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科
侯一圈
新兵训练没有多长时间,师部文工团到新兵团驻地慰问演出。演出地点在县大礼堂。演出前,先期到达的连队之间互相拉歌:
“××连,来一个!”
“××连,来一个!”
呼喊声、唱歌声,夹杂着陆续进来连队的口令声和哨声,几乎要把大礼堂的顶棚掀开似的。
八连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打靶归来》的歌进入礼堂,礼堂的喧闹声立刻淹没了他们的歌声。大家停止了歌唱,在指定的位置坐好,擦着脸上的汗珠,准备休息休息。侯一圈跳到了连队前面,大声喊:“八连的静一静,我们来唱个歌。”他要指挥大家唱歌。
章德林骂道:“妈的,一会儿也不让老子们消停。”
杨晓名说:“利用一切机会表现自己,是这个猴崽子的本性。”
侯一圈满脸激动,开始起唱。他的两只小眼睛使劲睁着,脸上红扑扑的,两只胳膊随着大家的歌声在空中挥舞。侯一圈在新兵连经常指挥大家唱歌,可很多人始终弄不清楚,究竟是大家的歌声指挥着他的动作,还是他的动作指挥着大家的歌声。反正侯一圈经常说:“指挥是集体合唱的最高领导,大家唱歌一定要看着指挥。”侯一圈在全连前面趾高气扬地甩着胳膊,变换着各种花样,嘴里唾沫飞溅,又喊又唱,指挥着八连官兵反复地唱着同一首歌:《我是一个兵》。坐在第二排的杨晓名像往常一样,并不买他的账,只张嘴不发声。侯一圈的面部表情顿时严肃起来,改用一只手指挥,另一只手指点着杨晓名。他的动作立刻把兵们的目光引向了杨晓名。杨晓名脸一红,赶紧放声高歌起来。
一阵尖厉的哨声响起,热闹声戛然而止,礼堂里一片寂静。一位穿四个兜军装的军官站到台上,宣布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侯一圈满头是汗,心情激动地坐回到位置上,质问旁边的杨晓名说:
“咋啦,你没吃饭?”
“不拉别的连队唱,光让咱连唱,你他妈的傻呀?”
“今天是师部文工团来演出。师部的,你知道吗?让他们听听咱八连的歌声,这机会多难得?”
“你想借机露一手吧?”
“借机?这叫机会难得。我指挥还可以吧?”
“可以个锤子!老子用脚丫子比画也比你强。”
骂“锤子”,是杨晓名到了新兵连跟四川籍的老班长学的。刚开始老班长喊他“锤子”,他以为老班长问他要锤子砸东西,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把锤子送给老班长时,老班长笑着骂他“新兵崽子,你真是个锤子”。后来才知道,“锤子”是四川骂人的口头语,和家乡人骂的“球”“他妈的”一个意思。
侯一圈正要回骂杨晓名,突然听见台上的那位军官喊:“刚才八连指挥唱歌的战士到台上来,指挥大家先唱个歌。”
侯一圈愣住了:“叫我吗?”
“是你,上台来。”
侯一圈慢慢站起来,看着台上的军官,迟疑片刻,小眼睛立刻明亮起来,接着快步往台上跑去。他到了台下面,激动得不知道该从哪儿上去,一着急,扒着台的边沿纵身往台上跳,跳了几次才爬了上去。
在大家的一片哄笑声中,侯一圈慌忙在台中间站好。他心理素质不错,很快就镇静下来。他正了正军帽,捏了捏风纪扣,摸了摸两个军上衣口袋的盖子,又拉着军装前襟的两个下角,轻轻往下面揪了揪。他按照班长教的整理军容风纪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把自己的军容风纪整了整。他放眼看着台下,一个礼堂的兵们都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对他肃然起敬。礼堂里一片绿色,像绿色的海洋在静静地沉默着,这个沉默的海洋将随着他发出的一声起唱,立刻就会翻卷起歌的波浪。侯一圈感到体内的热血沸腾起来,一种自豪的激情油然升起,胀满了他的胸膛。他激情满怀,挥了挥两臂,放开了架势,正要张口,从台后面又上来一个军官,对着刚才那位军官耳语一会儿,走过来对侯一圈说:
“新兵同志,你归队吧。”
侯一圈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啥话?他好像有些眩晕,脑子里一片空白,两只手端着指挥的架势,如同正在表演的机器人突然断电,定格在一个动作上。侯一圈站着没有动,直愣愣地看着让他来到台上指挥的那个军官,张张嘴,没出声。
那个军官走了过来,对他说:“新兵同志,这位是文工团的指挥,刚从外面赶回来了,你归队吧。”
侯一圈差一点没有哭起来。他想到,这台下坐着全团近千名的新兵老兵,还有台后的文艺兵,在他们面前展示自己的指挥才华,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机会!这个指挥如果再晚来一分钟,哪怕是半分钟也好啊,只要全团唱开了头,也不至于让自己扒着台的边沿纵身跳了几次才爬上台来,再这样下台去吧?这个文工团指挥真他妈的是个“锤子”。他又悔恨起自己来,悔恨自己整理军容风纪耽误了时间。如果一上台就开始指挥,哪还会有这个结果?台下的兵们看到他的尴尬相,有人哄笑起来。他感到这简直是在全团新兵老兵面前受到了一次羞辱。侯一圈哭丧着脸从台上跳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木然地看着台上那个文工团的指挥,嘴形就像他指挥八连唱歌时的杨晓名似的,只是随歌声变化,并不出声。
文工团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集体合唱《欢迎新战友》,前面两排站着女兵,个个妩媚秀丽,光鲜照人。后两排是男兵,个个精悍利落,英姿挺拔。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歌声飘然而起。从报幕员那里,侯一圈知道搅黄了自己指挥的那个军官叫杨文天。杨文天真他妈的神气。他拿根一尺多长的指挥棒在空中舞动,舞动得快慢有节,潇洒自如。随着他飘逸优雅的指挥,台上的俊男靓女们引吭高歌,台下的观众也投送着赞誉的目光。侯一圈一脸的凝重,看着台上的杨文天。接下来是芭蕾舞《红嫂》。扮演红嫂的那个女兵一出场,立刻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眼睛。她真的太漂亮了,简直仙女一般。红嫂身着红色舞衣,杨柳细腰,胸脯高耸,体态轻盈。她时而用两条纤细的秀腿不停地分劈、跳跃,时而用两只脚尖点地做快速旋转,突然又双腿平直身躯后仰腾空飞起,把整个秀美的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台下的观众们鼓起了阵阵掌声。侯一圈哪见过这样的舞姿,他的眼睛这时才放出点光来。八路军伤病员上场了,扮演者是杨文天。杨文天才跳了几个他妈的舞蹈动作,就一头躺在了红嫂的怀里。红嫂深情地望着杨文天,用一只胳膊抱着杨文天,另一只手端着乳房,把乳头往杨文天嘴里放。虽然红嫂的乳房和杨文天的嘴之间还隔着一层红色的舞衣,但在侯一圈看来,这样的动作就是做再美好的梦,也是难以梦到的。侯一圈惊呆了,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口水流了出来。
演出结束后回到营地,杨晓名对侯一圈说:“小子,别心气儿太高,你哪是上台当指挥的料?”
侯一圈小眼睛一瞪说:“日他妈,冲着长得恁美的红嫂,老子将来也要进文工团,也要去当指挥。”
章德林说:“看人家杨文天,指挥得多潇洒飘逸!你就知道死劲甩胳膊,那也叫指挥?”
杨晓名说:“杨文天还能演八路军,你能演啥?演《地雷战》里那个偷地雷的日本鬼子还差不多,锤子!”
侯一圈没有再理会他们,觉得和他们争论这些没有意思。他们一来不懂艺术,身上没有艺术细胞;一来妒忌自己,怕自己出名。侯一圈是城里的干部子弟,见过世面,更重要的是他听到新兵连有人传,说师部文工团要在新兵里挑选演员。他格外地想进文工团当一名演员。
侯一圈从小就有当演员的梦。可惜爹娘给的眼睛太小了,死劲儿睁也是裂开一条缝。脸盘也不出众,尖嘴猴腮的,像个猴子,杨晓名经常骂他“猴崽子”。身材长得还勉强说得过去。这种先天条件决定了他不是个当演员的料。他上小学时,就开始练吹拉弹拨,特别是他的笛子吹得好,不仅能吹歌曲,还能吹出各种鸟叫的声音。现在是新兵连,什么乐器都没有,能够用什么来表现自己?他想来想去,就练习唱。他的嗓子不错,也会用气,气生丹田,声发眉腔。唱《我是一个兵》,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毛主席语录歌,唱移植的革命京剧样板戏豫剧选段。没人时大声唱,有人时小声唱,平时在军营附近唱,星期天请假到山里唱。
他同一个院里长大的章德林说:“猴子从小就爱唱。”
同班的郑小建说:“一次夜里正睡觉,突然听见猴子大喊‘谢谢妈!叫醒他问,他说梦里正在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
战友们说:“猴子是那次在大礼堂没有指挥成受了刺激,神经已经不太正常了。”
“猴子想着红嫂和文工团那些漂亮的女演员,简直快要发疯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了。
新兵训练快一个月时,上级要求新兵团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编排节目,准备在春节期间参加师里组织的文艺汇演。侯一圈高兴得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他找班长、排长申请,拿着笛子跑到连部给连首长吹,要求参加宣传队。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被调进了宣传队。
杨晓名也被调进了宣传队。杨晓明调进宣传队是因为他会写,文笔好,能编写节目。侯一圈看不起他,说:“会写东西算个球?那是‘臭老九们干的,是为演员服务的。一个节目引起轰动,观众们只记得哪个演员演得好,谁记得作者是谁?”
杨晓名说:“那不一定。”
侯一圈说:“不一定?都知道演杨子荣的叫童祥苓,演李玉和的叫浩亮,演阿庆嫂的叫洪雪飞,演柯湘的叫杨春霞。你告诉我《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杜鹃山》的编剧是谁?”
杨晓名没有再理他。因为那时候反对个人名利思想,那些剧目都是集体创作的。
侯一圈在宣传队真像如鱼得水,既能当演员上台演节目,又能在乐队玩乐器,还能当指挥。台上台下,侯一圈成了宣传队最活跃、最忙碌、最有知名度的人。
其实,杨晓名的文艺才能比他强。杨晓名出身农家,父亲和爷爷都是乡间有名的艺人。他从小受家里影响,板胡、二胡、唢呐、笙等乐器都演奏得不错。参军离家时父亲告诉他,当兵就是扛枪卫国,不要去吹吹唱唱,干那些古人叫作“下九流”的事,没出息。杨晓名到宣传队后就藏而不露,没人知道他的文艺才能。但他每当看到侯一圈盛气凌人地吹嘘和表现自己时,就对他侧目而视,一副轻蔑的样子。有时还故意往大声咳嗽,把嘴里的痰狠狠吐到地下。
侯一圈更是看不起他,经常以城里人和干部子弟的优越感自居,骂杨晓名:
“整个一个乡巴佬,光知道吃红薯叶、玉米面饼,放屁都是农村味儿,懂啥叫文艺?”
