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云路
阿妈相信对面山上的鸽子花是鸽子变的,却不肯相信乌鸦能把女儿的眼睛弄瞎。
她无数次忧心忡忡地抚着女儿的眼睛说:“鸽子,你莫真瞎啦,要是啥都看不见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我俩一起过嘛,”刚满十岁的鸽子仰起一脸阳光,“阿妈,太阳出来了你给我讲一声,我马上起床;月亮星星出来了你也给我讲一声,我们一起去睡。鸽子听阿妈的话就是啦。”
鸽子的话是这样说,却死活不肯吃阿妈端来的任何药汤。草决明、蜜蒙花、黄菊花、菟丝子等各种草药的根叶混杂在水里煎出的气味,鸽子一闻到就捏鼻子,生怕它们变成无数虫子往胃里钻。有一次,阿妈实在气恼不过,把邻居龙叔叫来帮忙。龙叔没给鸽子半点反抗机会,一手钳住她瘦小的手臂,拎鸡仔似的拖到板凳上摁住。鸽子拼命挣扎两脚乱踢,但哪里挣得脱?龙叔看她不肯乖乖坐在板凳上,干脆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把鸽子整个身子牢牢地箍在怀里。这下,鸽子成为被钳住甲壳的小乌龟,再也翻身不得。
“今天必须把这个药喝下去!快把嘴张开,听到没有?!”阿妈把药勺递到鸽子嘴唇边,鸽子把上下牙齿咬得铁死紧,一丝风也挤不进去。
“你不喝,你不喝我就不要你这个崽了!”阿妈气得两手发抖,勺子里的药汤全洒在了地上。鸽子两眼紧闭,一声不吱。
还是龙叔经验丰富,腾出一只手捏住鸽子的鼻子,没一会儿,憋不住气的鸽子终于咧开嘴。刚咧开一条缝,阿妈的勺子趁机而入,药汤跟着顺利地灌进胃里。
一碗药汤灌完,身手终于能自由活动的鸽子两眼泪汪汪,边抹眼泪边呸呸呸地吐口水,口水吐干了,就把五个手指全部伸入嘴里抠,把眼泪鼻涕抠了下来,刚刚灌下去的药汤也呕吐了些出来。阿妈一看,竟然带有血。
“不准再抠了,再抠就把嗓子抠坏了!”阿妈气急败坏,一巴掌掴在鸽子挂满眼泪鼻涕的脸上。鸽子愣了半晌,醒过神来才听到阿妈啊呜啊呜的哭声,和枯树上老乌鸦嘶着喉咙发出的叫声一模一样。
自两年前阿公阿爸相继过世,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如同经不住雨打的花,无可奈何地败落下来。如今,鸽子的眼睛又病了!似乎是那一到夜晚就黑漆漆的老屋害怕鸽子一个闪失从此一去不返,于是召来好多乌鸦,把鸽子的眼睛也弄成和它一样伸手不见五指,这样鸽子就只能整天呆在屋里了。
那是阿妈第一次打鸽子,也是最后一次。从那天起,阿妈再不敢逼鸽子喝药。
后来,摸到阿妈的眉头是皱着的,鸽子立马嬉笑着说:“阿妈,除了吃药,我啥都听你的!”然后用手指头去挠阿妈的胳肢窝,阿妈感觉到庠,一笑,眉头就舒展了。
阿妈拿鸽子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重重地叹气。那种长长的沉沉的叹气声鸽子听不懂也不想去懂,只觉得嘴巴发苦肚子作痛,一听到就捏住耳垂把耳洞堵得严严实实。
“阿妈你帮我撵乌鸦吧,把它们全撵走我的眼睛就能看见了!”鸽子说她总看到有无数乌鸦,在她眼前密密麻麻地飞舞着,无数张开的翅膀把所有东西全部遮住,黑亮的眼珠子躲藏在乌蒙蒙的绒毛中,像萤火虫在一闪一闪;一动不动的它们,像暗夜里一片片鸽子花的叶,偶尔扇动翅膀扑哧扑哧飞起来,会掉落无数黑羽让她眼睛发痒。
阿妈不信,阿妈认定鸽子是怕吃药才故意扯谎。在绿树湾,麻雀、黄鹂、斑鸠、布谷、归归阳等等,羽色绚烂的大鸟小鸟满山窜,全身焦黑的乌鸦偶尔见着一两只,哪来那么多乌鸦能把人眼睛遮住呢?村里有些老人说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乌鸦,那是不吉祥的鸟儿,只有要遭厄运的人才会看见它、听到它的叫声。
阿妈把能否看到太阳月亮作为瞎或不瞎的依据,十一岁的鸽子仰卧在院坝的竹席上,认真地回答说:“阿妈,我没瞎,有时候我能看到太阳,暗红色是吧,像你以前给我做的那种煎焦的鸡蛋;月亮我也能看到,草灰色,咧着个嘴巴笑得傻傻的。”
阿妈说:“你哪个时候同时看到太阳和月亮了?”
