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像匹金闪闪的缎子,耀动在戈壁滩的上空。
早上九点,新湖镇456团的百十来位上海知青陆陆续续聚集在团部的篮球场上。他们大多数从各个连队赶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自行车,有的开着连队的四轮拖拉机。神情各不一样,有人眉头紧蹙,有人兴奋地压着嗓门儿说话,有的人,则靠在生锈的篮球架上,以一副瞧好事的戏谑姿势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打字员肖婷也是上海知青,但是因为她是团部指导员鲁一民的妻子,所以,尽管她想回上海的心情和别人一样迫切,却不敢大张旗鼓地挤进人群,参与那些大声议论者的议论。她悄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左右寻顾一番,才和几位坐在四轮拖拉机上的男知青打了招呼。
虽然没有参加旁人的议论,肖婷的耳朵却在四处搜寻着她想听见的声音。
“那种形势下想不来都不行!”一个大嗓门儿的女知青叽叽呱呱地说着,“街道阿姨天天来做工作,说什么坐在沙发上怎么干革命!里弄里每天都闹哄哄的,每个区的体育馆里都有几千人在听报告;听完报告大家都抢着报名!我哪能不走!当时我和我弟弟都没有工作,家里出身不好,一家总是要走一个的,谁让我是老大。那些之前来的人,杨浦区一个叫什么英的女知青回上海作报告,她原先和我一样出身不好,去了新疆一年,已经成了五好工人。报告会上,她讲新疆是个好地方,经过劳动锻练,她的思想结实了,身体也结实了,一年多长了十几斤肉,再不是资产阶级的娇小姐,不仅看到了国家的辽阔,也感受到了首长和新疆人民的关怀。跟那些抢着要去的人来比,我已经很不积极了。”
肖婷还想继续听下去,但是人群突然泛起一片骚动,接着像被放闸的积水,紧密地从球场一角缓缓涌出。半小时后,人群由一团黑云,变成了一条长蛇。接着,沿着团部家属区的泥土巷道,长蛇一边移动,一边发出呼喊:“我们要回家!”
一大早,团部家属区得到通知,上海知青要来团部请愿,因此各家各户都紧闭户门躲在屋里,他们都担心这件事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孩子们却不这样想。蓝凛凛的天空下,一群半大小孩蹦跳着跟在队伍后面。他们学着那些上海知青的模样,一边走,一边振臂呼喊,兴奋得像过节一样。
队伍走过指导员鲁一民家的院门,十岁的鲁家倩扒在门缝里往外看。她瞅见有人手里举着小纸旗,有人背上贴着纸条,纸条上写着字,但是她看不清楚。口号声震荡着她的耳膜,她又吃惊又激动,就好像她躺在一块毯子的中央,突然被抛向了空中。她看着队伍鱼贯而过的脚步,越看越觉得他们像在演电影,膝盖一个劲儿地抖动,只想推开门一步蹿出去。
“倩倩,回屋做作业!”指导员鲁一民喊了女儿一声。
被爸爸一喊,家倩更心急了。她扭过头气愤地跺了一脚,眼睛里含着泪花。
“不!我要看妈妈!”
家倩不确定妈妈肖婷走过去没有。不管爸爸的脸色多难看,不管妈妈回上海意味着什么,眼下,她一心只想像那些小伙伴一样,跟着队伍跑前跑后大呼小叫。另外,她还为妈妈感到自豪,这是团里多大的一件事啊!
请愿大半天就结束了。无论知青们怎么呼喊,团部的头头们没有一个走出门来和他们对话。午饭时间,许多人心里没了底气,开始担心这样一闹,回城怕是更难了。下午四点左右,在室外站了七八个小时之后,一些人忍受不住戈壁滩冬日的寒冷,垂头丧气开始往回走。
家倩坐在窗台下的方桌边做作业,始终也没专心过,她在等妈妈回家。
将近五点,听到院门咯噔一响,她甩下铅笔,冲到了院子里。
“妈妈……”
她倚到妈妈身边,抬起头望着妈妈被冻红的鼻子和下巴。
“嗯,头洗了吗?”妈妈戴着手套摸了摸她的头。
家倩看见妈妈心神不宁地朝屋里望了一眼。
“洗了。”
进屋后,家倩陪着妈妈坐在炉前烤火。妈妈的脚大概冻坏了,拧着眉头脱掉鞋子,一边把脚伸向炉口,一边咧着嘴倒吸气。家倩殷切地瞧着妈妈,她想听妈妈说说今天的事,但是妈妈严肃的表情让她不知道该问什么。
直到吃完晚饭,爸爸妈妈都没说一句话,家倩胆怯起来,生怕他们爆发战争。
家倩爸爸鲁一民是位转业军人,家境不太好,当年若从部队回到山东老家,现在多半是个农民,远不如留在团场当个国家干部。妈妈肖婷十六岁跟随支边大军来到戈壁滩上的456团,十五年过去之后,当年献身戈壁的激情已变成思乡情切的懊悔。眼下,各个团场都刮起了回城风,肖婷的心也跟着剧烈地动荡起来。其实早几年她就已经想回上海了,因此不管丈夫的埋怨,一直不肯再要一个孩子。回城风越刮越烈,他们夫妻关系也陷入危机。肖婷一心想把家倩带回上海,可是鲁一民绝不同意:“要走你自己走!想带孩子,门都没有!”平日,鲁一民一贯让着肖婷,但在这件事上,他采用了和敌人一拼到死的架式。肖婷一听他的这种口气,就知道自己回上海的路程有多么艰难和漫长。而且,上海那边,父母不在了,肖婷的落户问题也不太顺利。她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弟弟身上。
晚饭后,鲁一民习惯去办公室加班。家倩在外屋削铅笔,听到爸爸出了门,她松了口气。
“家倩,过来!”
