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林 何静
摘要 鲁迅小说《故事新编》带有鲜明的后现代主义意识,其小说中充斥着后现代主义的反抗精神和游戏心态,对神圣的消解和对主流的反抗雖然带有一种悲凉,但却是从一个新的视角来审视中国文化。
关键词:《故事新编》 后现代主义 反抗 游戏
《故事新编》是鲁迅后期作品,在经历了世事的洞察与无奈之后,鲁迅的内心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早期现实主义文学占据中国文学主流的年代,鲁迅的早期作品被看做“启蒙主义”来欣赏,《故事新编》的价值被掩盖。以往《故事新编》的评价基本都是历史小说的体裁界定和讽刺文体的性质评判,解析不够深入。《故事新编》杂文和小说杂糅的体式,严肃与荒诞结合的风格,把其归列到了后现代主义的意识范畴。
一 后现代主义理论
西方的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现实主义乃至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质疑、否定、消解,使得自身烙印上了极深的极端主义和虚无主义色彩。但后现代主义哲学理论实质并不是放任追逐虚无,打到一切、摧毁一切的激进理论是对既定价值、秩序、语言的另一种反抗,目的是动摇传统、现代哲学所鼓吹逻各斯中心权威的价值,使各种牢固高大的等级特权分崩离析,从而为积极对话提供最大的可能。这是在旧体系的裂缝中、废墟上建立起来的一种更加宽松、公正的理论环境。
后现代主义试图通过质疑、解构和否定来建构自身的哲学体系,诸多的质疑一一展现出来:作为常识和认知工具的科学和理性真的值得信赖吗?具有能动性、自主性和统一性的自我主体真的存在吗?作为传播工具的语言文字与所表达物体真的一致吗?人们对客体的认知结果真的客观、真实、绝对吗?后现代理论的批评家把启蒙运动的精神图腾:科学理性、统一主体、真实客体、语言工具等——否定,以此为突破口对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真理进行了解构,进而颠覆了西方严整统一哲学体系。后现代主义理论脱胎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既有继承,又有反叛。以理性、主体等为标志“现代性”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否定、嘲弄、消解、摒弃,以逻各斯中心主义为标志的二元对立哲学遭到打击清算,处于边缘地位的多元异质性观点取得了平等的对话权力。后现代理论并不统一,但还是有一定的核心趋向:
反抗的意识: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一样,所不同的是后现代主义的反抗是消极的,是无奈的。但其核心仍然是对权威的反抗,以强烈的批判意识和极端解构精神来否定主流文化的理论价值。
游戏的心态:后现代以非理性来反对现代的理性,其不是一种肤浅,而是洞察世事后的一种无奈,所以常以颠覆的手段来处理神圣的经典,骨子里带有一种深深的悲凉,在价值观上表现出一种世俗的游戏性。后现代反对逻各斯中心的元叙事,对合法化统一性范式提出挑战,否定时间的线性发展,因果逻辑,抹去过去和将来,只注重当下。呈现出破碎性的不确定性。
虽然后现代主义理论到今天仍是一个充满争议、无法达成共识的文本批评,但后现代开放的批评模式,更易于还原出《故事新编》中那些超越时代未被发掘的意义。
二 《故事新编》中的反抗意识
以家庭或血统为单位儒家道德规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三纲五常、忠孝节义的封建伦理道德对臣民百姓进行了强制的角色指认和身份定位,从而形成一个等级分明社会。鲁迅深切地体会到这种文化意识对“人”的主体个性意识的野蛮剥夺,丧失“自我”现实感和生命感的国民,最直接严重的后果就是形成奴性心理造就了两类人:一个是具有奴性心理“顺民”,一个是迂腐势力的知识分子。
