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毅
一、首批俞平伯
1954年10月16日,毛泽东发出《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发动对学者、作家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的批判运动。这是新中国建立以后在意识形态领域第一场针对个人的大批判运动。
这一天,北京应该是个宜人的秋日。因为据俞平伯姐夫许宝蘅日记记载,上一天是个大晴天,他和几个为末代皇帝溥仪一起做过事的老同事,结伴游了北海:
10月15日,十九日甲辰。九时三刻到北海双虹榭,勉甫已至,少顷农先伉俪、觉先续至,风日晴和,游人无多,颇为静爽。(《许宝蘅日记》第五册第1815页,中华书局,2010年)
也就与姐夫他们游北海隔了一天,俞平伯居然会逢上他55岁人生最倒霉的日子。说起来,也是因为他四年前(1950年)缺钱花,去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的文怀沙想法子。1999年,年已九秩的文怀沙回忆当时还不胜唏嘘:
大约是1951年,有一天俞平伯因父亲去世等原因找我借钱,我答应帮助他从上海棠棣书店预支稿费旧币二百万元(新币二百元)。开棠棣书店的徐氏兄弟是鲁迅的同乡,书店的名字还是鲁迅改的。他们请我主编一套古典文学丛刊,我就同俞平伯商量:把二十七年前出的《〈红楼梦〉辨》再加新作,再出一次怎么样?俞平伯在旧作的黄纸上用红墨水删改,用浆糊、剪刀贴贴剪剪,弄成一本十三万字的书稿。徐氏兄弟是自负盈亏,担心《〈红楼梦〉辨》当年只印五百本,现在能否畅销。没想到销路很好,印了六版。据说喜欢《红楼梦》的毛泽东读后,还把统战部的李维汉、徐冰找来,后来便把俞平伯补为全国人大代表。(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文怀沙的回忆应是不谬。他在解放前后之交,当过上海棠棣书店的文字编辑。于是俞平伯接受了他的建议,将自己1923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红学专著《〈红楼梦〉辨》,增补了1950年以来他在《文汇报》等报刊上的几篇红学论文为新内容,起了一个新书名《红楼梦研究》,便交文怀沙拿去出版,所以该书是俞自己作的序,后面的跋则是他请文怀沙作的。只是文把俞找他的时间记错了。查《俞平伯年谱》,俞父陛云逝于1950年10月12日。“父亲俞陛云逝世,为之悲恸万分。因与棠棣出版社有成约,准备出版《红楼梦研究》,所以,不得不勉力删改旧稿。”(孙玉蓉编纂:《俞平伯年谱》第263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可见俞平伯接受文怀沙出书赚钱的建议并开始着手,应该是1950年而并非1951年。俞父陛云是清末翰林院编修,他自1924年买下北京东城朝阳门内老君堂胡同79号宅第后,一直与单传之子俞平伯夫妇住在一起,乃父患病直至去世,作为传统文化修养深厚的孝子俞平伯,是会花空囊箧的。
正如文怀沙所言,1952年3月《红楼梦研究》出版后“没想到销路很好”,《文艺报》发文专门作了推介,人民文学出版社上门约俞平伯校勘整理《红楼梦》八十回本。1954年8月,俞平伯确如文怀沙回忆所说,被故乡浙江省一届人大选举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俞平伯虽然生长在苏州,后来生活在北京,但他祖籍是浙江德清,所以当时与在京的浙籍人士周建人、马寅初、许宝驹、冯雪峰等一起被放在浙江参选。是不是毛泽东“把俞平伯补为全国人大代表”的?没找到资料佐证。不过,毛泽东关注过他的红楼梦研究,倒是给文怀沙说对了。据曾给毛泽东管理图书和报刊的徐中远著书称,“笔者知道在毛泽东阅读批注过的图书中”,就有俞平伯的1923年上海亚东图书馆版的《〈红楼梦〉辨》,“特别是俞平伯的《〈红楼梦〉辨》,毛泽东读得很仔细,差不多从头到尾都有批注、圈划,不少地方除批注、划道道外,还划上了问号。后来,笔者在整理图书工作中,有意识数了一下,他在这本书上划的问号一共有50多个。”(徐中远:《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第52-53页,华文出版社,1997年)一本8万左右字数的薄书,居然打上“50多个”问号,说明毛泽东对俞平伯该作存有不少质疑,无怪他后来会支持“两个小人物”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的观点。
1954年初,俞平伯还将他发表在香港《大公报》“新野”副刊上总题为《读〈红楼梦〉随笔》系列文章的前4篇,集中改写成关于《红楼梦》传统性、独创性和著书情况的论文《〈红楼梦〉简论》,发表在北京《新建设》3月号上。他没有想到,就是这篇论文,率先招致领袖毛泽东支持的两个“小人物”袭来的批判锋芒。
这两个“小人物”,一个叫李希凡、当年26岁,一个叫蓝翎、当年22岁,两人是山东大学中文系同学。1954年5月,他们合作了第一篇批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论文《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因李当时是《文艺报》的通讯员,文章便先投寄该报,但近三个月都泥牛入海无消息,于是他们又转投在母校山东大学留校任学报《文史哲》编辑的上届师兄葛懋春,马上被该刊9月号登出。
令两个年轻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区区一篇评论文章居然给他们带来了“出人头地”(蓝翎语)的好运。“9月中旬,当时在文化部文艺处任职的毛泽东的夫人江青,拿着这篇文章到《人民日报》编辑部,要求中共中央机关报予以转载,以期展开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人民日报》及有关主管部门负责人周扬等认为,‘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不同意转载。后经折衷,指定在中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第18期上全文转载。《文艺报》主编冯雪峰出面会见了两位青年作者,商谈了文章观点及编辑事宜。”(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第154-155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
也就是因为有了冯雪峰的会见,两个年轻人的处女作经冯雪峰加上“编者按”以后转载《文艺报》,而且他们合作的第二篇批俞论文《评〈红楼梦研究〉》,更是登堂入室上了《光明日报》。蓝翎回忆该文出炉前的情景:他和李希凡由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主任兼《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栏主编陈翔鹤陪同去见冯雪峰,“当冯雪峰同我们刚谈完转载文章的事以后,陈翔鹤立即提出,约我们也给‘文学遗产写一篇文章。我们表示,8月间已寄过去《评〈红楼梦研究〉》的稿子,不知收到没有。他一听很惊奇,说,还不知道,回去找一找。稿子很快发表在10月10日的《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版。”(蓝翎:《四十年间半部书》,《思想的时代》第318-319页,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
1954年这一年份,对领袖毛泽东而言,确是新中国成立后首度遇上的丰年。2月6日至10日,党的七届四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公报称:“从一九五〇年六月党的三中全会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半,在这个期间党的中央政治局以毛泽东同志为首领导着全党和全国人民进行了巨大的工作。”“在这期间,党中央领导着全党和全国人民进行了抗美援朝运动、和平解放西藏、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三反‘五反以及其他一系列的社会改革运动。”另外,在1954年,“一化三改造”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取得空前成效,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付诸执行,江淮流域特大洪水最终被战胜,全国首次实行的人大代表普选顺利完成,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胜利召开,第一部宪法被全国人大会议全票通过。61岁的毛泽东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发动开展三年前他写下《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时就想发动而没有真正发动起来的文艺界“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了。
笔者手头有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第1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和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第1版《毛泽东文集》第六卷,两书分别收入毛泽东此信,但两相对照后,发现两个版本虽然文字完全一样,却有三处不一样的地方。由于后个版本末尾注有“根据手稿刊印”的字样,比较符合原貌,故据其照录:
各同志: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了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了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拦阻,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毛泽东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
平心而论,此信的文字确属上乘,其叙述时流畅而简括,强调时上挂而下联,抨击时尖锐而沉重,且熔严肃幽默、讥讽嬉笑于一炉。无怪信中真正被批判的胡适要对学生唐德刚评价道:“共产党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还是毛泽东。”(《胡适口述自传》第203页,唐德刚译,华文出版社,1989年)
然而,上述两个版本究竟有哪三处不一样的地方呢?