家倩来到里屋,妈妈坐在窗下的缝纫机旁,手前摊着一张白纸。
“过来,家倩,给舅舅写信。”
家倩三岁时跟妈妈回过一趟上海,可她根本不记得舅舅长什么样儿了。
“我不会写。”
“妈妈教你。”
家倩是头一回给人写信,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写。
“呐,这是妈妈写给舅舅的信,你学着写,就像和人说话一样,先要把对方的称呼写下来,舅舅是妈妈的小弟,妈妈就写‘小弟,你呢,该叫舅舅,就写‘舅舅好了。然后呢,见人要问好,所以,下面要问候舅舅,对长辈呢,要用您,就写‘您好,再下来呢,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懂了哇?”
家倩畏难地看了妈妈一眼,点点头,而眉毛却拧出了两团小疙瘩。
“写吧。”妈妈说完叹口气,然后拿起床头的毛活,心事重重地织起了毛衣。
家倩把铅笔头咬在嘴里,先是望望头顶二十五瓦的灯泡,再看看面前的白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想不出自己要对舅舅说什么话,舅舅跟个陌生人似的,跟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她把目光投向妈妈。妈妈的短发别在耳后,这一刻正埋着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手指机械地戳上戳下,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家倩发现妈妈的脸颊十分苍白,拧紧的眉头里仿佛藏着无限的哀愁。她顿时可怜起妈妈,心想妈妈让她给舅舅写信还得躲着爸爸,所以自己一定要写好这封信,让妈妈高兴起来。
但是过了大约十分钟,纸上除了“舅舅,您好”四个字外,她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时,妈妈像从睡梦里惊醒一样,刷地直起身体,朝她靠过来。家倩吓了一跳,立刻捂住空白的纸页。
“怎么一个字都没写呢?”
“我不会写。”
“你可以告诉舅舅你上几年级了,喜欢做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再讲讲你最要好的小朋友,你们一起都玩什么。最后,你告诉舅舅,你特别地喜欢上海,特别地想和妈妈一起回到上海,这样就好了。会了吗?慢慢写啊,不会写的字空下来,妈妈帮你填。”
这一回家倩觉得容易多了。她按照妈妈的思路写到了和最要好的小朋友一起看过的一场电影——《七品芝麻官》,但是,到了最后两句,要写自己特别地喜欢上海,特别地想回上海,她又停下了笔。家倩觉得这两句都不是实话,但是她想了想,还是一笔一划写了上去。
晚上,洗完脚钻进被窝之后,家倩还在想写信的事。她盯着发黄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跟着妈妈走,还是留下来和爸爸在一起?她希望无论到哪儿,她和爸爸妈妈都不分开,但是她也知道,她想什么都不管用,她得听大人的。这时,妈妈也过来躺下,她又想,妈妈要是回上海了,这张大床上,就只剩她一人了。从她记事起,爸爸就睡在外屋的小床上。
“妈妈,咱们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小孩?”家倩想起左右邻居,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
“嗯?小孩家怎么问这个?一个小孩不好么?没人跟你打架,抢东西。”妈妈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要是有个弟弟就好了。”
“为什么是弟弟?你喜欢弟弟?”
“爸爸喜欢。”
冬去春来,家倩渐渐淡忘了妈妈要回上海的事,但是偶尔,又会被班里某位同学回上海的消息刺激醒来。这时候,她会突然感到害怕,会不由自主眼泪汪汪,就跟被班里的捣蛋鬼莫名其妙地踢了一脚一样。
四月份的一个傍晚,家倩趴在里屋的缝纫机上正在画树叶,外屋传来了争吵声。
“你把她留在这戈壁滩上做什么?跟你一样,整天喝西北风?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将来!上海学校的教育质量不知比这里强多少倍!”
“你不要再说那么多废话,她的将来不用你操心。我还是一句话,要走你自己走。”
“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不操心?”
“回去你让她住哪?挤在别人屋檐下,整天看你弟弟弟媳的脸色!”
争吵越来越激烈。家倩听到脸盆重重地磕在脸盆架上的声音。
“你见都没见过他们,到哪里知道他们的脸色?”
