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
1
二零一二年五月的一天,中午睡意正浓,座机响了,这时候座机响有点让人心慌,因为家里有老人,怕万一有什么情况出现,一接听,原来是战友李米娜打来的。
“想我了吧?”她嘻嘻笑着说。
“没有。”我说。
“今天我有个好事要宣布,猜一猜。”李米娜说。
“懒得猜。”我说。
李米娜有点扫兴,嘴巴嗒吧一下告诉我说,七月二十八日在安徽禹城有个老兵会,召集的是七六级和七七级的老兵,挑头的是我们水冶连的两个男兵,一个叫李国生,另一个叫刘中华。
李米娜说完了等我反应,我是七六级她是七七级,老兵会好像是我们的专场。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后,吃力地打开记忆。李国生有点印象,是我们连的文书,长得有点猴相。刘中华的脸孔有几张,不知道是哪一张。
“唉,大家不知老成啥样子了。”李米娜说。
“你准备参加么?”我问。李米娜在珠海某中学当老师,七月份正是学校放假的时候,她有的是时间。
“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去才有味。禹城那边人说了,你和刘腊梅还有宋芙蓉是一定要参加的哟。”李米娜说。
“为什么?”
“他们说想看看当年的初恋偶像是什么样子了。”李米娜咯咯笑。
李米娜用的是初恋偶像而不是初恋情人。
“我是么子偶像,刘腊梅宋芙蓉是还差不多。”她俩是我们过去的班长和副班长。
“你是作家靓女嘛,嘻嘻。”李米娜说。
“靓你个头,如今都是老姨妈了。”
老姨妈称呼被自己说出来蛮惨,于是觉得年龄真是讨嫌极了。
接着,想起过去的样子了:集合了,一溜粉嫩的脸像刚出笼的米糕整齐地摆在操场上,口令一喊,满院子的生机勃勃和热气腾腾。但如今青春的尾巴只有头发丝那么一点了,唉。
“现在什么样子?还不是像一幅揉搓后再踩几脚的画。”我说。
“你也太损人了。不过如今我不打BB霜的确是不敢出门。”李米娜说。
我问她用什么牌子的BB霜。
没等她说完,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个人来了,他会不会出现在老兵会上?魏剑,我脱口说出了他的名字。
“魏剑是谁?”李米娜问。
“是原来团部宣传队的指导员。”
“一起去看看?”李米娜没见过那个帅哥,于是兴致勃勃地邀我。
“有么子看头哕,一群老姨妈和老倌子,互相照镜子吗?”我说。
“反正大家都一样的老,怕什么。”李米娜说。
“男的老和女的老不一样。”我说。
“怎么不一样?”李米娜问。
“男的五十一枝花,女的五十豆腐渣,老牛可以吃嫩草,豆腐渣只能喂老牛了。”其实,我是想告诉李米娜现在面对那些曾经崇拜过你的人,或者是你曾经崇拜过的人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去哕,还不去的话,有的说不定见不着了,听说已经走了几个了。”李米娜口气一转说。
这话有警醒,脑子里随即冒出一幅场景来:一个破厂房,窗户上几张破报纸七零八碎地在风中瑟瑟发抖。旁边有一个浸泡矿石的大池子,池子上面弥漫着浓烈的硫酸味。进入厂房,几个女兵在那里忙碌,阁楼上是一台萃取机,有一个女兵正在那里做观察记录。萃取机下面是几口大缸,缸里沉淀着金黄色的膏体,稀巴巴样的。
稀巴巴就是我们生产的产品,而整个过程是制造原子弹的初级阶段。破碎、浸出、萃取、沉淀,全部土法上马。当然产品离成品还远得很,听说还要用闷罐子车拉到几个秘密的地方,才能做成真正的战争武器。至于防护措施,除了棉布工作服就只有棉纱口罩了,两套工作服要穿一年,口罩也是一个月一个。压榨产品的麻袋容易破,我们用针补,一个麻袋重重叠叠说不清补了多少层。冷不防还是炸裂了,产品像菊花飞绽,挂得我们满头满脸都是。没办法了,那只好脱下手套用手去抠。
想想真有点后怕,想起一本书的名字:与魔鬼打交道的人。放射性就是魔鬼,可是我们那时不懂。我问李米娜那几个走了的战友得的什么病。
李米娜说一个胃癌一个肺癌一个脑溢血。
哦,好像与放射性没直接关系,不过也难说,听说放射病是有潜伏期的。
我的保健意识突然上来了,立马告诉李米娜一个药方子,
“短期可以诊治更年期综合症,长期则可以防癌。”
李米娜说最好不吃药,接着她开始VB VC VE说起来了,之后还强调必须用安利的净水机才能让保健效果更上一层楼——原来她还是个安利产品的推销员。
“禹城那边是谁跟你联系的?”我打断了她的阐述。
“李国生和刘中华嘛,他们都是普通的公务员,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办老兵会,为的就是看看你们这些老战友。”李米娜说。
拿自己的积蓄来办老兵会,莫非是为了参加感动中国的评奖?稀罕,现在还有人做这种亏本的事。
李米娜说骗你是狗,李国生亲口说了,只要去,包吃包住还包参观。
哦,天下终于有免费的午餐了。
“到底是好久?”我忽然来了点兴趣,问。
“七月二十八号。”李米娜回答。
“这么好不好,你先去动员刘腊梅和宋芙蓉,如果她们去的话,我们就去。否则光我们两人去没意思是不是?”
“那倒是。我马上跟她们联系,如果我把她们的工作做通了,你一定要去哦。”李米娜说。
“嗯。”我答应着。
2
一切都应该是旧事了:一九七六年的春天,蔚蓝的天空上有几朵白云像棉花一样等人来拾。我是个知青,正在田里薅油菜,薅了一阵,杵着锄头发呆时,、看见远处走来了四个人。打头的是公社武装部裴部长,后面的是三个解放军。男的像首长,两个女解放军像电影里的人。
我正傻傻地看着,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说喊你了。我回过神来赶忙去迎接。裴部长朝我一指说,就是她了。接着,一行人去队屋。到了,他们让我表演节目。我唱了一首《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又唱了电影《春苗》中的插曲,第二天,我接到了体检通知。
那天我幸运的时候,有一个农村女孩儿也很幸运。她叫宋芙蓉,裴部长一行人去她家喝水时看见了她,两个女解放军眼睛一亮,当即把她圈定了。
体检当然是没有问题,从小连虫牙都没生过的我顺利地通过了公社卫生院和县医院的两次体检。妇科还是两个女军官亲自把关,她们一个姓孙一个叫大张,都是军医。
走的时候热烈极了,县里给我们戴大红花,敲锣打鼓炸鞭炮来送行。这是该县第一次选送女兵,隆重得好像是向天堂输送仙女一样。
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姓黄一个姓丁。小丁是残疾人的女儿,体检时心脏有杂音,但姓孙的女军官硬要带她走,说一到部队就送小丁去做手术,
“太漂亮了,不要可惜这个女孩儿了。”她说。
到了市军分区换军装的时候,我们这批兵终于全部到齐了,原来整个地区一共是十个人,其中我们县有八个邻县两个。跟宋芙蓉一样的社青还有一个,叫刘腊梅,她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有一种当老师的做派和表情。我们互相打量,陌生只有三秒钟。大家互相拽着比谁的军装好些,之后又比起乖丑来了。
火车吭哧吭哧地行进,黑影憧憧,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下了车,一股刺骨的冷风吹来,我们稍微清醒了,只听得大张说,“到了,以后你们归我管教,口令,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新兵训练开始了,最恐惧的不是鬼,是夜里搞紧急集合。哨声尖啸,像若干的刀片在空中划过,我们被划得凌乱不堪,鞋找不到了,衣服也穿反了,慌乱中打背包拿武器,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去集合。出发了,全速前进,一个女兵的背包带子像猪肠子一样拖在后面,宋芙蓉踩到了,一个踉跄,哗,两个人一起摔倒了。宋芙蓉没有责怪,而是爬起来帮那个女兵整理,之后两个人一起追赶队伍……回到宿舍,宋芙蓉哎哟哟地叫起来,原来她的内裤和血肉粘在一起了,这几天她来例假,草纸磨破了大腿内侧,血肉模糊时,内裤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现在竞脱不下来了。
发生了一个事故。实弹练习时,小丁的手榴弹没拉响就扔出去了。刘腊梅像兔子一下蹦了出去,她打算去捡。这时,大张跑上去踹了刘腊梅一脚,怒骂说,“你他妈的想得表扬想疯了吗!”接着,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把那颗没响的手榴弹捡了回来。
某日,大张带着我们到山坡上,“每人种一棵树,种你们的命运跟前途。”她宣布说。
大张把我们命运和前途拴在一棵树上,我们不相信也不同意,不过服从的意志让我们还是像举行宗教仪式那样种了树。我看我的那棵树,拇指粗,只有几棵少得可怜的芽儿,便问宋芙蓉和刘腊梅认不认得这是什么树。她们回答说只管种好了,不需要认得。