在《故事新编》中依旧有别一版本顺民,《采薇》里武王的军队进入商王的国都时,百姓并不知道多少,只是跟着大家一起做相同的动作,一起叩头,但见门上都贴着两个大字道:‘顺民。奴化的教育产生奴化的思想,不管主子是“周”王或“纣”王,这些“顺民”们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坐稳“奴才”的位子,只要保住这个生存前提,就甘心变成“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理水》中,在洪水泛滥的灾区人们吃的是树皮、叶子和水苔,喝的是发黄的洪水,但当赈灾大员问下民代表百姓的生存状况时,这位代表却说:“托大人的鸿福,还好,虽然没有粮食,但是用来充饥的叶子和水苔也照样是吃得来的。我们是什么都弄惯了的”,“只有些小畜生还要嚷,人心在坏下去哩,妈的,我们就揍他。”而大人们更是把这种自欺欺人、逆来顺受的谄媚嘴脸夸成“老实”。在灾区这位下民代表按大人的吩咐把最好的膳食送到衣食无忧的大人那里去,无居无食的臣民更是要为“送到上头去的”食物做得“干净、细致、体面”而忘我的工作着。这种在最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不讲反抗的愚昧麻木和无条件侍奉主子的行为不只是下民代表一个人,这种奴化的教育和奴性心理已经深深地嵌入到民众的行为习惯中去了。
在《非攻》中,墨翟看到全城百姓面临受楚国攻城而将要死去时,很麻木,大街小巷除了贫穷和羸弱外,对楚国的进攻和自己的生死表现得很淡漠,仿佛城池和生命都与自己无关。因为大家都习惯了,自认活该。在面对被奴役、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时,顺民的本领只是求得“幸免”,幸免不了时也理所当然。
除了顺民之外,封闭僵化的文化所培养的迂腐势力的知识分子也在《故事新编》中得到体现。《补天》中创造人类丰功伟绩的女娲,以在为人类更好的生存而炼石补天时,这种大使命的忘我精神所处的原始自然状态却被迂腐儒生斥责为“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的禽兽,这不仅是鲁迅对人类繁衍的基本状态在外在道统压制下的反思,更是对渺小的卫道士的邪恶用心予以讽刺。在女娲“补天”时,这些古衣冠的小人们不仅是冷笑和痛骂,抢女娲补天的石头,甚至还咬女娲的手,最后导致这位人类始祖在劳累中死去。
《理水》中一边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带领人民治水,另一方面是不解民情不知疾苦的文化学者们在争论到底有没有“禹”这个人,很可能“禹”是一个虫子。这些常以“有伤风化”指责他人的儒生自己不是想方设法地为治水出谋划策,而是把虽有的时间和精力用到大禹到底是人、是虫儿还是鱼儿的问题而内斗争论不休。当被询问以“导”易“湮”的治水方案时,他们“静得好像坟山,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在实在无法推诿提出意见时,则顽固不化地坚持采用“湮”的方案,原因是这个方案是前人治水的法子,还是大禹父亲的成法,并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来给治水的大禹施压。这些尸位素餐的人物不仅在困难来临时毫无有效性、建设性的对策和行动,还会平地里制造许多意外的麻烦。
在《采薇》中叔齐和伯夷脱离了寄生生活后,连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有。在首阳山叔齐所摘到的松针根本无法进食,想到苍术能吃,却只见过它的根,而不知道叶子的形状,即使苍术生在眼前也不能认识。直到叔齐想到孩子时,乡下保姆是给他讲故事时提到乡下人荒年吃薇菜,才解决了食物问题。原来薇菜可以吃。这种“存天理、灭人欲”以共性绞杀个性的思想极大地阻碍了中国新文化启蒙进程。所以,鲁迅在《故事新编》中以大胆的反叛气息对传统进行了另一种超现实的反抗,在《铸剑》里,鲁迅更不惜以头和剑来助眉间尺复仇,同归于尽在大锅中。后现代主义的反抗不像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那样鲜明,在文辞上反抗意识不一定很浓,但在故事情节与人物背后,却有着一种强烈的反叛。
三 《故事新编》中的游戏心态
