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火车头

刘锡国

转眼几年过去了，一算，过了这个冬天就是1976年了，也就是到了“文革”的最后一年。

也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消息，说沈阳乘务员公寓的取暖锅炉坏了，顶多能维持十天。也就是说十天后我们跑车到沈阳将没有地方住了。

怎么办？我们很着急，因为我们使用的是全国最大的前进型蒸汽机车，在上面抡铁锹着实是件体力劳动，这涉及我们的切身利益。当然领导更急，沈阳是东北铁路交通的枢纽，这大动脉要是停了，国家的血管就断了。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有个新公寓，时间这么紧，哪里去找房子。数九寒天的，那得惹多少麻烦呀，那得得罪多少人哪，想想就脑袋疼。最省事的办法是乘务员不在沈阳休息，直接折回去。可乘务员们跑车到这已经疲惫不堪，再折回去，身体受得了吗？关键是乘务员们能同意吗。

正当领导头痛时，有人提出个当时非常管用的办法，叫‘相信群众依靠群众，把这事交给群众讨论嘛，让群众说怎么办。

其实这事怎么办是明摆着的，乘务员到这里换班休息是根据人的承受能力制定的，是完全为了安全考虑的。可领导毕竟是领导，他们把这件事下放到机务段，让群众讨论怎么办，群众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嘛。

段党委书记（当时书记是一把手）把局里的通知看了好几遍，他是个很能揣摩领导心思的人，他稍加分析就知道领导遇到了难处，他又经过认真思考，最后决定要给领导排忧解难，不给领导挡风遮雨要咱们这些基层干部作啥。

于是，他马上招开了全段干部会，决定先从发动群众如入手，因为鼓动群众是他的强项，他在会上说：“同志们，路局领导让我们对这么重大的事情拿主意，表态。这是为什么？这是对我们工人阶级最大的信任，最大的鼓舞，最大的鞭策，最大的考验。我们怎么办？我们要用火热的激情，冲天的干劲，不怕牺牲的精神和实际行动作出最响亮的回答，我相信胜利永远属于那些敢想敢干的人们，永远属于不怕风浪迎着风暴前进的人们。”最后他还象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中的列宁那样，把手从胸前伸向空中。还喊了一句：“胜利将永远属于我们！”于是全场一片热列掌声。

我们连队的指导员姓王，我们叫他王头，他也不是白给的人物，马上就明白了领导意图。他到不是想为领导排忧解难，他想的是应该给领导一个认识自己的机会，他要让领导承认他的紧跟领导的能力和水平。于是散了会就找来我们几个小青年和骨干开会，他把局里的通知变成了段党委号召，他说：“党委号召我们在沈阳公寓维修期间不驻班，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有个鲜明的态度。现在我以党支部的名义表态，坚决响应党委号召，坚决要求搞折返。”

他的话刚说完，我的同学赵红兵就接上了。赵红兵是我同宿舍的同学，有点爱出风头，名字都是闹红卫兵时改的。他说：“我也向支部表个态，我坚决响应支部和党委号召，坚决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坚决把这次任务完成好，请领导看我的行动，我接受领导的考验。”接着又有两个人发言，基本调子都差不多少。

这时王头感到是时候了，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该有不同意见了。他说：“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了，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写决心书。这天他可能受了党委书记的感染显得很激动，他特别强调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他告诉我们一定要不怕浪费词，一定要写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象‘铁打的英雄钢铁的汉‘革命红心永向党‘我们要作暴风雨中的海燕这些词都可以用，尽量多用些象‘海浪滚滚‘红旗飘飘这样具有革命浪漫主义的词，毛主席就喜欢革命浪漫主义。他还强调要和大虎山这个地方和机务段的实际联系起来，这样文章就会真实生动感人。

别说王头讲的还挺在行呢，对我启发很大。这时我小声说：“我想起一句词不知行不行？”赵红兵问：“什么词？”我说：“虎头山上红旗飘，二台大涡起波涛，我把红心往外掏。”二台大涡是个水坑，因为大虎山没有河，有水的地方这个坑最大了，它要不起波涛就没地方起波涛了。赵红兵想笑没笑出声来马上严肃地说：“这是什么场合，你还敢开玩笑。”

最后经研究决定由赵红兵代表连队在段大会上发言。

这次的‘誓师大会开得很热烈、很成功。段俱乐部的舞台上挂着红旗，墙上贴满了标语，铺着绿色毛毯的长条桌后面坐着各级领导。各连代表依次上台发言。当然调子是一样的，都表示要求跑折返。

赵红兵的发言最精彩，他除了豪言壮语外，还适当的选用了两段毛主席语录，这是他的高明之处，这样就显得很有高度，很有基础，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这时他举起拳头说：“我们一定按毛主席的教导，打好这场攻坚战！”

铁路局派来的干部站起来和每一位发言者握手，他很有感触地和段党委书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今天我算领教了，这么难的事，到他们手里便迎刃而解了。”