一是前个版本载明,关于“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不应当对他们投降”一段,是排在正文表述的,而后个版本的这一段,载明是作者署名后作附言形式写下的。
二是前个版本没有抬头“各同志”,而是直接刊印正文,让人不知道阅信人都是谁。而后个版本不仅有“各同志”的抬头,而且注释[1]还注明:“毛泽东在这封信的信封上写有:‘刘少奇、周恩来、陈云、朱德、邓小平、胡绳、彭真、董老、林老、彭德怀、陆定一、胡乔木、陈伯达、郭沫若、沈雁冰、邓拓、袁水拍、林淡秋、周扬、林枫、凯丰、田家英、林默涵、张际春、丁玲、冯雪峰、习仲勋、何其芳诸同志阅,退毛泽东”。
三是作者特别注明“退毛泽东”,说明他当时想将此信的流布控制在比较小的范围内。
按两个“小人物”之一李希凡的说法,此信是毛泽东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批语最多”的批示件。(李希凡:《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思想的时代》第355页,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无怪乎,“李希凡文革中把毛主席谈《红楼梦》的信放大贴满家中一面墙”。(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新近出版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披露
了一个细节:“此信附有毛泽东批阅过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和《评〈红楼梦研究〉》两篇文
章。” (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二卷第298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该《年谱》还称:毛泽东针对《文艺报》转载《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由冯雪峰所写的编者按,写了多处批语。
“编者按说:‘他们试着从科学的观点对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简论》一文中的观点提出了批评。毛泽东批注:‘不过是不成熟的试作。编者按说‘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毛泽东批注:‘对两青年的缺点则决不饶过。‘很成熟的文章,妄加驳斥。编者按说,转载这篇文章希望引起讨论,使我们对《红楼梦》有‘更深刻和更正确的了解;只有继续深入地研究,才能使我们的了解‘更深刻和周密。毛泽东批注:‘不应当承认俞平伯的观点是正确的。‘不是更深刻周密的问题,而是批判错误思想的问题。对《评〈红楼梦研究〉》一文也写下了多处批语。文中说:‘贾氏的衰败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贾氏家族兴衰的命运,而是整个封建官僚地主阶级,在逐渐形成的新的历史条件下必然走向崩溃的征兆。毛泽东批注:‘这个问题值得研究。文中说:‘这样的豪华享受,单依靠向农民索取地租还不能维持,唯一的出路只有大量的借高利贷,因而它的经济基础必然要
走向崩溃。毛泽东批注:‘这一点讲得有缺
点。对文中引用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的一段话‘原来批评文学的眼光是很容易有偏见的,所以甲是乙非了无标准,即‘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毛泽东批注:
‘这就是胡适哲学的相对主义即实用主义。文中说‘俞平伯先生这样评价《红楼梦》也许和胡适的目的不同,但其效果却是一致的。即都是否认《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否认《红楼梦》所反映的是典型的社会的人的悲剧,进而肯定《红楼梦》是个别家庭和个别的人的悲剧,把《红楼梦》歪曲成为一部自然主义的写生的作品。这就是新索隐派所企图达到的共同目标。《〈红楼梦〉研究》就是这种新索隐派的典型代表作品。毛泽东批注:‘这里写得有缺点,不应该替俞平伯开脱。”(逄先知、冯蕙主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二卷第298-299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
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发出后不久,江青又一次来到《人民日报》社,“瞒着周扬,秘密地找到邓拓(时任《人民日报》社社长——笔者注),转达了毛泽东的指示,要他在《人民日报》组织发表几篇支持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徐庆全:《毛泽东对周扬的两次批评》,《历史学家茶座》2010年第1辑)于是,10月23日,《人民日报》发出署名钟洛(即时任该报文艺组副组长袁鹰——笔者注)《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的文章。毛泽东指定阅信的《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林淡秋和文艺组长袁水拍,都亲笔修改了该文。文章对毛信内容作了一定程度的披露,并第一次公开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还严肃地将这一批判定性为“是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在思想战线上的又一次严重的斗争”。
尽管“斗争”已经发动起来,但领袖信中三个当事人当时未能获知这封与他们荣辱攸关的信的全文。
俞平伯的外孙韦柰转述过外婆许宝驯的话:“那时我和你外公都很慌,也很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往日的朋友都很少走动。我很为他担心。”(韦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第15页,团结出版社,2006年)
李希凡虽然立刻红了起来,又是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又是出国访问,但获知领袖信的全文也是13年之后的事。他说:“后来戚本禹的一篇文章第一次公布了毛主席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我也就被放出了‘牛棚。”(李希凡:《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思想的时代》第378页,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他指的是1967年3月31日凌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首次播发了中共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文章《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次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全国各大报纸转载。戚本禹在文章中披露了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
蓝翎虽然如愿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工农速成中学语文老师岗位上调到《人民日报》文艺组工作,但也仅仅得知领袖有信表扬他和李希凡。因为他听理论组负责人沙英说道:“毛主席称你们是‘小人物、‘新生力量,使我感到震惊。”(蓝翎:《四十年间半部书》,《思想的时代》第320页,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
再回叙1954年大批判开始的那些日子。
10月24日,俞平伯去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召开的《红楼梦》研究问题讨论会。之前,他看到《文艺报》上两个“小人物”批驳他红楼梦研究观点的文章,还认为学术争鸣很正常嘛!但到开会前一天,看到《人民日报》的袁鹰都署名钟洛发表文章批判自己了,开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韦柰语)了。
更让俞平伯心惊胆战的是,当天早上,“两个小人物”李希凡、蓝翎居然在《人民日报》上发出批他的第三篇文章:《走什么样的路——再评俞平伯先生关于〈红楼梦〉研究的错误观点》。跟前两篇相比,这篇文章更多地带有政治批判的火力而不是学术讨论的口吻,他们指责俞平伯在解放以后新的政治条件下,“却把旧作改头换面地重新发表出来”,“而骨子里的立场、观点和方法都毫无改变地保留下来”;还断言俞平伯“以隐蔽的方式,向学术界和广大青年读者公开地贩卖胡适之的实验主义,使它在中国学术界中间借尸还魂”。文章还上纲上线地宣称,“有人对俞平伯先生的考证工作备加赞扬,这就使俞平伯所继承的胡适的反动思想流毒”,“在过渡时期复杂的阶级斗争的环境里”得以“挣扎”。