城市兵和乡巴佬之间的矛盾越积越深,心里火气越憋越大。两个人除了排演节目,平时见面很少说话。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排练,新兵一团宣传队参加师里的文艺汇演。汇演时,大礼堂的台下坐满了师部的首长和观众。
侯一圈在宣传队参演了好几个节目,都演得不错,但那是集体的功劳。侯一圈经过反复思考,自报了一个能单独显现才华的节目,就是笛子独奏。他笛子吹得确实好,准备的曲子也是当时最为流行的,叫《战士骑马保边疆》。侯一圈为了一吹成名,很多天前就做了精心准备,练吹练得胸闷嘴疼,手指麻木。今天到了后台,他把笛子擦了又擦,试着吹了又吹,把笛子膜贴在腮帮上润了又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笛子放在一个小纸盒里,准备独奏时大显技艺,引起轰动,将来好进文工团。
节目里,有一个小型豫剧《保卫珍宝岛》,是杨晓名编写的。基本剧情是这样的:遵照毛主席提出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号召,一名排长带领一个班的战士冒着暴风雪,在珍宝岛边境巡逻。一名老大爷带着小孙女前去慰问解放军,两者相遇,述说军民深情、军民团结、同心保卫边疆的事。
剧中有一个情节:老大爷带着孙女,背对着观众,和战士们一一做话别状。排长是剧里的主角,是杨晓名主动向队长吴干事建议,由侯一圈演排长的。侯一圈为此对杨晓名还一直心存感激。侯排长这时正带着一班战士列队舞台中央,面对着观众,个个威武雄壮,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接受老大爷的慰问。杨晓名演老大爷,他背对着观众,一一慰问边境巡逻的战士。当慰问到侯一圈时,杨晓名突然横眉竖目,低声痛骂侯一圈:
“猴崽子,我操你妈,对你杨爷爷笑!”
侯一圈正面对着台下坐着的首长和观众,面对辱骂,不敢回骂,还得满面笑容,不停地点头示好。
回到后台,侯一圈怀着满腔怒火,冲过去狠狠扇了杨晓名这个乡巴佬两个耳光。杨晓名也不示弱,挥拳还去,侯一圈顿时鼻流鲜血。
正在这时,报幕员在台上报幕:“下一个节目,笛子独奏《战士骑马保边疆》,演奏者,新兵一团宣传队侯一圈。”
侯一圈和杨晓名两人这时正在你撕我拽,打成一团,难解难分。
队长吴干事跑过来,命人把他俩人拉开。侯一圈满面鲜血,扣子撕掉两个,帽子不知弄到了何处。这副模样,还怎么笛子独奏?
最后,只得取消了这个节目。
新兵二团宣传队有个吹笛子的甘肃兵,后来在台上演奏了一个曲目。一团宣传队的兵们听了,都说水平比侯一圈差远了。
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一个节目取消,竞毁掉了侯一圈的演员梦,也改变了侯一圈在部队后来的命运。
原来那次文艺汇演,师部文工团真的要从中挑选一些演员,其中就要挑一个吹笛子好的。新兵训练结束时分兵,新兵二团宣传队那个吹笛子的甘肃兵,被分到了文工团。侯一圈被分到了工程团,去挖山洞搬石头搞施工。
得知这个消息后,侯一圈气得哇哇大哭,一天不吃不喝。老同学赵西波看到他这样,有些心疼,就劝他说:“猴子,去文工团吹拉弹唱、蹦蹦跳跳,有啥意思?”
侯一圈抹着泪说:“啥意思?你没看见那天文工团演出,男的都穿四个兜?进了文工团就是干部。”
赵西波笑了,说:“那是演出服,下台就得脱。”
侯一圈不再哭,问:“真的?”
赵西波说:“那还能假?你看见演红嫂的女兵下台后,还穿着那身红色舞衣到处跑?杨文天还穿着那身八路军服满街转悠?”
侯一圈想了想,有些相信了,心里也好受点。不过经赵西波这么一提,他又想起了那个演红嫂的女兵,想起了那个女兵端着乳房给杨文天喂奶的情景,嘴唇又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好像又要有口水流出。他赶紧用袖头擦了一下,愤愤骂道:
“操他妈,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赵西波说:“骂我?”
侯一圈说:“不是。”
“骂谁?”
“杨晓名。”
分别那天,赵西波特意找到了杨晓名,说:“猴子做事是爱表现,好出风头,这是他的不对。可咱们都是老乡,一起入伍的战友,你小子做得也太过分了吧?”
杨晓名抬头看一眼赵西波,又低下头打他的背包,一边打一边说:“过分?锤子!老子编那个剧,就是要的这个结果。”刘小宁
县城不大,只有一条大街贯穿南北。县城南头的路西山坡上有—座旧木板房,房顶上覆盖着黑色的油毡和鱼鳞—样的片石,片石缝里长着一簇簇枯死的茅草,在微风里摇晃。木板墙上歪歪扭扭地用红颜色写着“革命风雷照相馆”。刘小宁做过调查,这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
刘小宁沿着碎石铺就的台阶上去,他掀开照相馆用棕树皮做的帘子。屋里地方不大,光线也不是太好。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瘦小,驼背,正在摆弄着一架照相机,见人进来就说:“来了?”看样子他正在等人。刘小宁点了点头。驼背站起来,拉开了电灯。刘小宁看到屋里地方狭长,不到十平方米。背景墙上是一幅毛主席身着绿色军装、戴着红色帽徽领章的大头像。大头像是画的,如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向四周放射出道道金色的光芒。背景墙下放着一个木头方凳,方凳有些古老陈旧,黑乎乎的。一条腿大概是断的,钉一块新木条连接着。刘小宁脱下自己的军上衣和军帽,从挎包里掏出一件带有领章的军装穿上,又取出一顶带有帽徽的军帽戴上。
刘小宁坐在毛主席像下面的方凳上。驼背男人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递给他,他接过来用左手拿着,弯曲着胳膊放在胸前。照相机前的刘小宁腰扎武装带,挺胸仰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显得英姿飒爽,脸上洋溢出的神情像一个征服世界的将军。
照完相,驼背问:“要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照片还有彩色的?刘小宁问:“彩色照片是啥样?”
驼背说:“就像这墙上的毛主席画像。用广告粉上色,价钱比黑白的贵两倍。”
刘小宁看了看墙上毛主席的彩色画像,咬咬牙说:“彩色的。”
一个星期后,刘小宁拿到了三张彩色照片,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原本是黑白照片,经过驼背用各种广告色精心涂抹,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穿绿色军装的像,神采奕奕,巍峨高大,像照耀宇宙万物茁壮生长的太阳,向四周放射出道道金色的光芒。金色光芒照射下的刘小宁,绿色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帽徽,显得格外醒目。刘小宁脸皮白净,腮帮粉润,嘴唇鲜红,眉毛粗黑,眼睛乌黑闪亮,是那么的英俊潇洒。
熄灯号已吹过了,军营里的灯全都熄灭了,一片寂静。刘小宁躺在被窝里,想着自己的彩色照片,思绪翻腾,翻来覆去睡不着。自从毛主席提出“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伟大号召,刘小宁就渴望能穿上绿色的军装。上小学时,为了穿上军装,他从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钩下没有开花的槐米,放在锅里煮了一锅绿汤,把一件白色上衣丢进去煮成绿色,穿在身上,很是自豪了一段时间。上初中时,班里一个同学叫车××,爹是县武装部部长,一年四季,即使在炎热的夏天,车××的头上也戴着一顶绿军帽,身上穿着绿军装,那都是没有领章帽徽的。但就是那一身行头,赢得了很多同学,特别是学校两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羡慕的目光。有两个男同学为了能戴一次他的军帽,每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车××屁股后面,帮他背书包、搞值日、献殷勤。现在想一想,那些都算啥?
刘小宁突然萌生了想写诗的念头。上小学时,语文老师上诗歌朗诵课,朗诵海涅的诗:“从我的泪珠里,长出娇花朵朵,我的叹息变成一首夜莺的歌……”他听得泪流满面,第一次感到了诗的力量。大概从那时起,就萌动了写诗的欲望。他没有来得及写诗,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走村串街,到处演出。有不少节目是诗朗诵。有一首《远飞的大雁》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飞到北京城,告诉毛主席:我们红卫兵,日夜想念您……”他听得热血沸腾,想当一只大雁往北京城飞翔。他真的想写诗了。也没有来得及写,学校解散了,他和同学们都回到了农村,在“火热的三大革命实践”中“经风雨见世面”了。
今天,刘小宁看到了自己穿军装戴军帽的彩色照片,身体里的热血一股一股地往头顶奔涌,无法平静下来。他睡不着觉,睁眼看着宿舍。宿舍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灯光。他觉得小腹有些发胀,想上厕所。他悄悄起床,到厕所蹲了一阵,才知道肚子里并没有需要排泄的东西。厕所里那盏五十瓦的电灯泡,放射着红黄色的光。他想到夜晚,军营里只有两个地方的电灯是亮着的,一个是连部值班室,一个就是厕所。白天训练紧张,没有一点空隙时间。夜里,在这寂静的夜晚,在这灯光明亮的厕所,真是个写诗的最好时机。刘小宁蹲在厕所里,写了他到军营后的第一首诗:《战士心向红太阳》。第二天,连同自己那张照片一起,贴在新兵连的板报墙上:
穿上新军装,
心跳咚咚响。
毛主席像下坐端正,
手捧宝书照张相。
这张像,寄给领袖毛主席,
新兵向您表衷肠。
毛主席啊毛主席,
您像红日当头照,
我像葵花正开放。
乌蒙山区多阴雨,
我阴天晴天都向阳。
第二天早操后,板报墙前面引来了很多老兵新兵观看。在大家的一片赞扬声中,王进财突然大声说:“刘小宁这是偷谁的军装照的相?”
大家吃了一惊,有人问:“你怎么知道是偷的军装?”
王进财说:“照了相,一个星期后才能洗出来。我们昨天才发的领章帽徽。再说,这军装上还有用白线钩织的假领子,刘小宁的军装上哪有这种领子?一定是偷老兵的军装军帽照的相。”
刘小宁没有理会这些议论。他躲在一个僻静地方,把诗又抄写一份,折叠好,裹上一张彩色照片,装进信封糊好了,偷偷去县城找邮局。找到邮局,看到了街面木板墙上挂着一个绿色邮箱。这是刘小宁第一次给报社投稿,他站在邮箱前,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又一次认真检查了地址和邮票,用颤抖的双手,把信投进了绿色的邮箱。两个星期后,他的那首诗和照片竟然被昆明军区的《国防战士报》刊登出来了,刊登时在标题下面,用黑色的铅字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新兵一团八连九班战士刘小宁”。
哪个是刘小宁?刘小宁是哪个?刘小宁成了全新兵团官兵都想认识的名人。有人叫他刘诗人。接着有人传说,这批新兵里来了个《红灯记》钢琴演奏家刘诗昆的亲弟弟,在新兵八连。
指导员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连队会有这样的才子,提出调刘小宁到连部当文书。连长说:“这个兵品质有点问题,听说他是偷军装照的相?”
指导员把刘小宁叫到连部,问他照相的事。刘小宁说:“我给班长洗军装和帽子晒干后,偷偷拿出去照的相。”
连长说:“这样的兵到了连部当文书,连部的东西还不都让他偷光了?”
指导员说:“新兵嘛,可以理解。是否用一段时间看看?”