大会的最后一个议程是，把第一班开始从沈阳折返的乘务员，敲锣打鼓的送到车站出乘，这班乘务员走在队伍前面感到很光荣，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党委书记也去了，他挨个和乘务员握手，握手时他还使劲的上下抖动，这一抖动乘务员就感到了责任重大。说实在的，党委书记真的想把这件事办好。

进入了腊月，天气更冷了，呼啸的北风经常和我们作对，寒风夹着飞雪一吹列车就跑不快，就得大开汽门，我们这帮烧火的就得跳马猴子似的在车上抡铁锹，一天抡几个钟头还能撑得住，这要是抡上十几个小时，人就受不了。这白天还行，夜间行车困得抬不起头来，乏得站立不住，人就会垮掉。司机也是一样，虽然坐着的时候多一些，在颠簸的机车上，精神高度集中的盯着前方线路或观察各种仪表，并随时准备作出反应，累不累。头两趟跑沈阳折返我们都挺过来了，第三趟我就觉得身体象散了架，以后再跑沈阳回来就是睡觉了，一睡一天，直到再次出乘才起来。

赵红兵比我还累，我们车的司机挺关心人的，机车在车站等待挂头时会让我眯一会。赵红兵不行了，他们车的司机是个上进人，曾支持赵红兵的行动，赵红兵也是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他们有了时间就擦车，把车擦得锃明瓦亮，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比我累多了。

但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都盼沈阳的公寓早点修好。几经打听，消息传来了，说铁路局的领导决心很大，说这次既然修就要修彻底了，不能再胡弄乘务员了，还添了不少新项目，工期由二十天改为三个月。看来这个冬天是住不进公寓了。

时间一长，人的身体就承受不了，请病假的开始增多，一般假率都在百分之二十左右，乘务员出现了急缺现象，王头马上采取了紧急措施，挨门逐户的去找，还和医院打了招呼，不许给乘务员开假条。这时有点门路的人干脆改了行，干不了，不干了行不行。分局也立刻采取了紧急措施，停止办理乘务员改行事宜。

改行我没想过，因为咱上边没人，休两天病假还是想过的，也不行了，开不来假条，只有坚持着干吧。

赵红兵的情绪也开始低落，有一次他和我说：“没想到会这么累，这三天两天的也就挺过去了，这时间要是太长了就怕挺不住哇。”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个晚上，外面的北风又刮起来了，叫班员踏着吱吱响的雪来宿舍招呼他出乘，一听车次就知道是去沈阳，去沈阳明天中午回来就不错了。他头一次和我那样知心地说：我这腿现在还迈不动步呢，真乏呀。我躺在被窝里说：“挺着吧，会过去的，面包会有的。”他戴上皮帽子说：好好照看小菊，她可是个好姑娘。小菊是我新处的对象。原先和赵红兵处过，看不惯他处处假假掰掰的样，才找的我。

第二天清晨六点，我被叫班员叫醒了。我一听车次也是去沈阳，就心头一动，好在有一宿觉垫底，感觉还算清爽。这天的天气还算好，虽然有点冷，但风停了。大虎山开车时，初升的太阳把我们车照得一片灿烂。

车过唐家站，车站飞上一个条子写着：‘前方线路发生故障，厉家站——绕阳河站间走反方向，注意行车。我们去沈阳走的是下行线，走反方向就是要通过上行线继续向沈阳运行。

在厉家站我们认真的看信号接路票并顺利进入上行线。在上行线上向下行方向运行感到很别扭，很不适应，但好在只有一站地，而且我们很快就接近绕阳河站了，因为我们已经很清楚的看见象个棍子似的立在站台上的值班员了。在绕阳河站我们就要回归到下行本线了，所以我们更加格外注意前方的信号。这时我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有一列上行列车冒进信号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撞在一起。

也就在这时，想象中的事情真的出现了，我看见与我们同一条线路的前方，突然冒出一列火车来，它腾云驾雾般的一往无前的朝我们驶来。

我们立刻惊呆了，它发出的排汽音响清脆而悦耳，说明它正在加速行驶，它排出的煤烟淡得没了颜色，说明锅炉里的煤已白炽化了，它那奋不顾身的样子，说明车上的人全然不知道眼前的危险，不知道危险说明车上的人全无知觉，难道他们全睡着了不成。

想到这我脑袋嗡的一下子变大了，而且这时我已经看清了车上那闪亮的铜箍，这是赵红兵的车，他们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了，一定是太累了，他们一定是支撑不住了，他们……

我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停车！停车！停车！”其实我喊时已经晚了，司机早已右手一推，关上了汽门，同时左手一拔拉，把闸把推向紧急制动位，滚动的车轮立刻冒起一阵火星和烟尘。副司机的脚此时已重重的踏向汽笛踏板，本来低沉的汽笛此时却发出尖利的狼嚎般的哀鸣。我大声喊叫着：“对方没反应！”司机霍地站了起来，大声喊着：“跳车！跳车！”并一下子把我推到车门口，我呼地就从车上飞落下来，接着是司机、副司机从车门口飞跃而出。而我们的机车则带着刺耳的刹闸声和一阵风烟掠过我们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而就在这时我看见两台火车头象两个冲动的情人那样紧紧地亲吻在一起了。