40年后,蓝翎第一次披露了此文发表前夜的细节:“我夜晚向邓拓交稿时,他没提具体意见,只说火药味还不够,于是在原稿旁边加上了‘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过渡时期复杂的阶级斗争在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反映一句话,问我‘怎么样?我说:‘好。”(同上,第321页)
有意思的是,在10月24日的会上,对立阵营的三个人第一次见了面。当时,是周扬领着26岁的李希凡和22岁的蓝翎,走到俞平伯面前介绍他们认识的,互相之间有没有握手,三个当事人后来的回忆都没有提及。蓝翎只回忆道:“据我的感受,会议的气氛并不紧张,不少人说起《红楼梦》,谈笑风生。唯有俞平伯先生稳坐沙发,显得有些不自然。”(同上,323页)到会的文艺界“大人物”有茅盾、周扬、郑振铎、冯雪峰、刘白羽、林默涵、何其芳、陈翔鹤、林淡秋、袁水拍、田钟洛等。会上发言的,有俞平伯、王佩璋、吴组湘、冯至、舒芜、钟敬文、王昆仑、老舍、吴恩裕、黄药眠、范宁、聂绀弩、漆功、杨晦、浦江清、何其芳等。
因为是第一次见识文坛高层会议,李希凡全无一点后来咄咄逼人的风格,甚至还有点羞涩。蓝翎回忆:“会议临结束时,主持人指定要我们发言。按常情,李希凡的名字署在我的前面,又比我年龄大,理应由他来讲。但是,我让他讲,他就是不愿讲,一定要我讲,在这种露脸的时刻,表现得够谦逊的。迫不得已,我只好站起来,全身紧张地讲了几句。一是,我们参加今天的会,是虚心来学习的;二是,我们一向敬重俞平伯先生,文章的观点不同,但没有扣帽子的想法。”(同上,323页)
会上,俞平伯作为“活靶子”自然逃不了要自我检讨一番。他承认自己研究《红楼梦》是“从兴趣出发的,没有针对红楼梦的政治性、思想性,用历史唯物观点来研究,只注意些零碎的问题”。他坦然地表示:“我自己承认思想上有很多毛病,为真理的斗争性不强,但却是倾向于要往前进的。今年春夏天,我还在各处作了几次关于《红楼梦》的讲演,这都可以说明我最近的思想状况。”(欧阳健、曲沐、吴国柱:《红学百年风云录》292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
这次讨论会,是全国思想领域和文化学术界被动员起来广泛批判俞平伯特别是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标志,因此,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的陆定一马上向毛泽东写了报告:
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于本月二十四日召开了《红楼梦》研究问题讨论会,到会的有古典文学研究者、作家、文艺批评工作者和各报刊编辑等六十多人,俞平伯在上午也到了会。会上,一致认为李希凡、蓝翎二人关于《〈红楼梦〉研究》和《〈红楼梦〉简论》的批评具有重要意义,并且认为消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观点在古典文学研究界的影响,是一场严重斗争,经过这个斗争,将使古典文学研究工作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许多人准备写文章参加讨论,但也有一些古典文学研究者在发言中为俞平伯的考据劳绩辩护,主要是担心自己今后的考证工作会不被重视。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发言中适当地作了解释。(边彦军:《毛泽东论〈红楼梦〉》,《红楼梦学刊》1993年第4期)
10月27日,毛泽东批转了陆定一报告。
江青仍然在为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奔忙。“10月26日,江青又一次秘密地来到《人民日报》社,直接对袁水拍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要他写一篇对《文艺报》开火的文章。”(徐庆全:《毛泽东对周扬的两次批评》,《历史学家茶座》2010年第1辑)袁不敢怠慢。10月28日《人民日报》就发表了他《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袁扣住毛信描述两个“小人物”投稿的艰难过程,对该报主编冯雪峰严辞斥责。他抨击道:1954年《文艺报》在19期中总共发文五百余篇,由编者加按语的只有13篇,而其他12篇按语都是支持和赞扬的,但只有对转载李希凡、蓝翎文章的按语则强调“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这完全是“资产阶级贵族老爷式态度”。袁文发表前,毛泽东审阅并修改过。“毛泽东审阅了这篇‘质问,还亲笔加了一条:‘《文艺报》在这里跟资产阶级唯心论和资产阶级名人有密切联系,跟马克思主义和宣扬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却疏远得很,这难道不是显然的吗?在有这样大有来头的‘质问下,《文艺报》主编冯雪峰非立即公开检讨不可。”(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第159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
果然,11月4日《人民日报》登出冯雪峰《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一文,他除了检讨自己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投降,贬低马列主义新生力量外,还“感到深刻的犯罪感”。然而,“毛泽东不满意冯雪峰的检讨,在发表这篇检讨的报纸上作了多处批注,说冯雪峰不是感染有资产阶级作家的‘某些庸俗作风,‘而是浸入资产阶级深潭里了;说他不是‘缺乏马列主义战斗精神的问题,而是‘反马克思主义的问题;说他不是‘不自觉地轻视新生力量,而‘应该是自觉的,不是潜在的,而是用各种方法向马克思主义做坚决斗争;说他‘不是丧失锐敏感觉,而是具有反马克思的极其锐敏的感觉,等等。最终确定以‘反马克思列宁主义为‘主题,批判冯雪峰。”(同上,第159-160页)
北京“发烧”,全国“吃药”。
不管周扬、冯雪峰等如何费尽心机想将李、蓝与俞平伯之争控制在学术讨论的范畴,但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还是在全国如火如荼开展起来了。从10月至次年12月止,全国各地报刊发表有关《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可谓连篇累牍。从当时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讨论集》看,该书共4册,一共收入批判俞平伯及其《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文章129篇,约100万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资料室顾平旦主编的《〈红楼梦〉研究论文资料索引》也表明:“期刊部分,1954年10—12月间,发表的论文119篇,1955年1—12月间,发表的论文103篇;报纸部分,1954年10—12月间,发表的论文149篇,1955年1—12月间,发表的论文91篇,合计442篇。”
当时的批判文章,几乎都紧紧抓住俞平伯关于《红楼梦》的四大观点来展开:其所谓《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说”;其所谓“怨而不怒的风格”和“钗黛合一”说;其所谓“色空观念”说;其所谓“脱胎于前世作品”等。这些批判文章都宣称《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具有鲜明的反封建主义的倾向,深刻揭示了封建贵族和封建统治制度即将崩溃的历史命运。这些文章还狠批俞平伯承袭胡适的新红学观点和考据方法,用繁琐考据把人们引向繁琐哲学的迷津,企图割弃《红楼梦》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文章都无一例外地将俞平伯钉在资产阶级唯心论的“耻辱柱”上。
俞平伯成了全国开展“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后被公开点名批判的第一人,俞平伯的老朋友、老同事王伯祥的儿子王湜华在其《俞平伯的后半生》一书中回忆:“本来记者、读者、来访者,可谓络绎不绝,而今一下子真是门可罗雀了。”(王湜华:《俞平伯的后半生》第49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但是也有人不惮政治高压依旧关心着他。
毛泽东信件发出才过二十来天的11月9日,王湜华时年已经65岁的父亲、历史学家王伯祥就冒天下之大不韪登临俞宅,先与俞平伯在书房“古槐书屋”促膝交谈,对他讲了不少宽慰的话。后来为了谈得更知己畅快,还借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邀俞一同出去到北海赏菊。走出北海,他又邀俞平伯继续到什刹海边去散步。漫步在柳条肃杀、行将结冰的海子岸上,他让俞平伯大口呼吸清新空气,一吐心中忧闷的积绪。步行至银锭桥畔,他瞥见北京老字号饭铺“烤肉季”里还清净,又做东请俞平伯进去小酌一番。他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如同老哥对小弟般的亲切,让俞平伯在全国大张达伐的政治高压下,得到些许宽慰和舒张。