连长没有再说啥。刘小宁到连部当了文书。
刘小宁又一次感到了诗的力量。诗不仅让他成名,又让他当了连队文书。文书到底是多大的官?新兵们并不是太清楚。刘小宁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和过去明显不一样了。他每天不再参加军事训练,不再和大家一起吃饭。每天跟在连长、指导员后面,像值日的排长一样到各排检查训练。正在带兵训练的排长、班长看到连首长走来,立刻命令正在训练的兵们“立正”,跑步过去向连首长敬礼,刘小宁也站在连首长的身后,挺起胸脯目光威严地立正接受敬礼。看来文书在连里真是个不小的官。
王进财和几个高中生心里不服气,私下议论:他刚到部队就当上了这么大的官,就因为他是高中毕业,还会偷军装照相写点歪诗?
一天,有人在训练场的墙上发现了一幅姑娘的照片,照片上面的墙上用粉笔写着三个大字:“她是谁?”立刻引来了很多兵们围观议论:
“寻人启事咋会贴到军营里?”
“这姑娘恁漂亮,是想找对象吧?”
兵们正在议论,李狗剩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把撕下照片,嘴里骂道:“妈那×,谁把他姑姑的照片贴在这儿?”
原来照片上的姑娘是李狗剩的对象。李狗剩对象的照片怎么会贴在墙上?
梁班长问李狗剩:“你是不是觉得你对象长得很漂亮,想给全连展示展示?”
李狗剩很委屈,说:“班长,那不是我贴的。”
梁班长说:“刚入伍的新兵不允许带女人照片,你怎么还把她贴在墙上?你这样做叫扰乱军心,知道吗?”
李狗剩说:“班长,照片真的不是我贴的。我从老家来时根本就没带她的照片。”
梁班长和战士们觉得奇怪,七嘴八舌地质问他:
“你没贴?谁会有你对象的照片?”
“照片上那个女的到底是不是你对象?”
“你没带,难道照片是自己从老家飞来的?”
李狗剩急了,急得脸色涨红,像红领章似的,脖子上的青筋蹦起多高。他平时说话就不太利落,这时就更加结巴:“谁……谁说假……假话……是……是孙子。”
“不许说脏话!”班长厉声喝道。
李狗剩更急了,他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我……要……要……要说……”
“不许再说!”班长站了起来。
“要……要说……假……假话天……天打……五……五雷轰。”李狗剩说着,“扑通”一声给班长跪下了。
班长也急了,抓住李狗剩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命令他站好。班长一松手,李狗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号啕大哭起来。
王进财被指导员叫到了连部。指导员问:“墙上的照片是你贴的?”
王进财点点头。
指导员问:“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王进才说:“一天傍晚,我到农场仓库后面遛弯儿,看见刘小宁躲在那里看信。刘小宁见有人来,就慌慌张张地把信装起来走了。我在他看信的地方捡到了一张姑娘的照片,以为是刘小宁的对象,就想给他个难堪,杀杀他的傲气,便把那张照片贴到墙上去了。没有想到是李狗剩未婚妻的照片。”
指导员叫来了刘小宁,还没有问,刘小宁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哭了一阵,对指导员说:“我偷拆了李狗剩对象寄来的信,正看时发现有人,就慌忙把信收起来走了,没想到弄丢了他对象的照片。”
指导员问:“光拆过李狗剩的信?”
刘小宁说:“通信员从团部把信取来后,我都要摸摸,看哪封信里面有夹照片的,就偷偷留下来拆看,看完了再用糨糊封上。”
指导员问:“为什么要看信里的照片?”
刘小宁说:“这时来信寄照片的,肯定都是对象。我想看看谁的对象长得漂亮,看看他们信里都写些啥。”
正在这时,李狗剩来到连部,恶狠狠地瞪了刘小宁一眼,把一封信交给指导员,说:“刘小宁不是好东西,他偷拆我未婚妻的信,还冒充我,给我未婚妻写诗。”
指导员接过来看,果真是刘小宁的笔迹,他给李狗剩的未婚妻写了一首诗:
当我离开家乡的时候,
你的眼泪像村边的小河。
你说过,这辈子不会离开我。
谁知道,你才进城半年多,
就想抛弃我。
离开你,我夜夜睡不着。
没有你,我天天都难过。
哦——
你不该这样抛弃我。
哦——
你不知道,
当兵的人儿多寂寞。
刘小宁一下子几乎要晕倒过去。他没有想到李狗剩在这个时候来揭发他。
“这个刘小宁,我说他有才无德,你还不信。现在怎么样?”连长对指导员说。
指导员没有再说啥。第二天,刘小宁就又回到班里当战士了。新兵连结束了,刘小宁被分配的单位是部队农场。
离开新兵连那天,分配到师部机关和机修营的李狗剩、原哲、赵西波、古建们坐上车,兴高采烈地向战友们挥手告别。刘小宁心里像有把小刀在剜一样,疼得直想哭。高中生,会写诗,分配到部队农场种地?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部队农场在乌蒙山深处,山高路险,地域偏僻。刘小宁坐在大卡车上,颠簸得像车上拉的几个大冬瓜,滚来滚去,心里翻上倒下地难受。到了农场后,睡了三天没有起床。
乌蒙山的春天山花烂漫,景色宜人。星期天吃过早饭,刘小宁沿着一条弯曲小道向山上走去,想去寻找一份安宁和寂寞。放眼望去,鲜花盛开,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玫瑰色的,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开遍了山野。有一种红色的花,远看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近看像被鲜血涂染了一般,格外耀眼。刘小宁从小生长在大平原,见到的是小麦、玉米、红薯、大豆、高粱等,哪见过这么多、这么艳的花?他好像听一位名人说过:欢乐出歌手,悲愤出诗人。他心潮涌动,又想写诗,写关于这些花的诗。但不知这些都叫啥花?他想摘一朵花,刚伸出手,突然听见有人喊:
“不要摘。”
回头看是个姑娘。他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回来,像偷拆信件被人捉住了一样,脸上火辣辣的。姑娘却笑了,说:“你是农场来的新兵吧?”
刘小宁点点头。姑娘伸手摘了几枝花递给他,说:“摘花要看花期,有花蕊或刚开的不能摘,正开的或快要开败的可以摘。”
姑娘很漂亮,笑的时候脸像一朵盛开的花,很甜蜜,很醉人。比李狗剩的对象长得有气质,有修养。她告诉刘小宁:“我是山那边育红小学的老师。这花叫杜鹃花,山那边更多、更好看,如果你喜欢可以到那边看看。”
姑娘欢快地走了。刘小宁拿着那束杜鹃花,像举着一把燃烧着的火炬,回到了宿舍。他看着杜鹃花,闻着花上姑娘留下的香气,想着花一样漂亮的姑娘,挥笔写出了一首诗《火红的杜鹃花》:
杜鹃花开了,一朵一朵的,
像燃烧的烈火。
呵,她不是烈火,
她是烈士鲜血染成的花朵。
因为我们听说,
这里曾有过激烈的战斗,
是红军当年从这里走过。
杜鹃花开了,一簇一簇的,
她是血染的花朵。
呵,她也是烈火。
我们是红军的后代,
要高举烈火烧尽旧世界,
让这怒放的花朵,
开遍世界每个角落……
他把诗抄写好,写上国防战士报社的地址,用颤抖的双手,把信投进了绿色的邮箱。
《国防战士报》很快发表了他的诗。农场的干部战士拿着报纸,纷纷向他祝贺,为他高兴,尤其是机修排的张副排长,逢人就说:“场里来了个大秀才,这小子将来说不定会成为大诗人。”刘小宁听到赞扬,心中多日的郁闷一扫而光。他拿着报纸,躲在农场稻草垛后面,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自己的诗,朗读得心潮起伏,激情满腔。他好像又找回了小时候听语文老师朗读海涅悲情激荡的爱情诗、红卫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朗诵《远飞的大雁》那豪情满怀的革命诗的感觉。刘小宁又踌躇满志,准备好好写诗,争取当上穿四个兜军装的军官。不料有一天,场里的一个老兵碰见他,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杜鹃花?”
刘小宁看着老兵,说:“不知道。”
老兵告诉他:“杜鹃花也叫映山红、山石榴,它的红色与一种叫子规鸟的有关。子规鸟也叫杜鹃。相传周朝末年蜀地君主杜宇,禅让亡国,含冤身死,化为杜鹃鸟,日夜鸣冤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声音凄楚悲凉,以致口中滴血,染红了花朵,这就是杜鹃花。”
这个老兵真是知识渊博,懂得那么多。后来,他知道那个老兵叫林竹。林竹家住在农场西北角的平房里。他去拜访林竹,口袋里装着新写的诗作。林竹热情地接待了刘小宁,看了看他的诗,告诉他:
“你写的诗受造反派诗风影响,基本功太差。年轻人要革命,不光有革命激情,还必须有扎实的知识功底。比如你写杜鹃花的诗,必须要懂杜鹃花。不懂杜鹃花,怎么能写好杜鹃花的诗?杜鹃花在我国分布很广,比较集中在西藏、云南、四川、贵州和湖北地区。中国古代文人写下了很多关于杜鹃花的诗词,大都和羁旅思乡、鸣冤叫屈有关。唐朝诗人杜牧写道:‘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芳草迷肠结,红花染血痕。有个叫成彦雄的也写道:‘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比较有名的是李白写的‘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诗人把杜鹃花开、子规鸟悲啼和自己的思乡断肠之情融为一体,让人无限伤感。”
林竹这个老兵,满肚子的名诗绝句。刘小宁顿时感到了自己知识的浅薄,显得有些无地自容。刘小宁小学毕业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初中、高中都是在“破四旧、立四新”、砸烂旧的教育制度中度过的,他只知道李白、杜甫、杜牧,连成彦雄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哪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杜鹃花诗句?
刘小宁从林竹那里,懂得了关于如何写作,特别是怎样写诗的知识。他庆幸自己碰见了一个很好的老师。名师出高徒。在他的指点下,今后一定能写出很多好的诗来。
当刘小宁诗意大发、信心百倍地向诗人的目标奋斗时,农场彭政委找到他,问:“你知道林竹是什么人吗?”
刘小宁说:“是个很有学问的老兵。”
彭政委一脸的严肃,说:“林竹毕业于燕京大学,是旧社会培养的知识分子。解放前在国民党云南龙云部下当新闻副官,跟随龙云起义后在省军区报社当总编辑。文化大革命前,发表过很多歌颂封、资、修的诗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下放到我们农场,是个被劳动改造的对象。”
听了彭政委的话,刘小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彭政委警告他:“林竹思想反动,经常宣传旧思想、旧文化,一直想在部队寻找自己的接班人。现在全军都在学习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批判孔老二‘克己复礼的反动思想,你是一个文化水平高、有发展前途的新战士,要提高革命警惕,站稳革命立场,和他划清界限。有什么情况要立即给组织报告。”
刘小宁吓得一晚上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他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赵西波。赵西波说:“彭政委是在爱护你,林竹这个人太反动了。啥是杜鹃鸟?杜鹃鸟就是咱们家乡的布谷鸟,麦子快熟时漫天飞得都是,有啥稀奇?它叫的声音像是要人们‘割麦种谷,割麦种谷,其实这种鸟很坏,它把自己的蛋下在别的鸟巢里,和别的鸟蛋混在一起,让别的鸟给它孵化,孵化出来后它就把别的鸟蛋蹬出巢外。老家人骂乱搞破鞋的男人是布谷鸟,就是因为他像布谷鸟一样是个‘丢蛋虫。布谷鸟乱飞是为了找食吃,谁见过它累得口吐鲜血?咱家乡哪有它血染的杜鹃花?”
