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格博
围绕着布达拉宫的转经路叫“则廓”。
“则廓”的早晨和黄昏,拉萨的信众左手捏着念珠,右手摇着转经筒,口念着“嗡嘛呢吧哞哄”,像吉曲河水一般,顺着时针方向,没完没了地流淌着……
格达每天早晨都要来转“则廓”。
他来得很早,转到第三圈,太阳才升起来。他感觉拉萨的早晨很舒服。
格达是前年从藏北草原的一个乡退休来拉萨的。他退休时是那个乡的财政助理。退休时,乡里的王书记领导照顾他,跑到县里组织部门,给他办了一个副科级待遇。退休金于是就多了一些。他当财政助理都有三十多年了。他工作认真细致,从来没有出过一毛钱的差错。同事和乡亲们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是。格达最大的特点,就是过于少言寡语了。有的牧民就说,格达可能上辈子是个“折嘎”(说唱)艺人吧,把这辈子的话都差不多说完了。可能因为这样,他到现在还是一个单身汉。
格达用工作一辈子攒下的钱,在拉萨买了一套退休安居房。说来也巧,二十多年前,乡里牧民赶着牦牛到农区做盐粮交换,乡里让格达帮忙算账。牧民到了南木林县后,要求绕道拉萨朝佛。格达就跟牧民一起来到拉萨,在北郊扎下牦牛帐篷作临时营地。后来格达买下的安居房,就是当年的朝佛营地。拉萨的变化真大啊。拉萨城再也没有扎牦牛帐篷的地方了。
在海拔近5000米的牧区待了大半辈子,到晚年成了拉萨人了。拉萨的气候要比牧区好多了,因为氧气含量比藏北高很多,所以拉萨的早晨尤其舒服。
格达每天早晨都要来转“则廓”。他不拿转经筒,也不念经,只是左手捏着一串念珠。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在转经,还是在晨练。因为念珠也可以当计步器,三圈转下来,有九千多步。
格达总是最早一批来转“则廓”的人。他是从布达拉宫西南侧的白塔进入“则廓”的。他能够看见北斗七星在布达拉宫顶上。
“则廓”道修得很好,石材铺得很平,还有路灯。但拉萨的城市管理不很精确,冬季天亮得晚,路灯熄了,天还黑着。夏季天亮得早,路灯还亮着。而在牧区,在乡里,一直还用蜡烛,近年才有太阳能电灯。格达觉得,城市里用电太浪费了,可又不能匀一点给牧区。
路灯照着最早的转经者。这个时辰来转“则廓”的人,大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因为再年轻一些的人,这会儿都在沉睡当中。格达当然也是老人了,虽然他刚刚六十出头。
格达看看前后左右,最初都觉得很陌生,现在却好像有点熟悉了。因为最早的转经者似乎总是那些人,看背影就知道了。还有一些磕着等身长头的,穿着牧区的服装,那可能是从遥远的草原磕长头过来,刚刚磕到拉萨。他不知不觉地从牧区人变成拉萨人了。
格达每天都要转三圈“则廓”。转第一圈时,路灯会把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转第二圈时,路灯熄了,东方的曙光从达孜县方向的山影透出来;转第三圈时,阳光就照到堆龙德庆县方向的西山顶上了。这时,会有一些小摊贩在转经道上卖点蔬菜、饼子、手套等零碎,城管人员也就只是象征性地吆喝几声。逢到重大政治节庆才会真的把这些无照经营者赶走。
格达前年刚到拉萨时,就开始每天转“则廓”了。他不再是远来朝佛,而是生活在这座被朝拜的城市。转“则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每天生活的开始。
起初,他关注前后左右的转经者,那些人的年龄、装饰,猜想着他们的出身、经历。有几次,格达在朦胧的晨色中,看到他曾经的地区政协副主席,曾经的副县长,按规定领导干部是不能转经,不能参加宗教活动的,但格达就没看见他们似的。他们也一样。
不久,格达的关注从转经者转到转经路边的乞讨者了。他也像拉萨城市的转经者一样,给乞讨者一些布施。
格达的退休金是按照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一类标准,相对于拉萨人是比较高的。加上他又是只身一人,开销不大。他一般就给乞讨者一块钱,而拉萨市民大多是给一毛钱的。格达想,现今这物价,一毛钱能干什么啊?