“就在刚才啊。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山那头。”
“好,我看看……没有,天上只有棉被一样厚的云。”
“真的,我真的看见了!骗你干嘛?”
“好吧,阿妈相信你没瞎,你比我还厉害哩,可以同时看到太阳和月亮。”鸽子听到阿妈在笑,但细听起来又像在哭。鸽子好想真切地看看阿妈的眼睛,或者准确地挨到她的脸,感觉一下那里有没有泪水,可恨的乌鸦却越聚越多。
“好多乌鸦,好多乌鸦,阿妈你快帮我赶走它们吧!”鸽子尖叫起来。
鸽子感觉到脸上有风,是阿妈在用宽大的棉布衣袖为她卖力地驱赶乌鸦。可阿妈扇起的风就像病人嘴里哈出的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乌鸦不怕阿妈,连羽毛都没起伏一下。
“你没打着它们!它们在这,在这,在——这!唉,你怎么看不到呢!笨死了!”鸽子看到那些乌鸦一个个都在轻蔑地嘲笑她。
“鸽子莫哭,莫哭,都是阿妈没用。来,还是吃点药吧!”累得精疲力尽的阿妈放弃了驱赶乌鸦。
鸽子闻到臭哄哄的草药味,再次把牙齿死死咬合上,在竹席上翻来滚去像个毛线球。“鸽子,你就喝点吧,就一点点!”阿妈说得快哭起来了。鸽子还在竹席上来回滚:“太苦啦太苦啦,吃了根本没用,再说我又没真瞎,不吃不吃,死也不吃!”
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鸽子的家,那个叫绿树湾的小苗寨除了在不同季节悄悄换几件不同颜色的衣裳,很多时候像趴在梵净山巨大脚背上的一只小甲虫,香香地做着各式各样的美梦,一动也不动。鸽子呢,奇怪的眼病让她像只习惯在黑夜中捉老鼠的小黑猫,趴在小角落里悄悄生长,不知不觉已快满十六岁。
鸽子如此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年纪,是因为每长一岁,阿妈都会高高兴兴地牵她走到后山的鸽子花树下,把她的手臂拉长,再抬高,去摸摸那些盛开的鸽子花。
鸽子花树上住着神仙呢!村里的人们都这样说。绿树湾的人家开门撞见山,开窗碰着花,花花树树多的是,但鸽子花树孤零零的就一棵。每年四月开的花模样也稀奇,自得灼人眼,远远看上去就像歇着一大群仙鸽。鸽子花开了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就会来到树下烧香烧纸磕头作揖,有的求福禄子孙,有的求发财平安,应验了隔年就扯上三尺六寸长的红布、称上三斤六两重的纸钱来还愿。阿妈年年都带着鸽子一起来求,也不知是机缘没到,还是鸽子花树上住着的神仙爱莫能助,鸽子的眼睛一点都没见好。即便这样,阿妈还是年年带着鸽子来祭拜。
“鸽子!鸽子花开了,你能看见吗?”阿妈有时这样问。又或者说:“鸽子!鸽子!你看花开了,你又长了一岁!”
十岁前,眼睛明亮亮的鸽子特别爱看鸽子花像月亮一样洁白无瑕的花瓣,一朵一朵全开的时候,哗!全是一只只可爱的小鸽子。可后来眼睛一黑,鸽子花跟着变成了乌鸦。现在,鸽子情愿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把鸽子花捧在手心,用手和鼻子欢喜地感受着它们的盛开。一左一右绽放的两片花瓣,她能感受到它们安静的时候像水一样柔软,飘摇的时候像鸟羽一样轻盈。
这一天,阿妈决定出趟远门。
她把鸽子安置在龙叔家,临走前说:“鸽子,阿妈去给你访个好医生,可能要走一些天,但尽量赶回来给你过十六岁生日,好吗?”
鸽子微笑着点点头,挥了挥手,然后侧着耳朵细数阿妈离开的脚步声,数到快一百步,再也听不到时,微笑就没了,默默淌下两行眼泪。多年来,远近村寨的草医,阿妈都已拜请过,其中不乏有帮不少人治愈过青光瞎眼的医师,却都拿鸽子的眼病没有一点办法。在这些年里,鸽子在阿妈面前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只有在一个人独处时才默默流泪。鸽子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该再成为阿妈的负担,可眼睁睁望向阿妈脚步声消失的地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个月零4天,在等待中过去了!
