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

2014-06-20 20:10徐小斌
江南 2014年3期

徐小斌

那时候太年轻了。她想。

现在老了,总想年轻时样样好,但那时并没觉得好啊。

你在黑龙江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孙女问。

孙女七岁,正是美好可爱的时候,穿得花团锦簇一般。生于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孩子,会不会弱智?

可是什么叫弱智啊?那时候的她,那时候的她们,按照现在的标准,不都是弱智吗?

那时候太年轻,太年轻了。单纯到心无杂念,即便如此,还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连一闪念都不放过,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

十六岁的女孩在烈日下锄地。谁说东北永远是寒冷?她在的这个叫做大山屯的地方,冬天虽然冷到零下四十七八度,可夏天的太阳一点儿不含糊。当地人管夏锄叫“铲地”。那根大锄头,有她两个身高。绰号大爬犁的连长在夏锄动员会上说:“我们的口号是大雨小干,小雨大干,不下雨拼命干!”她身旁的阿眉小声嘀咕了一句:“哼,大晴天累死了算!”她忍不住咯咯一笑。

“谁?!刚才谁笑?!给我出列!”大爬犁被太阳晒黑的脸十分狰狞。

她正在犹豫,被什么人在身后轻推一掌。顿时暴露在全连二百个知青的目光中。

她其实还没满十六岁。皮肤薄得就像包羊羮的那种薄纸,白,半透明,一双占面部比例太大的眼睛,好像一整块深不见底的黑水晶,小鼻子小嘴分明还停留在儿童期。如以往一样,在最难堪的时刻,她的脑子里又出现幻觉——大爬犁变成了一个红皮肤长着满身狮毛的亚力安人,站在那里口沫横飞兀自咆哮,下面全是举着盾牌的兵士,似乎那些吐沫一喷出来便可化作无数铁钉。

大爬犁没有再搭理她,接着训话。大爬犁说8号地的每根垅长14里,“一人儿一天包一根垅,包到头儿!谁也不许接谁!过去俺们连有这种情况,这给某些同志造成了一种依赖性!都吃一样儿的大子饭,咋不能干一样的活哩!……到不了北河套,哭也得给我哭出来!”——北河套是那14里的终点。

如果说那五年记忆中还有什么亮点,无疑便是北河套了。

北河套美,美得奇幻。最美的是那些水泡子,碧蓝碧蓝,深不可测。听说外连有女知青晚归,迷糊了,看见那么美的水泡子就跳下去,本意是想洗个澡,但跳下去就没影儿了,只看见咕嘟嘟冒了一串儿水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了这个故事她就暗想:这水泡子下边一定住着水妖。水妖,嘀嘀嗒嗒披着薄纱水母般的披风,生着灰色的脸,鲜艳红唇,碧绿眼睛。她心里关于水妖的形象不知如何来的,肯定不是从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里来的,那时的童话书,没有那么鲜艳的颜色。

在一个暗夜里,或许可以遇见水妖,她想。

毒太阳正当头,她全身的衣裳都湿得贴到身上,可以拧得出水。

每一锄下去都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渐渐地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身体,肉体变成了机器。让一具柔软的肉体变成机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少女的肉体是上帝最宠溺的造物。细细想想吧!那样优美得无可名状的曲线,恰似造型最美的长颈花瓶,让一个花瓶颈子一般的细腰,不断地起起落落劳碌繁忙,最后重得像石头,硬得像铁,腰就不再是花瓶颈子,而要变成水桶,变成“柳罐儿”(东北打水的器皿),才能经得起那样的重。

可她那时,腰围才一尺六寸,堪称杨柳细腰。冬天漫长穿着棉大衣也就罢了,现在只穿了一件衬衫,又被汗水塌住了,那种美丽的少女曲线毕现,就特别打眼了。

第一个注意到她身材的是排长陈段喜。陈段喜是天津老知青,瘦,干瘪。永远是一种暴露前额的发型。前额宽大,有一根横纹贯穿。一双眼睛略有点对,常常透出一种冷峻,仿佛“阶级敌人”无处不在似的。如今这双略有点“对”的冷峻的眼睛,长久地盯在她身上了,然而她却浑然不觉。

