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的歌(外二章)

2014-06-27 09:02白玛娜珍
民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师傅民工藏族

白玛娜珍

看到娘热乡里到处都在施工,我有些惴惴不安,也想凑热闹修点儿什么。我就开始注意今年民工的状况。看到前面能容纳上千人的大型社区工程,仍然由汉族民工建设。但社区对面盖商品房的基本上是藏族民工,他们修建的一排排藏式小楼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传统的木门,窗户是塑钢的,建筑速度飞快!

一天中午,我凑上去问那些民工肯不肯来我家维修。他们却告诉我说他们是建筑队,收了一些娘热乡农民做临时工。我有些吃惊,难道从前以藏族为主的建筑工程队伍就要复苏了吗?

记得小时候,西藏的建筑工程单位有好几家,而且都是藏族工人。那时我住的新华社院里也在修房子。建筑工人的歌声穿过树林,在微风悉索的正午飘荡着。我被他们的歌声吸引,常常牵着我家的那条小藏狮来到工地,看他们不慌不忙地背石头挖土,从容地劳作和唱歌。在劳动的间隙,他们会在突然爆发的笑声中相互泼水、打水仗、追逐奔跑,在马兰草丛里打滚摔跤。我抱着小狗,嗅着马兰花的芬芳,痴痴地望着他们……藏族民工们的欢笑还时常打断内地来的记者们的工作。他们似乎没有见过如此劳作的方式,跑出来,好奇地举起相机捕捉着欢乐的情景。有时,建筑队里的妇女会在中午太阳很好时,三三两两地在劳动的间隙来到院子中间的水井旁提水洗头。那是一股甘凉的泉水,里面游来的两条大鱼每年会在井下石头的缝隙里产下很多小鱼苗。过了一段时间,小鱼们不知游去了哪里,只有两条大鱼还留在井里,像一对轻盈的蝴蝶。来洗头的妇女看到它们总是禁不住爱怜地大呼小叫一阵,然后,她们脱去了上衣,露出小麦色的肌肤。

那年夏天,楼房终于建成了。我来到楼前,出神地望着楼顶,那像歌谣一般起伏排列的造型。父亲过来轻轻抱起我,对我笑道:“从今天起,我将和着他们的歌声,迈着舞步进去办公啦……”我激动地点点头,这栋大楼建设的整个过程,简直就是夏季里一场最丰盛的歌舞剧啊!

20世纪80年代始,当西藏进入又一个工程建设的高潮时,以藏族为主的建筑队伍却突然瓦解了。本地的建筑单位除古建筑队外,纷纷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掌握了现代工程技术的内地涌入的建筑工程队伍。他们严肃地劳动着,从不唱歌嬉戏,吃饭时间很短,劳动的间隙不坐下来喝茶饮酒,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到月亮出来,三个月就能完成藏族民工半年多的活路。

同时,他们还全面垄断了其他行业,比如修自行车、修汽车、理发、缝制藏装、雕刻藏柜、餐饮、娱乐、蔬菜和花卉种植、采石挖矿等等。拉萨在他们不分昼夜的建设中,变得越来越喧闹和繁华,使沉醉在童年时光中的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1999年,当我在美丽的娘热沟拍摄一个电视短片时,我终于又看到了童年记忆中的马兰花,一簇簇绽开在山野;洁白的羊儿在山涧跳跃着;溪水从白色的岩石上落下哗哗的瀑布;还有,曾出现在我梦中的古老宫殿矗立在山上,在夕阳中绽放着金色的光芒……