同样不惧牵连登门宽慰俞平伯的,还有叶圣陶和顾颉刚。
叶圣陶先生是江苏吴县人,他同俞平伯一样也在姑苏长大。当时他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和总编辑、教育部顾问等多项职务,工作不可谓不忙,但他却数次亲自登门看望俞平伯,对他嘘寒问暖。
顾颉刚也是苏州人,同俞平伯还是北京大学同学,早年又一起研究过《红楼梦》,1954年是他最为忙碌的一年。2月,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决定聘请其为研究员,当时家在上海的顾颉刚,“六月下旬至七月,准备北行,整理书籍装箱,到各处辞行。”(《顾颉刚年谱(增订本)》第411页,中华书局,2011年)他甫一迁京,即逢俞平伯挨批,便数次到俞宅聊天宽心。顾一来,俞平伯书房“古槐书屋”就响起了爽朗的谈笑声,昏黄的电灯下,顾那被鲁迅嘲笑过的“红鼻子”一闪一闪的,顿时减去俞平伯和家人的些许惊恐。
应该说,叶圣陶、顾颉刚、王伯祥这些学者老友是了解俞平伯的。学界一般以为他是受北大老师胡适的影响而走上红学研究之路的。其实大谬不然。俞平伯喜研《红楼梦》的兴趣原可上溯至其曾祖父俞樾。老人家建在苏州的宅第曲园里有一小池,名曰“曲池”,池边系着的小舟被俞樾命名为“小浮梅”。夏日里,他与夫人浮舟池中消暑,妻问夫答,经年累积,竟被俞樾编了一卷《小浮梅闲话》流传于世,书中就有他考证《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高鹗的内容。
这些学者老友还深知,最先引发俞平伯红学兴趣的,还有鼎鼎大名的五四运动健将傅斯年。1920年元旦刚过,俞平伯同其北大同学傅斯年、江树峰等从上海登船远航英伦去留学。一个多月的海上旅途是漫长乏味的,俞平伯带上一本《红楼梦》消闲。没想到傅斯年这位北大学潮领袖居然还是一位红楼迷,他与俞平伯就《红楼梦》的话题,几乎谈了整个旅程。俞平伯在《〈红楼梦辨〉引论》中曾提到:“孟真(即傅斯年——笔者注)每以文学的眼光来批评他,时有妙论,我遂能深一层了解这书底意义、价值。”到英国后,正逢通货膨胀,英镑贬值,俞平伯带的钱不敷留学之用,只能在伦敦小住13天后就乘日本邮船“佐渡丸”回国。
回国后,俞平伯在夫人客居的杭州教了一段书,1921年2月回到北京,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其时,正逢胡适大力提倡“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为了示范世人,他还写出了《红楼梦考证》的论文初稿。并借重学生顾颉刚喜爱史学的偏好,请其每天上京师图书馆搜集有关史料。俞平伯1917年9月就结识了顾颉刚,当时两人都在北大上学。所以顾在《古史辨·自序》中提到:“我的同学俞平伯正在京闲着,他也感染了这个风气,精心研读《红楼梦》。”4月至10月,俞平伯与顾颉刚就《红楼梦》研究通信往还,竟达27封(顾9封,俞18封),其间,俞平伯还与胡适为《红楼梦》研究通信17封,1922年,俞平伯就凭借这些通信,写出《〈红楼梦〉辨》一书。以后,他又帮助胡适完善了《红楼梦》的版本考证。不可否认,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学界,胡、俞、顾师生三人确是一支耀眼的《红楼梦》研究团队。
然而,令俞平伯没有想到的是,昨天还行老友之道上门慰问的顾颉刚,今天就变脸投身批判自己的运动中来。顾的女儿顾潮不为乃父讳,在其所编《顾颉刚年谱(增订本)》1954年一章中,她直书谱主:“十一月,参加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之运动。”次页,她又记谱主云:“十二月,参加批判胡适思想之运动。”(同上,第413页、414页)虽是一笔带过,但从这一四十年相交之友一朝相煎的事例中,还是可以想见当时“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是如何地酷烈!以致24年后顾颉刚搬到俞平伯同一个小区居住,两人仍鸡犬相闻往来无多。同为俞、顾老友王伯祥的儿子王湜华回忆过一个细节,说是1979年5月20日中国红学会暨《红楼梦学刊》编委会成立大会前,他用汽车去接俞、顾两老赴会,“同车时,相对所语亦无多。”(王湜华:《俞平伯的后半生》第193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
然而,俞、顾两人毕竟当年“剧谈红楼”(俞平伯语)友情深厚,1981年,俞平伯在顾颉刚逝世一周年时,还是补写了总题为《思往日》,副题为《追怀顾颉刚先生》的五首七绝,其中一首感念逝者1954年惠顾慰问的往事:“悲守穷庐业已荒,悴梨新柿各经霜。灯前有客跫然至,慰我萧寥情意长。”(王湜华:《俞平伯的后半生》第194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
幸好毛泽东信尾写的附言,这才使俞平伯尽管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但还是得到了“团结态度”;也幸好所长是俞平伯的老朋友郑振铎,副所长何其芳又爱惜俞平伯,他才得以继续留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拿薪水。1956年,该所被并入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研究所,俞平伯又被聘为一级研究员的职称。文学所当时的党总支书记王平凡后来说他:“定了职称,就可以到好医院看病,看电影能坐在前排,进出城有车。倘若在其他单位不一定敢给俞先生这样的人评为一级。”(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斗争继续按照毛泽东的战略意图展开,即批判的矛头马上由俞平伯而转向人在大洋彼岸美国的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12月,茅盾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团联席会议上宣布: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讨论会暂时结束,但批判胡适思想却正待开展。随后,中国科学院和中国作家协会连续举行联席会议扩大会,在知识界广泛掀起对胡适思想的大批判。
可是胡适却十分轻松地把大陆对他的批判作为笑谈。他对学生唐德刚说:“他们(指中科院与中国作协——笔者注)组织了一个‘胡适思想批判讨论工作委员会,来领导和推动这个运动。‘批判的内容共有九项(即胡适的哲学、政治、历史、文学、哲学史、文学史、考据学、红楼梦评论等——笔者注);每项另成立一个‘小组分别负责执行。”(《胡适口述自传》第235页,唐德刚译,华文出版社,1989年)胡适还自嘲:越是批我,我的名气就会越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1954年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观点的热潮中,各路评家论者引据的《红楼梦》版本,居然都是胡适当年亲手整理的“亚东本”。
二、毁誉皆胡适
1948年冬,人民解放军百万部队分割包围了北平,与50余万人的傅作义军事集团形成规模空前的对峙。
俞平伯与胡适等一大批学者教授,此刻也都被围困在北平城里。南京国民政府的朱家骅、傅斯年等说服蒋介石,开始紧急实施“抢运学人”的计划。
12月15日,由南京飞来的一架小型飞机,冒着围城解放军炮火的危险,强行着陆北平南苑机场。当天下午,胡适携夫人江冬秀登机离开北平去南京。同机离平赴宁的,还有新当选的国立中央研究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陈寅恪夫妇和两个女儿,陈氏四口此去南京,正好与在彼念中学的二女儿陈小彭会合,一家人能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团聚,真是一桩大幸事。
之前,南京方面来劝多次,都劝说胡适尽早离开北平南下,但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他,均以要举办北大建校50周年校庆为由不肯离去。
时任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系主任的季羡林回忆,“对任何人都是和蔼可亲,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子”的胡适,在国共两党军队枪炮对峙的情势下,还是坚持举行北大历史上这次重要校庆。
适逢北大建校大喜的日子,许多教授都满面春风,聚集在沙滩孓民堂中,举行庆典。记得作为校长的适之先生,满面含笑,做了简短的讲话,只有喜庆的内容,没有愁苦的调子。正在这个时候,城外忽然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大家相互开玩笑说:‘解放军给北大放礼炮哩!简短的仪式完毕后,适之先生就辞别了大家,登上飞机,飞赴南京去了。(季羡林:《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欧阳哲生选编《追忆胡适》第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作为大学者的胡适,即便仓皇出逃,也并非什么书籍资料都不带。据胡适夫人江冬秀对作家谢冰莹回忆,当年胡适长别北京时随身带走了《水经注》研究手稿和清代乾隆甲戌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抄本。