树种了,我每天去给它松土浇水,渐渐的那树成了一根鞭子,抽得我不停地旋转,于是我不止一次地设想自己会去堵枪眼,还设想自己有可能去炸碉堡,然而,这些机会都没有等到(和平年代要以光荣的名义去牺牲好难好难啊)。后来,我发现有一种可能比较容易实现,那就是救灾(火灾水灾都行),一旦有那种情况,我肯定会像英雄那样大喊一声,跟我来!然后上台领奖,啊,那简直太美了。
日子哗哗地过。某日,山坡上的树全蔫巴了,这是一个什么预兆?我们正惶惶然,忽然,大裁军的消息传来了。
走,统统走。连长大手一挥。结果我们十个女兵有九个离开了部队——留下的那个是因为北京兵部需要一个打字员,她被派去了,也就避开大裁军的变化了。
后来,有人总结我们这批女兵是走对了路入错了门,结局是神气活现雄心勃勃的军丫头,一夜之间成了灰头土脸落魄的灰姑娘。是知青的还好点,民政局终会有一个工作给安排。是社青的就惨了,民政局要她们哪里来哪里去,也就是原来当农民的还继续当农民。这怎么行,要知道到过天堂的人,回到地面也是天上的魂。刘腊梅和宋芙蓉于是不甘命运的安排,使出了浑身解数,为留在城里做了很多求爹爹拜奶奶的工作。当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还是解决了。
但有一个问题:颖县从没有女兵回来的先例,我们回来了,有些人便猜测我们是不是犯了作风问题,被部队遣送回来了。或者是我们身体不过硬,被部队开除了。议论来议论去,我们几个城里的女兵大部分去了集体厂子。我稍微好一点,到国营企业氮肥厂当了化验员,但上一个月班就弄得面黄肌瘦,三班倒累啊。
刘腊梅和宋芙蓉一个在商店当营业员,一个在织布厂当挡车工。宋芙蓉去的时候遇到了一障碍,那个厂的厂长说如果宋芙蓉跟他儿子结婚的话就可以免试用期。宋芙蓉结了,没试用就当工人了。
现在回想,这就是我们这帮女孩儿的命:即使到天堂走了一遭,也没有当成七仙女。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都很不平衡——白当了五年兵,既没有入成党也没有提成干,更没有找到合适的男军官。荣耀有,是个泡泡,炸了,碎沫淹没在岁月的更替中。其他的不说,就说谈恋爱这件事,我们在最适合谈恋爱的年龄没有谈,即使遭遇到爱情,也压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回到地方时,我们都二十三四岁了,这在颖县已经算大龄女青年了,为了防止嫁不出去,大家都火烧眉毛地找对象。找到爱情的算是万幸,找不到爱情的也照样要结婚生孩子。个别人一步没走好,后面的生活出现了短路,像宋芙蓉和另外两个女兵,就遭遇了离婚这种事。
我爸爸当时蛮好笑,他不许我穿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往外跑,还让我必须呆在家里搞学习,其实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要我继续光荣下去,后来我招工到县氮肥厂,他松了一口气,也才松了我的绑。
机遇偏爱好学习的人,到氮肥厂上两个月的班后,我赶上了县人事局的招干考试,我参加了,考上了,分到了县妇联。这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社会上兴起了文凭热。某一天,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焦虑的原因了,原来大学生才是天之骄子,而参军光荣则只是一场虚名。这让我有被戏弄的感觉,继而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挖了一大截去了。划不来,不合算,亏大了。但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我得赶紧去补文化。,我补完了高中考电大,读完了电大又考本科,后来又读研究生。当我把各种文凭捞到手以后,回到单位一看,嘿,人家早已经是你的科长副科长了。俗话说一步迟步步迟,接下来的人生,便是赶末班车的人生。我三十岁到市委当副科长,四十岁提科长,四十八岁当处长,这个结局,算不错的,机关里没提拔的复员军人多的是,他们到老到死都是革命的老黄牛,级别没有光荣也没有,我跟这些人比,命太好了。
3
一转眼到了五月末,李米娜还没有找到刘腊梅她们,我想市里到颖县只不过一百多公里,便把这事主动揽了过来。但是,正准备去颖县的时候,我姑姑打电话来了,她说我表妹陈姗姗被几个人带走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没音信十几个小时了。”
陈姗姗断音信可不是小事,因为她不是一般的人,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想到报纸上的一些负面新闻,我头皮一紧,赶忙安慰姑姑说,“姑姑你莫急,我问问看。”
陈姗姗比我小蛮多,甚至可以算两代人。我们血管里虽然都流着陈家的血,但人生哲学却完全不同。小时候她有点崇拜我,记得有一年我回来探亲,一屋人围着我转,她却不肯进门,半个脸斜在门边,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仰望着我。后来我复员了,陈姗姗看我眼睛里没有乌光了,但依旧不与我靠近。直到她读高中的时候,突然带几个同学来找我借书看,顺便还问了一些问题。
“表姐,你怎么从部队回来了呢?”
“是大裁军来了,服从安排。”我说。
“唉,你怎么这么自甘……背时。”
陈姗姗没有说堕落,而是说背时,这句话显示了她对我的失望,也显示了她要主宰自己命运的决心。果然,大学毕业后她去了深圳,扑腾了一年,有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
“表姐,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年头还是要当官,权力就是一切,我要去考公务员。”
不久,陈姗姗回来了,参加了市里的公开招考。也是她会来事,一考考进了市委组织部。接着,她又到县里挂职。不久,她上来了,顺风顺水地当了组织部副部长。现在她是省里最年轻的组织部长,是市级领导的后备干部,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金字招牌。
放下姑姑的电话后,我立马拨通了市纪委干部室主任黄辉的电话。黄辉是我的好姐妹,听了我的讲述她说,“只怕是省纪委搞的,因为前不久来了个新纪委书记,破案子有了新的搞法。”
黄辉这么说,我心里麻了。其实,陈姗姗是不是我们家族的金字招牌这无关紧要,关键的是我的一部分钱还在她联系的那个公司里涨利息。她出了问题,我担心那些钱恐怕会生意外,那可是我工资的全部积攒。
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恨起陈姗姗来了,就是她,当官不好好地当,总是希望走偏道抄近路。记得有一次,她跟我说看了一本书,是经济学家道格拉斯的。“把路径原理运用在仕途上奥妙无穷,官场的路径派应该从顶层设计开始。”她说。
“顶层设计是不是走上层路线的意思呀?”我问。
“表姐,我发现你进步得慢是有原因的。”陈姗姗咯咯地笑起来了。
“什么原因?”我问。
她不说了,风度就是尺度。
现在出事了,晚了,后悔药卖完了。其实,应该在绯闻刚冒头的时候就提醒她的。可当时自己居然有一种幸灾乐祸,因为事实上这些年来,自己跟陈姗姗是不怎么和谐的,她看我不起,我也瞧她不上。记得去年过春节吃年饭,她一见我便讽刺说,“大作家又什么新作呀,诺贝尔奖怎么没给你呀,我认为应该给你。什么时候获奖了通知我哟,我好组织人敲锣打鼓欢迎你。哈哈。”我听得烦死了,立马回击了她说,“我们家族肯定会出一个女市长女书记什么的,到时候你就光宗耀祖了。”
说到陈姗姗的绯闻,也无非是与男领导有关。一个县里的,一个市里的,一个省里的,等于是三个阶梯。暴露了,丑也丑,恨归恨,但我仍旧要操心她的事。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反面就是切肉连皮,其他的不讲,就说纪委的监控电话,说不定早已经盯上自己了。当然,怕倒不怕,除了那钱,其余的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其实那钱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是以陈姗姗的名义存进那家公司的。当时我姑姑问我某房产公司有高利息集资,只限定内部的几个人,搞不搞。
我说当然搞,我女儿读研究生正需要钱呐。
事后,我给陈姗姗打电话表示感谢,她一眼看出了我担心,便说,“表姐你放心,我找领导签字批条子是为基层服务,人家感谢我才让集资的。我看你没车,天天挤公共汽车蛮辛苦。”
呵呵,这句话倒说得血浓于水。
星期一上午,黄辉打电话来了,她告诉我带走陈姗姗的是省纪委督察组的。
“为什么?”我问。
“肯定是有问题嘛。”
“什么问题?”