鸽子每天侧向村边的耳朵,终于等来了阿妈熟悉的脚步声,一下子站立起来,脸上瞬间笑开了花,花中蹦出一个开心的声音:“阿妈!”
“鸽子!”鸽子听到阿妈的脚步正在由快走变成小跑,不一会儿,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鸽子……阿妈……回来了……”
“阿妈你怎么了?”鸽子担心地问。两个多月不见,阿妈讲话的声音竟变了很多,以前是清柔明亮的,这下却沙哑得厉害。
“没事,前几天感冒没买药吃,嗓子哑了”阿妈揪揪鸽子的脸,“你看你也是,我才走几天啊,就瘦了这么多!还好,没冤枉跑一趟,终于访到了个好医生。”
鸽子听出阿妈声音里再多疲累也打压不下的高兴,便也高兴地说:“我本来就没瞎嘛,当然可以治好了。对了,那医生讲可以莫吃药不?”
“当然不可以,不过他说可以给你吃不苦的药。”
鸽子一下子从板凳上蹦起来,双手搂住阿妈的脖子:“太好啦!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看不见东西是因为被乌鸦蒙住了眼睛?”鸽子注意到,阿妈一身汗臭味,颈上的尘土粘了她一手。鸽子没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紧,心里酸酸的,痛痛的。
“说啦,都说啦,他说过几天有空就来帮你撵乌鸦!”
“哦,我太开心了……阿妈你也高兴吧?”
“嘿嘿……我的宝贝女儿高兴,阿妈当然也高兴啊。”
接下来的几天,鸽子都在没来由的紧张和兴奋中度过,脑子里一次次描画阿妈口中那个城里医生的样子:三十来岁,和阿爸一样瘦高的个,喜欢抽烟,穿着白大衣,讲话轻言细语,脾气特别温和……
终于捱到一个天上有太阳,到处铺着厚厚阳光的早晨。鸽子虽然看不到,但可以仰着脸迎接它们。阳光像暖和的水,在温柔细致地帮鸽子洗脸:额头,眉骨,左眼,右眼,鼻翼,嘴唇,下巴,左面颊,左耳,右面颊,右耳……一点一点,一遍又一遍。暖暖的水雾中,升腾着鸽子花清淡的芬芳。关于鸽子花的香,阿妈曾奇怪地问鸽子,鸽子花哪里有香气,我怎么没闻到?鸽子说,有啊,是不是因为你眼睛还管用,鼻子反倒失灵了?自打眼睛用不上,鸽子才知道鼻子和耳朵也可以看东西。
坐在竹篱笆前的鸽子扭过头问屋里的阿妈:“对面山上的鸽子花开了,我今天满16岁了,对不阿妈?”
阿妈没应话,大概声音小,没注意听。
鸽子把声音稍抬高些:“阿妈你忘了?你说我出生的那天,鸽子花一朵朵跟讲好似的,哗啦啦一下子全开了,就给我取个名字叫鸽子。”
阿妈仍没应话,刚才明明还在屋子里。
“阿妈!”鸽子继续扩大声音,声音里开始夹带着担心:“阿妈你在哪里,怎么不应我?我真的闻到花香了,快帮我摘朵来好吗?”
阿妈依然没应话。
突然,鸽子感觉到一双极其温柔的手,轻轻地抬起她横放在竹椅背上的右手,然后缓缓放在他的掌心里。
“是你吗?阿妈!”那双戴手套的手和阿妈的手一样温软,但比阿妈的有力,更像一个年轻男人的手。他的细棉纱手套散发着浓浓的茶香,里面似乎埋着一个小太阳,鸽子感到自己被握着的手突然间发烫起来。
“不,是我,你阿妈叫我来给你看下眼睛。”一个和手一样温柔、暖和的磁性声音响起,有男声的低哑沧桑,有女声的柔和婉美。
“你就是城里的那个安医生?”
“是的。我来的路上碰到你阿妈了,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去帮你摘朵鸽子花。她担心你一个人在家,叫我先来。”
“谢谢你!”鸽子的心里甜蜜极了,多好听的声音啊,像从春天山谷里传来的鸟鸣,又像夏天涨水时门前叮咚的溪水声。长这么大,鸽子第一次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
“你的眼睛真漂亮,像蓄了很多湖水在里面。”
“啊?是吗?湖水什么样子,我从没看到过。”
“哦,那真可惜。湖水安静的时候呢,就像一个大盆子里的水,颜色嘛,就像天空的蓝和白云的白掉了些在里面,慢慢搅合出来的。”
不知怎么,鸽子的心漏跳了一拍。
“湖面上如果有风刮过,那些漂亮的水就会像一朵好大好大的鸽子花慢慢打开,一点一点扩大……哈,美死了。”那个美妙的声音继续说。
“唉,我还是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样子。”鸽子很是沮丧。多好的景致啊,她从没见过,也从没听阿妈说起过。
“我变成风,给你眼睛吹吹,你好好想一想。”那个声音又说。
鸽子再一次仰着脸,承受着蕴含烟草混合茶香的风,身体不自禁地颤抖。一道闪亮在眼前急剧划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乌鸦惊散开来,那瞬间鸽子的眼睛被吸附进一个绝美的幻境里,看到了安医生说的湖的样子。
安医生走后,阿妈才把鸽子花摘回来。鸽子嗔怪道:“阿妈你怎么才来!那么大声叫你你都不应!”