只能怪她太愚钝。——陈段喜不是没有预警过。前些时陈排长段喜专门找她谈了一次心,指出她有“骄娇二气”。“骄娇二气”这个词在当时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中很重的词了。并且陈排长说了“知道你郑小米是资本家出身”这样的话。当时她一怔,申辩说:“我爸是教书的。”但是这句话很快淹没在陈排长压抑着怒气的指责之中。很明显陈段喜同志并不想与这个看起来娇弱可人的女孩交流。她长成这样,本身就已经得罪铁姑娘式的陈排长了。

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地啊!她终于扬起酸痛的颈子,望着遥远的十几里外的远方——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了,她知道,她被全连的人甩到了最后,中饭,又吃不上了——夏锄时节是连里派老牛车送饭,饭送到人群集中的地方。由于头几年遇到十年未遇的特大涝灾,收上来的麦子都被水泡过的,发了芽。发芽的麦子碾成的面粉蒸成馒头是黑而黏的。不是像年糕那样的黏,而是一种让人恶心的黏,一句话,不是饿极了的人,是一口也吃不下去的。

她早饭吃了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咸菜是阿眉给她的。阿眉睡她旁边,算是最近的人了。全排两张大通铺,每张铺睡十九个人,一共是三十八个姑娘。睡起来比肩接踵,头碰头,脚对脚,翻个身不容易。她要了最靠里边的位置,原以为相对有安全感,谁知最可怕的便是这个地方——因有个大凹槽权且冒充壁橱,全排人的箱包都堆在那里,久了,便能听见里面咯吱吱的声音。常常,一清早会有人发出尖叫,昨儿忘倒的洗脚水里,泡着一两只硕大如犬一般的肥耗子!

她便每天都睡不着。冬天,会有天花板的冰凌砸在她的脸上,生疼生疼。细小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外面是极其恐怖的大风雪的呼啸,可这一切的声响,盖不住她最细脆的神经末梢能听到的、来自“壁橱”里“咯吱吱”的声音,她觉得全身的毛孔不断张大又缩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幻觉中似乎一只老耗子精从“壁橱”里蓦然窜出,飞也似的踏着每一个女孩娇嫩的脸昂然走过,尖利的小脚尖儿细过现在最细的高跟儿,仿佛还露出白生生的鼠牙回眸一笑,十分狰狞。

白天不吃饭,夜里睡不着,她瘦得像一支小扫帚苗儿,虽说风吹就倒,可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多年之后她依然诧异自己的生命力。其实所谓生命力,不过是一些神秘的液体在体内悄悄流动,虽说是悄悄的,可也是相当勇敢的、莽撞的、不顾一切的。

可在那时,她觉得身体里那些莽撞的,似乎时时要冲出来的液体充满了罪恶感。来了半年多了,她没跟男生排的人说过一句话,连每月三百二十大毛的工资,也都由别人代领。漫长的冬天,她总是戴着一顶巨大的驼绒帽子,那顶帽子大到盖住了她半张脸。持枪排的男生因为离她们最近,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从没听见她说话,打饭的时候只能看见她的下巴颏儿,那个下巴颏儿比别人要白,是没有血色的苍白。现在终于看见她的脸了,看见她那儿童比例的五官,还有占了一半脸的大眼睛,活像当时的洋娃娃,特别是,无论她的目光如何躲闪,那黑扇子般美丽的长睫毛是藏也藏不住的。于是持枪排的男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少先队”。他们叫她少先队的时候,俨然觉得自己已经是“共青团”了。

那时候,别看是个禁锢的年代,其实男生们常常议论女生。特别是,在那个黑灰蓝绿的时代里,有一点点特殊的女生。

只有一个男生例外,他绝不议论女生,而且永远会出面制止议论。

他叫任宇,持枪排排长。

持枪排也就是一排,自然是全连最拔尖儿的。出身好,表现好,根红苗正。

而任宇,还远不仅仅如此。他能负重跑3000米,穿越30米铁丝网来回十次,越野行军、野外生存、率领全排突围反突围,最厉害的是,他是全师顶尖的神枪手,可以说是弹无虚发。这一切让他在男生里享有崇高威信。而女生们,更是远远地把倾慕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当然,按照连领导的说法,他也有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护犊子”。凡他排里的人,都是他的兄弟,有毛病没毛病的,他一律护着,天大的事,他私下找谈心,绝不允许连里批评他的弟兄们。连长指导员私下交换意见:“这不是江湖气是什么?”可当着他面儿竟不敢说。这当然是因为,他们在好多方面要仰仗他为连里办事儿争面子呢。

公元1969年的冬天,黑龙江大雪封山,冰天雪地。到处都是一片战备的狂热。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准备打仗”这些让人惊心的大标语,写在了连队的土墙上。动员会开了几次。几乎每个人都相信战争就在今冬明春打响,何况,这里距离“苏修”的领地,只隔着一条乌苏里江。

“同志们,我们刚刚获悉苏修空投特务已在附近着陆。”大爬犁的声音在朔风里飘响:“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抓住外国特务,保卫祖国边疆!……现在,目标,九号地,跑步前进!”