“这年头除了作风问题还不就是经济问题吗,只怕是因为某个领导扯进去了。”黄辉说。
扯进去了?那会是谁?我想到了那位绯闻中市委副书记,决定打探一下。
我打电话到常委值班室问行踪,常委值班室的同志告诉我副书记一整天都要陪省政协的领导,没空。
啊,那就好。
4
回过头再去考虑老兵会的事。但先要把刘腊梅她们找到再说。
那日,去颖县的路上,我整个脑子被刘腊梅占据,于是写了一首诗:
我们的衣衫是我们的马
一匹金色的马
快得转瞬从春跑到了秋
风,是一个虚词……
念着,脑子里冒出了一幅画面:刘腊梅在柜台里穿进穿出,在门口摆摊子,还扯着嗓子喊大放血。那身黄军装早已经过时,但她依旧固执地强调着那个符号。
事实上,从新兵连出来以后,我们十个女兵兵分三路了,其中七个去了大别山,两个留在了团部当电话员,而我则去了团部文艺宣传队。接下来七个大别山的女兵又有再分配,刘腊梅和宋芙蓉参加铁姑娘突击队。那个突击队是总部树的典型,是经常要上画报和报纸的。她们像野人一样生存,还像男兵一样打钻探背矿石。刘腊梅是当中的杰出分子,她创造了一项背矿石的纪录,荣登了《解放军画报》封面。另外五个女兵分在了山下的水冶连。后来突击队解散了,刘腊梅和宋芙蓉回到了水冶连。
小黄和小丁在团部话务班每天插电话孔,嗓子憋得像猫儿一样,喂字带钩儿。我们文艺宣传队总共有十三个人,男男女女,吹拉弹唱。编一些反映战士生活的小节目,深入连队巡回演出。后来宣传队也解散了,接着我也下到了水冶连。到那里的时候,我看见刘腊梅和宋芙蓉都已经入党了。她们一个当班长,一个当副班长,威武神气老气横秋。不久,我发现刘腊梅有了新的雄心壮志——她想当技术员,但技术员都是从大学里分来的,她只有高中文化,想当技术员有难度。有一次,一名女技术员骂刘腊梅是蠢猪和土八路,刘腊梅气坏了,干脆明目张胆地开始学习了。她每天在化验室里用三角杯琢磨,夜里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书,不久就提高了矿石的浸出率,随即用碱的数量减少了,降低了成本,最后产品的纯度也大大提高了。刘腊梅终于得到了认可,荣记二等功,我们以为她要当技术员了,但没来得及,部队没有了。
我跟刘腊梅关系一直处不好,她是农村的,我是城市的,两个人天生不和谐。她说我骄娇二气的时候,我就说她没文化没知识。她开我班务会的时候,我就跑到厨房拿菜刀,结果搞得我连党都没入成。现在,我一想起这些心里就不舒服。不过,想到她找工作那么辛苦,后来日子又过得那么穷困潦倒,我又觉得没法子生她的气了。
一个多小时就到颖县了,我先到了刘腊梅工作的那个商店打听,之后,知道她在县城中心开了个电器城和一个超市。
“人家现在是大企业家。”他们说。
不知怎的,我的心情忽然变好了,是的,到了这个年纪,倒是真心希望每个战友都幸福快乐才好。
不一会,我跟刘腊梅见面了,拉手拍肩打哈哈,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泪星。时间冲走了隔阂,唯有亲密留存。
我把参加老兵会的事情告诉刘腊梅,刘腊梅听了叹口气说,“过去的一些事,又怀念又恨。靠部队部队裁了,靠企业企业垮了,干脆自己搞算了。”
“好嘛,你看你现在。”我说。
“你也好嘛。”刘腊梅笑笑说,意思是我当干部了。
“我好什么,你才好,搞起了这么大的场面。”我手一划说。
“嗯,有一百多员工呐,大部分是下岗和复员军人。小丁和小黄也都在我这里,当时她们下岗后找我说,老班长,你莫不管我们哦,跟着你干就等于找到组织了。”刘腊梅说。
我点点头。
小黄小丁在这里好,省得我再去找了,现在只剩下宋芙蓉了。
我问宋芙蓉现在哪里,具体搞些什么。
刘腊梅说不晓得,听说离婚后得了抑郁症,厂子垮了后每月才发六百块钱。后来还参加了一个基督教的组织,有人曾经看见过她在街上发传单。
“老部队的男兵特别强调你和宋芙蓉要参加。”我说。
“为什么?”
“说是想看看当年的初恋偶像是什么样子了。”我把李米娜的话学给她听。
刘腊梅听出崇拜的意思,立马高兴了,手一挥说,“都去吧,小丁小黄的路费我给她们出。”
我笑了,这人还是那性格,喜欢表扬和奉承。
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去找一下宋芙蓉。
刘腊梅想了想说,“你去织布厂宿舍打听打听吧,我不陪你,等下跟你联系。”
好。我于是朝织布厂方向走去了。
凭着记忆我走进了一条巷子。过去时,油毛毡棚子上的油污随时会滴在身上。路上有污水,水里漂有腐烂的菜叶。什么地方的下水道堵住了,隔尺把扔着一块红砖。我从上面一跳一跳的像蜻蜒点水似地走过去。到了一个木板房子跟前,一个穿破背心的老倌子走了出来,嘀嘀咕咕说又输了二十元。原来这里成了赌场。我向老倌子打听这家主人搬到哪里去了。老倌子说,“你说的就是那个一天到晚王八念咒的人?主啊主啊,不晓得她要煮么子。”
“有人讲她跟女儿到深圳去了,也有人讲她到乡里去了,具体搞不清。”旁边有人接茬说。
我从巷子里走出来,心比小巷子更逼仄。宋芙蓉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找到她才行。
那是一次钻机搬家的突击战,在拆钻机架子的时候,我只盯着手里的活儿,没看见头顶上的钢丝绳正在炸开。忽然,听见一声“拐了,躲开——”然后有谁猛地将我推开了。是宋芙蓉。这时,钢丝绳发出了一声吓人的脆响,啪,我抬头一看,钢丝绳在空中断裂成了两截,一截打在岩石上,冒出一串火星。另一截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紧接着,只听见宋芙蓉啊呀一声倒了,我跑去看,发现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宋芙蓉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我去接她的时候,心里默默发誓今后一定要对这个人好,因为我欠她的不是一般的东西。但是生活的力量太强大了,人无法做自己的主。近些年,我只见过她一次,是她女儿考大学的时候,要搞一个少数民族的证件。我帮她办好了,之后再也没见过她了。
想着想着,我心里愧疚得要命。
晚饭刘腊梅安排得异常丰盛。小丁小黄还有她们的老公都来了。小丁在部队做了心脏修补手术,不仅结了婚,还生子当了奶奶。这人,早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样子了,身材是柏油桶,眉眼被横七竖八的V字纹包围着。她不仅把孙女带来吃大户,还带了两个大盆准备将吃剩的菜带回去。她很不客气地把好菜挪到自己跟前,使劲敦促孙女快吃。小黄成了老烟民,一边吃饭一边抽烟,两只生锈的指头大部分时间都翘在耳朵旁边。她脸上的粉很厚,嘴里碎碎叨叨,也是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我尽量不去在意她们的这种样子,毕竟三十年过去了,说不定她们还看我不惯呐。反正大姐莫说二姐,战友情压倒一切。我们回忆着部队的这个事那个事,兴致盎然。我们还说起哪几部电视剧最好看,比如《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幸福像花儿一样》哈哈,原来大家的趣味都是一模一样的。
说起宋芙蓉的时候,刘腊梅说,“我想,有一个人或许能让宋芙蓉重新焕发青春。”
“谁?”