听了赵西波的点拨,刘小宁猛然想起了林竹说的一些话:什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思乡断肠之情”等。我是个刚刚来到部队的新兵,应该四海为家干革命,彻底解放全人类。归哪去?思啥乡?断啥情?他说这些话是何用心?这不是腐蚀新兵、动摇军心吗?还说什么“羁旅思乡”“含冤身死”“鸣冤叫屈”等,这不是在为自己鸣冤叫屈吗?更让刘小宁生气的是,林竹说自己“写的诗受造反派诗风影响,基本功太差”。革命造反派的诗风是革命的风,战斗的风,有啥不对?我的基本功差,写的诗为啥能发表在军区的报纸上?
刘小宁幡然醒悟了。他心潮起伏,热血涌动,夜不能寐。林竹思想反动,为人狡猾,打击新战士的革命激情。真的像彭政委所说,要在部队寻找自己的接班人。刘小宁带着对林竹的愤恨,写出了一首批判林竹的诗,诗写了满满三大张,贴在农场的大字报专栏里。又写了一份揭发材料交给了彭政委。
两天后,林竹被师部来人带走了。罪名是不老实接受改造,借杜鹃花、杜鹃鸟之口,宣扬旧文化,腐蚀新战士,煽动新兵思乡,为自己鸣冤叫屈,恶毒攻击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诗风等。
林竹被带走那天,下着小雨,军营里静悄悄的,除了哨兵外没有一个兵走动。中午到食堂吃饭,全农场的干部战士看见他,怎么变得像没看见他一样?机修排的张副排长迎面走来,刘小宁热情地走过去给张副排长打招呼,张副排长却装着没有听见,端着饭碗快步走出了食堂。接连几天他细心观察,发现全场干部战士对他投来的目光,有的赞许,有的鄙视,还有的是愤恨和憎恶。他感到自己周围的环境真的变了,变得很陌生、很冷落、很压抑,甚至有些可怕,像乌蒙山区阴冷的雨天一样,已经完全没有了报纸上发表诗歌后的感觉。
刘小宁又想到了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天晴了,他沿着山道郁郁而行。山坡上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火燥火燎般的红色,杜鹃花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了一阵,很快就凋谢了。碧绿的叶子已经从衰败的残花里生长出来,青翠欲滴,覆盖了枝条。绿色的山野变得沉稳厚实庄重,生机勃勃。
刘小宁没想到,迎面又碰上了那个姑娘。姑娘的脸也像凋谢的杜鹃花,有些悲伤。刘小宁想打招呼,想告诉她,正是她送的杜鹃花,让他诗情大发,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杜鹃花的诗歌,曾赢得了全场干部战士的赞扬。可姑娘却像没看见他一样,黑封着脸,和他擦身而过,一句话没说走了。刘小宁的心情更加郁闷,这个姑娘怎么也变了?
几个月后,他才知道那姑娘是林竹的女儿。也就是这个林竹的女儿,有一天在农场碰见他,告诉他说:“我爸爸的历史问题已经审查清楚了,恢复了他的《国防战士报》总编辑职务。我爸爸让我转告你,以后写诗可以直接寄给他。”刘小宁听了,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根本不相信林竹女儿的话。这个林竹的女儿,是否也和林竹一样,思想反动,为人狡猾,说的全是假话?很快,农场里传达了上级的命令,林竹女儿的话千真万确。
刘小宁又一次失眠了,他思绪翻滚起来,就像在新兵连拿到彩色照片那天晚上一样。这世间的事情为啥会如此的复杂?如此的变化多端?如此的令人难以预料?
刘小宁坐下来,仰望着窗外的天。天是蓝的,有几片白云飘浮而过。他想了却一个一直想了却一直没有了却的心愿。几个月来,这个心愿像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心头。他拿起写诗的笔,给李狗剩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李狗剩战友:我怀着深深愧疚的心向你认错。我本来可能不该分到农场。我分到农场是因为我偷看了你未婚妻的照片和来信,背着你给你的未婚妻写诗。我偷看你未婚妻照片,觉得她长得真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像天仙一样,看得我夜不能寐,诗心大放。我偷看了你未婚妻的信,知道了你的未婚妻是在你们村里下乡的知识青年,她半年前被招工到焦作市当了工人,想和你断绝关系。亲爱的李狗剩战友,我知道你非常苦闷,苦闷得痛不欲生,对人生充满了绝望。我看了她的信,和你有着同样的感觉。我想帮助你挽救即将破裂的恋爱关系,就以你的名义,给她写去了一首诗。我想以诗的力量和你展现给她的才华去感动她。你也知道了,你的未婚妻看到诗后是多么的激动,她回信说:‘没有想到你到了部队能进步得这么快,你小学毕业,竟然能写出这么激情感人的诗篇。她希望你能有更大的进步,成为军旅诗人,并保证永远爱你。我没有想到:你看了未婚妻来信,一头雾水,就让她把诗寄来,欺骗她说是你要再进一步修改,其实是想寻找写诗的人。我没有想到:你看到了她寄来的诗,认出了我的笔迹,向指导员揭发了我……
刘小宁拿着给李狗剩写好的信来到邮箱前。邮箱旁是农场的大字报专栏。刘小宁看了一眼大字报专栏,专栏里曾经贴过他怀着满腔的革命义愤写的揭发批判林竹的诗,那首诗整整三大张,几乎占满了整个专栏。他的脸上像火烧火燎一样,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用颤抖的双手,把信投进了绿色的邮箱。投完给李狗剩的信,刘小宁已经泪流满面,嘴里喃喃自语:“今生今世,再也不写诗了……”
乌蒙山的夏天时有烟雨笼罩,并不炎热。冬天有时也阳光灿烂,并不寒冷。这种独特的气候,孕育了它一年四季满山的绿色。刘小宁擦干眼泪,抬头看了看农场周围的山,山上草木葱茏,生机盎然。他回到宿舍,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是用国防战士报社的信封寄来的。信封上用流畅潇洒的笔迹写着:刘小宁收。这大概是又一封退稿单。也好,寄出去的那些诗稿都退回来,也就彻底了结了今生写诗的心愿。他想起了林竹的话:“自古诗人多磨难。成为诗人的路是很艰难的。看看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走上中国诗坛的,哪个人没有经历过磨难?”
刘小宁拿起信,慢慢地把信封撕开。他看着信,双手禁不住地颤抖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林老师,我对不起您……
李爱武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乌蒙山区,淹没在一派茫茫的云雾之中。这里的云雾有些奇特。行走其中,有着蒙蒙细雨般的感觉。但它真的不是细雨,是云雾,雾蒙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雨滴,哪怕是再微小细弱的雨滴。但在云雾里时间长了,会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衣服上、头发上附着一层细小的水珠。到底是云雾还是细雨?是细雨还是云雾?从小生长在中原地区的新兵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气候环境疑惑不解。乌蒙山像朦胧山,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新兵八连驻扎在一个县城附近的农场,这里曾经是乌蒙山剿匪时解放军屯兵的地方,墙上依稀可以看到当年写下的标语:“彻底消灭蒋介石匪帮残余势力!”“解放乌蒙山区!”清晨,还没有到起床时间,军营里一片寂静。突然,团部的紧急集合号骤然响起。随之,全团各连的驻地响起了尖厉的紧急集合哨声。
八连全体官兵迅速在操场集合好,谭连长阴沉着脸,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今天凌晨,新兵李爱武携枪失踪。团里命令各连,立即分地区搜索,寻找失踪的李爱武。”
李爱武怎么会携枪失踪?大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今天清晨的云雾不大,是乌蒙山区少有的干爽晴朗天气。新兵们环顾四周,队伍里确实没有发现李爱武。谭连长的身后,是连队的黑板报。黑板报正对着即将出发的部队。黑板报上写着“学习标兵李爱武,刺刀见红练硬功”的通栏标题,每个字有小洗脸盆那么大,周围用红色粉笔框着,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通栏标题下面正中间画着李爱武的头像,一张娃娃脸,两只大眼睛微笑着,眉宇间透露出单纯稚嫩的气息。连长话音刚落,王文广指着黑板报问:
“连长,是黑板报上这个李爱武吗?”
谭连长回头看一眼黑板报,勃然大怒,命令说:“立刻把黑板报给我清洗干净。”
文书刘小宁已经提着一桶水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听了连长命令,赶紧把水泼在黑板报上,用抹布向李爱武的头像擦去。
大家这才知道,连长宣布的就是八连的李爱武。
八连全体官兵清楚,黑板报上那密密麻麻的粉笔字,都是写着李爱武的先进事迹: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地上一片泥泞。李爱武和战友们按照班长的口令进行匍匐前进训练,迎面碰上了一堆牛屎,是早上路过的牛拉的,牛屎还冒着热气,偏差几公分就可以绕过,李爱武却一公分也不偏离,硬是从牛屎上爬了过去,浑身上下沾满了牛屎,臭烘烘的。有人说他“人小心实,躲开几公分怕啥?”李爱武说:“心实才能练真功。训练场上躲过几公分,战场上就可能把自己暴露给敌人,丢掉一条命。”训练场上,刺刀闪闪,杀声震天。李爱武一个高难度的劈刺动作,获得了班长的表扬。没有料到后排的一个兵动作失误,一刺刀扎到了李爱武的腿上,鲜血立刻冒了出来,殷红了他的裤子。动作失误的兵吓得说不出话来。李爱武倒像无事一般,笑呵呵地安慰他说:“没关系。将来真到了战场上,你就是胜利者,我可能就没有命了,谁让我躲闪不及哩?”李爱武到卫生室包扎后,又回到了训练场上。
这么优秀的兵怎么会携枪逃跑?
按照命令,三人一个小组分散开来,从县城中间向城外搜索。黄绍强、赵西波和王文广一组。黄绍强说:“这次是不是让李爱武假装逃跑,来训练我们?”
王文广看了黄绍强一眼说:“假装逃跑?咋没让你去逃跑啊?这个人本质就不好。”
自从班长把“先进骨干”的称号给了李爱武,王文广的心里就一直很不平衡。
赵西波说:“李爱武这一次可他妈的更出名了,把咱们一个县的兵名声全都丢尽了。”
王文广说:“入伍时政治审查这么严,他怎么就能混进解放军里来?”
赵西波说:“昨天晚上,看完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指导员讲评完部队解散,我听见李爱武学杨子荣,唱着‘入虎穴斗敌顽,我浑身是胆去了厕所,他是啥时候跑的?”
王文广说:“他还学杨子荣呢!学他妈的土匪‘一撮毛还差不多。”转身问黄绍强:“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在乌蒙山当国民党土匪?”
黄绍强和李爱武是一个村的,两个人平时关系最铁。黄绍强看着王文广,想了想说:“你小子的无产阶级警惕性还真高,不说我还给忘了。李爱武有个叔伯爷爷,叫李二毛,听村里人说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在我军西南剿匪时跑到缅甸去了,据说离这儿不远。”
王文广听了,突然说:“哎哟,我闹肚子,想拉稀。”然后转身跑了,很快消失在烟雾中。
王文广没有去拉稀,他跑到了连部,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连长报告说:“连长,有重要情况报告。”
连长正在接听电话,脸色铁青。听说有重要情况报告,就放下电话问:“啥情况?”