我激动地告诉我的女友央金,我想留住在这样的村庄里。在女友的疑惑中,我很快选中了一块有溪水流过的草滩,开始建设我的家园。那时,我和我的尼姑女友色嘎,坐着大卡车,去往山上娘热乡矿业公司的采石基地购买建材。娘热乡山上的石头是红色的,里面有奇异的图案,我和色嘎抚摸着这些美丽的岩石,一面欣喜地听着藏族采石工人们的歌。当时,他们该是所剩无几的藏族采石工了,规模也很小。但除了石头出自乡里的藏族石匠之手,比如水泥、钢筋、玻璃和屋顶的防水材料等建材都必须从内地商贩处购买。想来想去,内地建筑队和买卖建材的都是一路人,就包给了四川的韩老板,只留下围墙承包给了色嘎介绍的藏族包工头加央。加央又四处找来了一些藏族民工,临时组成了一个建筑队。

两个多月后,四川民工加班加点地迅速完成了房屋的修建。虽然用不规则的石头修房子他们并不在行,房子的外观也不能和藏式传统楼舍相媲美,但世间像我这样任何事情都想赶时间的现代人,还能拥有其他更多吗?这时,和四川民工同时开工的藏族工人们,竟然还没有修完围墙!他们干得悠然自得,每天中午坐下来吃饭喝茶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劳动时,他们当然还要唱歌。那些歌声和着潺潺溪水,时高时低,仿佛预示着我向往已久的那舒展的生活。

但两个月过去了,楼房都盖好了,这围墙……我有些着急,加上藏族工人始终不能明确修建围墙的价格,变来变去,中间就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执。

从此,我认识到,无论他们的歌声多么好听,他们的手艺多么精细,但我是无福,也没有时间享用了。

后来因为施工造成的破坏,院子里急需重新铺草甸,我不得不再次请藏族民工来干活。

这天,太阳好极了,民工们吹着口哨,哼着歌谣开始了劳动。他们仔细地把地面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青草,还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把草甸修砌出自然而柔和的轮廓。中午,他们坐下来喝茶、吃糌粑,一面欣赏着草地,和我商量应该如何铺得更美。下午5点左右,他们在院子中央精心铺成了60平方米左右的圆形草甸,他们围在草甸周围弯着腰左看右看,那神情真是比我还欣喜。

“大姐,您今晚多浇水,明天草甸上的花儿准会开。您瞧,有紫色、黄色、白色,还有粉色……”一位中年男子像孩子一般趴在草甸上,一双惊喜的眼睛一面在密密的草甸里寻找花骨朵,一面对我说道。虽然还剩下一些地方没铺完草甸,但他们看上去心情极好,似乎要庆祝或享受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他们放下劳动工具,拿出青稞酒,在草甸上围坐下来,开始了饮酒、摔跤和快乐的打斗。再后来,让我看花的那个男子干脆在草甸上美美地睡着了……

劳动的快乐像一首史诗,使这个民族拥有高贵的精神。然而,现实却是无情的。2007年,一个内地民工一天最低的工钱为一百元,一个藏族民工的日工资最高才四十元。市场经济,也正在以它简单粗暴和急功近利的方式,将所有的劳动门类沦丧为一种纯粹的生计,我们每个人,不觉中也已变成了组成它的一部分。在拉萨的雪新村、天路等地,每天站着很多西藏农村的强壮劳动力。他们从早到晚地翘首等候着,只为找到一份为内地民工打下手的活路。

他们从农村来,大多没有现代建筑方面的技术。即使干得一手好木匠活,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内地的木工几乎不再刨木头或雕琢,他们用的都是成板和钉枪,其速度和质量的虚假度都让藏族传统木匠们瞠目结舌。但市场却认可他们。所以,面对诸如此类,藏族民工的处境就好比一个人还没来得及从梦想中醒来,就被置于了死地……

在那些汉藏混杂的工地上,我看到藏族民工通常干的是搅拌水泥、搬运石头等体力活。他们似乎没有因为挣的钱少而自卑,仍然在劳动中情不自禁地放声唱歌。这时,在楼上抹水泥的内地工匠,一口气不歇,一口水不喝地埋头苦干着,当他听到藏族民工没完没了地唱歌,不觉恼火,就对着藏族民工大声吆喝道:“唱什么唱!快点儿干活!”这声精辟的呵斥,像是这个时代的声音。