这个抄本,是民国以降《红楼梦》所被发现的最早版本,红学界行话称之为“甲戌本”。1927年被胡适购得后珍藏已历22年,他认为,这是最接近曹雪芹《红楼梦》亲笔的版本。1928年2月,他发表论文《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就是依据这个古抄本为实证材料,进一步坐实他7年前假设《红楼梦》系作者曹雪芹的“自传说”。身处离乱危难中的胡适,匆忙抽身时居然还不忘带上此书,足见《红楼梦》考证研究在他心目中是何等地重要。
胡适逃离北平前,还发生过一个与这部甲戌本相关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之一,就是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他老人家晚年写过《我与胡适先生》的回忆文章,描述过这个故事——
1948年暑假前,北平的时局已经相当危乱。抗战后重新考入燕京大学做“插班生”的周汝昌,受其四哥周祜昌的影响,对《红楼梦》和曹雪芹家世的考证研究感上了兴趣。在与胡适有过一面之缘后,“于是我冒昧向胡适先生提出:请借阅他的珍藏《甲戌本》。这真是一个不知轻重的不情之请。不想没过多久,小说专家孙楷第先生到燕大四楼(即由西校门排下来的第四宿舍,未名湖畔)来找我,递与我一包书,报纸裹着,浓浓的朱笔写着我的姓名与住址。打开看时,竟是《甲戌本》!”周汝昌先生在文中继续叙道:“迤逦已到1949年,北平的和平解放之前,局势很显紧张了,古都文化命运如何,那时议论纷纷,没人敢预卜。我想起《甲戌本》还在我手,担心若有失损,无法补偿,觉得应该归还物主才是道理。于是专程又来到东城东厂胡同一号胡府上,叩门求见。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人,问明是胡公长公子,说明来还书。他说父亲不在,书可交他。我就在门口交付了书,便匆匆告辞了。”(欧阳哲生选编《追忆胡适》第5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六年后的1954年,大陆掀起借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实为清算胡适思想的运动,周汝昌出于自保不得不也追随其中,以致后来人们颇有诟病。实际上,站在他的难处上想就不难理解,试想,在当时那种雷霆万钧的批判高压下,长住“国统区”而没有见识过阶级斗争阵势的人们,能不觳觫自惧吗?有意思的倒是胡适。1953年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出版后不久,周得知:“有人买了一册寄给他(指胡适——笔者注),意在引他批我,他看了,复谢的信件中却说:这是一本好书,请再给我买几本,以备送朋友。而且还特笔点明:周某某‘是我的好学生。”(同上,第53页)
同周汝昌一样,俞平伯也在胡适飞离北平前登门拜访过他。不过周汝昌没见着胡适,俞平伯可是见着的,因为《俞平伯年谱》记载他是起了个大早去的:“12月14日晨,访胡适。次日,胡适等即乘专机南飞。”(孙玉蓉编纂:《俞平伯年谱》第251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
俞平伯为什么起个大早去见胡适,是怕左倾人士看到说他立场不坚定,还是怕重兵压境下的北平有治安乱象会影响自身安全?还有,师生俩都谈了些什么,是思想已经左倾的学生劝老师留下不要走,抑或两人一般性地按师生礼节互道珍重?都无史料可考。在政权更迭前,这一对北大师生兼“新红学派”同道的匆匆长别,相识相知正好满30年的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相见。然而,令俞平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6年后他居然会为老师胡适付出举国挨批的代价!
实事求是地考察俞平伯与胡适的关系,两人其实并非一贯师唱生随,而始终是一种师生兼文友之间“教学相长”的关系。两人既互助,也互评,既互援,也互责,既是师生,又是诤友,得理时都不肯让对方,有情时引为知己。即使是称呼,无论胡适当面还是背后,俞平伯都是“适之”、“适之”地直呼其名,这从他与同学顾颉刚的通信可以看出来。这种师生关系,典型地体现了北京大学所提倡亚里士多德改变业师柏拉图学说所表现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
俞平伯是1915年秋考入国立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求学的。入学第二年,北洋政府聘任蔡元培为北大校长。刚刚留学美国归来的胡适,是1917年9月10日被蔡元培聘为北大文科教授的。当年冬天,俞平伯与同学傅斯年等选定小说为自己的研究科目,担任他们指导老师的,就是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就这样,年长俞平伯9岁的胡适就成了他的老师。受胡适等人影响,18岁的俞平伯在北大热衷创作白话诗,到毕业后,他已经以新体诗创作和研究的成就崭露文坛。1921年初,是为老师的胡适甚至屈尊,委托是为学生的俞平伯帮其删改白话诗集《尝试集》第四版。说起来,上一年(1920年)俞平伯与傅斯年等人一起自费去英国留学,由于恰逢英镑贬值学费不够了,俞、傅都面临窘境。这时候,胡适出面举荐傅斯年使其得到官费资助继续在英留学,而未得到胡适举荐的俞平伯只好背起空空的行囊丧气回国。但此时胡适来托改诗,他并不心存芥蒂。
胡适为了大力推行他“整理国故”和推广白话文的文化主张,利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有“言文合一”的典范意义和有巨大的民间影响,于1921年初开始,把自己“搜寻它们不同的版本,以便于校订出最好的本子来”的想法付诸实施,他与其安徽绩溪同乡、上海亚东图书馆编辑汪原放合作,出版了包括《红楼梦》在内的16种有标点、有分段的面目全新的古代白话小说。3月,他完成了被红学界称为“新红学派”奠基之作的《红楼梦考证》(即胡适整理的《红楼梦》亚东本序言)。
胡适《红楼梦考证》一文的矛头,既直指北大老上司蔡元培所谓《红楼梦》是一部隐射汉民族抗满的“康熙朝政治小说”说,也直指王梦阮提出《红楼梦》“全为清世祖顺治与董鄂妃而作”说,更直指徐柳泉“主张《红楼梦》记的是满族世家公子纳兰性德的事”。胡文提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该书故事是其假书中主人公贾宝玉而自传的“自叙”说。而且胡适还依据俞平伯曾祖父俞樾《小浮梅闲话》里有关《红楼梦》后四十回“俱兰墅所补”的记载,指出这个“兰墅”即为高鹗,是他续写了《红楼梦》后四十回。胡文一出,新旧红学派相争顿成滥觞。
这时候,俞平伯虽然接受了胡适“新红学”观点的影响,但却不肯亦步亦趋。1921年6月30日,他在给顾颉刚的信中,就对胡适引证袁枚《随园诗话》考证随园就是大观园不予苟同,甚至率直地批评道:“适之所做的《考证》现在看来的确是‘七穿八洞了!”(孙玉蓉编:《俞平伯书信集》第123页,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
1922年2月,蔡元培借《石头记索隐》出第六版的机会,发表反诘胡适的文章《〈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这时候,正在杭州城头巷3号舅舅兼岳父许引之家小住的俞平伯,看到后深为不满,便在3月7日的上海《时事新报》上发表《对于〈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的批评》,不揣冒昧地对其就读北大时期的老校长蔡元培进行批评,对老师胡适进行声援。没料到,胡适却并不领情,3月13日,胡收到顾颉刚为俞文叫好的信,当天就在日记里写道:“颉刚此论最痛快。平伯的驳论不很好;中有误点,如云‘宝玉逢魔乃后四十四回内的事(实乃二十五回中的事)。内中只有一段可取。”(孙玉蓉编纂:《俞平伯年谱》第4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
还有一个细节,也可以证明俞平伯在红学研究上并不盲从胡适: 1927年,胡适购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抄本时,曾兴奋地宣布,这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是“雪芹最初的稿本的原样子”。但是俞平伯却并未盲目信从,1931年6月19日,他写下《脂砚斋评〈石头记〉残本跋》,对胡适上述说法提出过疑问。此前,俞平伯还公开宣称自己背反胡适的“自传说”,他早在1925年1月,就发表论文《〈红楼梦辨〉的修正》,公开修正了其首部红学著作《〈红楼梦〉辨》中的观点。
胡适一生追求“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无疑誉满天下,谤满天下。
综观胡适在国共两党斗争时期,似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季羡林在《为胡适说几句话》一文中认为,“在政治方面,众所周知,适之先生是不赞成共产主义的。但是,我们不应忘记,他同样也反对三民主义。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国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就是美国。”“他同共产党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说,他一辈子没有写过批判共产主义的文章,而反对国民党的文章则是写过的。”(欧阳哲生选编:《追忆胡适》第13-14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胡适一直认为,大陆一解放就大规模地批判他,是由于1919年他与共产党人李大钊展开过“问题与主义”的论争。到了晚年,他还这么说:“三十多年过去了,中国共产党也在中国当权了,乃重翻旧案,发动了大规模运动来清算我的思想。”(唐德刚译:《胡适口述自传》218页,华文出版社,1989年)