“向东方。”
“那是个什么人?”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于是刘腊梅很有兴味地说了起来。
原来,宋芙蓉在部队有一个秘密相爱的人,他就是一排长向东方。向东方和宋芙蓉在一个培训班上相识相爱。后来要退伍了,向东方没能力替宋芙蓉安排工作,宋芙蓉便和他分手了。婚后宋荚蓉遭到了虐待,没办法,只好离婚。宋芙蓉一直觉得对不起向东方,心里郁结久了就病了。一病,就去信基督了。
“咦,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大家好奇地问刘腊梅。
“我跟宋芙蓉那么好,怎么就不知道她还有个恋人呢?”我问刘腊梅。
“你是粗心。记不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三个人上班,宋芙蓉从碱仓库里出来,我当着你的面说,喂,副班长你背上怎么那么多碱呀,像背的一张大字报。当时,你还给她拍了拍哩。其实,我早就看见了,她和向东方在碱仓库里约会。我只是没做声而已”。
有这事儿?
“那后来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大家又问。
“发生那件事后,我想了几个晚上要不要报告组织。想到宋芙蓉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就心软了,本来你们城市兵就不服我们管,出这事了,那还不翻天吗?再说,这事让团部领导知道了也不好,说不定会把女兵统统调到团部去。我们在这里大有作为,到团部哪还有施展的机会呢。所以,我只好把事情隐瞒下来,但是对宋芙蓉,我提醒她后她吓坏了,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而且把什么都告诉我,于是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呗。”刘腊梅两手一摊说。
哦,原来如此。
饭桌上,我们几个人分了工。小黄联系其他的几个战友,刘腊梅负责找宋芙蓉,我负责找向东方。小丁对部队有感激,加上刘腊梅帮她出路费,她接受任务好积极。
“听说向东方在江苏某法院工作,找到他或许对宋芙蓉是个安慰。”刘腊梅说。
“喂,老班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问。
“这是秘密,暂时不告诉你们。”刘腊梅挤挤眼睛说。
5
向东方还真被我找到了。原来他也接到了老兵会的通知。这个人我不认识,只因为他和宋芙蓉有那么一段关系,我便对他很客气。
向东方告诉我有一个老兵网,很多战友都是在那上面联系上的,包括刘腊梅。向东方没有问宋芙蓉。
我问了一下他目前的情况。向东方说他转业后回到了江苏,经过了几个单位,最后在法院定下来了。爱人是一名中学老师,有一个儿子在银行工作。
我以为一切应该随缘,既然向东方不提宋芙蓉,也就算了。
这时,刘腊梅打电话来了,说好不容易把宋芙蓉找到了。原来,她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过隐居生活。
“她那个女儿真不懂事,问了半天才肯告诉我她妈在哪里。”接着,刘腊梅讲述了见到宋芙蓉的情景:一个板壁屋,宋芙蓉坐在门口,眼睛望着门口的石榴树,嘴巴里念念有词:主啊,你的双目令人惭愧,你的慈颜令人坠泪……
扯淡,干嘛要惭愧坠泪。刘腊梅嘀咕了一句,转头看那些石榴花。
花儿鲜红但是季节过了,很多都坠落在地上,树上悬挂的大都是一些空萼。
刘腊梅喊她,她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来了?”
“嗯,还好啵?”刘问。
“还好,就是怕过夏天。屋子里阴凉,但是黑,坐不惯……”宋芙蓉说着,苍白的脸上抽了抽。
刘腊梅问她怎么不跟女儿住一起。宋芙蓉摇摇头说,女儿在外打工,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不打扰她就是帮忙了。
刘腊梅告诉宋芙蓉说有一个老兵会,想邀她一起去参加,路费不用她操心。
宋芙蓉眼睛里闪过了萤火虫那样的光亮,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我这身体不知道能不能行,最近吃药都没什么效了。”
“看医生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病?”刘问。
宋芙蓉摇摇头说,“管它的。”
刘腊梅开始讲笑话,特别拣部队一些趣事说,直说得宋芙蓉咯咯笑起来。之后,又鼓励开导一番,落脚点就是参加老兵会。
宋芙蓉眨眨眼睛,想了想,点点头说,“大家都去吗?那……我去吧。”
刘腊梅终于把宋芙蓉说服了,满意的同时,忽然又生气了,“不行,她怎么能信那个呢?我们是不能信那些鬼名堂的。”
刘腊梅指的是那个教,她的意思是我们在部队已经有信仰了,这就等于是上了铜板册,不能变的。这也好比结婚,既然结了,就不能搞第三者插足,更不能搞重婚。
刘腊梅说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即用一个过去的影子来激活宋芙蓉,能奏效吗?何况向东方早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说老实话,我不相信他有那个能力。
当然,我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向东方是另外一个人也不要紧,只要宋芙蓉看见他高兴就行。
万事俱备,只等启程。我想起向东方讲的那个老兵网,便去找,找到了,打开看。
这时候,我觉得应该把树的问题搞清楚了——当初,大张带领我们种的到底是什么树?我们的部队为什么要撤?这是块心病,几十年一直耿耿于怀。这有点像一个人搞不清自己的出生一样,是无根的感觉。
我终于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了:一支部队,从建立到撤销都是时代赋予的使命。但是作为个体的我们,其完成的又是什么呢?使命与命运又构成了什么关系呢?我找遍了,没有任何一个网页能够告诉我这个答案。接着,我知道了我们部队实际上是一支铀矿地质勘测队改过来的。一九八一年兵改工后,以一个事业单位的形式依旧存在。
看到这里,我的心突然一亮,魏剑会不会还在原来的地方?因为他曾说过,自己要一辈子献给国防事业。
魏剑,一想到他,星星亮了。
那是洪水袭来的一个夜晚,大家在返回营地的途中被冲散了。路是山路,一个炸雷下来,我滑到沟里去了。抬头一看,除了抽筋般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不知什么时候,一柱电光射过来了,是指导员魏剑赶来了。
之后的情况,在后来的许多个夜晚,被我像烙饼子似的翻来倒去地回忆着。
——魏剑把我拽了上来,还折了根树枝让我当拐杖。四面都是水声,他极力辨认着方向,仔细地找路,为了制造轻松气氛,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趣事。我一瘸一瘸地跟着听着,心脏时不时会砰砰地猛跳。到了峡谷边,桥没有了,谷涧里是奔涌着的狂躁的恐龙。只好绕过这山。走啊走啊,手电光没有电了,雨停了,星星出来了,他说,
“当兵的要学会看星星。”
“为什么?”