“他们根本就不希望你回去,他们怕你回去跟他们分房产!我不会让我女儿跟你受这份罪。要回你自己回!!”
“……鲁一民,我就是要带她走,我也不会让我女儿跟一个瘸子后妈过。”
“你胡说什么!!”家倩听到爸爸愤怒地压低了声音。
“我胡说,还是你胡搞?你巴不得我赶快走呢!”
“叭”的一声,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紧接着屋门被拉开,随后,一只空桶“叮哐”一声脆响,像是被一脚踢飞,再后来,院门被重重摔上。
家倩支着耳朵听到了一切,心提在嗓子眼儿,吓出一身冷汗。
家里顿时一片安静,但是家倩的耳朵仍在紧张地四处搜寻。她担心还有什么令她恐惧的声音再次骤然响起。
只剩下低咽的风声,卷动着凉棚上的枯草。
天慢慢黑透了。家倩一直躲在里屋,她是想去外屋看看妈妈的,但是外屋刚刚发生的一切,妈妈破口说出的“瘸子后妈”,都让她在震惊之余,更不敢面对。她感到困惑,为什么大人们总拿一些她想象不到的事情来吓她?
夏天到了,这是家倩最喜欢的季节。
钻天杨像个风琴手,整日不停地歌唱,沙沙沙,沙沙沙。塔河水流进了大渠,鱼群挤在小石桥的石壁上,快乐地甩动尾巴。果园里果香四溢,苹果的脸刚刚泛红,白桑葚已经熟得胀破了皮,一粒粒吊在枝头,拱着肥腴的身躯。一到黄昏,水坝上就飞满了爸爸食指粗细的蓝蜻蜒。家倩学着男孩子的模样,举起一束长长的沙枣枝,横空一扫,就扫下了一只莹光闪烁的蓝蜻蜓。
一个清风习习的夏日黄昏,家倩跟着爸爸去抓麻雀。天一黑,麻雀就躲进了仓库,它们在大棚下的木梁间做了窝。爸爸提着一只白面口袋走在前面,家倩快步紧随,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大棚底下,堆着气味呛鼻的化肥堆,爸爸先跳了上去,然后将家倩一把拽上。站在硬实的化肥袋上,爸爸躬着腰,找到一个麻雀窝,然后刷地拧亮那只又沉又长的铁皮电筒。煞白的光束中,麻雀全傻了,激灵灵打着摆子,黑色的小眼睛几乎瞪破了眼眶,有的干脆被吓破了胆,一声不哼顺着木梁往下栽。爸爸说了一声“打好灯”,便把手电筒递给家倩,然后伸出手,像摘辣椒一样,一只接一只,把麻雀扔进白面口袋。家倩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从仓库出来,爸爸关了手电筒。周围一片漆黑,夜风送来阵阵清凉,麻雀这才醒过来,闷在面袋子里,唧唧唧地开始嘶叫飞跳。家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听着麻雀在袋子里横冲乱撞,想象它们的惊恐。
爸爸走得太急,家倩埋着头大步跟随,都没有时间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不一会儿,家倩发现爸爸走的不是回家的路。黑暗中,爸爸七拐八绕,让她越走越糊涂。听着爸爸沉着的脚步声,困惑又来到家倩的心里,她想,如果是白天就好了,白天她可以记住她走过的路,可以知道爸爸要带她去哪里。
在一片浓黑的树影下,爸爸停下了脚步。
家倩四下望望,右手是几棵黑黢黢的大树,大树后面,像是一片果园,果香阵阵飘来。左边,是一排孤零零的平房,黯淡地露出几点灯光。爸爸停在灯光较亮的一户门前,却没有敲门。家倩看见爸爸靠近窗口,摸索着拿起窗台上的一块砖头,然后把白面口袋压在了门角处。
回家路上,家倩问爸爸:
“爸爸,那是谁家?”