阿妈把女儿有些蓬松的头发理了理,为她扎起两条麻花辫子:“真不巧呢,我去帮你摘花的时候,在路上碰到安医生了,我说带他来帮你看眼睛,他却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单独和你说说话。等我回来在寨边看到他,怎么留他吃饭都不肯。你觉得他怎么样,好不?”
鸽子说:“你在哪里帮我找的医生啊,好,特别好!”
阿妈把鸽子花轻柔地插在鸽子的辫子上,缓缓地说:“鸽子说好那就好。你不知道,能找到安医生真是菩萨保佑哩。那次出远门,我没头苍蝇似的,不晓得走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人,但凡有点希望我就去问去找,可最后都没得指望。现在农村的老草医越来越少了,碰到的好心人都是喊我送你去大医院,大医院,大医院……你阿爸不就是在医院……好端端的人,输个液就给输没了吗……”
听到阿妈哽咽起来,鸽子赶紧打岔:“阿妈,说好不准说阿爸了,我不会去医院的,那些只会开个单子打针输液的滥医生怎么可能治得好我的眼睛呢。”
“最后没办法,我还是跑到人家说的省城大医院去了,医生说可以动手术换什么眼角膜试试,可那个钱就是把阿妈卖了都换不到啊!我想着心酸,就坐在医院的门口大声寡气地哭,路边的人斜着眼睛看我,好像我是个脑筋糊涂的癫子。安医生走过来了,还蹲下来问我为什么哭,一说才晓得他也是我们梵净山这边的人,我们在东山脚,他老家在西山脚,现在附近中医学院教书。他爷爷是个老医师,生前帮治好过好多人,他从小跟爷爷在农村长大,也学得几个方子,愿意来帮你治治看。”
“阿妈……让你为我辛苦了,我……太谢谢那个安医生了,他真是个好人!”
“嗯,我昨晚梦见你眼里的乌鸦全变成了鸽子,没想今天他就来了!”
“今天安医生让我看见湖了。对了,你看到过湖吗?”
阿妈说:“呵呵,我们这里到处是山,阿妈到哪去看湖呢。安医生让你看见的湖是什么样,给阿妈讲讲?”
“很多很多的水,有天空的蓝,白云的白。不过,我就恍惚看到那么一眼,也像做梦似的,一睁眼就没了。”
“你这一说,惹得我也想看了,等你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看个够。”
“嗯。就让那个安医生来帮我治眼睛吧,我什么都听你们的。”鸽子把脸贴近阿妈的脸,甜甜地答应了阿妈的要求。
那个令鸽子喜悦颤抖的声音,果真隔三差五就在耳边响起——
“你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眼前有乌鸦的?”
“你好好数一下眼前到底有多少只乌鸦?”
“你说的乌鸦什么时候飞,什么时候不飞?”
“我会帮你赶走乌鸦的,不过你也得帮着赶,那样我们才能把它们全撵跑。”
“你们这里的天亮晃晃的,水亮晶晶的,山上的树啊、河边的花草啊,不知有多可爱,你能看到它们就好了。你说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乌漆漆的,其实我在城里看到的也差不多,有时还以为是我眼睛出问题了呢。”
鸽子安安静静地听着,乖乖地回答这个美妙而怪异的声音所提出的任何问题。让她奇怪的是,每次他都专挑阿妈不在的时候来,而且从不在她家吃饭。她问阿妈为什么,阿妈说是她故意避开的,因为安医生说了,治眼睛的时候必须要屋里清静,心头没有任何杂念才好。
这个声音的主人有一双神奇的手。不,无数双。他每次都很轻很慢地按摩鸽子的眼睛,说用这个方式可以帮她赶跑乌鸦,但鸽子却感觉全身都有被温柔地按摩的感觉,就像无数阳光融化成了温泉水,从四周向身体漫浸,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暖融融的。在这种想象的湖水中,鸽子惊异地察觉自己本来瘦削得像块岩石的下巴,在一点一点地变柔滑;常常干燥得像枯草的双唇,在一点一点地变温润。而那想必惨淡得像梨皮的脸颊,定然不时现出苹果般的艳红。
他在按摩鸽子眼睛的时候,总戴着那副散发浓浓茶香的细棉纱手套,总会叽里咕噜念些奇怪的口诀。
鸽子问:“安医生,大热天你为什么还要戴手套?”