“任何时候都要有方向感。”
他的话,启发了我。
我开始犯困了,迷迷糊糊地走着,睁开眼睛时,发现天快亮了。
我说,“我以为天不会亮了。”
“为什么?”他问。
“可以跟你永远地走下去呀。”我伸伸舌头,把自己的方向感告诉了他。
他笑了,敲了一下我的头。
在离开部队的前一个夜晚,他来电话了,我没有接到,因为我站最后一班岗去了。第二天,电话员问我要不要打过去,我想了想,再一次确立了自己的方向感,放弃了。因为他说过自己要留在部队上,而我则必须要回湖南。我们是两个方向两个位置,层次里面有自尊心,所以除了放弃我没有其他选择。
6
陈姗姗一直没消息。这几天,我没事就拨打她的电话。某个上午,她的手机突然有铃声了,通了。
“姗姗,你在哪里,还好啵?”我急切地问。
“我在省委三招待所,你告诉我妈一声,说就是解释一点事情。如果机关里的人问起,你也帮我正面宣传一下。”陈姗姗不慌不忙地说,这时候还能顾及影响,看来她真的没事。
那就好。但是第二天,我发现那位副书记被双规了。
我给黄辉打电话,黄辉说,
“爆了爆了,那个人有六个情妇,四个都是处级干部,陈姗姗是其中的一个。”
虽然这么说,几天后陈姗姗还是回来了,我们在机关大楼大厅里碰了面,她像没事儿似的依旧谈笑风生,跟人打招呼有板有眼。然而,半个月之后案情突然又有了变化,陈姗姗再一次被传唤进去了。我又找黄辉打听,黄辉说,“狗咬狗的战争。”原来那位副书记知道陈姗姗她们反戈一击之后,把另一件事交代出来了,结果又把陈姗姗咬住了。
具体是颖河护堤的招标工程,某公司老板给了这位副书记和其他几名领导每人三十万元的信息费。这位副书记将这三十万元其中的二十万给了陈姗姗,另外十万元给了自己的老婆。而现在他交代说,自己的问题与老婆没关系,而陈姗姗却是晓得来源的。这边,陈姗姗不承认,说副书记狡兔三窟,两个人远没有达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何况他还有其他女人。陈姗姗这么说的时候,钱的性质定性为他人赠送。
“当事人厮杀起来真是血雨腥风啊。”黄辉幸灾乐祸地说。
“纪委掌舵好,纪委掌舵好。”我轻松地说。
7
六月了,我们湖南总算邀齐了六个战友,而广东李米娜那边也邀了四个,总共是十个人去参加老兵会。但是禹城那边还嫌人不够,“尽量多来,人多力量大。”他们说。
这话就有蹊跷,人多力量大是什么意思?又不是去打仗,要人多干什么?不过,我没有往心里去,人家将吃的住的都安排了,已经够意思的了。
我跟李米娜约好了,两路人马各走各的,二十七号赶到禹城汇合,二十八号如期参加老兵会。到了那天,刘腊梅她们上午九点赶到了市里,我让单位派车把我们送到了株洲,接着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禹城总算到了。
火车站出口有人扯横幅迎接。“湖南的战友欢迎您。”横幅下面站着几个人,领头的那人满脸菊花盛开,“我是李国生。”他说。
一幅揉搓后再踩几脚的画——用这句话形容他李国生,我觉得有点抬举他,因为一个人如果还像画的话,那至少还有点从前的影子。但李国生实际上连画的意思都没有了,完全是一个不相干的猴不拉几的小老头。我自信心起来了,看来我们女人比男人经老。
李国生把老兵会活动的安排告诉了我们,说今天晚上是自由活动,战友之间可以尽情地絮叨。明天上午是大会,县武装部县政府都有领导参加。老部队也会来人,是一个姓孙的书记,他们还在漠阳,是一个事业单位。
“你们女兵派一个代表发言吧。”李国生说。
“陈书记发,她会写又会说。”刘腊梅说。这时候,她开始喊我书记了。之前,没喊过。
“还是老班长亲自发吧,你有影响些。”我说。
“你发你发,你们当官的是六个月的猪仔儿有一张寡嘴。发挥一下特长吧。”刘腊梅哈哈笑着说。
小丁小黄在旁边吃吃笑,六个月的猪儿是个贬义词。她们贬低吃官饭的人。
“那就定陈书记发言了。”李国生说。
在街上绕了一个圈,说是到了酒店。门口照例有横幅。还有电子屏幕:热烈欢迎参加老兵会的战友们。有一条标语充满了怀旧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晚饭前,李国生拎着水果进到房间里,他说有一件事情要跟我们说说。集中了,李国生有一点严肃地说,跟大家透露点情况。这次老兵会实际上有两个目的。第一是大家几十年都没看见了,叙叙战友情。第二个目的是给禹城政府施加压力,把铀矿部队的补助争取下来。刘中华他们现在正和县政府对话,如果他们不答应的话,凌晨两点钟我们就直奔省政府,到那里去静坐示威。
“看见没有,门口停着三辆大巴车,万事俱备只等命令了。”
李国生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头皮一紧,浑身只感到凉飕飕。
难怪电话里要我们多来些人,原来是要闹事。大老远的跑到这里,难道就为做这个吗。我没做声。刘腊梅也没有做声。只有小丁和小黄表现出了异常兴奋的情绪。
“铀矿部队还有补助吗?太好了。”小丁欢呼起来。
李国生说好些年前文件就下来了,意思是大裁军以前从事铀矿工作的现在农村以及下岗的复员军人,每月每人补助四百元钱,由当地财政拿钱。
“你是公务员,公务员不是没有吗?”我问。有点不了解他为什么这么积极。
“是没有,我是为战友们服务。”李国生说。
“我们从没听说过这事。”刘腊梅插话了,她不缺钱,肯定不是为了钱才关注。
我摇摇头。
刘腊梅又说,“既然国家有规定,那我们就要领情,这不光是每月四百毛钱的待遇问题,还表示国家还记得我们。国家的善意要落到实处。”
“那我们要怎么搞呢?”小丁茫然地问刘腊梅。
“怎么搞?找县里要。她们不搞我们就闹呗。”小莺说。
刘腊梅朝我努努嘴说,“当官的就坐在这里,陈书记这就看你的了。”她的意思是让我落实这件事。
这时候,我是当官的,这个词儿,我一直没往自己身上挂。平日里,我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捞过一丁点好处,也觉得自己与那些权贵格格不入。但是在战友的眼里,我仍旧是那一类人。于是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机关,为什么同样都是写材料的人,有的人写成了秘书写成了领导,有的人则成了写匠——一个工匠而已。我其实就是机关里的一个工匠。两种类型的待遇天壤之别,不过,普通老百姓看不到这一点,也不关心这一点。
虽然怕麻烦,但责无旁贷。还好,公务员不在其列,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了。而我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则可以看成是为基层办实事,如果真的能够帮战友把这事办好,那我肯定会尽力而为的。
我咳了咳说,“先把文件的精神搞清楚,得看看符不符合条件,你们不是农村的吧,下岗的里面有没有具体的要求呢?比如最低生活保障线什么的。像老班长,她也是下岗的,你们也在给老班长打工,这怎么个划分法?”
