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隐秘部落

2014-06-27 09:04伊蒙红木
民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投胎神灵寨子

伊蒙红木

我们佤族曾经以部落为单位聚族而居。现在,在大山里,我们依旧生活在远古部落一样的世界里,在我们的文化圈子里,我们和神、鬼、灵一起生活。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有巫师,有魔巴和祭司。我们敬畏自然也感恩自然。

人、鬼、灵共存

寨子里的老人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我奶奶雅安姆克用缝衣针穿通了我的右耳垂,再拿大铁锅把我罩住,说是这样的话,无处不在的鬼魂就没办法拿我了。直到现在,我右耳垂上还有一个穿通后留下的痕迹。

鬼魂没有把我拿走,但我还是会生病。生病的时候,阿妈就用青蒿叶泡水给我洗脸,洗身子,这样,附在身上的坏鬼才会被赶跑,身体才会好起来。要是我在生病的时候说胡话,阿妈会想,是不是我的灵魂被吓着了,走丢了。她就百般追问生病前我在哪里摔倒过?知道在哪里摔倒,阿妈就会在黄昏的时候到我摔倒的地方捡起一两颗石子或木片、干叶子,一边叫唤着我的名字,一边走回家,然后把石子或木片、干叶子放在火塘石上,我的灵魂就留在火塘边了。她又用茶罐煮一个鸡蛋,熟了捞出来,和一枚银币、一小撮头发放在一起,用白纱布包起来。阿妈拿着这包东西,让它从我的身体上反复滚动起来。鸡蛋冷了之后,就把它和头发丢到寨子外面的路上,留下纱布和银币。那枚本来发白光的银币上面出现了彩虹,阿妈说,那就是附着在我身上让我生病的鬼气,它被吸出来了。彩虹的颜色越鲜艳,附着在上面的鬼气就越多。这样以后,我的病自然慢慢好起来。

也有一般人无法医治的病,比如说走胎。我们只能求助于我们的巫师。

我大学毕业后,曾经有一段时间,精神恍惚,有气无力,也许是工作不理想精神不济吧,也许是身体里有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吧。阿妈扶住我的肩膀时说我只剩皮包骨头,耳垂透明,脸无血色。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段时间一到梦里我就飞起来,寻找投胎地。我在空中低飞时看见一群穿蓝色对襟裳的女子洗衣服,我就想,我去她们那里投胎好了,但是,转念又想,我向她投胎的人一定要长得好看,我出生时才会好看,于是我又飞走了。

我还梦见我到昆明师专要报名学习,我赶到报名地点的时候,师专门口一个负责填报名表的老师说,太阳要落山了,休息了。我抬头看时,太阳真的要落下去了,我就回去了。

我醒来后,想着找投胎地的梦就发虚,这样一来,我更加恍惚,精神不振。阿妈请来巫师。他来给我号脉、看我的手相。正如我所梦,他说我的灵魂已经上路寻找出生地了,但是还不严重,断了灵魂出行的路我就会好了。他看的是我的手指。他说,手指骨节内侧,有突出的类似脉络的线条已经跨过了第一骨节向外伸向第二骨节,如果这个线条突破第二骨节,那么我就没救了。我庆幸那条线还没有出关,于是同意巫师按巫道行医。

巫师在我的掌心上念了一些我听不明白的咒语,然后拿缝衣针挑破我的掌心,最后在伤口上涂上清凉油。

奇妙的是,过不了一个月,我的脸色好了起来,人也精神了。也不再做寻找投胎地的梦了。

我们的巫师说:

“有的人,他的灵魂已经投胎了,这样的人,我们巫师一般不想医治,因为,你医治了这个人,他的灵魂回来了,但是,那个胎儿就得死去,那个怀胎的妇女就会流产,失去孩子。这是一件救人又害人的事情。如果这个人的灵魂到动物那里投胎,我们的巫师还能壮胆去拿回这个人的灵魂。”

巫师做法拿回灵魂的时候必须有一碗水,水里放一枚银币和一条牢固的银链子。巫师进入离奇的境界就要用这条链子抽打怀胎的动物,如果链子断了,就得有人死去,不是巫师死就是走魂的这个人死。我们的巫师说,如果投的是蛇胎,很难拿回灵魂,因为蛇很滑行动很快,要抽打很难。如果是老虎也很难,因为老虎太凶了。如果是猪、牛、狗相对好拿。