“手上有汗,汗里面有盐,如果直接给你按摩,对你眼睛不好。”他说,“这种手套是我们医院最好的棉手套,我用苦藤茶水煮透后再阴干才拿来给你按摩,很柔软吧?”
“嗯,茶香闻起来清凉凉的,”鸽子点头,又继续问:“你每次念的又是什么口诀呢?”
“治眼病的咒语,”他说,“爷爷传给我的,他治好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病,只是大家从来不叫他医生,都叫他‘巴狄熊,意思就是用苗语唱辞行巫的祭司。这个咒语我在城里没用过,试试看对你有没有用。”
“啊?你爷爷是‘巴狄熊?!”鸽子赶紧挺起身子,端端正正坐好。阿妈以前没少给她讲“巴狄熊”祭神、撵鬼、治病的故事,不过她仅仅在外婆家的大苗寨看到过一次。“那他是不是也会很多巫术?”
“哈哈,我小时候也觉得是,现在觉得应该都是一个个帮人把心病治好的方子。”他大声笑了起来。
心病是什么病?心脏里面的病吗?鸽子不敢真问出来,怕他笑话,只说:“我想好生听一下,你能念大声点吗?”
他说好的,接着就放慢了速度,提高了嗓门:“抬头望青天,师父在身边……不管是白心昼黑夜,不管是七十二夜,如果不散,用铜叉铁叉撒;如果不散,用五百蛮雷打散;如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念一遍口诀就帮她吹一下眼睛,一共念三遍,最后咚咚咚连着蹬地三下,好像地上什么脏东西,必须下狠劲踩烂踩死似的。
过了一会儿,鸽子闻到一大股草药味。有些非常熟悉,有些从没闻到过。
“这个是你阿妈按我爷爷的方子到处找才扯齐的药,用炭火慢慢煎了一下午,你必须喝下去,这样配合口诀眼睛才能好得快。”鸽子习惯性地把手缩在背后,听到耳边的声音变得坚硬,容不得一点转缓,只好乖乖伸出来捧住药碗。
鸽子问:“奇怪,阿妈以前给我煎的那些药臭死了,你的药怎么反而有点香?”
“哦,这个方子主要是用枣仁、青箱子花、元明粉一起研成的粉末,另外又特别加了些带香味的草药。你不是喜欢鸽子花吗,我还放了些鸽子花一起用滚水冲开才给你端来。”感觉到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柔软,鸽子便轻松抿嘴笑起来。凑近一闻,果然隐隐有鸽子花的香气,但想想又嘟起嘴来:“那多可惜啊,它们开在树上那么好看,你不该把它们摘了和臭药煎在一起。”
“没有,我在树下捡的,然后再把它们晒干存放起来。那么好看的花,真的很少见,我到过很多地方,但只在你们这里看到,我怎么舍得摘?”他温温柔柔地说,“看不出你心地还蛮好的嘛。”
“这药苦吗?”
“可能有一点点,你忍一下,喝完了我给你糖吃!”他说。
鸽子开心极了,挨到碗边浅浅地啜了一小口,不苦,不烫,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当然,糖还是要的。
过了些时日,久等安医生不来,鸽子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听到阿妈正在厨房嚓丝嚓丝切猪菜,便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阿妈,我想问下你,喜欢一个人是哪样感觉?”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说这句话的时候,鸽子听到菜刀在猪菜上顿住,嚓丝嚓丝声突然消失了。
“你就说说嘛,你喜欢上我阿爸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哈……没什么感觉,就是想天天看到他,想和他在一起。”嚓丝嚓丝的声音重新又响了起来。
“阿妈,我……我也想天天看到安医生,想和他在一起……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鸽子的漫不经心,在说到关键的时候再也撑不下去,羞涩的心事完完全全向阿妈坦开了。“阿妈你说我该怎么办?”
嚓丝嚓丝声再次消失,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风摇摆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儿,阿妈的声音才跟着嚓丝嚓丝的声音走出来:“嘿,我家的鸽子长大了,阿妈却还不晓得呢。安医生他不是说了要和你做朋友吗?”
“可我不想只做他的朋友,我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但我又怕……我眼睛不好,他会不会瞧不起我?”
“呵呵,我女儿很漂亮的,长得就跟仙子一样。”
“他漂亮吗……不,我是说他长什么样?”
“这可不好说。”
“你就说说嘛,妈,求求你了!”