王文广把黄绍强说的情况报告给连长,连长大吃一惊,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王文广说:“黄绍强说的,他和李爱武一个村。”
他向连长建议:“请首长报告上级,立刻派部队封锁中缅边境,防止李爱武出逃。”
王文广走出连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云雾慢慢散去,他一脸的激动。再找到赵西波、黄绍强时,已经快出县城了。三三两两的兵们正向城外的山上运动。山坡上的树很多,但都不大,一丛一丛的。一些平坝里种的稻子已经收割,留下的根茬儿已发黄变脆,踩在上面发出声响,飘起一片黄尘。王文广不停地拍打着裤腿上的尘土,嘴里直骂李爱武害苦了大家。
赵西波问王文广:“稀拉完了?”
王文广说:“拉完了。”
黄绍强说:“没找到李爱武就把你吓拉稀了?还他妈的口口声声干部子弟呢,就这熊样?”
王文广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们爬上一个山头,王文广看见了申排长。申排长腰里别着手枪,手里拿着木棍,一脸肃杀相。王文广急忙跑过去,低声对排长说:“有重要情况报告。”就把给连长报告的情况又给排长说了一遍。
申排长黑着脸说:“黄绍强和李爱武一个村的,他为啥不来报告?”
王文广说:“黄绍强是农村出来的,无产阶级觉悟不高,再说他们两个是一个村的,可能有私情吧。”
申排长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是给连长报告过了吗?连长知道就行了。”
王文广觉得排长好像并不太重视他的报告,脸上的激动立刻消散了,心情郁闷地回到部队继续搜索。
新兵团的八个连队漫山遍野搜寻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李爱武。晚上连长点评:“我们连有些新兵的阶级觉悟很高,认真搜查失踪新兵,还积极提供线索。根据他提供的重要情况,云南省军区首长已命令边防部队加强警戒,严防李爱武携枪外逃。但我们连有个别新兵阶级阵线不清,老乡观念强,徇私情,知情不报,这是革命军队的纪律所不能允许的。”
部队解散后,赵西波问王文广:“连长表扬的是你吧?你知道李爱武啥情况?”
王文广说:“黄绍强说李爱武爷爷李二毛的事,你不也在吗?你的阶级敏锐性也太低了,以后在部队你咋进步?”
赵西波说:“进步?进你妈个球。黄绍强上午说的话全都是编的假话,就是让你去报告邀功的。”
王文广愣了一下,不太相信。
赵西波说:“你装着拉稀跑去报告时,黄绍强和我商量好了,将来无论谁问起有关李爱武爷爷的事,我们都说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谁说过。”
王文广两片嘴唇张合几下,没有发出声来。
谁也没有想到,四天后李爱武自己回来了。他衣衫褴褛,两个眼窝塌陷下去,脸色憔悴,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连里立刻把他禁闭起来,并报告上级。师部保卫科来个董干事,审问了李爱武。
李爱武把情况一说,董干事吃惊得半天没有说话。李爱武说,到了新兵连,夜里经常搞紧急集合。每当睡得正香时,紧急集合哨声就响了。谭连长每次不是说“××山区有蒋介石特务打信号弹”,就是说“西南剿匪时留下的国民党残匪,在××寨子抢贫下中农的耕牛”,带我们到山里去追剿这些敌人。指导员对我们进行革命形势教育时常说,这个地区的阶级斗争非常复杂,乌蒙山剿匪时,国民党白崇禧的一个师在这里遣散,潜伏下来。要我们提高警惕,时刻准备打仗。那天,部队组织看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指导员讲评时说,杨子荣假装国民党副官,孤身一人打入威虎山的土匪窝里,智斗敌顽,送出情报,消灭了全部土匪,希望大家要学英雄做英雄。我被杨子荣的英雄行为深深感动了。为保护老乡的财产安全,为了全体战友们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我想学习杨子荣,一人跑到深山里去寻找国民党残匪,假装投降,打人他们内部,借机送出情报,让我们的大部队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
董干事看着他那张娃娃脸,听得很认真,问:“找到了吗?”
李爱武说:“没有。跑了几天,没见到一个国民党残匪。碰见村寨老乡,问起他们关于敌人打信号枪和抢耕牛、财产的事,他们都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董干事和连首长们听了,哭笑不得。
部队有关部门对李爱武说的进行了认真核查,情况属实。又审查了李爱武的社会关系,李爱武家三代单传,个人根红苗正。根本就没有叫李二毛的叔伯爷爷,哪会有参加国民党军队的事?但军纪不容,给了李爱武一个警告处分。
李爱武受了处分后,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变得老成起来。每天不说不笑,默默无语,星期天和节假日也不外出,只是为全班做好事。王文广发现了李爱武的行动,思考了好几天,也开始为班里战友们做好事。他帮人擦枪,把枪分解开来后摊在地上,一件一件慢慢擦拭。擦好后半天也不组装起来,手里拿着擦枪布不停地捏巴,见人就说:“你看看××的枪多脏,多难擦。”“××一点也不爱惜枪,这么脏的枪上战场咋能打胜仗?”全班蹲在一起正吃饭,他突然大声问:“罗浩,上星期天我帮你洗的军装咋恁脏?”“牛小社,我上次帮你叠的被子面平线直,水平高吧?”
李爱武常常是在人少或没人的时候做好事,做了好事从来不说。他做好事像有人做坏事似的,怕被人看见。星期天和节假日,看到班里的战士都外出了,他非常利索地把宿舍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每个战友的枪支都擦一遍,擦得一尘不染。看到哪个人的被子、床单、军装、衬衣和衬裤脏了,就抱到军营旁的那条小河里洗,洗净晒干了,收回来,把被套装好了,又一针一线地缝上,再叠得整整齐齐。洗好的床单再重新铺好,军装、衬衣和衬裤都叠好,放到原来的地方。兵们晚上回到宿舍,只觉得屋里的一切变得干净清爽多了。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自己的东西已经被人洗干净、收拾过了。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是李爱武干的。李爱武像一头受伤负重的牛,无声无息,任劳任怨地为班里的战友服务。他真的不像王文广。
王文广说:“李爱武暗地里努力表现,是想将功补过,争取新兵连结束时把受的处分拿掉,分兵时能分到好连队。”
黄绍强说:“李爱武不像你。你王文广就是毛主席批评的那种人:‘做了一点好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喜欢自吹自擂。你小子是不是想立功?”
王文广说:“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吗?”
黄绍强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言,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想立功?”
王文广咂咂嘴,没再吭声。
一个星期天,刚吃过早饭,王文广突然大哭起来,把班里人吓了一跳。黄少强问:“是不是肚子疼,又要拉稀?”
“不是,东西丢了。”
他跑去向班长报告:“我的三十元钱丢了。”
班长问:“你哪来那么多的钱?”
是啊,当兵一个月才五元钱。一个壮劳力的农民干一天活才几分钱。
王文广抹着泪说:“参军时从家里带来的,怕丢,就用手绢包着缝在了被子里。今天想进城买东西,撕开被子去拿时,发现钱不见了。”
当天下午,师部保卫科的董干事又来了。班里十六个兵,被命令不得离开宿舍,一个一个地被单独叫到连部谈话。全班谈完话,又找近几天来凡到过九班的兵们谈话。被叫去谈话时间最长、次数最多的就是李爱武。很快,连里有人传言,说王文广的钱是李爱武偷的,李爱武在王文广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给王文广拆洗被子,拿走了里面的钱。
李爱武对董干事说:“首长,我近期没给王文广拆洗过被子。”
董干事问:“你为啥常常在班里战士不在的时候去洗大家的东西?听说洗过后又整理得像没动过一样?你到底是什么动机?”
李爱武看了看贴在墙上的雷锋肖像。雷锋同志戴着棉军帽,手握冲锋枪,正在向他微笑。他镇静下来,回答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姓名,不留痕迹,甘当无名英雄。”
董干事也抬头看了看雷锋肖像,笑了笑。他问:“什么叫不留姓名?什么叫不留痕迹?‘不留姓名和‘不留痕迹是一回事吗?”
董干事说完,立刻收起了笑容,脸色威严得可怕。李爱武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董干事,心里慌乱起来。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董干事的这句话。
根据董干事的要求,九班接连几个晚上召开班务会,每个人反复做检查,人与人背靠背相互揭发,提供线索。最后,多数人都认为李爱武的疑点最多,大家问得最多的也是董干事问的那几句话,“什么叫不留姓名?”“什么叫不留痕迹?”有人还在连里传:
“李爱武帮××洗衣服时,换走了人家的新衣服。”
“李爱武帮××拆洗被子时,换走了人家的好被套。”
李爱武被限制了自由,关押在食堂后面的木板房里。第五天晚上,董干事再一次把李爱武叫到连部。李爱武两只眼睛肿胀,目光呆滞,腮帮子塌陷,一进门“扑通”给董干事跪下,嘴里不停地说:“首长,我真的没见过王文广的钱,以后我再也不那样去做好事了。”
董干事吓了一跳,命令他:“站好!有话好好说。”
李爱武像一只无助的羔羊,流着泪水,不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细雨蒙蒙,军营被浓重的烟雨笼罩着。兵们发现李爱武吊死在了小河边的柳树上,那是他生前经常帮战友们洗衣服和被褥的地方。董干事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中写道:
“敬爱的首长:我来到部队,就立誓当个毛主席的好战士。那天看完革命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龙指导员讲评时要求我们‘学唱革命戏,争做革命人。我决心向革命英雄杨子荣学习,做孤胆英雄。但是我私自行动,违反军队纪律,确实错了。我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姓名,甘当无名英雄,难道错了吗?敬爱的首长:我真的没见过王文广的钱,真的没有偷换过战友们的新衣服和好被套,我真的很冤枉……”
看着李爱武的遗书,董干事泪流满面。全连干部战士知道了,都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条小河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清澈的河水翻卷着细细的浪花,呜咽着流向远方。
李爱武死了,但他身上的疑点并没有完全被抹去。有人说“这个兵阶级本质就不好。上次携枪逃跑,就是要投奔国民党残匪,只是没有找到路子,才又回到了部队。他说是学习英雄杨子荣,我们就轻信了。李爱武欺骗了组织,应该重新进行调查”。有人说“他偷偷摸摸做好事,就是为了在没有人时偷战友们的东西。什么学习雷锋同志做好事不留姓名,甘当无名英雄?雷锋同志做好事不留姓名,人们是怎么知道那些好事是雷锋同志做的?雷锋同志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当英雄?李爱武以学习雷锋同志为幌子,自己想当英雄,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这是对雷锋同志的歪曲和侮辱”。有人说“他携枪逃跑已经受过一次警告处分,这次又偷钱,老账新账一起算,他怕被关进监狱,就只好畏罪自杀了”。人死已无嘴,任凭世人说。最后,组织上给李爱武定性为:非正常死亡,自绝于人民军队。
新兵连快要结束时,十一班一个姓苟的战士拆洗被子,发现自己的被子里有一块手绢包着的东西,打开看是一沓钱,有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数了数整三十元。这和王文广报告的情况完全一样。
保卫科的董干事又一次来到新兵连,调查后才弄清楚:由于军用被子的大小、颜色和式样都完全相同,王文广在操场晒被子时,和姓苟的战士相互收错了被子。
董干事坐在连部的椅子上,看着桌上放的一沓三十元钱,从挎包里掏出了李爱武写的那份遗书,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慢慢摊开遗书,放在了那一沓三十元钱旁边,对站着的谭连长、龙指导员和申排长说:“李爱武,刚十七岁,多好的兵!”