人病危,巫师认为是他的灵魂已经远行或去投胎了。巫师可以通过念咒语,煮鸡蛋来看这个人为什么投胎。鸡蛋被煮熟后,剥开,会现出这个人所投胎的物种的形态。鸡蛋出现人形,这个人就投人胎,是狗形,这个人就投狗胎。在我们的部落世界里,我们相信医生,也相信巫师。在医院里医不好病的话,我们就去找巫师,把希望寄托在巫师身上。

我们的部落世界里,一般人看得见的只是那些自然物体,如动物和人。但是,我们相信,有一个和我们靠得很近的神、鬼、灵的世界存在。只是,那个世界的神、鬼、灵看得见我们,我们看不见它们。我们的巫师做法的时候可以看得见那个离奇的世界。

有精灵,它们跳着跳着走,在树叶上飞来飞去。另一种精灵,它们来自一些奇怪的、美丽的石头。我们不会随便捡拾那些看起来很美丽的石头。因为,我们要这样做了,那些精灵会跟着我们,如果我们不会照顾好它们,我们就会疯掉或者生大病。

有一种发光的有点红色的石头,我们不会捡。因为那可能是龙的“向”(宝石)。

我们的寨子里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一个放牛的男孩子在草堆里捡到了一颗发光的红色小石头,他把它含在嘴里,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回到家,他感到口很渴,就不停地喝水,把家里所有竹筒里的水喝完了还不解渴,他阿妈又到水井提水来,他又很快喝光了。他阿妈再把竹筒接满水,他再次喝光所有的水。

他阿妈没有法子了,就对他说:

“我的心肝宝贝,你干脆到水井喝个够吧。”

放牛的男孩子就真的跑到水井旁,嘴凑到水槽上狂喝。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放牛的男孩变成了一条龙,变成龙的男孩子只好顺水去了龙官,他再也无法回到阿妈的身边了。

人们说,那颗发光的红色石头是龙遗落的宝石。

我还上小学的时候,从缅甸佤邦来了一个叫桑姆的人。他来投奔他的哥哥古那姆。古那姆家就在我家隔壁。桑姆有时候帮哥哥上山打柴,有时到水田边放牛。有一天,他在寨子下方的水田边放着牛,下起了太阳雨。他听到附近的水塘传出了很响的打斗声。他觉得很奇怪,就跑到水塘边看。他看见水塘里有一红一绿两条小蛇在打架。让他万分惊奇的是,两条蛇的头上都长着红色的冠子,就像公鸡的大红冠子。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它们相互追逐、咬颈、甩尾,把整个水塘的水都搅浑了。直到它们钻进水里不再出来了他才回去。回去后他把这件奇异的事情讲给了寨子里的人听。从第二天开始,他足足病了三个月,身上居然蜕了一层皮。寨子里的人说,桑姆遇见的不是什么蛇,而是龙。龙化作了蛇让人看见。人们还说,如果看见了龙,你在七天之内就不能讲话,更不能把这件事情讲出去,如果讲话了,轻的大病一场,严重的会死。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小孩子一放学就跑到水塘边,丢下书包,脱了衣服跳到水里游泳。这件事情以后,我们都不敢去水塘里游泳了。我们怕遇见住在那里的龙。而且我们到水塘里游泳的时候免不了会在水里撒尿。大人说,不能在水里撒尿,也不能在下雨的时候在露天撒尿,你要是撒尿了,遇上不好的日子,你的肚子就会大起来,里面都是水,因为你怀了龙胎。

关于龙,在我们的寨子里还有很多的故事。老人讲,以前,有几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每到晚上就来寨子里串姑娘。他们和寨里的姑娘唱调、打歌,一到鸡叫的时候他们就回去。这样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渐渐的,寨子里的姑娘就和他们谈起恋爱。他们恋爱了就免不了互赠物品。那些男子送给姑娘的是缠头发的黑棉线,姑娘送给男子的是烟袋。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姑娘发现,头天晚上男子送的缠发棉线变成了“玳陶”。那是一种水草,长在水田里。她们很惊讶。早上,她们去水井接水的时候发现,她们送给男子的烟袋挂在水井旁边的树上。她们才明白过来,每天晚上和她们谈情说爱的原来都是龙。