“嗨,这妹崽!你还记得你阿爸的样子吗?他有点像你阿爸,但比他年轻,还要高一点,瘦一点,白一点。”
“我想不起阿爸什么样子了。”
“你不说你眼前有好多乌鸦吗,你把它们通通赶走,不就能见到他了?”
鸽子说:“好吧,我一定配合他,快点把眼睛治好。”
“嗯,这就对了。”阿妈的猪菜已经切好,过了一会儿,鸽子就闻到了猪菜和米糠混煮在一起漫出的清香。
晚上,鸽子和阿妈像往常一样共一个枕头睡在床上,山上山下忙活了一整天的阿妈侧躺在鸽子身边睡下了,可鸽子反复咀嚼白天和阿妈说的话,一点睡意也没有。
“阿妈,你睡着了吗?”
“嗯……”
“有些事我一直觉得好奇怪,那安医生身上有股烟草味、茶香味,哦,还有淡淡的檀香味……”
“嗨,人家在医学院上班,身上当然有股药味啦。”
“那他说话的声音怎么和你相像呢?”
“你忘啦,他老家在梵净山西山脚那边,口音当然有些相像了。这孩子,今天怎么怪怪的,你觉得?”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像一个我熟悉的人。”
“呆子崽,胡思乱想的吧。他是我去城里请的医生,这个世上心肠最好的医生!”阿妈把鸽子抱紧,“不晓得你一天到晚瞎想什么。”
“我其实,其实就是觉得,觉得……对了,你觉得他喜欢我不?”鸽子摇着阿妈的手臂轻声问。
“喜欢……喜欢……”阿妈的声音缩到被窝里去了,但还是被鸽子灵敏的耳朵快捷地捉住。
“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鸽子继续摇阿妈的手臂,希望她不要睡去,声音再大一点。
“嗨,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阿妈打起呵欠了。
“那你刚才凭什么说他喜欢我呢?”鸽子嗔怪起来,用力蹬阿妈的脚。
有一小半会儿,鸽子只听到阿妈的呼吸和心跳声,没说话的阿妈好像又睡过去了。
“妈妈是过来人啊,看他眼神就知道了。睡吧,鸽子,太晚了……”阿妈再次从被窝里爬出来,带着极度疲惫的声音,把鸽子轻轻搂在怀里,“我想他会喜欢你的,不,他可能已经喜欢上你了,不然,他一个城里的医生,怎么肯时不时地来看你呢?从城里到我们村子有十多里的山路,拉客的面包车只有赶集天才跑,你说他图什么呢,我们又没多少钱谢人家。”
“那就太好了!”鸽子心里甜蜜蜜的,又低低说了一句,“唉,那该多好啊……”
阿妈说:“鸽子啊,有句话阿妈必须告诉你,在他没和你说他喜欢你之前,你千万不能先说。万一他不喜欢你,那可就不好了。再说,一定要让一个男孩子先对你说他喜欢你,你以后才会得到珍惜和疼爱,我以前就是这样对你阿爸的。”
鸽子点头说好,然后软软地偎进阿妈怀里。阿妈身上淡淡的谷物香和安医生身上的味道是不同的,安医生身上是烟草、茶香、檀木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久了有醉晕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鸽子感觉到眼里的乌鸦在慢慢减少,无边无际的大地偶尔会来到面前,任她尽情地端详。
“我好像看见有乌云像棉花一样飘落。”
“我好像看见有鱼和蝴蝶在半空中飞。”
“我好像看见瓦檐上炊烟流入了河水。”
“我好像看见鸽子花都变成了鸽子,它们叽叽喳喳叫我,鸽子!鸽子!快和我们一起飞吧。”
鸽子把所有感觉到的、恍惚看见的内容全部告诉安医生,兴奋地拉着他的手不停转圈。鸽子心里想,如果簇拥在她眼里的那么多乌鸦的翅膀能借来用用,让她和安医生一起飞到天上去该多好。
等鸽子安静下来,安医生说:“太好啦,你已经不再只是看到乌鸦了。来,我教你念眼明经吧。”
“眼明经?也是你爷爷告诉你的?”
“不,是你阿妈在一个寺庙里的老和尚那得来的。你阿妈她担心你,到处去求菩萨保佑你。只要听说哪里的菩萨灵,不管多远她都会赶去拜。你有这样心疼你的妈妈,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啊。”
“怪不得她最近总难得在家,原来都是去拜菩萨了。”鸽子有些生气,“她怎么不先跟我说呢,我才不要她为我这么辛苦!”