意外的是,我家房子装修那年,几位汉地工匠没有雇藏族小工,带来的帮手却是他们的藏族妻子。

三十出头的油漆匠小李师傅是福建人。细细的腰,长长的身段,皮肤很白。他来西藏据说有六七年了。帮他打下手的是一个藏族女孩,是他的妻子。她有一个藏族人很普遍的名字:格桑。她个子挺高,有些胖和黑,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吧。她和李师傅说话时,汉语真是很蹩脚。她的家在西藏某农村。她是在工地上打工时认识小李师傅的。格桑不爱笑,干活时也不唱歌,只是和另外一个木匠小张师傅的妻子卓玛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木匠小张师傅是四川人,面相很善,很秀气。他是仁波切介绍来的(哈,据说仁波切那四川口音的汉语,就是小张师傅在仁波切家干木匠活时教的)。

我悄悄问小张师傅:“喂,你们怎么都找藏族女孩结婚呀?”小张师傅很腼腆,不肯说。李师傅在一旁笑。晚上,小张师傅的父亲张老头留住我家,其他人都回去了。我给老头儿买了几瓶他爱喝的啤酒。几杯下肚,老木匠话多起来:“小张那龟儿子前头找的也是一个藏族女娃子。那个女娃子懒得很,每天睡懒觉不起床,更不会做饭,还生病,花了我们万把块钱才治好。后来不出一年,活该把龟儿子给甩了,跟别人跑哕!”我给张老头端来一盘我炒的宫爆肉丁。老张和小张不一样,他有六十多岁了,一脸的胡子碴,他不用钉枪和成板干木工活,所以,我把置放玛尼转经筒的六角木亭的重要活路分给了他。

“好吃,你的手艺不错嘛!”老头醉眼朦胧的。他干活也很慢,但木工活的技术真好!“你现在的儿媳妇卓玛对你好吗?”我给他斟上一杯酒问。

“好?她什么都不会做!”老头的唾沫星子乱飞,差点儿喷到我脸上!

“那小张为什么娶她呢?”

“图省钱嘛!在老家娶一门亲要花万把块钱。”

“娶卓玛就不要钱哕?”

“是嘛,藏族女娃子要啥子钱嘛!”老头满脸通红,又喝醉了。

第二天,我找空问小李师傅:“你们在老家娶亲要很多钱呀?”

小李师傅挥动他长长的胳膊一面朝墙上刷乳胶漆,一面笑道:“在老家找老婆不仅要花钱,人家还不愿意来西藏!”

格桑在一旁帮李师傅刮腻子、递工具什么的。她羞涩地对我笑笑。

“他对你好吗?”我用藏语和格桑聊。格桑的脸红了。卓玛在那头用藏语笑道:“喂,说呀,他对你怎么好的……”

格桑把手上的刷子扔过去,追着卓玛要打。

“喂!喂!闹什么闹,干活!”小李师傅等着格桑递乳胶漆,没好气地呵斥道。

“呸!叫什么叫!”卓玛叉着腰朝小李师傅喊道。

“她凶得很!”小李师傅对我笑道。

“你们俩为什么找汉族?”我问卓玛。

“汉人能干,能养家糊口。”卓玛想都不想说道。

“不要脸!你说汉人能干什么?”格桑也戏谑道。卓玛又追过来了,她俩又笑又打。小李师傅和小张师傅无奈地喊了几声,对我笑道:“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就不好好干活……”

其实,除了和汉族通婚外,藏族农村来的女孩和回族商贩通婚的也不少。回族商贩比汉族商贩更能吃苦,他们常推着小货车,顶着烈日在娘热乡的山路上做生意,还能很快学会藏语。娘热乡路口一家开日用百货的回族两兄弟,就分别娶了两个农村来的藏族姐妹。姐姐已经生了,妹妹肚子也大了,姐妹俩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挺着大肚子照看着商店,变得和回族妇女一样勤恳而不苟言笑。而拉萨的电焊工、买卖日用杂货等行业也几乎都是回族人在做。

现在,娘热乡的农民们也在几年前把大部分农田租给汉地菜农,纷纷涌入城镇打工去了。所以,照这种趋势,除了城市更加拥挤混乱,农村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的活路等他们回来。何况在土地里施入大量农药、化肥后,还能种出芬芳的青稞吗?