仅仅是因为一场发生在30多年前北大两个学者之间的笔墨论争而引发了1954年一场“大规模运动”吗?看来胡适始终低估了自己在大陆的广泛影响。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一书,曾点明毛泽东清算胡适“思想”的真实意图:“1954年,毛泽东从支持两位青年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判文章开始,又领导发动了一场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广泛批判。胡适是五四运动以后思想文化领域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影响最大的一位,这次批判提出的问题,不仅是如何评价和研究《红楼梦》这部古典文学名著,而且是要从哲学、文学、史学、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后最有影响的一派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进行一番清理和批评。”
批判运动持续深入,面对与日升级的口诛笔伐,作为批判“靶心”的俞平伯,为胡适扛了五个月后终于扛不住了。在《文艺报》1955年第5期上,他终于发表了检讨文章《坚决与反动的胡适思想划清界限——关于有关个人〈红楼梦〉研究的初步检讨》:
我在学术思想上并没有跟胡适划清界限。胡适本来是拿“脂评”当宝贝来迷惑青年读者的。我的过信“脂评”无形中又做了胡适的俘虏,传播了他的“自传说”。说到我的封建趣味,非但不妨碍资产阶级唯心论,两个杂糅在一起,反而帮助它发展了。至于结论的或此或彼,并不能因而推论我与胡适有什么不同,正可以用来说明实验主义的研究方法绝不可能认识客观的真理,只能得到一些主观的解释。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事实上只是替自己先肯定了一个主观的假设,然后多方面地企图去说明它。“小心”二字是自欺欺人的话,“大胆”倒是实供。证据变成了奴役,呼之使来,呵之即去,岂能不服从主观的假设?“小心求证”事实上是任随自己惬意地“选择证据”。作为深受实验主义毒害的典型者之一,我愿意陈述。(欧阳健、曲沐、吴国柱著:《红学百年风云录》第296-297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
俞文很长,恕不全文照引,但涉及胡适的,就上述所引这段。
当年身负重压的俞平伯,写这篇文章是花了相当大的工夫的,此文与其说是一篇政治检讨,不如说是一篇学术论文。时过60年,今天细细品味,俞平伯的这篇检讨是很有智慧的。他明知自己是代胡适受过,却依然不愿将其落石下井以解脱自己;即使文中难免有的“批判胡适”的文字,但锋芒仍对准自己的“学术思想”。
俞平伯能够过关吗?
三、胡风落黄雀
1949年7月1日,北平预报会下大雨。黄昏,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28周年集会照常在先农坛体育场举行。这是党领导人民军队解放大部分国土即将建立新中国前夕的一次重要集会,也是开国大典前的一次群众集会预演。北平3万多干部、军人、学生和市民参加,毛泽东、朱德等中共领导人出席并讲话。
俞平伯冒雨参加了这次集会。他是作为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的代表参会的。“他听了领导同志们的讲话后,无比地兴奋,觉得五四的精神,现在落到了实际。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做了新诗《七月一日红旗的雨》,确信‘大时代真快到了。”(俞润民、陈煦著:《德清俞氏》第216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
俞平伯这首新体长诗,他在第一次文代会上热情朗诵过,以代替自己的发言。7月11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了该诗:
……
暴雨才过,
大会初开,
万口欢呼,
万人如海。
主席台上的扩音器,
把这盛大狂欢的晚会,
指挥到轻松如意。
仿佛在一间屋子里
开小组会议。
都来听听这二十八年奋斗史吧!
可歌可泣。
怎么样从艰危里锻炼出坚贞,
怎么样从苦难里孕育出光明,
我们不久将亲眼看到,
这中华人民新国的诞生。
……
(《俞平伯诗全编》第331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
无独有偶,胡风也冒雨参加了这次盛大的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28周年群众性集会。来自上海的胡风同来自北平的俞平伯一样,也是第一次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代表。躬逢其盛,作为一个长期从事革命文艺运动的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和诗人,岂能不为无产阶级政党已经夺取全国革命胜利、并且即将建立新中国而欢呼?
与俞平伯一样,作为久负盛名的诗人胡风也激情洋溢创作了诗歌,这就是其诗歌创作生涯中最著名的一部政治抒情长诗《时间开始了》,其中的第一乐篇《欢乐颂》也被《人民日报》登载,是1949年11月20日的该报上 。不久,胡风将这个乐篇与随后接连写下的《光荣赞》、《青春曲》、《英雄谱》、《胜利颂》四个乐篇,合为一部政治抒情长诗《时间开始了》,交海燕书店和天下图书公司分别出版。
俞平伯与胡风同为从国民党统治区挣扎生存下来的著名文艺家,前者在北京大学当教授,后者在上海从事文艺理论研究和创办文学杂志。在整个民国时期,两人没有什么交集。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1954年批判俞平伯、1955年批判胡风——新中国成立后文艺界的两场运动使两人先后接踵跌入劫难的“深渊”。从某种程度上说来,俞平伯批判运动的止息,正是由于胡风批判运动的开展并逐步升级。
就当时而言,发动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进而批判胡适思想体系,与胡风并不牵涉。然而巧的是,在批俞、胡的“前夜”,也就是1954年3月开始,胡风在路翎、徐放、谢韬、绿原等文友的支持、协助和参与下,花了3个多月时间,写成了一份27万多字
的《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俗称“三十万言书”)向中共中央反映文艺界存在的问题。
《报告》交出后,胡风一直在静静地等待中央的回音。到了10月下旬,他突然看到《人民日报》上连续发出钟洛《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李希凡、蓝翎《走什么样的路——再评俞平伯先生关于〈红楼梦〉研究的错误观点》,袁水拍《质问〈文艺报〉编者》等一系列文章,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中央对他“三十万言书”的回应。“一定是他的报告起了作用,打开了缺口,现在中央开始重视文艺了,这将使文艺,尤其是创作方面有了一个新的转机……”(梅志:《胡风传》第663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从10月31日到12月8日,围绕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上的资产阶级唯心论,以及《文艺报》压制年轻“小人物”的错误,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主席团连续召开了8次扩大的联席会议,由于“扩大”,有两百来人到会出席,郭沫若、茅盾、周扬、老舍、丁玲、冯雪峰、邵荃麟、黄药眠、钟敬文、刘白羽等文艺界领导人,还有老中青作家、评论家等参加了会议。
会上,俞平伯作为当事人逃不掉要发言。他简要地说明了《〈红楼梦〉简论》和《〈红楼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两篇文章的写作情况,诚恳地表示:“这次的批评是从我的《红楼梦》研究而引起的:对我说来自不能不感到痛苦,因为我曾是错误思想的传播者,我应该对过去的坏影响负责。”俞平伯没有推出胡适以解脱自己,有锋芒的话都对准自我。
作为中国作协常委,胡风自然也在与会人员之列。在10月31日的第一次会议上,胡风没有发言,只是专注地听取别人的发言。
当天会议结束,胡风回到家里,朋友们来看他,有人鼓动胡风在接下去的会议上还是要发言,出一口他和“七月派”作家自1950年以来屡被《文艺报》批判压制的恶气。但胡风说,反正他“三十万言书”上都说过了,其中第二部分“关于几个理论性问题的说明材料”里,在谈到“民族形式”问题时,就批评过俞平伯“保持了浓厚的旧诗词的影响”,批评胡适“不能反映出民族的血肉的真实”,如今开这样的会就是中央对他上书引起重视的明证,何必他再到会上说?