“她就是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人要心平气和对眼睛才好。”安医生低缓地说,“来吧,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右手上,右手放在我的左手上,什么都不要想,你一定要把它全部记牢了,以后每天必须坚持念:佛说眼明经,两眼似金灯;金山舍利塔,莲花满座香;千手眼,童子王,两眼依旧炎炎亮;文殊菩萨骑狮,普贤菩萨骑象王;葫芦那眼中恶血尽消亡;有人念得眼明经;生生世世眼光明;每日朝夕念七遍;消灾灭罪福寿生……”
一片宽大的荷叶在安医生手掌上摊开,鸽子的手刚放在上面,就触到沁心的清凉。听着念着,人就恍惚了,身边荷叶田田,青莲的妙香直往她鼻子里钻。
接下来的日子,鸽子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念眼明经,躺下休息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念眼明经。心头清静地念诵眼明经时,鸽子总能在一片虚空中清晰看到安医生第一次来时给她说的湖,她的眼前清明无比,她的轻盈起来的身子在湖风中荡漾起来,拔高、拔高、再拔高,最终彻底脱离乌鸦的重重困扰。
慢慢地,鸽子欣喜地发现,面前的乌鸦一只一只减少后,眼前的东西一点一点变灰变浅了,与此同时,心底的谜团越来越大,心情就越来越迫切和紧张。但心里越迫切和紧张,她越得花更大力气压制着不在脸上显现出来。鸽子牢牢记着阿妈的话,以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他先说出那句让她心尖尖颤抖的话,等待着用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大胆说出那句一直小心藏掖不敢有丝毫泄露的话。
“如果阿妈说的话是真的,大哥哥也喜欢我就好了。”是的,鸽子已经不再叫他“安医生”,而是“大哥哥”了。大:哥哥不在的时候,鸽子常常双手托着下巴无边无际地想,有时甚至说出了嘴,猛然惊醒,赶紧转动脑袋竖起耳朵探听四周有没有阿妈之外的人。
“如果我眼睛好了,我就能在镜子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了。”鸽子有时还会拿起镜子这样默默痴想。她想着必须先确定自己长得漂不漂亮,配不配得上他,然后再作决定告不告诉他她爱他。鸽子不知道有着那样美好的声音、那么温暖的手掌的一个人,会有着怎样俊美的面庞?
那天是下午,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过了一会儿突然电闪雷鸣,大暴雨砸在瓦檐上,像鞭炮噼里叭啦地炸开。阿妈不知上哪儿去了,原本已经告别的安医生被阻留下来。药汤已经喝了,眼睛按摩也已做好,屋子里除了耳边不时炸响的雷声,只有她和安医生一轻一重的呼吸声。鸽子感觉眼前忽明忽暗,耳边敲锣打鼓,心里也在敲锣打鼓。
终于,鸽子大着胆子说:“大哥哥,刚才闪电的时候,我模模糊糊看到、看到了……”
“啊,真的?你看到什么啦!?”
“我、我看到了你的侧脸……”
“我的脸丑得很,是不是吓着你了?”安医生走过来握起鸽子的手,“你的手在发抖……”
“没、没吓着,我前些日子就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些近处的东西了,像有几层纱在笼着,刚才闪电,看得更清楚了些……”鸽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压过了雷鸣声。
“不用怕,你刚才看到的脸不是我的脸,是傩面具。”
“啊?傩面具!傩面具是什么?”
“在我们老家有种土戏叫傩戏,戏开始时,傩祭师都要戴上这种用檀香木做的傩面具藏身躲影,让凶神恶煞看不见伤不着,把缠绕在主人家里的大鬼小鬼全部撵走。”
“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戴着傩面具来给我撵乌鸦的,怪不得你身上有淡淡的檀木香味……”鸽子轻松地笑了起来,“你把傩面具摘掉,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
“不行!”安医生原本捂着鸽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我一直都想看看你……你帮我治眼睛一年多了,每次你来我都只能听到你的声音,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鸽子一阵子紧张、惶乱,往安医生声音发出的地方摸索,想寻到那双温暖的手,“我就只是想摸摸,一下,就一下!”
“半下都不行!”安医生再次握起鸽子的手,“你今天怎么啦?”
“求求你就让我摸一下!”鸽子把手抽出来,反转抓起安医生的双手,很快被安医生像甩只小蜘蛛一般轻松甩开了。
“好啦,雨停了,我要走了。好好把这两天的药吃完,我再来看你。”
听到安医生拖动板凳,一会就已到院坝,鸽子心念一动,急急跟着到院坝,雨后的院坝果真特别滑,她哎哟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看你!跟过来干嘛!”只听到安医生怒吼一声,几步跑过来抓住了鸽子的手臂。鸽子根本没准备让他搀扶起来,而是趁机伸出双手准确地摸到了安医生的面具,但没想到套得特别牢,摸到面具边沿的右手那么用力竞没能扯下来。
在那一瞬间,鸽子被震住了,她触碰到的是一张硬邦邦、冰冷冷、骷髅头似的大脸,又像鬼故事里形容的鬼脸。
“你的、你的……”鸽子浑身颤抖,惊叫起来,“你的脸怎么啦?”