许多事情,不是渺小的我能够明白和把握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家里的面貌。

今年五一期间,我便雇来几位藏族民工,帮我维修水渠、院墙什么的。我之所以雇用藏族民工,是因为他们的工钱比汉族民工便宜得多,何况家里的活儿也没什么技术难度。但我仍做好了耐心等候他们完工的心理准备。每天外出前,我便嘱咐保姆,别忘了给他们送酥油茶,下午送青稞酒,还有,把他们唱的那些好听的歌记下来……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民工们竞在两天内完成了我估计需要五天的活儿。我发给保姆的本子也空着。保姆说:“他们哪有时间唱歌!连午餐都吃得很快,也没在劳动的间隙喝酒。”

“一首歌都没唱?”我不相信。

保姆肯定地点点头。我的心里暗暗吃惊,不知该欣喜还是遗憾。但我仍不太放心:他们会不会把活干成汉族民工通常的质量呢?

经过检查,还好,他们利用旧砖砌起的院墙很规整,水渠的弧度也是美丽的。

家里维修的过程,就这样寂无声息地结束了。后来,望着新修好的院墙和水渠,我总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因为,除了水泥和砖,再没有其他可以缅怀的。

而从此,在每天接送儿子旦拉回家的路上,从那些藏族民工正在施工的地方,我再没有听到过一次歌声或者劳动中的嬉闹声。抬眼望去,只见藏族建筑队的民工们已显得训练有素,毫不懈怠地专心抹着水泥,修建着钢筋混凝土的小楼。他们的神色虽然还不像汉族民工那么严肃,但也没有了过去的笑声。他们中的一部分看来已掌握了现代建筑技术。他们的优势还在于造价便宜,能够充分利用旧建材,能够修建标准的藏式民居。他们在建筑市场的竞争力似乎正在复苏……

也许,伴随这种遥远的期望,动听的歌谣将永远消失。而没有歌声的劳动,剩下的,只有劳动的残酷。同样,从劳作中分离的那些歌谣,保护下来以后,复原的只能是一种假装的表演,而非一个民族快乐的智慧。

那么,我们该要什么呢?是底层人们的活路,还是他们欢乐的歌谣?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两者竟然成了一种对立,而这,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实与荒谬。

村庄里

山风卷着漫天的黄沙在乡村的土路上一会儿朝前扑,一会儿又朝后掀。我从楼上的窗子里望着,回想着几年前,我就是在那些山风恣意的推攘中,赶去给四村的妇女排练舞蹈的。那些风沙钻到我的嘴里,拍打我的脸,拉扯我的头发,恍若一群顽童在和我游戏。

排练场在四村村委会的小院里。据说这次排演舞蹈是为了参加拉萨的业余文艺调演。村长普琼已集合了八九位经他挑选的健硕的妇女。她们带来了青稞酒、酥油茶和好吃的油炸食品。我们便像过“林卡”(夏季假日在树林里扎营玩耍)一般开心地边玩边开始了排练。