董干事抬头看着墙上那幅雷锋同志的肖像。雷锋同志戴着棉军帽,手握着冲锋枪,在对他微笑着。董干事低下头,拿起一支红蓝铅笔,用红色的一头在李爱武遗书里“我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姓名,甘当无名英雄,难道错了吗?”一句话的下面,画了一条清晰的红线。
龙指导员默默无语,他拿出了那份还没有寄走的关于李爱武的死亡通知书,摊开了放在遗书的旁边,拿起了董干事放在桌上的那支红蓝铅笔,用蓝色的一头,在“非正常死亡,自绝于人民军队”一句话下面,画了一条清晰的蓝线。
云遮雾罩的乌蒙山上空,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灿烂的阳光从缝隙中喷射出来,透过窗户洒落在连部。连部里的首长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异常的寂静,仿佛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听见桌上马蹄表的秒针在“嘀嗒嘀嗒”地向前走着。
孙火星
新兵连的食堂,建在县农场的大院子里。锅台是用石头块垒砌成的,上面放着几口大锅。周围栽上木桩,木桩上钉着一圈苇席。炊事班的人每天就在苇席圈里洗菜、切肉、烧火、做饭。苇席圈外面的战士们,常常盯着那儿看,猜想着圈内的人在做着什么样的饭菜。
苇席圈内是个充满诱惑、神秘的地方。
九班的孙火星常常一边训练,一边用眼睛不时地瞟着苇席圈的方向。只要孙火星说:“饭菜快熟了。”战士们很快就能闻到从那里飘出饭菜的香味。香味沁肺入脾,把一些兵们的口水勾引得直流。
郑麦成外号“大肚子”,经常抹着口水追问孙火星:“你小子是咋算出来的?”
孙火星开始不说,问得多了,他才说:“先看苇席圈内什么时候冒烟,一冒烟就是炊事班的弟兄们开始操作了。等看不到冒烟时,那就是饭菜已经熟了,炊事班的弟兄们开始分配饭菜。”
后来知道,孙火星入伍前,是老家黄河滩农场的炊事员。
新兵们正是能吃的年龄,肚子里没有油水,加上训练强度大,汗水流得多,体力消耗快,没有到吃饭时间,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唤。一到吃饭时,都眼巴巴地看着值日兵分好的饭菜,恨不得一口吃下肚去。饭是糙米做的,米粒上带红丝,没有油性,吃在嘴里麻糙糙的,像嚼着一口糠。菜是大锅熬土豆、菜花、小白菜等,即使这样,新兵们每次吃饭像打仗,端起碗来狼吞虎咽。更难熬的是节假日和星期天,一天只吃两顿饭。
俗话说:“当伙夫,脖子粗。”新兵连,很多战士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炊事班,跟着伙夫去帮厨。一天,听说炊事班要排里派个兵去帮厨,郑麦成、原江明、古建都向班长报名。梁班长见报名的人多,就说:“申排长说了,帮厨也不是谁想去就去,必须各项训练科目标准、熟练,个人卫生等各方面表现好才行。”
听了梁班长的话,原江明连续几天休息时间,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练习投弹、刺杀和匍匐前进。郑麦成天天刮胡子洗澡,三天两头把被褥、衣服抱到军营旁的小河沟里洗,洗好了搭在申排长宿舍门口的铁丝上,搭好了半天也不走开,眼睛盯着排长的宿舍看。
结果,孙火星被派去食堂帮厨了。
怎么让这样一个兵去食堂帮厨呢?很多兵们不理解。先不说孙火星有些邋遢,就单拿军事训练这项来说,孙火星在九班里是最差的。训练齐步走、正步走时,他的两条细长腿像营养不良似的,有气无力地晃来晃去。班长喊“向后转”时,他不是抢先动作,就是转不到位置便踉跄摔倒在地上。刺杀动作不规范,投弹最远十几米,夜间紧急集合十次有八九次落在后面。怎么就偏偏选上了他?
原江明说:“孙火星被派去帮厨,肯定是申排长的主意。”
郑麦成问:“为啥?”
原江明说:“怕连里会操时,影响排里成绩呗。”
郑麦成说:“梁班长宣布的条件,他哪一点符合?”
古建说:“大概是因为他在老家当过炊事员吧?”
大家听了,觉得有些道理。
新兵们都没有床,全是打地铺睡。每个班的宿舍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水泥地。十六个新兵,加上一个老兵梁班长,共十七个人。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多的人打地铺睡,显得非常拥挤。龙指导员说:“红军长征时别说住房子,连草棚都没有,天当被子地当床,草根树皮当干粮。我们是红军的后代,要学习前辈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拥挤更能增强团结,更能磨炼我们的意志。”
孙火星去食堂帮厨,每天五点多就起床了,夜里到十一点多才回到班里睡觉。他上班和下班时,军营里的熄灯号早吹过了,宿舍里一片漆黑。他就摸索着穿、脱衣服,进、出被窝。由于天太黑,孙火星看不清楚,不是睡错了外出站岗哨兵的被窝,就是第二天早上上班,穿走了铺位两旁战士的衣服。
一天晚上,孙火星回来了。他摸遍了宿舍里每个睡觉的位置,发现每个位置都有被窝,每个被窝里都有人在睡觉,找不到自己睡觉的地方。孙火星不敢开灯,也不敢吭声,心想是不是进错了房间?他跑出屋外,抬头四下看看,没错啊?门口孤零零长着一棵槐树,别的班门口都没有树,就是这间屋。孙火星又进屋里去摸,摸了半天,还是没有摸出一个空铺来。他摸住了几个兵的脚,被佯装睡觉的兵恨恨地踢了几下,吓得他再也不敢去乱摸。孙火星只好靠墙坐在宿舍门口的地上,看着屋里。屋里兵们正在甜蜜的梦乡,呼呼地打着鼾声。他心里有些恨,但不知道该恨谁,因为不知道是谁占了他睡觉的地方。他看看屋外的天,天上的星星很多,很亮,不停地眨着眼睛,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天快亮时,他才迷糊了一会儿。凌晨四点多钟,他站起身来,用手搓了搓疲惫的脸,跑去厨房上班了。
一次,连里改善生活,九班的值日兵赵西波去食堂拎菜。孙火星把一桶菜递给他,悄悄说:“分时,把菜桶提到离那几个班远一点的地方。”
赵西波看看菜桶,和其他班没啥两样,都是一桶圆白菜上面,放了几勺红烧肉,大声说:“躲啥?”
孙火星脸“唰”的红了,没敢吭声。
赵西波提着饭菜桶走出苇席圈,琢磨着孙火星的话,“离那几个班远一点”是啥意思?又想着孙火星的表情,神秘兮兮的。莫不是这菜桶里有名堂?赵西波看见其他班的值日兵把饭菜桶放在了老地方,便疑疑惑惑地选了离他们远一点的猪圈旁,那里有一块空地。他放下桶给九班兵们分菜。那地方有些臭,几只猪在圈里“哼哼”叫唤,别的班是不可能到这地方来吃饭的。赵西波拿起勺子伸进桶里,往深处一搅动,看到了那层圆白菜下面的东西,他情不自禁想大声喊:“妈呀,全是肉!”谁知他大声只喊了“妈呀!”两个字,立刻引起另外几个班的兵们往这里观看,吓得他赶紧捂着嘴,“全是肉”没有敢再喊出声来。
那天中午,其他班的战士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着圆白菜,九班的兵们在远离他们的猪圈旁,端着碗在大口大口地吃肉。
赵西波一边吃,一边说:“跟伙夫,脖子粗,这话真不假。”
孙火星睡觉的左右邻居,一个就是“大肚子”郑麦成,长得五大三粗,饭量极大。另一个叫原江明,长得又细又高,也很能吃,外号“豆芽菜”。但细心的人发现,这两个人过去经常喊饿,现在再没有喊过。还发现郑麦成和原江明经常主动给孙火星铺被窝,一边铺一边说:
“给他铺好了,省得他回来太晚,铺被窝时影响我们两个睡觉。”
有战士问:“过去你两个不怕,现在怕了?”
“你两个现在不均摊孙火星睡的地方了?”
他俩无言以对。
郑麦成的右面睡的叫刘国平,他还发现一个现象:每当孙火星回来躺下后不久,郑麦成就会把头蒙到被窝里,半天不出来。把自己蒙到被窝里干啥?
一天晚上,刘国平看见郑麦成又把头蒙进了被窝,就悄悄爬起来,猛地掀开郑麦成的被子,用手电筒一照,发现郑麦成嘴里正含着一大块馒头,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惊吓地憋在嘴里呜呜直叫。接着,有人也掀开了原江明的被窝,发现他嘴里空着,手里却拿着已经啃了几口的馒头。
九班出了这样的事,是很多兵做梦也想不到的。
苗族班长梁林非常生气,用不太标准的汉语骂道:“烂厮儿,饿死鬼变的?”
黑暗中,梁班长悄悄召开班务会。会上,郑麦成首先揭发说:“那馒头是孙火星从食堂偷来的,他经常偷。我们俩的革命意志也不坚定,经常吃他偷来的馒头。”
原江明接着说:“那馒头就像毛主席说的‘糖衣炮弹,打中了我俩,腐蚀了我俩,我们两个就天天吃他的‘糖衣炮弹,给他铺被窝儿。”
孙火星哭了,哭得有些伤心。他说:“那馒头不是我偷的,是炊事班发给我晚上的加餐。”
郑麦成说:“加餐你咋不吃?”
孙火星说:“为了搞好和你们俩的关系,我舍不得吃,就拿回来给你们吃。”
原江明说:“加班到大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有加餐自己不吃,谁信?”
孙火星口气硬了起来:“真的不是我偷的,炊事班长可以做证。”
大家听了,都觉得孙火星说的是真话。
梁班长说:“郑麦成、原江明的错误是严重的,这两个人的脑子里,装着资产阶级贪图吃喝、爱占便宜的思想。”
听了梁班长的话,有人开始谴责郑麦成和原江明多吃多占的行为:
“郑麦成贪吃多占、爱占便宜成性。入伍途中在冷水滩兵站、柳州兵站吃饭时,别人吃一碗,他拿出茶缸,先装上一茶缸,再用碗舀上一碗。大家只吃一碗,他吃了一茶缸还带一大碗。
“原江明在铁闷罐车上想吃面条,就装病,在马尾兵站骗吃了一碗面条。”
梁班长转了话头,说:“孙火星也不讲原则,把‘糖衣炮弹打进了他俩的被窝,满足了他俩的欲望,助长了他们多吃多占。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这不是一个革命战士应该具有的品格。”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也转了话头,批评起孙火星来:
“孙火星和我一个村,像他爹,老好人主义,做事没有原则。
“孙火星作为一名革命战士,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将来到了战场上,会不会一团和气,敌我不分?”
梁班长生气了,口气很严厉地说:“你们这批兵咋这么操蛋?我批评谁,你们就咬谁?”
几个还想发言的兵听了,吓得憋了回去,没敢再吭声。
梁班长说:“你们看没看过《上甘岭》?一个苹果、一口水,全连干部战士你让我,我让你,谁都舍不得吃喝。团结得多好!烂厮儿们,为了吃嘴,脸都不要了,丢不丢人?”
大家都说:“丢人,真丢人。”
梁班长说:“我批评谁,你们就一起咬谁,不团结。上了战场,能够打败美帝、苏修和反动派?”