老人说,从龙的世界带来的东西,第二天都会变成别的东西,而我们的东西,龙无法把它带到龙的世界里。

亡魂的归宿

万物都有灵魂。人死后,灵魂去哪里呢?我们的寨子也有自己的说法。人死后,灵魂都有一个去处。

我们的巫师和老人说,世界分为三层,第一层是天上,第二层是地上,第三层是地下。很多神仙住在天上,人都住在地上,而很多很多的亡魂都住在地下。

你在世间做好事,是个好人的话,死后,你的灵魂就会生活在一个满是鲜花、水果、不会感到饥饿的地方,这就是天上。你在世间做了坏事,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死后,你的灵魂就会飞到那个叫“噢格惹”的地方,那个地方冷的时候冰天雪地,热的时候好像有十个太阳炙烤大地,这就是地下。一般的人呢,死后,灵魂都会到一个和阳世一样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田地、有牛羊、有村落。住在那里的亡魂像在人世间里的人一样每天劳作、吃饭、睡觉,这也是地下。时间到了,它们也会去投胎,重新做人或者别的什么。还有那些做了一些坏事的人,灵魂到不了有花有水果的地方,一时间又不能顺利投胎,它们就居住在山沟、石缝、刺棚里受煎熬,或者四处游荡,忍受饥饿。去投胎呢,还要看造化。投胎为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和生前的为人都有关系。

寨子里有一个人,他每天每时都发抖,停不下来,干不了活,也出不了门,所以人们叫他达赛尼。“赛尼”是发抖的意思。抖了好多年后,有一天黄昏,他死了。家里的人很想知道他的灵魂将会投胎为什么。他们在他的尸体旁边的地上筛了一层火灰,罩上筛箕,不让人和动物有机会踩踏。第二天早上,打开筛箕,发现火灰上留下了小鸟的脚印。人们说,他的亡魂将投胎为鸟。

达桑伯惹是生产队的队长,但他为人很凶,性格暴躁。劳动的时候只要他在场,人们就连午饭也休想吃,直干到日落。要有人休息,他便把人骂得狗都不如。我阿爸曾经在佛寺里呆过很多年,他的劳动技术可能真的不如别人,所以,达桑伯惹经常用“猫盖屎”这样贬低他的话嘲弄他。当时,没有人会想到,多年以后,阿爸在我们寨子里成了一个真正受人敬仰的“召猜”(魔巴)。达桑伯惹死后,有人很好奇,想知道他投胎为什么。于是去问了我们的巫师,巫师说,他的灵魂到我们寨子对门的甘勐投胎为牛。人们说,他生前无休无止地驱使别人干活,现在他投胎做了牛,就被人驱使着干活了。

孔雀朝圣

我们一直生活在神山莱桑岳(湖广山)的脚下。

2012年春节,阳光暖暖地照耀着父亲的院子,年近九十的老祭司达扫坐在院子里给我讲:

“有人从昆明到这里寻找六姊妹山。六姊妹山就在我们这里。人类还居住在葫芦里的时候,里面有六个特别的男子和六个特别的女子。达摆卡砍葫芦放人出来的时候,有两个男子被砍了。其中一个叫艾格莱岗。第一个活着出来的男子人们叫他艾莫米,他住在永德的永莱山,第二个出来的男子叫尼巴当,他住在永德的巴当山。两座山是对门山。第三个出来的男子叫桑姆,他住在孟定的莱相山,第四个出来的男子叫赛,他住在莱桑岳。因为艾格莱岗死了,赛就封自己为艾格莱岗。六姊妹中的大姐叫叶雍岳,她来到了莱桑岳一带游玩,遇见了艾格莱岗,两人相爱,结为夫妻。后来她们六姊妹就住在我们的莱桑岳山系。她们住在这些山上,成了这些山的神灵。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日本人来到我们的地方之后,叶雍岳和艾格莱岗发生口角,叶雍岳就搬迁到缅甸的公莱姆(公明山)。她搬迁的那天,我和两个猎手上山狩猎,那时我年仅十四五岁。山上,有五头大象从莱桑岳山下的玉龙寨往上爬,经甘勐一直走到班老的让布洛,赶往缅甸方向。其中有一头大象只有三只腿。老猎手阿洛姆说,那五头大象驮的是叶雍岳从莱桑岳带走的金银财宝。大巫师达艾篾也说,叶雍岳真的在这一天搬迁到公莱姆了。叶雍岳做了公莱姆女神。后来,阿洛姆在山上打得一只独角兽。但是,他的老婆玛叶拉随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阿爸补充说,大巫师达艾篾神灵附体的时候吹口哨,唱歌调,他给人“闻病”的时候,像老虎一样呼气,鼻子吹得很响,他供奉的是虎神。