我选了一支西藏东部地区康巴“弦子舞”的曲目,请她们排成两排,我教了几个基本动作,她们很快就学会了,只是跳起来韵味不太对。我有些急。我穿梭在她们显得过于热情的舞蹈中,连声对她们喊道:“轻柔些,扭动臀和腰,对,臀,再慢些!”村长普琼从一旁的树枝上折来一根柳条,跟在我后面,开心地呵斥道:“听懂老师的话了吧?快扭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节奏欢快的踢踏舞应该更适合她们的天性。康巴妇女生活在葱郁的山区,因为耕地较少,男人多外出从商,女人在家管理家务,男女分工明确,所以女人的舞蹈也格外女性化,非常柔美。农村妇女通常和男人一起劳动,性格里也更多了热情和欢乐。所以,要农村妇女排演康巴妇女的弦子舞,是我选错了。其实,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在河畔洗衣服的晴天里,她们自然的歌舞像生长的青稞一般招展,又像天上的云朵一般飘逸。歌舞和农耕像她们的双翼,丰满的日子像醇美的酸奶。每当我漫步在村庄,他们的婚姻和爱情又像黄昏家家户户升起来的袅袅炊烟,把村庄笼罩在温暖的柔情里。

这天,在我去接儿子旦拉的路上,几位曾跟我学过跳舞的妇女在前面招手搭车。上车后,她们没像往常一样一路唱歌。她们坐在后排,把身子凑向前,低声对我说:“你知道了吧?娘热乡政府刚组织村民开过会,要我们家家户户在政府资助下维修房舍,接待游客,做生意。要把娘热乡建设成为西藏旅游文化自然村。”

“是吗?!”我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俩一眼,看到她们脸色迷茫,显得焦虑。

“也许能挣很多钱吧?”我说。

“哎,乡领导也是这么说的。”她们沮丧地说。一阵沉默中,我的脸有些发烫,心里感到羞愧。如果挣钱付出的代价是告别一种自然而人性的生活方式,钱,对这个美丽的村庄而言就是魔鬼啊!

记得几年前,乡里还曾组织她们学习种蔬菜,施化肥和农药。这意味着比黄金更珍贵的土地再也不能五年一耕地休养生息,意味着世世代代养育藏族人的青稞将被外来的陌生的农作物代替……她们在惶恐中,陆续把自家的田地租赁给了汉地来的菜农。当塑料大棚一夜间长满了娘热乡的田野,村庄里载歌载舞的农耕情景从此不见了。

城市文明,像潮水般涌来。

车窗外,娘热乡昔日的山风中,飘来蔬菜大棚里化学药剂和建筑工地的水泥、钢铁的气味。乡间的小路上,灌煤气的甘肃口音,卖老鼠药的河南人长长的吆喝,拖运建材的卡车的响声和机械的挖掘、切割声不绝于耳。在现代化的发展和建设中,恬静的乡村就要消失了。

我们沉默着,不能言语。我暗暗想,我可以离开,去更远的地方寻觅宁静的家园。但她们呢,离开古老的土地,她们何去何从!在前面的路口,她们要下车了。她们说那里在修一所能容纳上千人的住宅小区。很多城里人将搬来居住。我点头笑了:“我的一个朋友也在那里买了房,因为她特别喜欢社区对面的那片开阔的田野。”我说完,她俩慌张地对望了一下,抱歉地对我说:“可是我们正准备在社区对面的田野里修商品房。”

顺着她们所指,我看到刚泛青的麦田里,果然堆起了很多石头,一些村庄里的农人,换上了布衣,改行当了建筑民工。两位农妇下车朝他们走去,去参加搅拌沙石的劳动。我愕然地望着她们的背影,才发现我的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坚定而缓慢地崛起了高楼,在村庄的土地上已经投下了鬼魅般的阴影——我开着车,在挚爱的村庄里,遥望着它四处的残骸。只有村里的那条河还在远处孤单地奔涌着。此刻,那湍流声好像我心底的哀泣,像村庄破败的血液……