“倩倩,屋子里的人生病了。”
“他是谁?”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
“……”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家倩想起爸爸妈妈的争吵,莫名地感到这件事不能告诉妈妈。
很快到了暑假,爸爸对家倩说,想玩水抓紧时间,过几天要修渠了。家倩就拽着小伙伴在大渠旁的一条齐腰深的小渠里玩水,天天从中午玩到天黑,快乐得像条小青鱼。
疯玩几天,大渠下了闸,大人们开始修渠了。
没了大人们的身影,家属区立刻空得像只在太阳底下曝晒的空水桶,一粒虫子掉进去,都能发出巨大的声响。小孩子都在幼儿园里,与家倩年龄相当的,有的被锁在家里,有的被带到了工地上。修渠第一天,家倩和三位伙伴在水井边玩泥巴,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她和其中一对姐妹因为意见不和打起了嘴仗,两人说罢不再理她,牵着手走了。剩下她和另一个小男孩,他们计划修一条通向水坝的水道,不料修到一半,小男孩就被自己的姐姐拉回家吃饭了。家倩想去邻近的家属区找同学,但是想到自己满手满脚的泥,便也回了家,怏怏不乐地一个人呆到天黑。
快九点了,爸爸妈妈才从工地回来。家倩一步跑进院子,高兴地围着他们转来转去。但是晚饭后妈妈突然又伤心又气愤地哭开了。家倩紧张地从里屋跑出来,站在门槛上,惶恐地看着妈妈。
妈妈站在脸盆架前,又红又肿的脸颊活像挨了几百个巴掌,一边用热毛巾轻敷手心里乌黑的血泡,一边拖着哭腔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爸爸在院子里上锹把,妈妈话音一落,家倩就听见锹把咚咚咚的礅地声。
太阳一往下掉毒火星子,妈妈的脸就会变得红肿难看,家倩心里可怜妈妈,就走过去轻轻地叫了声“妈妈”,这就瞥见妈妈手心里的两只乌黑的血泡。血泡看起来又沉重又柔软,仿佛一粒粒就要爆出汁液的紫桑葚。
见爸爸不吭气,妈妈继续带着哭腔说:“依勿要辣辣装刚度!”这是妈妈常说爸爸的一句上海话,是让爸爸不要装聋作哑。
家倩走到屋外,胆怯地望望爸爸,再望望天空。灰黑色的天边,几颗最先升起来的星星抖抖瑟瑟,也和她一样胆怯不安。爸爸在修锹把,过一会儿,就把铁锹倒过来在地上礅两下。家倩看不清爸爸的脸,只觉得锹把礅在地上,地也在抖。家倩突然希望爸爸说点什么,仿佛声音可以变成一根擦着的火柴,照亮什么。
天已经黑透了,蚊子在家倩的小腿肚上叮出几个大包,但她仍然不想回到屋里。院门外有人挑着空水桶走过,她听见前排人家把菜倒进热锅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爸爸要去挑水,家倩想也没想就跟上了爸爸,她突然十分害怕爸爸把她留在又伤心又气愤的妈妈身边。
爸爸挑水回来,地上扔着一张油印小报——《工地快报》。爸爸把它拾起来,放在了窗台上。妈妈是团部唯一的打字员,她的蜡版刻得又快又漂亮。家倩见过妈妈刻的字,因此知道那张油印小报不是妈妈刻的。
后来,妈妈坐在里屋床边挑血泡,爸爸黑着脸坐在炉灶前添火,家倩忧愁地蹲在爸爸身边,默默看他抽烟。水烧好了,爸爸灌了半壶热水,叹着气对家倩说:“给妈妈提过去,让她泡泡脚。”
修渠第二天,家倩起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屋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五斗橱上那只老座钟气喘吁吁地走着。家倩坐在床边,听着听着,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外屋方桌上放着两个白面馒头、一盘炒萝卜、一盘炒豆角。家倩不想吃饭,也不想洗脸,寂静让她发蒙。她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一九八零年七月八日。日历停在这一页已经好几天了,平时都是妈妈翻日历的。
发完呆,家倩潦草地洗了把脸,接着沾湿梳子,给自己梳了一根高高的马尾巴辫。她准备去另一个家属区找同学。出门时,她从菜篮里拿了一只香瓜握在手里。
路上经过一个水坝,水坝要比家倩家跟前的那个大多了。水坝旁边,总能找到意想不到的乐趣。家倩想不如先在这玩一会儿。
水坝四周浓荫密布,柳树、榆树、沙枣树、野枸杞、芦苇,组成了一道立在半空中的绿墙。家倩找到一块人们经常踩脚的水泥板,蹲下洗起了脚。
天热,土路上都是灰,家倩的脚裹了一层又黑又厚的泥痂,洗起来挺费事。家倩把裙角夹在两膝之间,一只脚蹲在石板上,一只脚伸进水里,然后开始甩动脚腕。水清凉丝滑,她哗啦啦使劲蹚水,明镜似的水面碎成一片,波纹四向荡开,整个水坝仿佛都在摇动。