在公莱姆和莱桑岳的山上都有一汪湖水。我们的巫师说,这些山的神灵也像龙一样居住在水里。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胡子很长,他们都是我们的守护神。巫师说,这些神都说自己还小,才五十岁,但是,要在我们人间,他们已经有好几千岁了。

老人说,我们的巫师请神的时候,我们居住地一带的山神、水神、社神附在我们的巫师身上用巫师的嘴和我们说话。我们的神灵迁居缅甸的时候,他们通过巫师的嘴告诉了人们。他们回来后也通过巫师的嘴告诉了人们。

居住在这些大山里的神灵都是我们的色门。“色门”是地方神的意思。

祭司达扫说:

“以前,打仗还是祈求谷物丰收,我们都剽牛祭祀色门。祭司先向神灵约好:把牛赶到剽牛桩跟前,神灵自己选择想要的黄牛,神选定了,就让那头牛站在镖牛桩那里一动不动”。

“立好丫形剽牛桩后,祭祀的人们把一群大小、肥瘦不等的黄牛往剽牛桩赶过去,就会有一头黄牛站在剽牛桩跟前不动,再赶,它也不动,人们就知道,神选中了这头黄牛,于是剽这头黄牛祭祀色门。祭祀好色门,把剩下的牛肉分给每个寨子,寨寨有份。”

居住在这里自称“本人”的佤族和永德的“本人”是同一个支系。这样的大祭,双方联系好,两地同一天进行。

寨里的老人说,我们的色门是强大的,我们和孟定打仗的时候,我们祭了色门,尽管我们人少,我们还是打了胜仗。不管什么时候,人们骑马路过莱桑岳山脚的大榕树下,都要下马,不下马的话,神灵就让你从马背上摔下来。

以前,不仅仅是人朝拜祭祀这些个大神,就是孔雀也年年朝拜。祭司达扫讲,从前,森林比现在茂盛;孔雀等鸟兽很多。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见过去朝圣的孔雀。它们结集起来,在空中并排飞翔,因为它们也害怕其他凶猛大鸟的攻击。它们像人一样,去朝拜神山。它们先飞到永莱朝拜,然后又飞来朝拜莱相,最后飞去朝拜公莱姆。它们到达神山上空后,绕着神山飞几圈,然后落在山上,朝拜完三座神山再飞回自己的林地。

巫师与“召猜”

我是在有巫师、有“召猜”(魔巴)的环境中泡大的。

我小时候还见到过来自湖广寨的巫师。湖广寨就建在莱桑岳的脚趾头上。巫师是被我们寨子请来的,阿妈又请他来我家给自己看病。人们说,这个大巫师是桑岳神的胳膊,神力很大。那巫师唱歌对调特别好听。寨子里的歌手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一拉开歌喉,围坐的女子都不愿起身。阿妈顺便请巫师给我看看。

他伸出手闭上眼睛摸了摸我的肚子说:

“这个小姑娘,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伤到了脏腑,以后,她会时常感到来自脏腑的疼痛。”

他让我惊讶。我认定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巫师。这些巫师都有天眼,什么也瞒不过他们。

之前,我曾经从大鸡嗉果树上摔下来,当时都说不出话来了。那天,阿妈在地里劳动,我和几个玩伴就下到地脚的林子里爬上大鸡嗉树摘果子。我看见另一树枝上长着一个很大很诱人的果子,于是就想一定不能让别人摘去,我就把身子倾过去,伸手抓那树枝上的一个小枝,没想小枝已经干枯,一抓就断了,我一下子掉了下去,面朝下砸在一个小土包上。事后,我一直不敢跟大人说这件事。这事却被巫师道了出来。