大家说:“不能,肯定不能。”
梁班长说:“以后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了全班的声誉,这件事到此为止,要保密,谁也不能对外再提。”
大家都不再吭声,悄悄躺下睡觉去了。
几天后,孙火星被正式调到炊事班工作,从九班宿舍搬走了自己的被褥。
孙火星临走那天,把赵西波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塞给他一个馒头,说:“波哥,谢谢你,那天晚上没有揭发我。”
赵西波拿着馒头说:“‘大肚子那几个货色,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真不是东西。你到了炊事班,以后给九班分菜时就公事公办,不要再留私情。我有个馒头吃就够了。”他看看周围没有人,把馒头塞进了裤口袋。
孙火星点了点头。
一天中午,苇席圈里又有香味儿飘了出来,飘到了训练场上,很多兵的眼睛盯着苇席圈,有的嘴里还流出了哈喇子。又要改善生活了。古建问:“今天谁是值日兵?”
有人说:“郑麦成。”
古建对郑麦成说:“今天你别去了,让赵西波替你去吧。”
郑麦成连忙说:“行!”
赵西波掏了掏裤口袋,裤口袋里还有核桃大一块没有吃完的馒头,用牛皮纸包着。他有些犹豫。大家就一起撺掇他:
“波子,为了全班战友,你今天一定要走一趟,去食堂领饭菜。”
“波子去吧,今天中午我的肉分你三分之一。”
古建说:“赵西波,你小子要是敢不去,明天班里选骨干,我们都不投你的票。”
几个兵一起说:“对,你敢不去,明天我们都不选你当骨干。”
明天真是要选骨干了,一个班只有一个名额,是梁班长昨天说的。赵西波看着古建们的脸,问道:“说话算数?”
古建们都说:“只要你能打一桶肉回来,弟兄们说的话绝对算数。”
“好,就这么定。”赵西波很自信地点点头,答应了。
赵西波满怀信心地去食堂领菜。到了食堂,看见孙火星,就笑眯眯地向他走过去,和孙火星贴身站着,想听孙火星给他说话。孙火星看了一眼赵西波,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也没有说话,就把分好的菜桶递给了他。
赵西波心里想:这小子越来越老练了。
赵西波也没有吭声,接过菜桶走出了苇席圈。他觉得菜桶沉甸甸的,好像比上一次还要重,看来里面的真家伙一定不会少了。赵西波咧着嘴,吹着口哨,步伐轻盈利索,兴高采烈地又来到了猪圈旁的空地上。猪圈里的猪们大概也是饿急了,以为是饲养员来喂食,几只小猪在圈里转着圈儿叫唤,两只大猪的前腿趴在圈墙上,昂着头,嘴里流着哈喇子,对着赵西波直叫唤。
赵西波哪顾得上理会它们?他放下桶,急切地拿起勺子,拨开桶里圆白菜上面的几勺肉,往下面搅时,便停下了勺子。他想到了上一次,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差一点大喊“妈呀,全是肉!”暴露了桶里埋藏的秘密。这一次绝不能出现上次差一点出现的错误。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镇静下来,告诫自己:要向孙火星学习,像他刚才的表现一样,老练些,无论下面的肉再多,肉块再大,也绝对不能喊出声来。
做好了思想准备,赵西波站稳脚步,瞪大双眼,把勺子深深地往桶里搅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下面很沉很重,看来全是肉应该是不会错的。这个孙火星,真够哥们,在我当骨干的关键时刻帮了一个大忙。他极其小心地、非常缓慢地用勺子把下面的东西往上面翻。翻上来一看,他大吃一惊,几乎晕了过去:怎么全是菜,没有肉?他不相信看到的现实,愣了一下,又往桶底下使劲搅了几下,才确定没有看错:翻出来的全是圆白菜,发黄发绿发白的圆白菜,没有发现一块肉。赵西波看着一桶的圆白菜,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古建、原江明他们走出了训练场,快步向这个地方走来。心乱如麻的赵西波,隐隐约约听见古建正在给战友们打招呼:“弟兄们,说话要算数,明天骨干一定选波子。”
赵西波想哭,但没有哭。他扔下勺子,挺直了身子骂道:
“孙火星,你真他妈的幼稚!”
薛嘉梁
凌晨一点多,薛嘉梁躺在地铺上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踢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
“起来,该你站岗了。”
薛嘉梁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是罗班长。罗班长是湖北人,1968年兵,瓦刀脸,浓眉毛,络腮胡,公牛眼,嗓门粗,是新兵连11班班长。罗班长今天晚上带岗。
薛嘉梁今晚是入伍后第一次上岗。他赶忙穿好衣服,扎上武装带,背着枪,走出门外,看见罗班长在二十多米外的地方站着。他赶紧跑过去向罗班长低声报告:“三排九班战士薛嘉梁前来接岗,请示口令。”
罗班长有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嗓音粗,话声低,又有些不耐烦,他告诉薛嘉梁:“你的口令是‘秋收,回令是‘暴动。”
薛嘉梁“啪”地立正,复述道:“是!口令‘球手,回令‘不动。”
罗班长立刻瞪着两只公牛般大的睡眼,严厉地说:“胡扯淡!”然后低声又告诉他一次,吓得薛嘉梁赶紧说:“知道了,知道了。”复述一遍口令,跑去接岗了。
罗班长看着跑走的新兵蛋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骂人的话,就头也不回地回值班室去了。
薛嘉梁的哨位在营房东南面的一座房子西侧。房子很破旧,里面放着农场一些早已不用的农具。房子的南面是一条小路,向西通往县城,向东通往大山深处。路南是一片旷野。排长曾强调说,这个哨位很重要,紧挨小路,面对田野,站岗时既要注意观察四周情况,又要注意隐蔽自己。薛嘉梁在规定的位置站好,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夜里,每班岗的时间是一个小时。薛嘉梁没有手表,他估摸着时间,应该是下一班来换岗了。可没见有人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别的哨位有人换岗,接他岗的人却一直没来。他看着远处,群山淹没在苍茫的夜幕之中。不远处,农场职工的宿舍也早已灯火熄灭,一派寂静。
夜深人静的军营,薛嘉梁想到了杨桂枝。他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杨桂枝的照片。杨桂枝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脖子上两条白线,白线下面挂着一块白色的口罩,口罩耷拉在俊俏的脸盘下面,把杨桂枝衬托得自然大方漂亮。每当他拿着杨桂枝的照片看时,照片上的杨桂枝也总是含情脉脉地对他笑着。
薛嘉梁看到杨桂枝的笑,心里却一直想哭。杨桂枝是他高中同班同桌同学,父亲是县邮电局副局长,母亲在县供销社当售货员,全家都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他们两个在高中毕业前夕确定了恋爱关系,拥抱过,接吻过,相互说过信誓旦旦的话。可薛嘉梁回到农村不到几个月,感觉到杨桂枝有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是杨桂枝被招工到了焦作市机械厂当了工人,成了毛主席说的“领导阶级”以后。她不仅笑脸少了,语气也有些冷漠,还几次问他:“咱俩的事将来我爸妈要真的不同意咋办?”这是一句很敏感的话。因为当事人自己不同意,常常以父母的名义来表达。杨桂枝过去是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的,现在咋一直说着这句话?其实,最先说这句话的是薛嘉梁。两个人确定恋爱关系前,薛嘉梁几次问她:“我是农村户口,你是城市户口,你爸妈将来不同意咱俩的事咋办?”城市人和农村人,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吃商品粮和农民粮,像一条天然的鸿沟不可逾越,不知道打破了多少城乡有情男女之间的姻缘美梦。杨桂枝态度坚决,她说:“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是毛泽东时代的革命青年,婚姻自主,父母不能包办。我看上的是你的人,我的事我自己当家,自己做主。能够自己当家、自己做主的杨桂枝,现在怎么变了?怎么自己不再当家、做主了?薛嘉梁有些敏感,觉得恋爱的前景似乎有些黯淡,似乎蒙上了一层云雾。
薛嘉梁高中毕业回到农村,每天在生产队里劳动,剜地、担粪、拉耙、掏井、扛包、犁地等脏活重活抢着干,他要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可自己在农村炼就了一颗红心,怎么就不能挽回城市里杨桂枝那颗慢慢冷却的心?杨桂枝慢慢地很少来信了,只要一来信就问:“你啥时候能离开农村?”薛嘉梁也想离开农村,每次煤矿、搬运站、化肥厂、砖瓦场、饲料厂等单位来村里招工,他都积极报名。那些工作虽然不好,可一旦被招上,就变成了城市户口。结果是每次招工从来没有他的份,能去的全是村革命委员会干部家的孩子,或者是和他们有着各种关系的人。他想到了当兵。当兵也是一条农村青年通往城市吃商品粮的道路。他去找村党支部书记王二臭。王二臭说:“村里想当兵的贫下中农子弟很多,你家是中农。毛主席说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你往后排排看吧。”王二臭在村里说一不二。薛嘉梁没有敢再说啥,沉思了好几天。后来,薛嘉梁看见了王二臭,就“臭爷臭爷”地叫,叫的表情和声调比叫亲爷爷还亲。春天,见臭爷家的自留地长了草,薛嘉梁主动去帮助拔。夏天,看见臭爷在老槐树下吃饭,就凑过去给臭爷扇扇子。秋天,见臭爷家的玉米泛黄缺肥,就把自己家的粪担到臭爷家的玉米地,一粪勺一粪勺地浇到玉米棵旁。冬天,他三天两头地挑着两只水桶,到两里地外的水井里给臭爷家担水,把臭爷家的大水缸挑得满满的,再挑上两桶水放在水缸旁备用。他给臭爷家当孙子,做牛马,天天当,月月做,终于感动了臭爷,臭爷答应今年征兵时一定全力推荐他去。
12月初,征兵开始了。在臭爷的关照下,薛嘉梁参加了政审、体检、面试等一系列程序。接新兵的秦排长面试后对他说:“小伙子条件不错,你可以走了。”看来穿上军装离开农村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他立刻打电话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桂枝,说:“秦排长说我可以走了。”桂枝也很高兴,电话里说:“你当上兵,提了干部,转业就能进到城市,变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薛嘉梁高兴得走路像小跑,嘴里唱《我是一个兵》的歌,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着觉。第二天,他兴冲冲地去了臭爷家,想在离开农村前再最后一次去感谢臭爷。臭爷在自己家的大院子里正下粉条。薛嘉梁走过去,夺过臭爷手里的漏勺,说:“臭爷,让我最后一次给你再尽尽孝心吧。”臭爷搓着两只沾满粉面的手,笑着走了。薛嘉梁脱去衣服,光着上身站在锅灶旁边,灶台里的劈柴火熊熊燃烧着,大锅里的水哗哗地翻滚着,热气腾腾的蒸气熏蒸在他的脸上。薛嘉梁全然不顾,他汗流浃背,一只手端着漏瓢,漏瓢里放着一团揉好的粉面儿,有好几斤重。另一只手不停地敲打着端着漏瓢那只手的腕部,快速震动的漏勺,如同薛嘉梁那颗欢快跳动的心。漏瓢下面的六个眼儿里吐出六根大拇指粗的白色粉柱,发出“疏疏疏”的声音,欢畅地掉进大铁锅里,立刻变成了六根细线一样透明的粉条。粉条快下完时,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的李来旺来了,他是王二臭的外甥,吹着响亮的口哨,来给二臭舅舅告别,看到了薛嘉梁,说:“咱村这次就我和赵大饼两个人参上军了,没有你。”赵大饼是村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赵山锤的儿子。薛嘉梁听了心里一惊,手一哆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漏瓢的粉面团“啪”地扔进了翻腾滚开的大锅里。大锅里滚烫的水飞溅出来,溅到了他的胸脯上、胳膊上,薛嘉梁大哭起来。他想起了秦排长说的“你可以走了”,原来有着两种不同的理解含意。臭爷回来了,赶紧用一碗凉水拌上面粉,涂抹在薛嘉梁烫伤的地方。他说:“前天,我去给公社武装部的姚部长送鸡,姚部长还说有你,今天怎么没有了?”说完就骑着自行车去公社找姚部长了。晚上,王二臭回来了,告诉薛嘉梁:“一只鸡一个兵。咱村给姚部长送了三只鸡,应该是三个兵。可姚部长弄错了,他以为咱村送了两只鸡。”薛嘉梁说:“我爹把俺家五只鸡全都杀了给你,你咋才给姚部长送了三只?姚部长咋还给弄错成了两只?”王二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看薛嘉梁烫伤的胸脯和胳膊,说:“孩子,明年吧,明年咱村就是只有一个兵的名额,也一定是你。”
第二年,薛嘉梁终于拿到入伍通知书。他又是很激动地打电话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杨桂枝。杨桂枝听到这个消息后,半天没有吭声。薛嘉梁拿着电话筒“喂喂喂”地直喊,电话里沉默了好一阵,才传来了杨桂枝的声音。杨桂枝的声音很低弱,很平淡,她问道:“是真的吗?不会像去年那样骗我吧?”杨桂枝的话语和口气像根钢针,扎得他的心里隐约作痛。薛嘉梁没有吭声,慢慢地挂上了电话。
薛嘉梁穿上军装,在县大礼堂集中时,没有想到杨桂枝来了。她一脸的喜悦,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她送给薛嘉梁一个花手绢包着的礼物,说:“没想到,你真的到人民解放军大学校里去了。”薛嘉梁没有说话。杨桂枝轻声细语地说:“你去吧,我永远等着你。”坐上铁闷罐火车后,薛嘉梁偷偷打开花手绢包着的礼物,是一个塑料封皮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杨桂枝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枝。”直到现在,薛嘉梁一看到照片,一想起杨桂枝热辣辣的话,心里扑腾扑腾地跳,头皮还有些发麻。他一直在想:啥是真正的爱情?我们两个人之间这是爱情吗?