由于朋友一再鼓动,“有一位友人对他说,你不发言,将来要受中央责备的,你自己提了意见,现在中央打开了缺口,你不去斗争,未必要中央替你斗争么?这话触动了胡风,他不能再沉默了。”(同上,633页)
在11月7日举行的第二次会议上,胡风终于发言。开始他还只谈了一般性的问题,对冯雪峰也主要表示了惋惜的意思,说他怎么能被自己一向反对的市侩气所驱使,看不起“小人物”呢?当话锋转到他的密友阿垅、路翎、鲁藜等作家,作为“小人物”也受到《文艺报》的压制和围攻时,他怒不可遏了。他指责《文艺报》是向资产阶级投降,基本上是“从庸俗社会学的思想态度和思想方法出发”来臧否作品,“被这种庸俗社会学所武装,批评家就‘自我膨胀起来,不把作家当成战友或劳动者同志看待,有时候以政治教师的面目出现,有时候以技巧教师的面目出现,当然,最厉害的是以下判决词的法官面目出现。总之,是要你按照他的公式,按照他的法则去写”,直至“采取了把作品简单地划分阶级成分的方式,这一划就把作家划得不能动了……”(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第217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
10日继续开会,胡风又补充了7日的发言内容,依然是情绪激动、锋芒刺人。
当天下午,受压得太过愤懑的路翎,也以作协理事的身份呼应了胡风的发言。他在近4万字的长篇发言中,详细介绍了自己这几年受到粗暴对待的事实:给青年艺术剧院的几个剧本如何一次次被压制,得不到上演的机会;写抗美援朝的小说又如何受到许多不应有的指责和围攻,以此证明文艺批评家们“充满了‘左的激情”,“是以‘立法者的姿态来说话”,“在作品的任何词句、任何形容词里都可以找出‘资产阶级以至‘反抗祖国的罪名来”,从而“严重地摧残着文学创作的生机……”。
胡风的发言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鸣,路翎的遭遇也博得许多同情。一时间,会议形势似乎对胡风有利,他与朋友们情绪高涨。甚至人在天津的阿垅也赶来北京参加了会议,他在发言中重提了《人民日报》对他的批评并进行了反驳。
可惜胡风和他“七月派”作家朋友真是错误估计了两主席团联席会议扩大会的用意。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根据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的意思确定的,即针对俞平伯和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以及《文艺报》和冯雪峰压制新生力量的做法发起广泛的批判运动,从而强力推进文艺界知识分子、尤其是来自国统区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基本上也来自国统区的胡风和他的“七月派”作家的这些发言,无疑干扰了会议大方向。
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两个主席团系列会议的与会者们可能没有想到,作为群众团体内部的会议,却被最高领袖密切关注着。时任《文艺报》常务编委的康濯后来回忆:“我记得是在1954年11月,文联、作协主席团会议结束前后,大约是我列席作协党组会讨论周扬同志在两主席团会议最后的讲话稿时,听周扬同志谈到,胡风的两次发言引起了毛主席的注意,他还具体了解了此事,并由此而注意到了‘三十万言上书,已经开始在看胡风的上书了,即毛泽东是1954年11月开始阅读胡风上书,并于12月批示发表、讨论、批判。这就合情合理,同批《红楼梦研究》和《文艺报》显然没有联系。”(康濯:《〈文艺报〉与胡风冤案》,牛汉、邓九平主编《六月雪——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第90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
康濯的这段回忆,证实了胡风事件事先并未纳入俞平伯批判“部署”中去,它仅仅紧接着批俞运动而发生。
12月8日,在两主席团联席会议扩大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上,周扬发表了著名长篇讲话《我们必须战斗》。他依旧紧扣贯彻毛泽东《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精神的会议主题,而并非后来胡风冤案研究者所传说的是专门为反击胡风的。“他指出:‘俞平伯先生是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在《红楼梦》研究方面的一个代表者,胡适‘是中国资产阶级思想的最主要的、集中是代表者,他涉猎的方面包括文学、哲学、历史、语言各个方面。而他从美国资产阶级贩卖来的唯心论实用主义哲学则是他的思想的根本,‘它在人民和知识分子的头脑中还占有很大的地盘。不能设想,不经过马克思主义在各个具体问题上的彻底批判,唯心论思想可以自然消灭。因此,全面地、彻底地揭露和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的唯心论,就是当前马克思主义者十分重要的战斗任务。他肯定‘李希凡、蓝翎两同志对俞平伯的生气勃勃的、战斗的批评,在反对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中资产阶级唯心论思想的斗争中起了先锋的作用。”(王湜华:《俞平伯的后半生》第12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
周扬在这篇讲话中,确实也专门讲了“胡风先生的观点和我们的观点之间的分歧”,他严厉指责胡风:“假批评《文艺报》和庸俗社会学之名,把关于文学的许多真正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一律称之为庸俗社会学而加以否定。……表面看来,在反对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投降主义的问题上,在反对对新生力量的压制态度上,胡风先生是和我们一致的,而且特别地慷慨激昂,但是谁要是看看这个外表的背后,就可以看到,胡风先生的计划却是借此解除马克思主义的武装。”(《新华月报》1955年1月号第278-280页)
两主席团系列会议结束后,胡风听说《文艺报》要刊登他的“三十万言书”以组织讨论和批判,1955年1月14日,他急忙找到周扬,要求不要发表或者让他修改后再发表,如果一定要发表,他希望在卷首附一声明。周扬书面汇报毛泽东和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后,次日,两领导人就分别作出批语。毛泽东批语如下:
(一)这样的声明不能登载;(二)应对胡风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反党反人民的文艺思想进行彻底批判,不要让他逃到小资产阶级观点里躲藏起来。
毛泽东 一月十五日
(康濯:《〈文艺报〉与胡风冤案》,牛汉、邓九平主编《六月雪——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第86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
1月21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向中央提出《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全盘否定了胡风上交的“三十万言书”,说他是很有系统地、坚决地宣传他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和反党反人民的文艺思想。4月13日,40年代得到过胡风扶植、1952年曾对胡风“反戈一击”的舒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胡风文艺思想反党反人民的实质》一文,他甚至还拿出了40年代胡风写给他的私人信件来佐证。于是乎,达摩克利斯剑一下高悬胡风头上!