以后,每当腹部有隐隐约约的疼痛,我就想起了这个大巫师。

我奶奶的哥哥叫达克拉。“文化大革命”前,他是我们佛寺的长老。“文化大革命”来了,佛寺被捣毁,他只好穿上了黑色的中山服,独自一人生活,直到老死。

达克拉懂得的超过他在佛寺学到的经文中的知识。在他的时代,生活着很多的巫师。有一些高人,专门玩弄巫术,相互比拼。于是,一些人暗中学会法术。

南西瓯是流淌在莱桑岳脚下的一股清泉。一些祖上没有巫术的人常来这里学法术,学什么由自己决定,就是现在偶尔也有人去学。学过的人说,人们一般选择大年三十或每月的十五,带上蜡烛或香条去水边求学。有求法术的,有求武功的,也有求歌的。在水边摆上供品,点上蜡烛或香,向神灵祈求。晚上睡在水边,神来的时候会闹出很大的动静。会有老虎前来,你若害怕就什么也学不会,你若不怕,便有神灵给你传授法术或者武功、或者歌乐。有所得必有所失,神灵不会让你白白学会某种特异功能。你在祈求神灵教授功夫的时候就得向神保证你愿意为此失去什么。有人愿意生下痴呆的孩子,有人愿意不穿新衣服,有人愿意世世代代贫穷或者不种植苦荞,名目繁多。有巫术的人不喝酒,不吃狗肉甚至不吃大蒜、葱等味道浓的食物。

人们说,达克拉的法术在莱桑岳周边生活的人无人不佩服,他的缩地法让巫师们都惊叹。他可以运用法术把两座山拉近,只消一袋烟的工夫他就到达很远的地方。他还会隐身术。有人曾经追杀他,他使用隐身术,追他的人一下子失去了追踪他的方向。阿爸说,达克拉还会让鸡蛋从墙角自动滚到墙头,让舂臼和春臼“打架”。阿爸原来在佛寺里就是和达克拉在一起的,后来,阿爸也继承了达克拉的一些本领。但是,阿爸达不到达克拉的境界,也上不了巫师的宝座。阿爸只是一个召猜。达克拉还活着的时候叫阿爸好好跟他学本领,说是学好本领就不愁没饭吃,但是阿爸在“文革”中被闹怕了,并没有用心去学,所以,阿爸只学到了达克拉一半的功夫。

我的记忆里,达克拉的糖果我和弟弟吃得最多。那个时候,我们根本就买不起什么糖果、饼干之类的食品。达克拉却时常储藏这些让我们流口水的小吃,只要我和弟弟去他那里,他就从竹筒或铁盒子里拿出来给我们吃。我们也吃上了瘾,总是想方设法,隔一两天跑一次达克拉家。

阿爸说:

“你们的达克拉再有多少好吃的东西也被你们吃光了。”

弟弟时常贪嘴。一天白天,达克拉拿出甜白酒,弟弟吃了一碗又吃一碗,大概是甜白酒比蜂蜜还好吃,弟弟吃醉了,满脸通红,倒在凳子上,我们只好轮流抱他。我们向达克拉求救,达克拉笑掉了烟锅说,没有解酒的口诀。

达克拉所有的食物都是来请他医病看卦的人敬献的。他吃的米也都是有求于他的人送来的。有小孩子不小心吞吃了硬币卡了咽喉,他可以用口诀“吹”,硬币自然不见了。我们小时候经常腮腺发炎,两腮肿胀,达克拉就拿一撮盐巴念上口诀,涂抹在我们的腮上,三天后,腮居然不肿了,疼痛也消失了。

达克拉死后,阿爸就在他的房子旧址上盖起了房子。阿爸是他指定的房屋继承人。阿爸也被寨子里的人称为达克拉。阿爸不会什么巫术,神灵不附在他的身上,他只是一个纯正的召猜。他给人看卦、叫魂、祭祀神灵、念咒语驱逐邪秽。阿爸通过卜卦、祭祀和神灵对话,以直觉和梦境、鸡卦感应神灵的意旨。而巫师可以请神灵附体,上天入地,追鬼捉妖,具有超人的能力。他们还懂得草药,给患者配制药方。巫师说,他们懂什么草药医治什么疾病是神明在梦中教授的。神灵还在梦中口授不计其数的经咒。

每一天,都会有人带上一碗米、一对蜡烛向阿爸求卦。牛不见了,人走丢了,要盖新房了,有人病了,有人死了,凡此种种都会来问卦,该如何处理。对于疾病,阿爸在看卦后总不忘记加上一句:该做的做,该吃药的也要吃药。

阿爸看卦有自己的方法,他剪一支纸箭头,在上面画九个圆圈,念上口诀,往上面吹口气,让求卦的人选择一个圆圈画烂。依此给人看卦。具体如何看,每个召猜都有自己的潜规则。阿爸的经咒是从经书里学来的,不是神灵梦中教授。阿爸不愿意被外界知道他是个召猜。更不喜欢有人来采访他。所以,每年佤族民间文化普查,我都不会带人打扰阿爸。

