(1998)通过对客、闽、粤、赣方言的3000多个词条进行比较后,发现在词汇关系上客粤较客赣关系更近。王士元等(1995)根据《汉语方言词汇》的材料测定各方言之间的远近关系,进一步证明梅县客家话同广州的粤语关系最为密切。李如龙、张双庆等(1992)对客、赣两种方言的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两种方言之间的语音共性非常多,而多数点共有的方言词汇却不多。1000多条词语中,客赣大体一致的只有150条,占12%;明显相异的则有478条,占40%。如果仅以语音特征为标准,则很难把客、赣方言划分为两区,但是如果加上词汇特征的比较,客赣方言就很难合为一个区了。可见,方言的语音特征和词汇特征未必有同样的表现。只根据语音特征区分方言不可能做到没有偏颇。如果结合现有的语音标准,再进一步考察方言的词汇特征,一些有争议的方言分区问题,就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了。
二 北京官话区划研究的词汇标准
根据李如龙先生的方言特征词理论,方言的词汇特征是通过方言的特征词表现出来的。“用词汇标准为方言分区,就是经过比较提取各方言区的特征词”。成功地提取出北京官话区内的方言特征词,就找到了划分北京官话区的词汇特征,也就确定了北京官话区划研究的词汇标准。
“北京官话区划研究的词汇标准”,即划分北京官话区的词汇特征,具体表现为分布在北京官话区内的一定批量的、区内多见、区外少见的方言特征词。这些方言特征词作为词汇区别性特征使得北京官话区与非北京官话区能够区别开来。“多见”即该词语在北京官话区所辖方言点中的覆盖面不能低于50%,“少见”则意味着该词语在非北京官话区所辖方言点中覆盖面不能高于50%。
北京官话区的方言特征词是一个层级系统。由于方言之间特别是邻近方言之间的源流与渗透关系,方言词在不同方言区内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交叉。有些方言特征词不仅出现于北京官话区,也出现于其他官话区,因而根据方言特征词标识能力的强弱进行分级十分必要。北京官话区的方言特征词大体上可分为两层:“典型特征词”和“区间特征词”。“典型特征词”即“内部覆盖面广,外区交叉少”的特征词,这些特征词是区别北京官话区与非北京官话区的标志。根據特征词在区内的覆盖点多少和与外区交叉点的多少,又可将这些“典型特征词”进一步分级。“区间特征词”即那些“内部覆盖面广,外区交叉多”的特征词。“区间特征词”的存在恰恰能说明北京官话区与其他官话区方言之间亲疏远近的关系。
“研究特征词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研究方言间的发生学关系,有相同特征词的方言,其关系往往比较密切”。通过对北京官话、东北官话及周边邻近的官话区方言特征词的比较研究,可进一步验证北京官话与东北官话之间以及北京官话与其他官话之间的亲疏关系,从而为北京官话区的划分提供词汇标准,而词汇标准确立的科学与否则取决于能否提取出区内一致常用、区外罕见的方言特征词。
如何提取北京官话区的方言特征词?我们觉得可以试用如下方式进行:
1 依据现有的研究成果,通过比较北京官话区内、区外的各种辞书和文献资料,制定《北京官话区方言特征词调查表》。
首先,比较《现代北京口语词典》、《东北方言概念词典》等辞书,找出北京话与东北方言中音、义一致(或大体一致)的词条。据我们对《现代北京口语词典》(收词1,1000余条)和《东北方言概念词典》(收词1,2000条)两本辞书的考察、比较,发现两本词典所收词条中音、义一致的词条有1,600余条。动词如“掰扯、包圆儿、扯老婆舌、嘚啵、发憷、咯影、抠哧、拉倒、猫冬、弹脑瓜崩、消停”等;名词如“锛儿娄头、眵目糊、脚脖子、老疙瘩、卡巴裆、老爷们儿、废物点心、犄角旮旯、幺蛾子、一锤子买卖”等;形容词如“边边拉拉、瓷实、忒儿喝的、格路、拉巴、老末喀哧眼、五饥六瘦、喜兴、醉么咕咚”等;副词如“敢是、归齐、横许、净意儿、一小儿、油渍麻花”等;俗语如“掰不开镊子、干打雷不下雨、胳膊拧不过大腿儿、远点煽着”,等等。
其次,针对上述音、义一致的词条,以北京官话区周边官话方言语料如《山东方言词典》、《河北方言词汇编》、《平遥方言民俗语汇》以及《北方话基本方言词汇集》等为参照进行对比、排查,甄选出北京官话区内常见、区外少见的词条,作为典型特征词收录到《北京官话区方言特征词调查表》中。上述词条中在非北京官话区的其他官话区出现频率较高的(在上述对比材料中出现频率大于等于50%),作为区间特征词,留待考察相关方言区之间的关系。
2 区内定点调查。以现有的官话方言分片的研究成果——林焘(1987)、张世方(2010)、钱曾怡(2010)等的结论为基础,在北京官话区中选取30个方言点进行重点调查。经过比较、分析,提取出北京官话区方言特征词初稿。
3 区内、区外的验证性调查。提取出方言特征词初稿后,为验证其合理性与可行性,再于北京官话区内、区外选取10余个方言点进行内、外部方言点的验证性调查。内部方言点的选取要避开之前调查过的方言点。调查结果与方言特征词初稿进行比较,最后整理出北京官话区的方言特征词作为北京官话区划研究的词汇标准。
自李如龙(2000)提出方言特征词理论以来,关于方言特征词研究的成果甚丰,如《汉语方言特征词研究》、《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赣方言特征词研究》、《湘方言特征词研究》等等。近年来,汉语方言特征词研究的范围由南部方言逐渐向官话方言扩展,如晋方言特征词研究、关中方言特征词研究、新疆汉语方言特征词研究等等,北京官话作为官话方言的一个代表,该区内方言特征词的研究必将使此类研究的范围进一步拓展,程度进一步加深。
参考文献:
[1] 钱曾怡主编:《汉语官话方言研究》,齐鲁书社,2010年版。
[2] 林焘:《北京官话区的划分》,《方言》,1987第3期。
[3] 张世方:《北京官话语音研究》,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4] 王福堂:《汉语方言语音的演变和层次》,语文出版社,1999年版。
[5] 林焘:《北京官话溯源》,《中国语文》,1987第3期。
[6] 练春招:《客家方言词汇比较研究》,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98年。
[7] 王士元:《语言变异和语言的关系》,《汉语研究在海外》,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5年版。
[8] 李如龙:《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9] 李如龙:《汉语方言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10] 溫昌衍:《客家方言特征词研究》,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李薇薇,黑龙江大学文学院2011级博士生,渤海大学国际交流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