“傩面具当然是这个样!”安医生把摔得一身泥水的鸽子拖到屋里,气呼呼地一把塞到木凳上,“你是故意的吧?我警告你,以后你敢再摸我的脸就不管你了!”
“为什么?”鸽子又惊又怕,委屈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出来,“人家只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样……”
“好了好了,莫哭了,”安医生的声音柔和了些,“流泪对眼睛不好,你要是还哭,以前吃的药就白费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呆子崽,我长什么样子重要吗?重要的是你要把眼睛治好!”
“重要!就是很重要!比我眼睛还重要!”鸽子的犟脾气上来了。
“好吧,我答应你,等你眼睛好的那天,我就把傩面具摘下来。”安医生捧起鸽子的脸,轻轻地帮她把眼泪擦去,“你要笑,要开心,一滴眼泪都不许再有。等你眼睛好了,我让你看个够。”
“拉勾!”
“好吧。”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就是大、笨、猪!”两个人的小指勾在一起,齐声说。
鸽子的小嘴微微翘起,一如她头顶那些刚刚淋过雨现已映着霞光的青黛瓦。
帮鸽子换下泥水衣裤时阿妈一声不吭,鸽子猜想安医生已经把一切告诉了阿妈,也猜想阿妈一定气得说不出话来。等感觉妈妈抱着衣服快走开时,鸽子才低声说:“阿妈……阿妈,对不起,我做错了,我其实就是想知道我能不能配得上大哥哥……”
阿妈仍不说话。只听得一声闷响,泥水衣裤掉落在地。阿妈一把把鸽子拉进怀里紧紧搂着,泪水滑到鸽子脸上,和鸽子的泪水流在一起。
这事之后,鸽子仍没死心,不过她确实不敢惹安医生生气了,只好缠着阿妈。阿妈基本上都是那句老话:就像你阿爸的样子啊,比他高一点,瘦一点,白一点。
鸽子去问龙叔,龙叔叭叭叭咂着烟,笑着说,我看那安医生是专门来整治你的能人,不枉那时你妈在外面辛辛苦苦找了两个多月啊。他不告诉你我也不告诉你,万一把他给气跑,我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和你妈一起灌你药喝,累死我了,哈哈。
鸽子就又去问寨子里的其他人,一有机会逮到就问,可是有些人竟回答说,什么安医生,我从来没见过呢。有些人则嘿嘿笑着回答她,你面前的乌鸦什么时候变成安医生啦?
“鸽子,鸽子花开了,你看到了吗?”
两年间,大哥哥代替阿妈牵着鸽子去看鸽子花开,用温情无比的声音问了两次内容相同的话。
以前阿妈都是白天带她去,和很多人一起烧香祭拜,大哥:哥却是晚上带她去,路上静悄悄的,除了他们的说话声,只有风声和无数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鸽子起初觉得很奇怪,大哥哥就告诉她晚上的鸽子花更有灵气,对眼睛复明更有帮助。
“没,我没看到鸽子花开,只看到乌鸦飞。”那两次鸽子都是这样回答。不同的是,眼里的乌鸦的羽毛由黑转灰,再后来变成了白色。
“鸽子,鸽子花开了!你看到了吗?”
载满无数希望和失望的这句话第三次在鸽子背后响起时,却是在一个特别清静的早晨,十九岁的鸽子站在鸽子花树下展唇笑了:“哎,大哥哥,我好像、好像可以看到了!头上的这朵是不是打着苞,有点像……像一轮白白的小月亮?这朵半开,像什么呢……阿妈的手帕?对,就是阿妈以前送给我的小手帕!它们的叶子好可爱,长了一圈尖尖的小牙齿对不?”
花的柔软让掌心暖和起来。鸽子合并左右手,向着她面前的鸽子花深情地凑近去。“啊,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好多好多鸽子花开了,就像好多好多的鸽子住在树上!哦,我不看花了,我要看看你,我最想看你——”
鸽子欣喜若狂,急速地回转身,一下子就呆了。
“是你啊”三个字,卡在鸽子的喉咙里,笑容僵在她的脸上。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鸽子花树下深情凝望着她的那个人,是阿妈。
“阿妈!”
鸽子颤抖着手,终于触摸到了她曾梦想过千次万次的脸。
阿妈的脸上,泪流满面,阿妈的满头白发像鸽子花一样在晨曦中安详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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