小丁和小黄看了看我,皱皱眉头,有讨嫌的意思。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回去后认真找民政局问一下,再到颖县找一下该县的县长,他是机关里下去的,应该会客气点。
“陈书记你就莫打官腔了,听不得。”小丁呛了我一下,她是那种说翻脸就翻脸的人。
小黄在旁边吹阴风说,“陈书记是政策观念强。”
李国生这时插话了,说,“你们两个还有宋芙蓉在我们这边都是符合政策的,不过,各个省有各个省的情况。具体细化的时候也说不好。”
小丁和小黄明显露出了失望的情绪。她们很快就把这种失望转化为对我的不满了。
“陈书记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刘腊梅说。
“她才不得管这些卵事,又不少她的吃喝……过年过节不知得了多少冤枉。”小丁叽咕说。
“那些当官的只晓得腐败,给老子一个个都抓起来枪毙才好。”小黄恨恨地说。
“老班长,还是只有你关心理解我们。”
小丁小黄一唱一和,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站起身,说了一句房间里热得很,便走了出去。
这时候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机关里养成的毛病的确是不招人喜欢,这就连我自己都十分厌恶。其实,我是不应该让她们失望的。但是也挺恼火,她们仍旧跟以前一样,稍微朝她们靠拢来一点,刺就杵过来了。
不一会,我走到了酒店外面的广场上,看见有人在往三辆大巴车上装东西,细看一下,原来是矿泉水面包火腿肠。
接下来,我想象自己静坐在省政府大门口吃面包的样子——太不可思议了。几年前,市里军转干部在市委门口闹事,我被指派去做疏导工作,我苦口婆心,直言不讳,但效果仍旧不大。后来有的领导开始耍把戏了,又吓又哄,软硬兼施,终于有点奏效,慢慢的他们撤退了,但是几天后他们又来了,而且人更多,声势更大。他们跟市委市政府僵持了三天三夜,把影响弄到省里去了,甚至弄到别的地方去了。市委市政府没办法了,只好答应了他们的一部分要求。而现在,一切竟倒过来了。在这个叫禹城的地方,我被奇妙地逆转了,不是机关的我,而是战友们的我。这就是命运?当然,我知道自己是心甘情愿被套的。如果凌晨两点钟真要去的话,我一定会以一个普通的士兵姿态,跟大家一起乘上大巴车,然后一起前往目的地。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归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宋芙蓉救我的场景,便义无反顾。
战友是第二血缘——我忽然想到了某本书里面说的一句话。这个比喻好,任何时候都放不下血肉相连的她们。但是,想到刚才小丁小黄的嘴脸,我又不情愿了。我被拽到了这个境地,她们却不领情,简直是太没意思了。看来战友只能怀念,不能见面,以后还是尽量少来往些的好。
李国生和一个司机朝大巴车走来了。他看见我,说,“大家都在到处找你,李米娜她们到了,马上就要吃饭了,往回走吧。”他说。
边走边说话。李国生告诉我,刚才刘中华打电话说对话情况不错,特别是老部队的孙书记讲话得力,给县政府造成了一定压力,晚上开常委会,让我们等答复。
“所以我们要把样子做出来,刚才叫人把矿泉水都搬上车了,政府的人就怕我们去上访,否则不会这么重视。”
“这么说,晚上还不一定去省里哕?”我问。内心忽然有一丝窃喜。
“是的,其实就是端样子给政府看的,兵不厌诈嘛,就看晚上常委会的情况了。”李国生说。
去饭厅的时候,李国生说,其实符合补助条件的全县只有三十几个人,导火索是去年一个战友得病死了,医生说与早年从事放射性工作有关,死的时候这位战友穷得连丧服都没有,所以引发了众怒。当然还要感谢禹城武装部的一位副部长,他在位的时候一直很努力,后来他退休了,说话不响了,这事就撂下了。去年,他去世的时候把刘中华几个人找了过去,说,这事不能拖了,希望他们敦促县政府把这事解决了,否则到了那边战友会找他算账。刘中华跟大家一商量,便决定组织这次老兵会,把影响做大以后,希望能得到县政府的理解和支持。
“县武装部蛮不错,这次老兵会是以他们的名义来举办的,还拿了一部分钱,其余的都是大家凑的,我跟刘中华一人拿了两万块,钱不多,但尽力了。”李国生说。
“你们真的不错,为了战友出钱又出力。”我说。
“怎么说呢,总要捍卫点什么吧。”李国生说。
他们到底要捍卫什么呢?我揣摩着李国生的话。
饭厅里,一眼看见了李米娜她们四个人。大家瞬间变成了野野神,又是叫又是捶打,只差飞天了。
向东方是晚饭后到的,他首先见的不是宋荚蓉也不是刘腊梅,而是我。
向东方拿着两个小包裹,他说没什么好东西,只是两包特产小孩酥,我一包,刘腊梅一包,让我转交给她。
“没带那么多。”他说,意思是其他人没有。
我觉得好笑,这个人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做事小气。
从向东方的穿着打扮上看,很精细,说话的时候,一根大拇指莫名其妙地弹着空气。他的这个动作,让我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块一元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
我告诉他宋芙蓉也来了,就在隔壁。
向东方不惊奇也不兴奋,只是弹动的手指僵住了,“是吗,她还好吗?”
我说宋芙蓉退休以后到乡里去修身养性去了。一个人看风景,一个人做饭吃,悠闲自在得很。
不知怎的,向东方的这个样子,我倒不想把宋芙蓉的实际情况撩给他看了。如果这时候我还能为宋芙蓉做什么的话,维护她的尊严便是。再说,我也对向东方存在一点期望,不想把他吓跑了,如果他能用第二血缘关系给宋芙蓉一点安慰,那就感谢上苍了。
我决定把宋芙蓉喊过来,刘腊梅听说向东方来了,也随宋芙蓉一同过来了。看见了向东方,宋芙蓉眼睛里闪过了萤火虫那样的光亮,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说,“你来了?”
这一声,就像招呼隔壁邻居,刘腊梅便喊我一起去找李国生要那个补助的文件。她的意思很明显,要将我的房间让给宋芙蓉和向东方。
出来后,刘腊梅说,“让他们单独谈谈,几十年了,肯定有好多的话要讲。”
我跟刘腊梅在酒店大厅里等李国生,一边说着过去的事情。刘腊梅说,那会儿跟宋芙蓉谈话以后,她又找向东方谈,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碱仓库里发生的事。结果向东方向刘腊梅承认了错误。
“他们有过什么吗?”我惊奇的问。
“有过。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是后来想明白的。”刘腊梅说。
刘腊梅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于是决定要将两个人分开。她对向东方说宋芙蓉家里给她找好了男朋友,回去便有工作安排,转过来又对宋芙蓉说,向东方认为自己没能力给宋芙蓉安排工作,已经决定跟她分手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们成了夫妻的话,宋芙蓉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但是我那么一搞,他们立马就放弃了,所以更多的要怪他们自己不坚定。”
刘腊梅把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接着,她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了解向东方的原因。那是几年前,她在网上与向东方取得了联系,向东方当时炒二手房,找刘腊梅借钱。刘腊梅借给他十万元,但还了三年还没有还完,现在还欠着一万多元。
“算了,就当搞赞助了。”刘腊梅说。
我想了想,难怪向东方说刘腊梅蛮不错的,原来是花一万多块钱买来的。
李国生打电话说文件这会儿找不到,要明天去找。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等常委会的消息。
“那晚上我们可以安心睡觉了?”
“嗯,你们先睡,如果有事会喊。”李国生说。
我和刘腊梅一起去了小丁小黄的房间。
不一会儿,宋芙蓉来找我们了。
“他人呢?”刘腊梅问。意思是向东方哪里去了。
“走了。”宋芙蓉淡淡地说。
大家面面相觑,兴味索然。
走廊上,向东方问我宋芙蓉是不是精神不正常,我回答说很正常。向东方想了想又说,问她话时要么不回答,要么词不达意,后来干脆一个人念念叨叨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告诉向东方宋芙蓉信基督了,是在念至高无上的祷告词。
快十二点的时候,刘中华和李国生一起来了,刘中华看见真人才对上号。他们很欣喜地告诉我说问题解决了,县政府说稳定压倒一切,拥军落到实处。明天大会上,他们还会以文件的形式进行宣布。以后禹城符合政策的战友们,每月就可以领到四百元的补助了。
“啊,太好了。真不容易啊。”我长舒了一口气说。
临睡前,我走到窗户前朝广场方向张望了一下,果然,那三辆大巴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开走了。
隔壁阳台有歌在唱:我举目的明主,永驻心里的灯……
其实,我觉得宋芙蓉这样未必不好。人这一辈子唯有平衡最难求,刘腊梅要把她拉回来,拉回来后又怎么办?