左脚的泥垢似乎更厚,家倩一边用力蹬水,一边担忧地打量四周。没有风,但是对面柳树的树冠不停晃动,好像轻声密谋着什么。正想着,不料右脚猛地打滑,家倩往前一扑,没等反应过来已经掉进了水里。家倩不会游泳,两只手在水里没命地扑腾,一口水呛得她喘不上气,眼前只剩一片朦胧的绿色。好在坝沿四周水浅草多,当屁股接触到水底,家倩本能地用膝盖顶住泥沙,又顺手抓住两根倒伏在水面上的芦苇,整个人才有惊无险地站起来。
家倩给吓得够呛,走上坝岸之后,只剩下坐在水泥板上打摆子的力气。后来意识渐渐回来,她却只是想着水里的水老鼠。去年夏天,她亲眼见过一只比她胳膊还长的水老鼠。家倩真怕惊动了它,好像淹死倒是其次的事。
直到太阳晒干了脸上的水,家倩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水坝边的一大片水面都被家倩搅浑了,她盯着水面发了会儿呆,眼睛很快花了。白辣白辣的光线也掉进了水里,火焰在水里游。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只香瓜,一定是她掉进水里的时候被甩出去的。这一刻,香瓜晃晃悠悠,被水里的火焰推来推去,差不多漂到了坝对岸。
家倩朝坝对岸望过去,柳树和沙枣树的荫凉下,两只大白鸭正一摇一摆走下坝岸,游进水中。家倩看着它们,突然发现自己的香瓜像是就要漂进鸭子的嘴里。家倩立刻着急起来,一翻身爬上坝岸,飞快地往对岸跑。湿透的裙摆缠住她的腿,她一边跑一边噢什噢什地喊,游进水里的大白鸭听到喊声,呆笨地晃晃脑袋,游开去了。
但是等到家倩跑到对岸,拨开柳树枝条,穿过岸边的芦苇丛,站在又软又湿的坝滩上,香瓜却又漂了回去。她掀了掀沾在腿上的湿裙,沮丧地望着香瓜。香瓜静静地浮在水中央,好像一条翻了肚皮的死鱼。几分钟后,家倩眼巴巴地看着大白鸭一口一口吃掉了她的香瓜。
一阵微风袭来,坝滩上的芦苇立刻摆动起来,嚓嚓,嚓嚓嚓,芦苇轻声地歌唱起来。大渠断了水,水坝的水也少了许多,芦苇露出原先泡在水里的根部,腐烂的叶皮灰灰的,快被太阳晒干了。家倩看着那些比爸爸大拇指还粗的芦苇根,想起去年夏天爸爸给她做的一根芦笛。
芦苇丛里,也是鸭子爱去的地方,泥沙软软的,黑黑的,有许多小虫子,着急的时候,鸭子会把蛋下在芦苇丛中。家倩常在水坝边上玩,于是钻进了芦苇丛,想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
没走几步,家倩差点欢呼起来。两只白得发青的大鸭蛋,正静静地躺在潮黑的泥沙里,就像一直在那里等着她。泥滩软软的,走起来陷脚,家倩一心只想着鸭蛋,顾不上脚下的草根,走到一半给绊住了,幸亏周围都是芦苇,她随便抓了一把,才没有让自己啃上一嘴黑泥。但是她的手给芦苇划破了,右手虎口有道血口子。
家倩一手一个捧着鸭蛋钻出芦苇丛,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那是我的鸭蛋。”一个又细又滑的声音说。
一个女人站在高高的坝沿上,拄着两根拐杖,细长的眼睛又黑又亮,正笑嘻嘻地看着家倩。
家倩攥紧鸭蛋,盯着她的拐杖,没让她看出自己吓了一跳。
“又不是你的鸭子。”女人又瘦又小,但总归是个大人,家倩有些心虚。
“呵呵,它们都是我养的鸭子。”女人的话带着湖南口音。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鸭子下的?你又没看见。”
“没有别人,只有我养鸭子。”
“谁捡到就是谁的。”
家倩看了看她的拐杖,心想这女人肯定没她跑得快。
“嘿,老师是这么教你的?”
这一招比什么都灵,家倩刚要撒开腿跑,听到这句话定住了身子。
家倩气鼓鼓地看着她,心想这件事如果让老师知道,自己就成了坏学生,说不定还会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她想,大人们都知道怎么对付小孩。
“你怎么知道只有你养鸭子?团部这么大。”
“呵呵,团部有多大?”
“反正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
“只有你养鸭子。”
“哈,那就给你吧。”
家倩没想到事情来了一个急转弯,又有些赌气,于是大声说:“要是你的,就还给你。”
“嘿,怎么不要了?”女人问完,便转过身去,像是要走开了。
虽然拄着拐杖,女人看起来却十分灵巧,不断倒换两只腿的重心,有时候,甚至像跳远一样,双腿弹起来跳着走。家倩这时只想把鸭蛋还给她,只好紧跑几步追上了她。
“给,你的鸭蛋!”家倩把双手伸直,将鸭蛋递在女人的面前。
女人两手抓着拐杖,眯着眼笑吟吟地看着家倩,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挺有志气的嘛!”