每次回家,阿爸都说:

“伊,你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的事情。自己家的事情更不要告诉外面的人。世界很大,暗藏很多能人,也潜藏很多的危险。你说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外面的人叫你拿出来,你拿不出来,人家还会笑话你。”

我们的巫师说:

“我可以给别人理发,但是没法给自己理发。”

所以,巫师自己有事情、有病也向阿爸求卦。我家自己的事情,阿爸也会向巫师请教。巫师与召猜形成了相互依存的关系。

阿爸在每年大年初二去神林祭祀我们的社神“色”。但我从来没有目睹的机会,叫跟着去祭祀的弟弟给拍张照片也被弟弟严厉拒绝。

弟弟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是在做正经事?”

阿爸早上把整只鸡煮好,放到提箩里,和茶叶、糖果一起带到神林贡献给我们的色,再把鸡带回来给我们吃。然后阿爸看鸡卦,从鸡卦上可以看财气、病情、运势。有三年的时间,阿爸主要看病情,和“色”祈求的也是让阿妈快快好起来,因为阿妈病了好几年了。

2010年,鸡头上有暗红的色块,鸡耳朵骨上也有暗红的色块。

阿爸对我说:

“伊,你看,鸡头顶上暗色块很大,你阿妈的病还比较严重,而且鸡耳朵骨上也是暗红的,再怎么和她说话她也不会听。”

那年,阿妈天天叫疼,头疼、肚子疼、全身疼,隔三差五就打针,输液管挂满了房柱子,像发亮的小蛇。她每天用短木棒戳肚子,唰、唰、唰的声音让我们害怕,我们千叮万嘱,叫她不要用棍子戳肚子,但是她没法听我们的话。

2011年,再看鸡头,暗色块已经不在头顶上了。阿爸说,原来头顶上的暗色块已经下来一些了,阿妈的病有所减轻了。

2012年,鸡头上,耳朵骨上都没有暗色块了。阿爸说,阿妈的病好很多了。阿妈确实比那几年好得多了,我们看见的是,她不再用短木棍戳肚子了,气色也好了很多。

每年春节,阿爸还要选日子祭祀我们的“色门”。祭品主要是鸡,不再是过去的黄牛。但是,没有哪个女子有幸见到男人们祭祀色门的情景。人们祭祀神灵的时候忌讳女子在场。

像以前的达克拉一样,阿爸吃不完别人奉献的糖果和米。人们在大年初二到初七之间拖儿带女前来给阿爸磕头拜年,阿爸给拜年的人们念唱的祝福语塞满了客厅。

我们家的祭祀名目繁多。每年春节,祭祀天神、地神、社神、色门、祖先灵、猎神格龙。在祭祀中,阿爸找到了独立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且宁静。

我的猎虎家族

在古代,我的家族因为捕猎出名。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家族的男人以狩猎为主,在狩猎活动中,经常打到凶禽和猛兽。

我的家族很早就居住在永德,这里的佤族自称“本人”。我们家姓刘,有老人说,大多数居住在永德的本人,其祖先自走出“司岗”(山洞或葫芦)后没什么姓氏,后来人们就以居住地附近的植物等为姓氏。有刘氏老人讲道,他们的姓氏与先祖居住地的柳树有关,认为他们的繁衍发展和柳树息息关联,他们的姓氏便由柳发展而为刘。

我阿爸跟人家拉家常,一开口就说:

“我们柳树家……”

不知维持家族生计的镖枪和弩箭传到了哪个族长手中的时候,有一只凶猛异常的老虎居然走出茂密的森林,常常窜到部落里来抓猪和鸡,还咬黄牛。猎手拿弓弩打不到它,在路上给它下扣子也没抓到它。它的恶行让部落里的人们不得安生。我家族的男人忍无可忍,他们想这只老虎非同一般,它一定是从神的院子里偷跑出来的。于是家族里的老人在火塘边召集族人商议对策。大家说,既然老虎是神养的,只有神让我们打得到它,我们只有向神讨要它了。老人算了求神的好日子,在这天男人们带上一只毛色上好的红公鸡、镖枪、砍刀、弓弩一起到了山上。有一棵大树被他们看上了,他们就在这棵大树下杀鸡、煮饭,还砍制一块砧板,认为砧板是砍肉的工具,预示会打得到猎物。他们把鸡肉和米饭放到叶子上,摆在大树下干净的土台上,砧板、弓弩、刀、追山牛角号挂到树杈上,然后祭祀神。