8
第二天,老兵会如期举行了。两百多名战友从全国各地汇聚到一起,坐在一个宽敞的大会议室里。我瞟了一眼来者们:大部分都是满脸沧桑了,有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老,让大家彼此陌生了。灰头土脸的有,透着一副造孽的相。戴金链子的有,面孔身材都走了形。然而,有一点是共同的,大家的眼睛像小学生那样清澈而明亮。
墙上有视频播放,是听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军歌。这种气氛,这样的曲子,我的鸡皮疙瘩起来了,继而有想哭的感觉。哦,这个会有点不一样,像是参加一个伟人的追悼会。这个伟人异常熟悉却又看不到他的脸。慢慢的,我明白这个伟人是谁了,荣耀感——当你请它来的时候,它真的大驾光临了。
一阵骚动,原来是老部队的领导来了,有人介绍这是孙书记,我们抬头一看,哇,孙军医——孙书记,原来是她啊。
有一句老话好像说世界是圆的,这不,一切又回到原点了。我们一起朝她跑去,小丁一抬头,嘴巴一瘪,哇一声哭了。
开会了,会议按议程进行。孙书记代表老部队讲话,接着县武装部部长讲话,再就是县政府领导讲话,接着,宣读了关于把拥军落到实处的文件。再后面是代表发言。我是其中一个。
会散了,中午会餐,我们这一桌是大家关注的重点,刘腊梅把小丁拉到一边交代说,“你负责保护陈书记”。
小丁答应了,像守阵地那样守着我。她有酒量,不作假,硬喝。我看她的一张脸血红了,打算自己承担一点,但是不行,她不许。我刚一拿杯子,她立马抢过去,一仰脖子,杯子光了。
这个人昨天是鸡肠小肚,此时变成了一个豪气十足的巾帼汉子,我被她弄得有点感动了,看来关键时候还是战友靠得住。
饭桌上,孙书记告诉我们她下个月就退休了。这几年她搞接待,积攒了不少人的电话号码,她问我们想见谁。
“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来找部队的越来越多了。有的当了干部,有的在搞企业,还有的继续当农民。但是不管身份如何,反正大家就是要找部队。找到了,安心了,回去了。”孙书记说。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如果寻找真有那样奇特的功效,我肯定想试一试。但是大家为什么要找呢?我想起自己写文章的时候,每写完一节都要从头至尾过一遍。也许,这人生跟写文章是一样的,前后看看对照对照,整个过程就顺溜了。
大家向孙书记打听的第一个人是大张,她现在哪里,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孙书记说她在一个县新华书店当经理。三十几岁回去,也没找到对象,不知道后来找到没有。
继而,大家打听第二个人,也就是我们当中的唯一,即那个去兵部当打字员的女兵,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孙书记说,人家现在是正厅级干部,在北京负责一个要害部门的工作,平时不轻易下来,下来的话陪的人一大堆。
我们哑然了,静默五秒钟。
她们说完了,我张张嘴,但最终没有把魏剑的名字说出来。
这是一种犹疑。
晚上,大家继续跟孙书记聊天,活动明天就要结束了,我们都舍不得跟她分别。我们说完了,轮到孙书记说自己了。她说自己蛮好的,虽然离婚了,但儿子不错,目前在英国剑桥读博士。
李米娜好奇了,问孙书记的丈夫是不是咱们部队上的人。
孙书记说是的,她看了看我说,陈琳琳应该认识,他就是原来宣传队的指导员魏剑同志。
“记得吗,那时我经常去你们宣传队的。”她问我。
我睁大了眼睛瞠视着,怎么会是孙书记孙军医呢?是的,怎么又不是孙军医呢?那次,魏剑指导员从上海探亲回来,带了一些特色小吃给大家。中午孙军医来了,笔直走进魏剑指导员的房间。我们几个女兵在房缝里偷看。过了一会儿,孙军医又出来了,脸色不大好,手里拿了一块吃的,走到楼梯间,恨恨地从窗户里扔了出去。后来,我们听说孙军医追求魏剑被拒绝了,但最后的情况是他们结婚了,又离了。
我没吱声,耳朵却是竖起的。
李米娜又问魏剑现在的情况,问的时候,朝我看。
“出国了,谁知道他现在哪里。”孙军医说。
接下来,孙书记给我们安排后续活动。她让我们明天跟着她去漠阳,“到老部队所在地看一看嘛。”然后又安排我们去大别山,“去看看,有些东西还在的。”她说。
9
禹城的夜很轻,像一片云把人托举着四处游荡。迷迷糊糊,手机响了,号码是陌生的,时间是凌晨四点。我按了拒接,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这个电话很固执,有一种强烈的急切在里面。我突然紧张了,心里咯噔了一下,猛地坐了起来。
“表姐是我,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原来是陈珊珊。
“不要紧,你在哪里,怎样了?”我急切地问。陈姗姗一般是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这时候打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在医院,这是借别人手机打的。”她说。
“你病了吗?怎么会在医院里呢?要不要紧?”我问。
“也没什么,就是胆结石发了,我跟他们说要做手术,便送到医院里来了。”陈珊珊说。
“表姐,有件事请你帮忙办一下。”
“你说。”
“你认识李晓玲吧?”她问。
“当然认识,怎么了?”
“你要她去找财政局的马瑞,以出差的理由到我这里来一下。”
我没有立即答应,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在想陈珊珊要找李晓玲她们干什么。以她现在的这种情况,我当然要慎重考虑,其中一半也是出于好奇。
陈珊珊立马又说,“表姐,我跟你说的记在心就行了,李晓玲马瑞都是受牵扯的人,我们要联手对付那个人才行,只有这样才能让组织上了解我们。现在他在胡说八道,也有人帮他,我们如果太老实的话,就会让坏人得逞的,将来万一他官复原职了,那我们就死定了。”
哦,知道了。
我必须帮她,这时候陈姗姗只有一种身份,我的表妹。也简单,就是打个电话。关键时候陈姗姗来找我,看来她最相信的还是我这个表姐。
“我住在省第五人民医院内科十楼六号病房。”
“好的。”
“你记一下李晓玲的手机号码。”
“好的”。
接下来,再也睡不着。
终于熬到了六点钟,这是爸爸晨练的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问他身体怎么样,姑姑还好不好。
爸爸说自己很好,只是你姑姑家里这几天不安静。
“消息传得稀烂的。”爸爸说。
“莫相信那么多,你们老人只管好自己就行了,网上没名堂的。再说子女的事你们想管也管不了,何况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交代老爸说。
“晓得。”老爸喘了一口气说,他大概是在跑步。
放了爸爸的电话,我继续去想怎么给李晓玲打电话。看看时间,才七点,还是上班打好,免得惊动她家里的人。
八点,我打过去了,李晓玲不说话只是听着。看来这个女人也不是马虎角色,她听得懂暗语。
10
去漠阳,本来是十人行,刘腊梅找向东方谈了一次话,变成了十一人行。我不知道刘腊梅跟向东方说了些什么,从表情上看,向东方没有刚开始那么轻松了。他与宋芙蓉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遇到好笑不好笑的事情,他都下意识地朝宋芙蓉看一眼。有一个资料说,初恋的人几十年后能旧情复燃的概率仅有百分之零点几,而且其他因素居多,比如有没有钱,身体好不好以及社会关系高不高级等。通过他们,我发现爱情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距离最近的人变成距离最远的人。但是刘腊梅还在那里作,把向东方给硬拉上了。
宋芙蓉这几天非常的高兴,何止是高兴,简直是有点疯狂和着迷了。她大概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呈现出了一种病态的反应,看什么都一愣一愣的,惊讶时,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发亮,放声大笑时,脸上有一种抽搐的表情。
李米娜悄悄告诉我,宋芙蓉这几天其实身体一直不好。好几次她看见她躲在角落里擦鼻血。
“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怎么老是鼻子出血?”李米娜很担忧地问我。
“不知道,莫不是真的出了问题?”我看了看宋芙蓉说。
“你看她脸色那么苍白,简直像纸一样。”李米娜说。
“这次回去我一定拉她到市医院做检查。”我说。
“这个世界怎么专门欺负苦命的人。”李米娜摇摇头说。
“所以股市上有句话,叫强者恒强。”我说。
“是的哦,人生就是赌场,像刘腊梅强了一辈子,身体棒得打得死老虎,看来精神胜利的人命也长。”李米娜说。
“可不,病也怕强人。”我说。
两百多里路程,说说笑笑就到了。掩埋在岁月尘埃里的漠阳终于呈现了。然而,尽管世界多么柔软,时间都是坚硬的。四个字:今非昔比。
大家翻检记忆,小丁咯咯笑,指着山坡说,“我那时候好蠢,以为有个人天天在那里吹军号。有一天,我真的跑上去看了,原来不是人,是一个大喇叭。”
小黄说,“你们记不记得,我那时候跟男兵抢包子,从男兵的胳肢窝下钻进去,两手抓了七八个包子,一口气吃了五个,陈琳琳问我好不好吃,我眨巴眼睛说不知道,哈哈。”