她全身的弦儿都绷紧了。苏修特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矇眬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从小就受到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在起作用了!一股热血在心头萌动。她拼命地跑,不断用笨拙的大棉手套揩去挡住视线的白色冰霜。狂风奋力地掀起厚厚的积雪,然后把它们扬向整个世界。塞满乌拉草的棉胶鞋踏出一个个黑洞洞的大脚印,然后,又迅速被大雪淹没了。

突然,脚下一滑,她忽悠一下落下去。是个松软的大雪坑。还没来得及出声,暴风雪就没过了她的胸口。她拼命抓住一根老树的枯枝。

“卧倒!”狂风刮来断断续续的口令。

她仰起头,看到夜空中并排驰过三发照明弹。

“喂,已经喊继续前进了,你怎么还不起来?要冻僵了!”

一个高高的黑影,一步窜到眼前。压低的栽绒帽子下面,是一双英气逼人的黑眼睛。

一股热流一下子窜到胸口,竟然没碰上他伸过来的手,她就从雪堆里钻出来了。她知道这是一排长,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他的眼睛。是的,只有眼睛,因为大家都戴着帽子和口罩。四目对视,只有刹那,可能连刹那也没有,因为她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就移开了眼睛。

东北的大烟儿泡真叫冷啊!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严寒。仿佛五脏六腑都冻得凝结在一起,连语言动作也冻僵了似的变得缓慢。前几天,气温竟低达零下52度!就连最不把老天爷放在眼里的大爬犁也下令停工一天。这天凡是外出的人脸上都冻起了大泡。戴口罩的就更惨了。一揭口罩,竟生生能揭下一层皮!几天后,化脓流水,奇痒难熬,不少人脸上都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

“喂,是一排长吗?”她看到一个黑影挡住去路,听声音正是大爬犁。

“是我。什么事?”

“你马上集合男知青,到连部开批判会!”

“?!”

“快!刚才你们一班的向辉把我给打了!这件事性质严重,要马上处理!”

“向辉?不可能!到底为什么?”

“今晚是连里布置的军事演习,事先没通知各排,目的是考验大家。我化装成苏修特务蹲在9号地桥墩子底下,没想到你们一排那帮愣小子,妈了

巴子的!杨华上来就把我给扭住了!向辉左右开弓,打了我好几个大嘴巴子!……依我看,这是向辉搞阶级报复!是报我上回抓他偷听敌台的仇呢!……谁不知他爹是驻外大使?哼,里通外国……”

“连长,你这么讲毫无根据!我敢保证,向辉肯定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是出于对苏修特务的义愤,这可以理解……”

“任宇同志,你不要总是袒护你们北京知青,你……”

“这根本不是什么袒护!连长我认为你应当有点涵养,为这件事开批判会,只能降低连干部的威信……”

“那……他就白打我了?”大爬犁像刚遛完场的马似的呼呼直喘粗气。

“你就当他是打苏修特务呗!”他竟爽然笑起来,“反正开批判会我们排不参加……”

任宇的声音在风雪里飘飘摇摇传进她的耳朵,她竟然差点笑出声来,竟然有了一种久违的周身通泰的喜悦。

前面,有人在漫天风雪中唱起《兵团战士之歌》。“沿着田野,沿着群山,铸起那钢铁的战线,英雄的队伍阔步向前,去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啊,光荣的生产兵团,英雄的生产兵团,当年开发过南泥湾,革命传统代代传。一手持枪去战斗,一手握镐来生产,永远战斗在反修的最前线,战斗在反修的最前线……”

烈日下,旷野无人,孑然一身——大部队已经把她落下很远很远了。

她瞭望四周确保无人,才敢把自己汗湿的外衣脱下来,拧了一把,又一把,拧出来的汗水足有小半盆,谁信?拧干了穿在身上,风一吹,她竟打了个寒噤,这时才突然察觉——原来晌午已经过去了,云彩慢慢变灰了,远处似乎有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唿哨声。时光回溯四十余年,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画面:广阔无垠的黑土地上空是一股浓灰的云,巨大无垠的空间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荷锄站立,湿透的衣裳铠甲般包裹着她,一双迷茫的儿童式的大眼睛眺望着远处——那是她需要达到却永远也达不到的终点。