家倩这时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女人。她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梳着和妈妈一样的短发头。她的下巴尖尖的,声音像煮熟的蛋青一样滑,每个字都带着笑。家倩分不清这笑里的含意。
“哟,哪来的血?”女人皱了皱眉头。
血把鸭蛋染得斑斑点点,家倩看看手,血黏黏的,混在掌心的汗水里,她这才感到疼。
“划破了。”
“唔,我看看。”女人把拐杖支在腋窝下,扳着家倩的手掌看。家倩发现她的手很小,但是指关节粗大变了形。
“挺深哟,要涂紫药水。”被人一说,家倩感到伤口越来越疼。“到我家去,我给你涂紫药水。”
家倩跟着女人走了两步,心里害怕似地突突跳了几下,但她没有停下,一股力量推着她,让她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女人带着家倩走过两排土坯平房,然后拐上马路。马路右边有排沙枣树,家倩沿着窄细的树阴走,女人却硬生生地走在马路中央。四周景象越来越让家倩感到熟悉,她看着走在前面的女人,又担心又好奇,觉得女人的每个动作都让她无法想象。
在一排土坯平房的把头,女人推开了屋门。进屋前,家倩看了看屋外头的两棵老柳树,还有柳树后面一堵用沙枣刺围起来的果园围墙,霎时想起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爸爸拎着那只装满麻雀的袋子,凑着幽暗的灯光,手里摸摸索索。当时,她也和现在一样惊讶不已。
屋子只有一间半,光线很暗,但是又凉快又干净。大间飘着一缕淡淡的雪花膏味。一人高的后窗下,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一条白底彩条床单,床边搭了一块蓝色的荷叶边床围。
“你坐下,我给你找药。”女人把拐杖靠在床边的写字桌上,一只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拉开了写字桌的抽屉。家倩顺手把鸭蛋放在桌上。
“哦,你得先去洗下手,水盆在外屋洗脸架上。”
女人扶着桌沿走到床边,坐下来,拧开一个紫色小瓶。
药水涂在伤口上时,家倩疼得缩回了手。女人眼睛一亮,拿着棉签的手举在半空,看着她笑,仿佛在赞许家倩的坚强。家倩于是把手伸回去,女人张开嘴笑了笑,放下手,又在伤口上点了两下。
女人尖尖的鼻头沁着汗珠,家倩闻到她头发里的汗味。那味道让她一时忘记了妈妈身上的味道。
上完药,女人指了指门边的五斗橱:“那里有水,自己倒啊。”说完拿起拐杖出了门,走进房子对面的一问小泥棚。那里大概是厨房。
家倩渴坏了,几乎一口喝干了五斗橱上的一大杯凉开水。
女人躲在厨房里半天不出来,家倩闻着房间里陌生而清洁的气息,开始左右打量。这儿的气息与家里大不一样,又简朴又宁静。除了写字桌、五斗橱、床、一只红漆木箱,一把特制的靠背椅,房间里连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写字桌靠床的一端放着几本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木尔和他的伙伴》;书桌中央,摊着一块蜡板,蜡板下面,压着一撂油印的《工地快报》;书桌另一端,有一只纸壳做成的笔筒,糊着红色的蜡光纸,里面放着钢笔、铁笔、铅笔和尺子。再细看,家倩又发现一根芦笛。芦笛又轻巧又光滑,她拿在手里,觉得它更像一件稀罕的玩具。家倩数了数上面的孔,六个,然后把笛子凑近嘴边,对着一只笛孑L,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气息飘进芦管,顿时变成一串飞动的音符。
过了一会儿,家倩小心翼翼走到窗前,她想看看女人在做什么。这时,泥棚后走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小鸭呷呷叫着,后面跟着一只肥墩墩的大自鸭。戈壁滩缺水,人们很少养鸭,但家倩仍不相信,她在水坝看到的鸭子,都是这个陌生女人养的。
家倩觉得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女人,甚至,因为她是个瘸子,还有些可怜她。但是,站在这里越久,她越感到担心。她想起昨天晚上妈妈扔在地上的《工地快报》,想起妈妈带着哭音说“瘸子后妈”,想起爸爸把茶杯摔碎在地上……越想她越觉得女人十分危险,仿佛她会被女人捉住扣在这里似的。心跳声顿时撞击着她的耳膜,家倩着急起来,想要赶快离开这里。
但是窗台上有件东西吸引了她。七八只倒扣的蛋壳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只都用铅笔画满了树木、花鸟和仙女。线条不是十分精细,粗细不匀。其中一只最特别,图案是刻出来的一棵大柳树,大概就是屋山头的那一棵。纤细的柳条断断续续,每一根都浸了钢笔水,有的地方破了,因此更像树干的一个结疤。家倩拿起它,对着阳光看。大树旋绕着蛋壳,墨蓝色的线条飘在半透明的蛋壳上,仿佛裹在大风里。蛋壳底部,有个指尖大小的洞,家倩眯起眼,往洞里瞧。洞里半明半暗,又隐秘又安妥,她有一种想钻进去的冲动。
“看见什么了?”女人站在门边问。这一次,她拄着一根拐杖,左手端了一只搪瓷缸,满目含笑地看着家倩,像是欣喜地期待着什么。
家倩身子一怔,呆呆地望着她。
“送给你啦。”女人不在乎地边笑边说,然后一蹦一跳走到床边坐下。
“过来,吃鸭蛋。”女人从搪瓷缸里捞出一只水淋淋的熟鸭蛋。
“我妈妈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你妈妈是谁?”
家倩不说话,也没有动,瞧着女人敲开一只鸭蛋。
“吃了鸭蛋能长大个子。你看,你长得那么小。”女人一边说,一边剥蛋皮。
“我们家有鸡蛋。”
女人灿然一笑,倾斜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半只眼睛。
“嗯,你长大想做什么?”