然而,周扬他们还是克制的。康濯回忆:“当时我们的打算是发了舒芜材料和胡风检讨以后,再搞一两期发几篇对胡风检讨提意见的文章,然后结束这场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这个意见并已得到周扬同志同意。”他具体说道:“《文艺报》发表舒芜的材料,用的题目是《关于胡风小集团的一些材料》,并在胡风《我的自我批判》的前面加了一个编者按。这个编者按是我写的,事先征求了周扬、默涵等同志的意见。”(同上,68页)他特别提到:由于年代已久,这篇编者按已经找不到,他记得自己写了大约四五百字,“肯定”写了如下五条内容:
一、胡风的问题按语中仍然认为是文艺思想和思想作风问题,就是说还是人民内部问题。二、按语中肯定了胡风自我批判中的进步。三、认为胡风的检讨仍然不够,有一些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实质问题还没有接触到。四、宗派小集团的问题严重,这只要对比舒芜的材料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惜这一重要问题胡风认识很不够,而这当然极大地限制了他认识文艺思想的错误。五、希望胡风继续听取批评意见,并检查改正。
(同上,第69页)
当时,周扬看了这一期《文艺报》清样后,在康濯打去催回清样的电话里说:“我考虑批判胡风是毛主席交下来的任务,因此我想,胡风的检讨和舒芜的材料还是要送主席看一看才好。”(同上,第69页)
当康濯看到周扬转交毛泽东退回的清样后,他就“有些发懵”(康濯语),因为情况大变了!他翻着清样发现:“第二页就是主席另外写的那个八百字的编者按。再后面是胡风《我的自我批判》,文前我那个按语,主席画了个框框,中间打了个大叉。最后是舒芜的材料,毛主席把这个材料的题目改了,原题《关于胡风小集团的一些材料》,改成了《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同上,第71页)上述《文艺报》的清样,变成了5月13日《人民日报》刊登的内容。
梅志追忆了胡风看到《人民日报》后的那个揪心的晚上:“胡风握住妻子的手,几乎要哭出来似的说,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不得了啊,这要害多少人啊,真想一了百了!梅志也坚决应了一句,什刹海又没有盖子!他想起前几天什刹海面曾浮起过一对双双拥抱的尸体,心里一沉。最后,还是决定,‘不,我们不能这样,这样做等于是逃避责任,到头来反落得一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罪责。我们要挺下去,要活下去,但这真难啊……两人叹息着落下了眼泪。想到家中的老小,他们也下不了这狠心。”(梅志:《胡风传》第642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胆战心惊的时刻终于到来了!5月16日中午,胡风被捕了。接着,他夫人梅志也被抓去审问。
有资料表明:“全国对胡风集团的清查中,共触及2100余人,其中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第201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例如,40年代在上海文坛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苏青,仅仅因为与胡风关系亲密的学者贾植芳通过几封信,就被当成“胡风分子”抓进去坐了一年半牢,以后,她便湮灭文坛而无声息了。
四、乐天不忧惧
胡风被捕10天后,与其同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的俞平伯,坐上北京开往杭州的火车,开始了回浙江选区的代表视察之旅。
在火车行驶的途中,俞平伯与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署长胡愈之代表谈起了胡风。可惜《俞平伯年谱》对这天的记载太过简单:“5月26日,在火车中,与胡愈之谈胡风事。”这让人无法畅想俞平伯对胡愈之“谈胡风事”都谈了些什么,是气愤自己一直以来遭到胡风鄙视,还是庆幸自己有惊无险?反正他当时尚且不知道,是领袖在批判他的信尾附了一言才让他避免了缧绁之苦。
事实上,“胡风反革命集团”开始批判和清理时,报刊杂志基本停止了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判,人们批判的火力一下全转向批判胡风文艺思想以及胡风分子上去了。俞平伯得以“偷安”一时。
然而,到1955年9月,俞平伯忽然看到新出版的第18期《文艺报》有篇题为《友谊的访问》的报道称:“外国朋友最关心的问题,是关于《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思想的批判及对胡适和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和斗争。……黄药眠、杨朔、蓝翎等向朝鲜作家……介绍了对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唯心主义思想的批判以及对胡适的反动文学观点的斗争的情况。”(孙玉蓉编纂:《俞平伯年谱》第294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原来,批判自己的风头还没过去啊!联想到胡风的遭遇,俞平伯觳觫不已。
困境中,俞平伯脑畔闪出四个大字:“乐、知、闲、拙。”这四个大字,语出他苏州老宅曲园内一座厅堂的堂名。
1874年,移居苏州的俞平伯曾祖父俞樾,买下了马医科巷一块5亩宅地,在亲人和朋友的资助下营建曲园。该园最负盛名的不是园林而是两座厅堂——“春在堂”和“乐知堂”。“春在堂”是俞樾为纪念自己1851年进士及第后,复试以“花落春仍在”一诗博得主考官曾国藩赏识,堂匾也由他请曾文正公亲书;而“乐知堂”的堂名,俞樾《曲园记》里称是“取《周易》乐知天命之义”,堂匾是他请清同治朝兵部侍郎彭玉麟所书。
作为重孙,俞平伯是在乐知堂出生的,他从堂匾而“得八字云:乐天、知命、安闲、养拙。引申为二十字:乐天不忧惧,知命不妄想,安闲啬心神,养拙慎言行,缩之为四字:乐知闲拙。”(孙玉蓉编纂:《俞平伯年谱》第458-459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乐知闲拙”实际上是一种文人智慧,能对策人苦乐顺逆的各种境遇。凭藉此,俞平伯后来度过了“反右”、“文革”的危机。
1979年初,在文化部副部长贺敬之等支持下,北京的一些红学家和高校的专家教授,张罗着筹创中国红学会和《红楼梦学刊》, 5月20日,新成立的中国红学会假座北京四川饭店举行《红楼梦学刊》创刊座谈会,在贺敬之的力邀下,自从四年前出席周恩来邀请的国庆招待会后不久就中风的俞平伯,终于也来躬逢其盛。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蔡义江作为新版《红楼梦》的注释组组长,也出席了这次红学界大聚会。20年后他撰文回忆:
会上,许多人都讲了话,俞老的发言内容,我已不复记忆了,但他情绪很好,中午会餐时,他与李希凡同志同桌挨着坐,两人彼此站起来举杯祝酒的情景我还有清晰的印象。当时,在宴席上也有香港《文汇报》驻京记者,所以很快地在香港的报纸上就大登特登俞平伯与李希凡互相敬酒的消息。因为这一举动标志着在四分之一世纪前的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搞大规模政治运动的历史一页已经翻过去了。红学界出现新的团结气象令大家都感到万分欣慰。(蔡义江:《我所认识的俞平伯》,《联谊报》1999年11月5日第3版)
可能是那次聚会长了俞平伯的豪气。1981年8月10日《新观察》半月刊第15期发表乐齐写的访问记《休言老去诗情减》,文中俞平伯不仅接受了采访而且还第一次公开谈了对1954年《红楼梦》研究批判事件的看法:
“有什么谈的?我犯过错误。毛主席批评了我。文艺界批评了我。我的问题谁都知道。事情就是这样。”
当我敲开俞平伯先生家的大门,说明来意之后,立刻得到了这样开门见山的回答。……
“说我是红楼梦研究权威,这实在有点名不符实,”俞老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么小小的书,在三十年以后,竟然会引起如此一场轩然大波。而我自己,处于这场风暴的旋涡,也被推上了所谓红学权威的宝座。”
……
“那次运动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过了头。”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批判。老诗人(俞平伯)说。“我的书写于1922年,确实是跟着胡适的‘自传说跑。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共产党,不知道社会主义,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显然地激昂起来,不愿再往下说。……
1986年1月20日,是俞平伯生命中的又一重要日子: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为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65周年举行庆祝会。会上,中国社会社学院院长胡绳的致词,实际是代表官方为俞平伯作了平反。胡绳说:
俞平伯先生是一位有学术贡献的爱国者。他早年积极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是白话新体诗最早的作者之一,也是有独特风格的散文家。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包括对小说、戏曲、诗词的研究,都有许多有价值的、为学术界重视的成果。俞平伯先生在全国解放前夕,积极参加进步的民主运动。从此,对党是一贯亲近和拥护的。他在全国解放前28年和新中国成立那一年起的37年中,在任何环境里孜孜不倦地从事对人民有益的学术活动和文艺活动,这种精神是值得敬佩的。……1954年下半年因《红楼梦》研究而对他进行政治性的围攻,是不正确的。这种做法不符合党对学术艺术所应采取的“双百”方针。(俞润民、陈煦:《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第28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
萧乾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貌似幽默却不失沉重的话:“我小时年下玩一种叫‘耗子屎的花炮,点着之后,往地下一放,它就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地乱窜,这股邪火不定冲到哪儿才熄灭。50年代的政治运动常使我想到那种花炮,只不过那不是好玩的把戏,却会给被冲到的人带来惨重的不幸。”(萧乾:《萧乾自白》,《名士自白——我在文革中》上册第189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9年)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批判事件过去已经六十年了。先生已于1990年10月15日去世,第二天被火化,正好是《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发出56周年。
六十年一甲子,中国民间有六十年改弦更张、万象更新的说法。但愿六十年前俞平伯遭逢的政治灾难一去不复回,华夏国人永远“乐天不忧惧”,该多好……
【责任编辑 张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