女孩是水做的,她的汁液随着汗水快流光了,流光了就会变成一个干枯的小人儿。连队是仁慈的,每隔一里地就放了一个大水缸。她看到前面的水缸就扑了过去。水缸是躺倒着的,先行者们已经喝光了里面的水,她趴下去,像条小狗似的钻进水缸里,水缸里还剩了一点点水,主要是泥沙。她一口气把剩水喝完,和着泥沙。

生命真是顽强,怎么样都能活下去。冬天,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寒风呼啸,天花板上全是一米多长的冰凌,可是没有煤烧。团部下文件说因为北安那边只运送战备物资,没有闲车送煤。总不能眼睁睁地冻死,就有聪明人想了个办法——去雪地里刨豆秸——那些秋收之后剩在田里的豆秸救了他们的命。他们的年纪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岁,就是她,她刚刚在去冬来了初潮,可是陈排长决不因了这个而对她有一点点姑息纵容。陈排长永远用疑惑的斗鸡眼盯着她,随时准备监督她、揭发她、批判她!当时是十一月,十一月的天气,大山屯儿已经冰封雪飘了。陈排长说,今天的任务是下冰河捞麻。全体女生都要下,大家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她因为害怕,扯了陈排长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说了自己的特殊情况。陈排长的嘴角立即浮起不屑的冷笑:“全排十来个人都来例假,就你金贵?!”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那么大,简直可以说是大喊大叫,她羞得无地自容,仿佛内心最见不得人的秘密被人窥破,半晌无法抬头,那次下冰河的结果便是,她的初潮被憋回去了,从那时起再也没来。她心里害怕,但又因害羞不敢对任何人启齿,包括离她最近的朋友阿眉。她只是觉得,每月有那么几天,小腹涨痛得几乎无法忍受,疼得实在受不了,她便冒着风雪跑到离宿舍最远的8号地,放声嘶喊。

不过她从来不哭。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在许多年后的聚会上,当年的女生排——现在的老太太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从没见她哭过。她们现在说这话,满怀对她的钦佩。但在当时,她从不掉泪也是罪状——在忆苦思甜会上,老贫下中农的回忆让所有女孩落泪,除了她。

因此众人断定她内心冷硬,即使不去理会,她也仿佛能听见众人的纷纷议论。

她的幻觉会及时跳出来帮她——她把自己想象成俄罗斯童话里的雪姑娘,雪姑娘可以变成冰姑娘,对现实的一切视而不见,从里到外,冷硬如铁,坚不可摧——可这完全是她的想象!即使是雪姑娘,她也是个溏心儿雪姑娘!心里的热气永远是不听话地往外涌,好多时候,她很想大声唱歌,就像小时候洗澡时那样,趁着放水时哗哗的声音,放声歌唱。

可是眼前,这一望无垠的黑土地,后面紧跟着的质量检查团,却让她插翅难飞了。

她明白必须克服困难,继续用柔弱的双臂握紧锄把,一锄一锄地锄掉那些杂草,留下中间那些碧绿碧绿的小禾苗,就在眼睛被汗水杀得生疼,双臂痛得要断掉似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当时常说的话“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想到这句话,她突然笑起来——一朵鲜花般的笑刚刚绽放在女孩的嘴角上,奇迹就出现了。

——前面的垅上,全部都锄好了,土翻得很深,锄得很细,全部都是苗,没有一根草。

啊,神灵终于降临了!她瘫倒在地,向着北河套的方向,双手合十,一定是水妖在黄昏出现了,水妖大大的屏风般的裙子一扫,所有的草就都没了。

春天时曾去兴安岭伐木。

她当时异常兴奋,小学时课本里学过《富饶美丽的大兴安岭》:

……大兴安岭是我国最长的山脉之一,长约1700公里,最高海拔约2000米。林区面积达22万平方公里,年产木材300多万立方米,是我国四大木材生产基地之首。

大兴安岭地处我国高纬度地区,气候较寒冷。许多树木不宜在这里生存,所以树种比较单纯。但这里夏季多雨,日照时间长。在大兴安岭的峰峦沟壑中,到处是由高大的落叶松构成的林海。在茫茫林海中还生长着针叶樟子松、阔叶树、白桦、栎、杨、水曲柳、红柳等树木。