路边的乞讨者,有的看上去是年老家贫的,有的是念经化缘的,有的则是残疾人。平日里,总是那么十几个人,到藏历初八、十五、三十这样的大日子,乞讨者就会多一些的。格达随手给他们布施一块钱,他并不因此要得到别人的感激。事实上,乞讨者也不会说上一句谢谢,甚至可能不会抬头看你一眼,但通常会念上一句“嗡嘛呢吧哞哄”。
格达后来发现,他的一块钱布施,每个月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决定像拉萨人那样,也把一块钱改为一毛钱。乞讨者们都会自行地承担找零换钱,你可以给他一块钱,再从他手里拿回九毛零钱。也可以到布达拉宫东侧的康昂东云仁拉康那个小寺庙里,从佛像前的玻璃功德箱里,自己给自己一次换上十块几十块的毛子零钱,够布施一阵子了。当然,绝不会有任何人从这里多拿一毛钱的。
转“则廓”时间长了,格达也学会了念一些简单的经文。不过,他总是默念着,从不念出声来。
在“则廓”西道上,有两个康巴人聚在一起,念经的声音很大,面前放着一个小铜钵,转经者路过,就往里放上一毛钱,一早晨钵子就满了。格达也会往里放上一毛钱。他们念经就更来劲了。
西北转弯处,坐着几位老姐姐,手里拿着一沓毛子钱,头也不抬,就是喃喃地念经。格达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乞讨。她们的儿孙不孝敬吗?有一位老姐姐面目慈祥,可又透着一种悲苦,不知道她经历过多少事情。人的命苦也会挂相的。格达想。
她旁边的另一位老姐姐看不清面目,格达给她布施了一毛钱之后,从她背后蹿出来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子,看样子像是她的孙子,也向格达伸手要钱。格达没有给,甚至有些反感。现在政府对义务教育都实行“三包”了,干吗要让小孩出来乞讨?格达对此很不高兴,觉得自己有点被欺骗的感觉。
有一次,格达遇到一位坐着轮椅的老阿妈,他的儿子把她推到转经道上,把一份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的病历放在轮椅上,什么话都不说。格达感到有点奇怪,就把病历拿过来看了一下,老阿妈是一位重度糖尿病并发症患者。格达把拿出来的一毛钱收回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给了老人。
乞讨者们一般都不会在布达拉宫的正面,也就是南面的路上,最多也就是到东南侧邮政大楼那个角上。在那个角上,总有一两个拄着双拐的残疾人,这好像是约定俗成似的。格达每次路过这几个残疾人,都会给他们布施一毛钱。久而久之,他都认识他们了。但他们从来都没有互相说话、互相致意甚至互相对视一下。
天长日久,格达还是这样每天早晨去转“则廓”。每天的晨光把布达拉宫照耀得那么辉煌灿烂。他进过布达拉宫里面朝圣,那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有为五世达赖喇嘛修建的“世界一庄严”,还有西藏很多宝藏。他到布达拉宫正面,都会脱帽鞠躬致意的。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还有五星红旗。他觉得布达拉宫太美了。夏季的早晨,天不亮,有成千的旅游者,穿着色彩鲜艳的户外服装,在这里排着长长的队,求购一张布达拉宫的二百元门票。而他作为本民族朝圣者,进布达拉宫只需要一块钱。格达觉得自己挺有福气的。
冬季来临,虽然早晨有点冷,但格达仍然坚持转“则廓”,转完以后身体就暖和过来了。
前几天,拉萨下了一场雪,格达还是早早出门去转“则廓”。他觉得这点儿雪跟牧区的雪没法儿比,对他没有任何妨碍。他仍然拿着一沓毛子钱,转着经,向乞讨者布施。可当他走到那两个拄着双拐的残疾人那里,正准备给他布施一毛钱时,格达脚下忽然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格达“哇”的一声叫唤出来了。
那两个残疾人惊吓了,一个赶忙扔下拐杖,坐在地上,扶着他,另一个拄着拐杖颠颠地去往对面的便民警务站报告。一位藏族警察马上开着警车把格达送去不远处的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
格达的踝骨有点损伤,还好不算严重。他有医疗保险,也没花多少钱,半个月就好了。
他还像受伤前一样,早晨起来后就转“则廓”,只不过走得慢了一些,手里还拿着一沓毛子钱。当他再次走到东南角,那里只有一位残疾人了。格达想向他表示感谢,但他不太会说感谢的话。他只是问,另外一位呢?哦,这两天他生病感冒了。
旁边有一条石椅,格达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那个残疾人也过来了。问他都好了吗?格达说都好了。
残疾人说,那就好。要是你摔得重了,要是没有医疗保险,你就会像我这样站在这里了。
格达看看他的腿,听着他的话,有些疑惑,听不出他是西藏哪个地方人的口音。
残疾人明白他的意思,说,跟你说吧,老哥,我是汉族人,姓赵,我读过大学,在单位工作过,后来辞职了,做生意,瞎折腾,买卖藏獒,赚了些钱。后来,我跟我的小伙计,就是每天跟我在一起的那人,他叫巴桑。我们一起在昌都做生意,翻车了,掉到澜沧江里,一车的藏獒全都跑了,我们俩捡了条命回来。巴桑说,我们藏族有说法,买卖藏獒是要遭报应的。现在,我们给藏獒都放生了,我们提前转世了。呵呵。那时候,我不会藏语,巴桑是我的翻译。后来我们俩都残了。我们做生意时还有些积蓄,现在我们在一起过日子。
哦,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站在“则廓”这里吧?我们当然不是为了像老哥你这样的人每天布施这一毛钱哕。我们俩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见过大钱,见过财宝,也见过女人,但还是觉得活不明白。我们俩就天天到这“则廓”来,看着每天每天转“则廓”的人,每天有几千人吧。多的时候,例如萨嘎达娃节,一天得有几万人。他们念着“嗡嘛呢叭哞哄”,顺着时针方向转啊转啊,他们的念珠、他们的转经筒也在不停地转,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看着这些善男信女从我们身边走过,布施的人给受施的人慈悲,受施的人给布施的人机会,这世界真有意思啊……
格达知道了这个残疾人叫“老赵”。此后,转“则廓”时,遇到老赵,还有巴桑,就会跟他点点头,继续走过去。转过三圈,他会用两块钱在路边小摊买上两个饼子,然后到布达拉宫西侧的贡吉甜茶馆喝上几杯甜茶。
责任编辑 宇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