叙事或大叙事,又称“宏大叙事”是指合法化功能的叙事。后现代就是为对元叙事的怀疑。后现代主义认为元叙事的政治特质是以强凌弱将某种意志强加于人极富意识形态内涵的政治功能,使某种世界观、真理观权威化和合法化。其理论实质就是德里达所谓的“逻格斯中心主义”。“宇宙万物混乱的外表下有一个理性的秩序、有个必然的规则和本质的观念,这就是逻各斯,它是宇宙事物的理性和规则,它冲塞于天地,弥漫于无形。包括内外两个部分,内在的逻各斯就是理性和本质,外在的逻各斯是传达这种理性和本质的语言。”宏大叙事的具有“合法化功能”的语言和知识,以一种无须证明的、自然而然的真理化身来充当判定其他语言知识合法性的标准。真理就是与这种元语言元话语相一致,而与之抵牾就是谬误。后现代主义所提倡多元共生的话语环境与元叙事封闭、僵化、教条的二元对抗话语霸权体系形成鲜明对比。
千年的中国儒家政治伦理经不断调整,发展成为中国的封建政治制度。哲理性的自然规律和社会政治相互杂糅,经过董仲舒、班固、周敦颐、陆九渊、二程、朱熹和王阳明等历代人物的发挥,形成了中国“道、圣、文”三位一体的“元话语”体系。而后现代主义采取一种极端反动的形式,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消解一切,展示社会的荒诞性和“深度”消失后的平面感。鲁迅以西方文化为坐标参照反观中国传统文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尝试性文学范式,在庄严与诙谐、神圣与荒诞间,以游戏的笔墨构筑了一个世界。
《故事新编》中诙谐的情节语言,对神圣的经典和人物加以消解,采用了古今杂糅的手法,以悲凉的情怀对英雄的处境加以探讨,对历史和人物加以质疑。
《理水》中百姓没有吃的,要吃树皮和苔藓,而文化山上的学者们吃的食物是用飞车从奇肱国运来的,而讲的话是外国语。把中外的语言通用了一次,把古代的故事、现代的思维、科幻的技术加以杂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嘴里说的是“含有维他命 ‘碘、‘蒸馏科学术语,也出现了‘饮料等现代词汇”。鲁迅将一些英语日常对话中的“OK”、“古貌林”、“古鲁几哩”和教育学科用语“大学”、“幼稚园”,医学用语“维他命”、“碘质”,小品文作家的文言“语录体”,如: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等,以调侃式的叙事方式插在小说之中,使这些词汇与自身原意发生悖离,造成一种油滑式的语言快感。《故事新编》的历史神话中出现了如“莎士比亚”、“募捐救国队”、“乌鸦的炸酱面”、“胜利的白干”、“警笛”、“老作家”、“为艺术而艺术”等词汇。
而《故事新编》中的所有英雄和圣人都成了滑稽、无奈的末路之徒。《奔月》中射掉太阳拯救人类的英雄后羿,居然沦为为老婆找饮食而发愁。英雄的背后是徒弟暗杀师傅的忤逆和偷药妻子的背叛。英雄形象的颠覆和消解暗含着对历史的质疑与体验。《起死》中庄周好心救活一堆白骨,却没想到会被白骨起死回生的人纠缠,惹来一身麻烦。没人有错,一切符合逻辑的背后是一种无法改变的荒诞症结。
《故事新编》中女娲、后羿、大禹、老子、庄子、墨子、眉间尺等历史神圣人物,都蒙上了荒诞色彩,执着追求付出后,却得到另一种不可理解的结果,庄严的神圣被消解为怪诞滑稽。老子被重金请来专注讲学,听课的却昏昏欲睡;墨子好不容易挽救一座城池,回城后居民却不让他在屋檐下躲雨;庄子把死去千年的白骨复活,复活后的人却向庄子索要自己晕倒后丢失的东西;女娲创造了人类,人类却讥笑她厚颜无耻,死后仍被人类利用;大禹千辛万苦治理水灾,学究们却怀疑“禹”是个“虫子”;眉间尺要报血海深仇,而报仇却要先自杀。所有的逻辑都成了一种悖论,所有英雄的背后都那么凄凉,千年的历史时空被包容在一起,所有的行动也都失去意义。
参考文獻:
[1]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 赵光武:《后现代主义哲学述评》,西苑出版社,2000年版。
[3] 王岳川:《中国后现代话语》,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刘怀林,宣化科技职业学院讲师;何静,宣化科技职业学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