大兴安岭的落叶松是一种高大的落叶乔木。它的木质坚硬,耐腐,可以用于建筑、桥梁、矿山、铁路等建设上。它的树皮还可以提取烤胶。

在林区众多的植物中,杜香、蔷薇、榛子、山丁都是人造板的好原料。黄芪、柴胡、沙参都是极好的药材。各种野花遍布山岭。

大兴安岭的动物种类也是繁多的:大型的珍贵动物有黑熊、棕熊、驼鹿、梅花鹿……珍贵的毛皮动物有水獭、紫貂、雪兔……鸟类有一百多种,其中飞龙是珍禽中的佼佼者。

大兴安岭地下的矿藏也相当丰富。已探明的有:黄金、铅、锌、铍等。

茫茫大兴安岭,满山遍野都是宝。美丽富饶的大兴安岭多么令人向往和自豪啊!

这篇课文,她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可以说,她当初积极报名去黑龙江、瞒着父母自行销了北京户口,一大半是受了这篇课文的诱惑。至今记得去销户口的情形:北京的警察,一口京片子,一老一新,一搭一档,说相声似的拦着她:“我说小孩儿,”新的说,“这北京的户口可就是金子,金子都买不来,你可得想好了,你这一销,可就没了!”老的吸一口烟:“跟你父母商量了吗?”“商……商量了。”她说谎话向来结巴。“你父母能同意?别蒙人了小孩儿,你蒙人还差着火候儿呢!”老的把烟头一掐,“要不把你父亲办公室电话给我,我给他打个电话?”

——她一听就急了,“求求您了叔叔,您就给我销了吧!我们学校军代表都同意了——”“那你为什么不等着学校集体销户啊?”新警察转得也快。

那天一直到他们下班,总算把这事磕下来了。父母知道后陡然色变,长吁短叹彻夜未眠。可这个从小听童话长大的女孩,青春的血比同龄的孩子更热,热到沸腾——直到见识了真正的大兴安岭的时候,才感到了刺骨的严寒。

——在凛冽的春风里她听见男知青在喊着“顺——山——倒——”,“逆——山——倒——”

——这是伐木时喊的号子。可这些青春期的孩子们谁又能想到,正是一个号子的错误,竟夺走了一个年轻人的命!

一排的向辉,曾经被大爬犁冠以偷听敌台全团游斗、后来生生被任宇保下来的那位,听见顺山倒号子的时候正站在大树的对面。万没想到应当喊的是逆山倒。

正正砸在后脑勺上。她第一次看到白花花的脑浆。一切来得太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天雷擦地火般地,一排长冲过来就背起了向辉,向八里路外的医务所狂奔。大家只是怔了几秒钟,就疯了似的跟着跑起来。八里路啊,还是凹凸不平的路。她趔趄地跟在后面,能够清晰地看到一排长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旁的男生要换他,他却死也不撒手。

他们远远地就开始挽袖子:“大夫,抽我的血,抽我的!”

“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她也挤到前面去,挽起一只雪白的胳膊:“大夫,我和他是同一血型!还是抽我的吧……”

——她至今记得那位中年大夫冷漠的脸:“人已经死了半个钟头了!输什么血啊?没听说脑浆子出来还能活的!你们有没有点常识啊?!”

怔了片刻,哭声才爆发。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所有人都痛哭失声,连闻讯赶来的大爬犁也张着大嘴嚎啕。只有一排长一滴泪也没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满脸汗水嘀嗒着。但是眼睛里有一种痛,一种被封住的冰冻一般的痛,让人害怕的痛。两只眼睛就是两坨冰,背后藏着漆黑的夜。

他站着,站成了一座雕像。

黄昏的北河套,美得迷幻,美到让人无法相信。

丛林。灌木。碧绿的长满苔藓的塔头。蓝色透明的水泡子。深色和淡色的野花。成熟和没有成熟的浆果……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有着一种非人间的气息。