这个亲吻太精彩了，为了庆祝这次亲吻，后边车厢里的原木向空中飞起了三十多米，落下来时把车厢砸得粉碎。为了庆祝这次亲吻，车上的原油象黑色的礼花那样从空中飘落下来，地下立刻流淌着黑色的小河。为了看见这次亲吻，后边的车厢使着劲向前边涌来，把前边的车厢挤下钢轨翻倒得遍地都是，甚至骑在前面的车厢上叠起四五节高。这次亲吻的响声真是太大了，它震碎了车站及附近所有民房的玻璃……

这时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赵红兵在大会上的发言样子，他举着拳头说“……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一想到这，我哭着喊着向火车头跑去。

下面的场面我不想写也不能写了，因为我也是干了十几年乘务员的人，我不想把我们最悲惨的一面写出来，我不忍心那样做。

按说写到这本该完了，可要不再写几句，我的心就发堵，好象还缺点什么，没办法再耽误大家两分钟吧。别人我就不提了，只说说段党委书记吧。

我认为党委书记对工人还是很有感情的，到现场时最先掉泪的就是他。掉完眼泪他很动情的向周围工人说：“我对不起大家，我这个书记没当好，使大家受苦了。”又很负责任地说：“马上组成事故调查小组，一定要找出事故的原因和教训，再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了。”

经过几天认真的调查，事故原因查清了，这起事故确实是因为乘务员行车盹睡冒进进站信号造成的。调查小组分析认为，盹睡的时间大约是三分钟，因为在前方站列车通过时，车站值班员还和他们互相摆手了，这个区间运行点是六分钟，他们是走到区间后开始迷胡的，进站前磕睡过去，冒进了进站信号，盲目闯进站内，而绕阳河站值班员刚好亲眼目睹了三人磕睡的样子。

党委书记听着汇报很动感情，他说：“同志们，行车盹睡是什么，是严重违纪呀，我总和同志们讲，违纪是要死人地，就是听不进去，拿自已生命开玩笑，真是太可怕了，给国家造成的重大损失我就不说了，人已经没了吗，我希望活着同志们一定要爱惜生命，一定。”

段党委书记不仅是个发动群众的好手，还是个总结经验教训的高手。他讲着讲着忽然就有了灵感，总结出一条很深刻的很有哲理的安全警句“违纪就是自杀，违纪就是杀人。”他又从这句话引深成一篇文章，标题是“如何通过思想教育消灭违纪现象”。接着又在全段掀起了“二想、二查、二比”活动。二想就是“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二查就是“查查自已有无违纪行为，查查身边有无违纪现象。”二比就是“比谁干劲足，比谁贡献大。”隔了几天他又总结出“五提高”来，说是通过这次“二大”活动，咋又整出个“二大”来，就是通过大宣传，大发动，使全段职工在思想上有五方面提高，一是提高了对违纪害处的认识，二是提、三、四、五，最后他说这次教育活动在职工中引起了强烈震撼云云。

其实引起震撼的不是这次活动，而是这次事故。好好的同学就这样去了，而且是那样的惨烈，当用气焊割开司机室后，看见赵红兵被卡在水表处，他的胸口被挤扁了，大腿被烫熟了，皮肉已分离。不能再说了，我真的受不了。

小菊后来也哭得眼睛通红，因为在整理赵红兵行李时发现一本日记，翻开一看，写得满满的一本日记中其实就两个字——小菊，有的是用楷书写的，也有的是用草书写的，每一页都说明了赵红兵对小菊的那种抑制不住的深深思念的真情。小菊哪里受得了这个，她是个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的人，她后悔的是不应该冷淡他，更不应该用白眼去看他。

那些 天我们几乎没人说话，全段都这样，气氛很沉闷的。党委书记却说这是由于开展了教育提高了对违纪认识的结果，是在进行着深刻的反思，是想到了老前辈和老红军……其实这根本不关老前辈的事，和红军长征也没关系。

但党委书记的这些做法和总结却得到路局领导充分肯定。听了党委书记的汇报，局领导当时就表态认为，他在这么大的事故中保持了全段的稳定，说明他是有能力，有水平的，是认干的，是应该给予肯定的。还有个领导说：“没想到出了个事故，发现了个人才。”好像总算还有点收获。

于是就有人议论纷纷说党委书记还能升，果然没几天他就被调到局里政治部门当头头去了。

党委书记走的时候天下着小雪，路上很滑，可还是有很多人去送他。在站台上他突然问身边的人：“沈阳公寓什么时候完工？”答：“听说又延期了。”他突然大声说：“不！不行！这样还会出大事的，他都有点声嘶力竭了。

绕阳河大事故30多年了，我经常想起那次事故的每个细节和那三个逝去的面容，这时我的心就会发堵，眼角也会出现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