“……”家倩想说她要回上海。
“我呀,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当拖拉机手。开拖拉机,你懂吗?”女人边说边可笑地摆了一个手握方向盘的姿势。
家倩只是盯着她,不吭气。那只画了画的蛋壳攥在手里,浸了汗水,黏黏的。
“可是我长得太小了,还没拖拉机的轮胎高,嘿,都是因为小时候没吃鸭蛋。”
“我们家有鸡蛋!”
鸭蛋剥好了,她伸出手递向家倩:“吃蛋喽!”
家倩摇摇头,把手背在身后,仿佛担心自己会忍不住上前接住冒着热气的鸭蛋。
“为什么不吃?”
家倩咽了口唾沫,将蛋壳从背后拿出来,问她:
“这个是怎么做的?”
“用这个。”女人从那只纸壳做的笔筒里抽出一只铁笔,然后晃了晃。
“我要回家。”
“把这个拿去。”她拿着鸭蛋的手臂朝家倩又摇了两下。
“不要。”家倩咬了咬嘴唇,拿着蛋壳出了门。
爸爸妈妈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倩迷瞪瞪从外屋的小床上醒来,听到幽暗中拖沓凌乱的脚步声,一时想不起时间过了有多久。接着,她听到铁锹在墙角发出细微的碰击声,嚓——嚓,像爸爸擦火柴。接着,“吧嗒”,灯亮了,爸爸妈妈一前一后走进外屋。
他们看起来疲倦极了,像两张被揉成一团,然后又用力展开的旧报纸。
看见家倩坐在床边揉眼睛,爸爸问:“睡觉了?”
“嗯。”
“今天练字没有?”妈妈过来坐在家倩身边,揉了揉她的头。
“……”白天发生的一切霎时回到家倩的脑海,她不知道该不该对妈妈说。
“好好读书晓得伐!”妈妈接着说,“去拿梳子,头发都黏成条了。”说完妈妈拍拍家倩的肩,“勿晓得又去哪里疯了。”
家倩慢吞吞拿来梳子,回到小床前,只见妈妈拿着那只蛋壳发呆。
“哪来的?”妈妈问。
“捡的。”
“哪捡的?”
“水……水坝那边。”
“好好说,哪来的?”妈妈目光严厉。
看样子妈妈早就认识这件东西,家倩吓得没敢吭声。
“说啊,今天去哪了?”妈妈的口气像是一根尖尖的竹签子。
“说啊,去哪了!”妈妈的声调突然升高两倍,家倩吓得浑身一抖。
“你干什么?”爸爸走过来把家倩拉在怀里。
“干什么,你问她!你也不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妈妈刷地站直了身体,声音里带着哭腔。妈妈一边吼,一边把蛋壳举在爸爸眼前。
爸爸看看蛋壳,再看看家倩,一只手扶上家倩的肩,没吭气。
“说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妈妈说完,啪地一声,把蛋壳摔碎在地上。
家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前世作孽,你们合起来害我!”说完,妈妈跑进里屋,痛哭失声。
妈妈哭的时候,爸爸搂着抽泣的家倩坐在床边发呆。家倩感到委屈,一直哭个不停,眼泪顺着下巴,流进了脖子。爸爸替她抹了两把泪,接着拿过她手里的梳子,开始帮她梳头。家倩的头发给汗水黏成了一条又一条,爸爸梳不开,牵着她来到脸盆架前。梳子浸了水,爸爸轻轻地梳,一缕一缕,一根一根。爸爸梳完头,家倩也不哭了。自始至终,爸爸没问她蛋壳是哪来的。
虽然只是无意中去了那个女人家一趟,又让她给自己的伤口涂了点药,家倩还是感到内疚。她没想到妈妈会那么悲伤,因此一连几日,都战战兢兢察看妈妈的脸色,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
家倩等着妈妈问她蛋壳的事,但是妈妈没问,直到一周后大渠修完,生活恢复了从前的秩序。
一个午夜,家倩在昏黄的光线中醒来,她吃惊地发现妈妈手里握着一沓信纸,独自在床边掉泪。家倩半眯着眼,不敢惊动妈妈。那些信不用说都是舅舅的来信。家倩越看越觉得妈妈可怜,因为妈妈每次写给舅舅的信都有一个指头厚,而舅舅的回信,总是简短的半页纸。因此,盯着信纸里的空白发呆,就成了妈妈看信的一种固定表情。
家倩担心因为自己的“背叛”,妈妈会甩下她一个人回了上海,因此第二天午觉时间,家倩一五一十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我以后再不去她家了。”家倩向妈妈保证的时候,声音像星星一样颤动不安。妈妈一脸疲惫,这一刻听完家倩的话,抹了一把她的刘海,低声说道:“快睡吧,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新学期开始,家里渐渐平静。上海知青陆续返城,家倩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走。她不敢问妈妈,也不敢说不让妈妈走。妈妈那么想念上海,虽然她从不理解思念一个地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开学第一周的一个周六下午,学校有一场劳模报告会。