啊,拉萨雨……

天气预报拉萨明天阴转小雨,我心里忽然难过得不行。仿佛看到傲然的山群纹丝不动,把我的家乡笼罩在凄寒之中。

其实,拉萨的雨通常下得很直率。

七八月份时,正是拉萨的雨季。晚上,噼里啪啦的雨像跳舞一样,在我家院子里蹦个不停。当然,久久不能入睡的午夜,外面的雨听着也像一条老狗没完没了地舔着稀泥。

最好是黄昏时分,天还蔚蓝蔚蓝的时候,透过窗纱飘进来的纤纤雨丝,带着淡淡的青草味,轻轻撩你的脸,让人感到豁然,感到宁静。

在烈日当头的下午,拉萨也会突然有雨顽皮地冲下。刚把炎炎的路面弄得湿漉漉,一转眼又不见了。而太阳重新笑眯眯时,雨又会在太阳的微笑里飘来飘去。那种太阳里的毛毛雨最赖皮了,半天不落下来,温热温热的。

在拉萨,雨总是很任性,有些时候你朝前一步是万里晴空,朝后半步就要挨暴雨乌黑的小拳头。那景象奇怪极了,好像倾盆的暴雨在向宁静的另一半天大喊大叫。而那一半则十分明朗,像个健壮的男子,对妻子无理取闹置之不理,并逍遥自若。

尖利的闪电猛然间把西边的山刺成一溜蓝颜色时,我的心总要紧缩一下,不敢朝西边看。那里似乎潜伏着一连串恶毒、阴森的眼睛。接着,往往有轰天的闷雷。半夜雨终于漏下了,雷声更是炸得房子都在震动,并把人脸~会儿撕成青的,一会儿撕成白的。真的像山神妖怪就要出来拿人质问了!那样的黑夜,真吓人呀。然而清晨,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到处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味,太阳清爽地洒在林子里。

拉萨的雨大多在夜里说话。所以一般感受不到雨天的压抑。但是在藏北草原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淋漓的雨遮天盖地,如同积满怨仇的女人。一眼望去,有走不完的荒原、旷野。大自然在雨中离人那么远,那么漠然。那些天上的雨呀,舞动蓬乱的长发,从早晨开始费力地拉呀拉,像要把裸露的岩石淋透,把群山荒原弄得奄奄一息。那种时候到草原上去,很可能遇到山洪,溢出来把你搅死在她的悲恸中。

唉,明天小雨就会在拉萨飘起来。可是家乡更深更远的地方,雪还要张开洁白的脸,坚定不移地吞并荒无人烟的天地,那种沉默的气氛,白皑皑一片,把所有汹涌的生命不留声息地掩埋了。一些隐隐约约挣扎过的痕迹,也慢慢消失在冰雪的光芒里。

不过春天迟早会到世界屋脊落脚的。阴雨天里,会发现墙角下一片微微泛绿的草。远处山上,在蒙蒙的雨中,也会青一块,黄一片,连续起来,重叠成春的惊喜。

春,一定来得很慢吧。春寒把刚嫩起来的郊野又蒙上一层白霜。但是中午的太阳光是笔直笔直的,无论冬季还是春天她无声的欢笑总是闪烁在每一片树叶上,闪烁在每个缝隙间。所以拉萨的天总是空空的,黄的、白的、绿色的经幡,带着各自浓郁的韵味,在天空中翩然飘舞……

重庆的朋友说简直想象不出西藏高原的蓝天白云,而我也难以描述重庆的阴雨天气。偶尔晴了,只见天边悬着个焦红的日头,像灼伤的目光,毒辣辣地放射着刺鼻的硝味。第一次见了,真不敢相信那就是西藏白灿灿的太阳。西藏的太阳好像透明的薄纱,那般明亮,那般耀眼。

是呀,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太阳永远亲切地爱抚着西藏高原。那里有黝黑的儿童,硬朗的老人;有金黄的庙宇,红色的院墙;还有坦荡的草原,碧蓝的湖泊……所以,我也想,这几天的雨就在拉萨多洒一阵子吧。

虽然日光城会黯然一些,而夏季,群山则会伸展绿茸茸的臂膀,蔓延出去。羊群撒在山上时,就更像一粒粒闪动的珍珠了。清晨的风里,喃喃的祷告声也会悄悄飘起异样的兴奋……

呵,我多么思念拉萨的雨,雨中的拉萨。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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