以前,她会在一个个塔头上蹦来蹦去,跳过那些奇幻而危险的水泡子,柔软的身体会像风中的乌拉草一样扭出各种曲线和弧线,那是美丽的少女之舞,浑然天成,不可复制。

可是今天,上帝没有给她慢慢欣赏这美景的机会,因为全排的女生围成了一个大圆圈,陈排长前额上的那道横纹毫不留情地暴露着,斗鸡眼里闪着琢磨不透的光。陈排长对她说,到中间去吧。于是她就坐到了中间,盘着腿。那个整齐的圆圈围绕着她像个曼跑罗坛场。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她猝不及防。陈排长大声说:“今天,我们开这个会,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批评和帮助郑小米同志。连长在动员会上反复强调了,一人一根垅,爬也得爬到头!谁也不许帮谁!郑小米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又不注意思想改造。在劳动中怕苦怕累,依赖性强,对连里的规定阳奉阴违……在接受再教育方面,一贯非常差劲!前几天大家已经看到,全连是谁落在最后!可是今天,她居然跟大家伙儿前后脚儿到了!奇怪吗?不奇怪!!是有人帮她!郑小米,你说说,到底是谁在帮你!大伙儿也帮着挖挖她这种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思想根源……”

她觉得像是坐在一个闷罐车里。周围是一片嘈杂的喧闹声。她记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中午,梦见自己走进一个奇异的世界,周围奇形怪状的留声机发出不和谐音,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冷汗湿透了。

一个接一个地发言,人们的嘴一张一合,好长时间她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看着陈排长那慷慨激昂的样子,她蓦然想起麦收时壁报上曾登过两封家信。一封是阿眉的“反动”家书,另一封是陈段喜的革命信件。

“大家普遍想家,到处一片哭声。”阿眉写道,“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差,听老同志讲,前些时有几个青年因为痢疾,无药治疗而死。这儿的水缺钙缺碘,容易得大骨节病,特别是体弱的。妈妈,请您给我寄来一点钙片和维生素吧!来这儿以后,连里没放过一天假,庄稼多(占地7000多亩)人手少,所以每天的活都很重很累,这里的伙食简直无法下咽,馊菜,冷馒头,还蒸得半生不熟,黏黏糊糊,上星期,竟然让我们吃了一次豆猪肉……”

其实这封信是阿眉写完了又撕碎扔在地上的,可不知怎地被洞察一切的陈段喜截获了,竟花了一晚上时间拼贴好,交到了连部。

陈段喜的革命家信被抄成漂亮的长仿宋,作为鲜明对比放在这封信旁边。

“……今天是伟大祖国成立二十周年的光辉节日,在这举国欢腾的大喜日子里,我们边疆儿女挥动红彤彤的红宝书,千言万语涌心头,心潮激荡喜泪流,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每天早上,太阳还没起身,起床号就吹响了。我们披着朝霞,踩着露水,迎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看我们的广阔天地,黄的是麦子,红的是高粱,新翻的土地黑油油……

战争也许就要在今冬明春爆发,前方的战士需要粮食,我们要做好充分思想准备。……爸爸来信嘱咐我的话我一定注意,越是在政治空气不浓的地方越是要注意改造自己……我想我们一定能用自己的双手,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两封信公布出来之后,阿眉一个人深夜跑到井台去跳井,还是她因为睡觉警醒,跟踪而去,死拉活扯地把阿眉拽了回来。

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发言,调子越来越高,发言变成了“声讨”。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怎么痛彻心扉的感觉,只是有些晕眩,越来越晕眩……

后来轮到了阿眉,她呆呆地想,无论如何,阿眉是不会说的,无论如何……

可阿眉开口了。阿眉不但说了,而且说得比别人更狠!“其实,我早就想揭发郑小米了!大家都吃一样的饭,为什么她就该特殊,就说大家轮流给排里挑水这事儿吧,我注意好久了!好几次都是男生帮她挑到门口儿……还有,连小豆子都能扛160斤的麦包上跳板,凭什么她就不行?背个一百斤一袋的尿素还闪了腰,显她腰细是怎么着?……”

突然,阿眉拿出了一本书,扬了扬——那是一本破了皮儿卷了页儿的书,她一看就傻了!

那是《一千零一夜》——她从北京带来的,唯一的精神食粮。全排传着看,所以破了皮儿卷了页儿。但是现在作为罪证,阿眉翻开的是那关键一页的插图:“脚夫和第二个巴格达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是裸体,而且是全裸!