家倩和同学们排队走进团部礼堂。坐定之后,家倩抬头看了一眼大会悬挂在主席台上的标语:向劳动模范致敬!标语下面,是明亮的主席台,一束射灯打在深绿色的丝绒幕布上,幕布轻轻颤动,就像台下每个人期待的心。主席台中央,有一张铺了紫红色丝绒的桌子。多光荣啊!能站在上面!家倩想。
大会开始了,一片震天响的掌声之后,劳动模范走上了主席台。
家倩睁大眼睛,愣住了。
是那个女人!她拄着双拐,满面笑容,在报幕员的陪送下,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央。橙黄色的灯束晃动几下,最终聚焦在她的身上,她瘦小的身姿顿时笼罩在光明里。
家倩木鸡似地望着女人,直到身旁的同学鼓完掌捅了她一下。接着,家倩看见爸爸作为团领导之一,低着头走上主席台,坐在主席台一侧。家倩望着爸爸,旁边的领导都在鼓掌微笑,只有爸爸面无表情。突然,家倩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她想看看妈妈在不在会场。但是除了各种各样的脸在微笑,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报告里的许多话家倩都没有听进去,她费了好大劲,才让台上的这个女人,从一个令她爸爸妈妈争吵的瘸子,转变成一位受人尊敬的劳动模范。但是后来,她渐渐记下了一些令她难忘的事情:台上的她是为了当一名拖拉机手从湖南来到了新疆;她的腿是为了救两只掉进水里的小羊羔而坏掉的;她想像《铁木尔和他的伙伴》里的铁木尔一样,埋头替别人做事;关节炎让她失去了许多工作机会,但她不想落后,所以她学会了刻蜡板,油印《工地快报》发给大家,这样一来,她就如同身在工地;她住过许多次院,她在医院里学会了画画和吹笛子,那都是为了哄病友们开心……掌声像暴雨,此起彼伏,许多人都哭了。最后,家倩听到她说,请大家等着她,等她治好了病,一定会再回到她热爱的456团。
听完报告出来,家倩特别想念妈妈,那种背叛感再次爬上她的心头,有一刻,她甚至觉得她和爸爸都抛弃了妈妈。
中秋节到了。晚饭前,家里来了客人。一对知青夫妇带着他们自己做的月饼来和妈妈告别:“肖婷,这一批你不走,下次不知什么时候了,多珍贵的名额,白白浪费了。”阿姨说。
“我还没有找到接收单位。”
“管他呢,先回去再说哟,还能把人饿死!”
“家里房子小,住不开。”
“唉,回不去是麻烦,回去了也是麻烦。”
“……再说,我又怀上了。”
“真的!多长时间了?怎么也不告诉我?”阿姨突然提高了声调。
“快两个月了,也是才知道的。”
“早该要的。”家倩正纳闷妈妈说怀上是什么意思,就被阿姨一把搂在怀里:“家倩哦,要有弟弟啦!高不高兴啊?”家倩惊讶地望着妈妈,害羞地笑了。
这个消息真让家倩激动,她以为爸爸不知道,便一把推开阿姨的怀抱,飞跑到院子里,趴在爸爸耳边,轻轻地说:“妈妈有小弟弟啦!”爸爸一向严肃的脸慈祥地笑了,又捏着她的鼻头左右晃了晃。家倩高兴坏了,甩开爸爸的手,再次跑回屋里。
但是屋里的气氛已经不轻松了,家倩发现,阿姨和妈妈都苦着脸。
“……依勿要灰心啊,肖婷!”阿姨用上海话鼓励妈妈。
“唉……”妈妈叹口气,抬起眼忧愁地看了一眼家倩,什么也没说。
“呐,肖婷,我先回上海了,你要给我多写信啊!回去后,我会帮你打听打听单位……”说着,阿姨哭起来,低下头一个劲抹眼泪,后来哭得止不住,一把抓过妈妈的手,捂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唔,你要当心哇,缺啥东西给我讲,我给你寄。”妈妈也抹起了眼泪,但又紧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息。过了一会儿,妈妈平静了些,嘴里嗫嗫嚅嚅:“晓得,阿拉晓得了。”
客人走后,妈妈饭也没吃,一个人躺在里屋的大床上,对着墙壁流眼泪。家倩和爸爸在外屋吃饭,谁都不说话。她一边吃一边察看爸爸的脸色,十分纳闷爸爸少有的平静和淡然。吃完饭,爸爸让家倩给妈妈端了杯水,后来又让她给妈妈送去一块湿毛巾。
把毛巾递到妈妈手里的时候,家倩看见妈妈的脸都哭肿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因为妈妈的哭而感到害怕。相反,她关了灯,安静地脱下鞋子,像只夜晚回家的小猫,警觉又轻灵地爬到床上,然后紧挨着妈妈躺下来。妈妈还在流泪,家倩一边听着妈妈愈渐平缓的抽泣声,一边望着窗外明亮的夜幕。中秋之夜,戈壁滩的夜晚凉爽又怡人,家倩突然想起,爸爸昨天就说过,今晚要带她到水坝边上看月亮。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