李米娜说,“我那时候胖,为了把腰勒细,把皮带勒到最大限度了,要上厕所了,皮带不能往回缩了,嗷嗷叫的时候,你们像杀猪似的把我按着,把我按得尿裤子了。我爬起来要你们赔,你们赔了,给我洗了一大盆衣服。哈哈。”
开始照相了。如果还是从前的景物,便走不进。如果照了,也是我们在演别人。大家用得最多的就是那个最二的动作——食指和中指的V。
向东方的表情慢慢丰富了。因为他也是从新兵连走过来的——从那些蠢头蠢脑的棉球开始。然后,背着探矿的伽马仪从山上走来,脸红扑扑的,背上的汗渍白花花的一片。接下来,就是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为生计忙碌了,再就是炒二手房的样子,跟刘腊梅借钱,然后喜滋滋地点赚来的钞票。
孙书记把我们拉回到现实中来了。她没有过去和现在,一生都在这个叫漠阳的地方。她告诉我们这个单位以前不怎么样,只有这几年才越来越好。一方面是开发的项目多了,还有为民服务的项目也越来越多了。比如房子装修后,常会被请去测量有毒物质。还有,如今重金属频繁地显现在食品市场,他们有很多的事情要做。然而,部队刚转工的时候很难,留下来的这批人度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
“难到什么程度呢?你们想象不到。”孙书记看着我们说。
“我只说一点,那时候,魏剑带着人每天晚上都要到火车站去蹬三轮,赚几个小钱以后为大家买米。还有,我们住在你们新兵连住的平房里,几户人家挤在一起。我和魏剑的新房是隔出来的,儿子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哦,原来还是方向感起作用。至于后来,我不了解的时候不该妄加评判。魏剑,就让他随风去了吧。
在漠阳住了一晚,第二天前往大别山。进人大别山以后大家的情绪更加亢奋了,到处寻找往昔的痕迹。“认出的瞬间足以使我们感到甜蜜”,这是一个诗人朋友的诗句。的确。
这当儿,我们没有发现宋芙蓉越来越没精打采了。有一次,向东方提醒我说,你问问宋芙蓉,看她哪里不舒服。
“你们别光顾着自己快活。”他说。
“你怎么不问?”我斜了他一眼。
“我问了,她不肯讲。”
向东方这么说以后,我留心了,细心照看着她。看得出,宋芙蓉的确是不舒服,一张脸苍白得灰了。我告诉刘腊梅,刘腊梅走过去问宋芙蓉,宋芙蓉挖了向东方一眼,意思是他多嘴。
到了我们水冶连的旧址。如今,这里是一所小学校。宋芙蓉说了个愿望,说很想去曾经钻机搬家的山上看看。
去看看好呀,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山很高,宋美蓉在大家的搀扶下到了那里,岩石像一座碑,上面的划痕还在,是风还是雨?还是被钢丝绳的火花灼过?它的旁边是一座没有名的山峰,样子像一个睡着的仙女。
我们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云海,很久很久……
11
从大别山回来的路上,宋芙蓉陷入了间歇性的疼痛。她神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清醒的时候她笑,说这次旅行太有意义了,希望今生还有类似的机会,要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她了。不清醒的时候她就躺在座位上睡觉,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向东方本来已经买好回去的车票了,但见宋芙蓉这样,便退了票直接跟到了湖南。这几天,他的情绪很古怪,宋芙蓉清醒的时候他尴尬,宋芙蓉不清醒的时候他忙乱。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那是前天,宋芙蓉上厕所找纸巾的时候,从钱包里掉出了一张照片。正好走在后面的向东方捡到了。他拾起来交给宋芙蓉,顺便瞟了一眼。那一刻,他的脸白了。
那张照片是十年前宋芙蓉和女儿在张家界照的合影。娘儿俩亲热地搭着肩膀朝镜头笑,一个笑得开心,一个笑得矜持。
我不知道向东方为什么看了照片后会怪异。当然,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送宋芙蓉去医院要紧。
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先做检查,医生问的很多,其中问了病人以前有没有从事过放射性的工作。听到这个问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朝刘腊梅看,刘腊梅坚定地回答说,没有。
医生点点头说,那就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说。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我叫了过去,很严肃地问我,她是你的什么人,怎么这么严重了才来。
“什么病?”
“白血病晚期。”
咚一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是刘腊梅捅醒了我。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瞒宋芙蓉。
我尽量平静地告诉宋芙蓉,宋芙蓉笑着说,我猜到了。
我也笑着说,这机会来得太迟了,只有到敬爱的毛主席那里去受表彰了。但是背过脸,我和刘腊梅,还宋芙蓉,我们都哭了。
尽管知道了后果,我们还是要救她。宋芙蓉没有钱,我们大家便凑。小丁和小黄没有钱就出力。刘腊梅分了一下工,小丁和小黄照顾病人,我负责联系医生制定治疗方案。向东方和刘腊梅负责钱方面的事。
我说,我必须要出钱,你们莫让我后悔。
向东方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去把第一笔医疗费交了,顺便他也把欠刘腊梅的钱还了。他话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发呆,只有手指活着——大拇指弹着。
我想通知宋芙蓉的女儿来,宋芙蓉不干,她说,“没那么快就死的,等些日子再说。”
某一个清早,宋芙蓉醒来了,要我们给她洗了头洗了澡。末了,从枕头底下把那张与女儿的合影交给我说,“这张照片你替我保管,如果哪天我走了,你把它转交给向东方。”
我点点头。
宋芙蓉又看看刘腊梅说,“老班长,如果我走了,你能为我唱首耶稣歌吗?”
刘腊梅瓮声瓮气地说,“这个你也交给陈书记吧。”
宋芙蓉咯咯笑了起来,说,“老班长,你当英雄当得太固执了。”
我告诉宋芙蓉,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耶稣歌我保证替你唱。不过,你莫乱想,死还远得很。”
宋芙蓉说,“你就唱《寻找主的美丽》这首好吗?”
“好的。”
当天中午,宋芙蓉瞅准了一个我们都不在的机会,静静地走了。她是怕麻烦我们啊。移动她的遗体之前,按照先前的约定,我下载了宋芙蓉要求的那首歌,用手机播放着:
微风轻飘逸,蓝天间欣喜,同在天父的花园里……你是谷中的百合,你是沙伦的玫瑰……
刘腊梅嘀咕了一声上厕所,走了出去。歌唱完了,她走进来了。
第一件事做完了,再做第二件事,把照片转交给向东方。早在宋芙蓉交给我照片后不久我就明白了那天向东方捡到照片后为什么突然间脸色变得煞白,原来这照片上有一个重大的秘密:宋芙蓉女儿的手背上也有一块跟向东方一模一样的红色胎记。
向东方默默接过照片,别过头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有泪光从他眼眶滚落……
宋芙蓉走后留下了一片宁静。一个月后,刘腊梅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说如今电子商务对零售业冲击很大,要转变观念才行,所以准备到乡里买一块风景地,搞一个公司,集吃住玩一体化,玩的项目有冲浪爬山等等。
“由小丁负责那个公司,取名老兵之家。”刘腊梅说。
“要得,需要我跑腿的时候说一声。”我说。
“我要全部种上乌桕树,那会儿大张让我们种的就是这种树。”刘腊梅说。
她提醒了我,哦,当初我们种的是乌桕树啊,原来是一种很普通的树。
刘腊梅筹办老兵之家去了,忙得屁颠颠。
李米娜回珠海不久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很想成为我小说里的人物。
我说离现实太近了的东西写不好。
那你虚构嘛。
虚构又不见得有你唦。
李米娜不高兴了,嘀咕了一句讨厌,砰地放了电话。
陈姗姗终于脱案回来了,日子翻到了崭新的一页。晚上,我们两家一起吃饭,饭桌上,陈姗姗宣布:她即将要远行。
“先到省委党校学习一个月,然后交流到广东番禺去锻炼,职务是某开发区副区长,时间一年零八个月。表姐,欢迎你到番禺来玩。”
“肯定的啦,广东番禺我真还没去过。”我说。
饭后,陈姗姗送我们出门,她问,“听说最近你参加老兵会了?”
“是的。”
“颖县的战友们都还好吧?”她问。经过这次折腾,陈姗姗有了某种变化,她居然关心起我那些底层的战友来了。
“都蛮好的。”我说。
“你们……应该好……唉,我常想这个社会到底还有多少人值得尊敬……你会相信我吗,表姐?”陈姗姗问,她今天的口气和面色都非常奇怪。我看着她的眼睛,发现一种很久很久没见到的东西又回来了。亮光,在她眼眶里闪烁着,当然,是幽深的。
责任编辑 哈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