老人跪在树下眯上眼睛唱道:

呃——

会飞能跑的动物是森林的果实,

你们神灵是老虎麂子的主人。

没有你们神灵的恩赐,

我们的弓弩形同枯草。

你们神灵是森林之王,

我们的生存仰仗你们的仁慈。

我们上山的时候,请打开你们的院子,

我们拉开弓弩的时候请把你们圈养的动物放出来。

请让我们的镖枪在夜晚长出眼睛,

请让我们的弓弩在白天生出利牙。

请让我们百发百中,讨得你们神灵的动物,

请让我们打中进寨子的大老虎。

白露花一年开一次,

我们在每年花开的时候做给你们饭菜,

我们的男人,世世代代供奉你们。

祭祀神灵之后,我们家族的男人终于打死了扰乱部落安宁的大老虎,人们欢天喜地。我家族的男人因此备受尊崇。以后,每年我的家族按惯例世代祭祀分管狩猎的神灵,神灵叫格龙。

我曾祖父生有三男七女,我爷爷是老大,几代繁衍下来,在永德鱼塘寨我们家族繁盛,走亲串戚,一家吃一餐,一个月也轮不过来。在这十兄妹当中,现在还活着的是叫瓯的老六姑娘,2011年她八十岁高龄了,却身体健康,耳聪目明。她陪我从鱼塘寨头串到寨尾也不喘粗气。我们家族为什么祭祀猎神格龙,她讲得头头是道。

祭祀格龙的老人离世后,在鱼塘寨,便由阿爸的堂弟艾唐负责整个家族的祭祀活动。在这个大家族中,沿着先祖的痕迹,他们在每年春季某一天煮饭、杀毛色好的红公鸡祭祀格龙,把弓弩、刀、号角和一块只有两指宽的砧板放在刀篮里面一起祭祀。这是大祭,一年一次必不可少。和古远时候一样,他们就着一棵大树摆放祭品,诵念祈福辞令。祭祀的时候,忌讳女子在场。祭祀完毕,那些鸡肉、米饭,他们就地吃掉,要是有过路的男人,见者有份,和他们一起享用。要是把米饭和鸡肉带回家,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一起分享。在平常,家族里有人生病,经过看卦,卦上表明是没有管理好格龙神,神怪罪所致,他们就带上一个煮好的鸡蛋和米饭祭供格龙,认为,病痛自然消除。瓯奶奶和艾唐叔父讲,曾经有一次,族里有人病得很严重卦上说,祭祀格龙的地方已经不干净了,必须挪到干净的地方病才会好。于是他们重新选择较远处的祭祀林地。他们在那里选择一棵大树为神树,那树下有一块石头,自然形成祭坛。他们隆重祭祀后,病人的病很快就好了。

现在我们不再以打猎为主要生活手段,但是,先祖许下的诺言铁骨铮铮,世代生效。我们可以欺骗一山的活人,我们无法欺骗神灵,在神灵面前说过的话,收不回去。

有人从这个大家族里分离迁居到别处,那么就得带上格龙祭。

早在清朝末年,因为战乱、兵役、高利贷盘剥,一些本人从永德迁居沧源南腊一带。这一带,在古时候属葫芦王地,是班洪王的辖地,高利贷利滚利是封顶的,不至于因为高利贷盘剥而弄得人活不下去。相比之下,这里是个好地方。

我阿爸小时候就和老人迁徙到了沧源南腊,我们的格龙祭由居住焦山寨的阿爸的堂弟家管理。我阿爸小时候就进了缅寺做和尚,不管理格龙神祭。现在,有事请求格龙眷顾的话,阿爸就去焦山祭供。

在鱼塘寨,叔父艾唐讲,他们祭祀格龙的礼仪规格不会超过前人。前人怎样做他们就怎样做。

有人建议说:

“在每年祭祀格龙的时候,加上白露花籽做祭品,那么每年格龙都会眷顾你们,不疼不病,好吃好在。”

叔父艾唐说,这样做固然好,其实也不好。因为有了这样的开头,以后子孙就得加入这一个祭品。这样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谁能保证子孙以后年年都能找到白露花籽?

格龙神祭传男不传女。就算不打猎了,只要我们家族里还有男丁,祭祀格龙的活动就要延续下去。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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