那个巴格达女人的雪白肉体,在黄昏微弱的光中格外刺眼。

全排轰的一下炸开了!她的脑子也随之炸开了!那些奇形怪状的留声机发出的不谐和音如同恶魔的低啸,在她身体里的最深处翻江倒海。所有鄙弃的眼神和唾液带着铺天盖地的毒素,淹没了她。

她依然在发呆,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实。她自救的方法是脱离现实而飞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她突然莫名其妙在想起了一首歌,一首童年时的歌。“六月六,狗洗澡,河堤柳梢知了叫……”这大概是因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北河套那蓝色的水泡子。很想跳进去洗个澡,于是想起了“狗洗澡”。

那一天,天已经完全黑了,六排的女孩们才荷锄返程。她想,大家一定都很恨她,因为她的缘故收工晚了。她双腿发软,几乎无法走路。但是必须要离开这儿——北河套夜间有狼。她不怕死,但她害怕死无全尸。

重复率太高的话还在余音绕梁:“到底是谁在帮你?!”

“一定要揪出这个帮她的人!”

“真没想到,小小年纪,思想意识这么肮脏!”

“万没想到她会看这种黄色下流的东西!”

“咱们要挽救郑小米!”

“这样的人没法儿挽救了!战备这么紧张,她倒在那偷看黄书!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青年人最起码的觉悟!”

“帮她的人,一定是她的相好!恶心!”

“到底是谁在帮你?”

“说啊!到底是谁在帮你?”

……

是啊,到底是谁帮了我?她在黑暗中默默地想:“真的是水妖么?”她展眼望去,月亮升起来了,水泡子在星月的辉映下绿光莹莹,很像她想象中的水妖的眼睛。

但是无论她怎样想靠幻觉救命,似乎这回已经救不了她了。她觉得自己吞下了一根刺,一根在心里不断膨胀起来的刺,越刺越深,那种巨痛让她无法吞咽,她知道她的心已经被那根巨刺刺出了血,血在流淌,越流越急,无垠的黑土地已经空无一人,她知道她必须大声唱歌,不然心里的血就会从嗓子里涌出来了!

“六月六,狗洗澡,河堤柳梢知了叫……知了知了要知道……”

前面遥远的黑影子频频回头看她,大概以为她疯了。

第二年春天她收到了一封信。此前她只收到过家里人的信,信封都是一律的白信封,邮票都是规规矩矩地贴在右上角,一看就是爸贴的,爸集邮,当时已经有三个大集邮册。她每次接到信,都把邮票剪下来,然后泡在水里,待邮票与信封在水中分离之后,把邮票贴在墙上,干了揭下来,就是一张平平整整的好邮票。每攒上四五张,她就往家寄一次。可是这一回,是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落款上写着“内详”。上面地址倒是写得对:黑龙江省大山屯县建字106信箱一营二连,郑小米收。字写得很有力气。

所谓建字,就是指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师,“建设钢铁长城”,是这六个师分别的代号。106,就是一师六团。

邮票,贴的是后来变成天价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她小心翼翼地拆了信,把邮票剪下来,按老规矩泡在水里,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怕,不敢马上看那封信,好像预感着有什么要来临似的。她悄悄把那封信放在内衣兜里——那是临来时妈妈给她缝的兜。妈妈说,钱和粮票一定要放在内衣兜里,免得被人偷走。当时的钱和粮票就像命一样贵重,没了这两样东西,就是个死。

直到深夜,三十几个女孩的大通铺发出集体的轻微呼噜声的时候,她才慢慢打开电筒,在被窝里展开那封信,她看见那薄薄的信纸在激烈地晃悠,但是那些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郑小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吧?我是原持枪排的,现已当兵。现在部队的营地给你写信。

咱们连二百多个知青,一直觉得你挺特别的。听过你唱歌,当时我在排里擦枪,看见你在井台打水,辘轱冻住了,你打不上来,我以为你会哭,可你唱起歌来了,好像是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好听。我出去帮你摇辘轱,可你连头也没抬,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也没说谢谢。你真挺怪的。后来几次,我还是出来帮你,你还是没抬头。可能,你到现在还都没认识我。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铲地。我看连着几天你都落在后面吃不上饭,就帮了你,靠着北河套给你留了五十米。那天晚上我在八号地头等了你很久,想跟你聊聊。一直到很深的深夜,忽然听见有人唱歌。看不见人影,但是听声音,断定是你。

你别生气,歌虽然好听,但是在那个夜晚,有点瘆得慌。

吹熄灯号了。就写到这吧,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保持联系。

通信地址:…………

祝 好!

任宇

71、5、29

那封信纸晃悠得更厉害了。好像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像定音鼓。也像是风暴前的潮汐。

原来是他在帮我?!

原来是他在帮我!

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全师最帅的男孩,按现在的说法,是全师女孩的偶像,他怎么可能留意到我?!

她在黑暗中醉倒了,脸色酡红,少女肉体最深处的那股神秘潜流一下子窜到了全身的经络细胞,乳头发涨小腹隐痛私处濡湿,四肢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突然睁大眼睛看天花板。这才注意到天花板上的冰凌早已融化,现在是春天。但即使把眼睛睁得再大,也无法抑制汹涌喷出的泪。泪水把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从小无论看书还是看电影的时候就是这样,当主人公受苦受难的时候她会硬扛着,可是当主人公在困厄中突然有了爱,有了救助,有了希望,她就会如释重负泪如泉涌。

她想高声嘶喊,失声痛哭,可现在是半夜三更,姑娘们都在熟睡,她只好轻轻起床,穿着衬衣裤就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了八号地,大声呼吸,和着无法抑制的泪水。可这时她不想哭了,她看见东方的黑暗处渐渐变灰,渐渐有了第一丝暖色,渐渐有了明亮的霞。她欢跳着走进霞光里,觉得身子轻得随时可以起飞。

活着多么好!

头年,那次批判会后,直到凌晨她才走到地头。远处,打夜班的康拜因还在隆隆地响。她有了主意。

她把自己藏在一堆高高的麦垛后面,那是康拜因的必经之路。有这一垛麦子挡着,驾驶员再高明也看不见她。

可是,是上天不愿意收她么?!

——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康拜因距麦垛只有一米远的地方,驾驶员突然停车跳了下来,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好吧,他确实需要休息。可是她盼啊盼啊,好不容易吸完了,随手把烟蒂扔出去,却正巧扔在了麦垛上!

她看见了那些暗红色的光芒,听见了噼啪作响的声音,她知道麦垛们是连着的,当时是盛夏。干燥,火爆,一烧就要火烧连营!可怕的事就要在眼前发生了!

后面的事大家猜也猜得到了,她和康拜因驾驶员一起救火,他们用以前在场院打火的办法,把外衣脱下来,用衣服狠狠地抽那些蹿起来的火苗儿,在它们还没有烧成熊熊大火之前,只有这一招儿了!

嫩得掐得出水的小手,被无情的火苗儿燎过,那种疼痛竟然让她觉得自己化身成为水妖,是的,她就是那些美丽的水泡子里盘踞的水妖,她觉得自己正披着水妖的灰色披风,披风一卷,那火就熄灭了。

肉体的疼痛似乎缓解了她心里的疼痛。

真的熄灭了呢。驾驶员千恩万谢,但是驾驶员也在心里纳闷儿:深更半夜的,这小女孩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真是个神话的时代啊。

那你后来回信了吗?孙女问。

她摇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在那个年月,怎么可能回信。

在那个年月,他的举动已经相当于一位勇士了!

可她不是,有时她勇敢——面对批判的时候;而另一些时候她胆怯——面对情感——因为她太在乎。

但是很久之后她知道了一些相关情况:原来,陈段喜一直在暗恋着任宇。为了他,她做了许多。也正因如此,当她发现是任宇在帮郑小米的时候,一股血冲到头脑上,几近崩溃。至于阿眉,是陈排长用休假一天来做交易,换取了阿眉的爆炸性揭发。

陈段喜一直对她有着莫名的憎恨,直到两年之后,她转插回京的前夕——那一天,陈段喜因为经期腹痛满床打滚,所有女孩都表面敷衍暗中称快,只有她,看不下去那种撕心的痛苦,拿出仅有的一点点红糖,给她冲了杯红糖水。

她虽然没抬头,但似乎能看见陈排长和所有女孩们诧异的目光。

那些目光如突然涨起的潮水很快淹没了她。

那潮水竟然有着浅浅的温度。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呢?孙女又问。

我给他回了信,就没有你爷爷了,没有你爷爷,就没有你爸妈了,也就没有你了啊。她笑着对孙女说。

但是她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那就是:“这回,你应当知道你为什么叫念宇了吧?”

但是孙女眨眨大眼睛,没有说话。

孙女的大眼睛,简直就像是她童年眼睛的复制品。但那里面要冲出来的青春的汁液,那些水流,已经与四十多年前那些蓝色透明的水泡子,毫无关系了。

【责任编辑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