薛嘉梁拿着杨桂枝的照片,在哨位上仔细观看。昏暗的夜光下,杨桂枝的面貌朦胧,眉眼模糊,背面写的那句热辣辣的话也看不清楚。薛嘉梁把照片又装进了衬衣口袋。
乌蒙山区的后半夜,气候开始变冷,好像下起了蒙蒙细雨。其实,那不是雨,是云,是雾,是能捏出水的空气。薛嘉梁穿着单军装,上面一层湿漉漉的。他冻得直打哆嗦,心里盼着下一班的哨兵来接岗。可等来等去,一直没看到有人向这个哨位走来。
小路边那条荒草覆盖着的小河沟,潺潺的流水声像马蹄表的秒钟声一样不停地滚动。薛嘉梁听着溪水声,心在不停地打鼓,既焦急,又无奈。他怀疑是否因为自己口令没记清楚,罗班长在故意罚他?又很长时间过去了,薛嘉梁终于看见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他心里一阵高兴,肯定是接岗的人来了。薛嘉梁低声问道:
“口令。”
对方回答的不是“暴动”。
薛嘉梁立刻警『易起来,端着枪喝道:“站住!”
对方问薛嘉梁口令,他说:“秋收。”
来人对上了口令。走近一看,是鲁副连长带着通信员来查哨。
薛嘉梁赶忙立正敬礼。
鲁副连长觉得奇怪,问:“口令三个小时前已经更换新的了,你怎么还用旧口令?”
薛嘉梁说:“报告鲁副连长,我不清楚。”
鲁副连长又问:“你几点接的岗?”
薛嘉梁如实报告。鲁副连长抬起手腕看看表,说:“现在已是凌晨五点,你一个人站了三班的岗,怎么回事?”
薛嘉梁说不知道。
鲁副连长和通信员走了。
没有多长时间,罗班长带着赵西波来接岗了。罗班长瞪着那双公牛眼,问道:
“新兵崽儿,你站岗,知道我的枪哪去了?”
薛嘉梁双脚立正,挺起胸脯说:“报告罗班长,我没有离开哨位,不知道。”
罗班长扫了他一眼,扭头走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大概又是用他们家乡的土话在骂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全连点名,鲁副连长命令:“各班排检查枪支。”
申排长说:“报告鲁副连长,三排十一班罗班长的枪丢了。”
鲁副连长命令罗班长站到队列前面,讲述丢枪经过。罗班长半眯缝着那双公牛眼,大着嗓门检查说:“我带岗到后半夜,睡着了。我睡醒后一看,枪没了。”
鲁副连长让通信员拿出一支枪来,问:“这是不是你的?”
罗班长立刻又瞪起那双公牛眼,一眼认出了那支枪。他大声说:“是!”
谭连长走过来,一脸严肃。他令罗班长站在队列前,用双手握着枪立正站好,接着开始讲话。谭连长说:“枪是什么?是战士的生命,是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换来的。你把枪丢了,人怎么还活着?”
战士们“哄”地笑了起来。
谭连长严厉起来:“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丢掉了枪,不仅是丢掉了生命,而且会丢掉红色政权。罗某作为一个班长,带岗时睡大觉,丢掉了枪支。可国际上的帝、修、反和国内的地、富、反、坏、右从来就没有睡大觉,他们亡我之心不死,做梦都想夺回丢失的政权。你睡大觉,把枪丢了,这是什么性质?”
罗班长面色凝重,眼光呆滞,一言不发。
龙指导员接着讲话,他说:“罗某要作出深刻的书面检查,听候处分。新战士们要引以为戒,时刻握紧手中枪,人在枪在,要用生命保护手中枪。我们一定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
一个多星期后,又轮到薛嘉梁夜里站岗。他接受上次的教训,向古建借手表戴上。古建是干部子弟,有一块南京产的“钟山”牌手表,是他当副县长的爹开后门买的。“上海”牌手表贵,秒针带红箭头的一百二十五元,“钟山”牌才三十二元,一般老百姓哪能买得上?古建经常在节假日或夜里站岗时戴在手腕上,人多时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把袖子捋起来,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着亮光。薛嘉梁也是第一次戴手表,不时地抬起手腕看。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时间过得挺快。一个小时到了,怎么没见有人来接岗?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时间又超过了一个小时,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岗?
薛嘉梁离开哨位,巡查完规定的路线,提着枪跑到值班室,想问问情况。他到了值班室门口,看到又是罗班长值班。罗班长趴在桌上,正鼾声如雷,呼呼大睡。罗班长大概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把枪横放在胸前的大腿上,枪背带套在脖子上。谁要是不砍掉他的脑袋,就休想把他的枪拿走,真是做到了指导员说的“人在枪在,要用生命保护手中枪”。
薛嘉梁想叫醒罗班长,想了想没有敢叫。他犹豫一会儿,壮着胆子进了值班室,看见地上有一张信纸。薛嘉梁捡起来看,发现是罗班长给一个叫柳枝的对象写的信,信上说:
“柳枝: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来到这深山野岭当兵已经5年多了,天天站岗搞训练,年年说要准备打仗。直到现在,哪打过一次仗?你几次来信说盼我赶紧复员回去,结婚生子,过上团圆生活。可因为我电工技术好,会架电线,安灯泡,修马达,连里一直不让我复员回家。最近,由于带岗睡觉被警告处分一次,心里非常苦闷。枝,你前几天来信说,村里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生产队里的土地要承包给一家一户耕种了,打的粮食除了上交国家公粮外,剩下的都归自己了。我真的想复员回农村老家,承包土地,打很多很多的粮食。可又想到没打过一次仗,也没有入党,就这样回家,有啥脸面见你和我的爹娘?”
罗班长的胳膊下面还压着一张信纸,纸上还写着什么,看不见了。隐隐约约看到信纸上还有泪的痕迹。
薛嘉梁没有敢吭声,赶忙把信纸又轻轻放到地下,悄悄退出了值班室,又回到哨位上。
薛嘉梁又想到了自己的对象。他从衬衣口袋里,又掏出了桂枝的照片。夜色里,桂枝的脸上依然是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他想起了桂枝在来信里经常说的话:“你在部队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入党、提干,转业后成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
一个姑娘叫柳枝,一个姑娘叫桂枝,一字之差,差别咋就这么大?
薛嘉梁紧紧握着手中枪,一直站到有人来接岗。接岗时他看看手表,又是多站了三个班的岗。
第二天,薛嘉梁又见到罗班长时,鼓起勇气说:“罗班长,那天晚上的事,真的不是我告的状。”
罗班长笑了。
薛嘉梁发现罗班长那双公牛一样的大眼里,射出来的光有几分柔和,几分忧郁,几分无奈和悲伤。罗班长说:“新兵崽儿,我知道不是你告的状,是鲁副连长夜里查哨,看我在值班室睡觉,就拿走了我的枪。这个鲁麻子……”
薛嘉梁心里轻松下来。
罗班长说:“现在是和平时期,全国养了那么多的部队、那么多的兵,天天喊着训练为打仗,站岗防敌特。老子当兵五年多,哪打过一次仗?哪见过一个敌特?吃闲饭,消耗粮食,浪费青春,还不如回农村老家种地,也能多打点粮食。”
罗班长的样子有些玩世不恭。
新兵连快结束时,申排长说:“老部队已经批准了罗班长的复员申请,新兵训练一结束,罗班长就要复员回家了。”
薛嘉梁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离开新兵连那天,薛嘉梁特意去向罗班长告别。罗班长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薛嘉梁说:“新兵崽儿,老子走了,回农村种承包地去了,你好好在部队熬着吧。这里很少能见到女人,‘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新兵崽儿,要是嫌寂寞,你服役期满赶紧回农村娶媳妇种地去吧。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吗?”
薛嘉梁发现罗班长那双公牛般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有几分洒脱、几分老练和几分沧桑。
新兵连训练结束了。薛嘉梁分配到师部直属营四连,四连是汽车修理连,是个技术连队。他当天写信告诉了桂枝。桂枝很快就回信了,她在信里说:“梁:真是太好了。你学会了修理汽车技术,将来即使不提干回来,也一定能到城市当个工人,吃商品粮。”
人生道路难以预测。进对了大院有进错大楼的时候,进对了大楼也有上错楼层的时候,上对了楼层也有进错房间门的时候。老连队对新来的兵们进行集中教育。半个月教育结束,薛嘉梁并没有分配到修理排当汽车修理工,而是分配到连部当了通信员。他每天骑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往返于连部和营部之间,送取报纸、电报和信件。连部和营部来回有二十一点三公里的山路,路由红土和鹅卵石铺成。遇到雨天,道路泥泞难行。有一次天下着雨,营部通知取一份紧急文件。薛嘉梁骑着自行车飞奔在泥泞的山道上,下坡时前轮子碾压在一块湿滑的鹅卵石上,“啪嚓”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薛嘉梁翻进了路沟里。他疼得两眼流泪,几乎哭出声来。他爬出路沟,看看前后无人,拔一把路边的青草,擦去了身上的泥巴。左膝盖疼得厉害,他卷起裤腿,发现膝盖被摔破了一层皮,核桃般大小的一块皮肤肿胀起来,由红肿慢慢变成青紫色。他轻轻揉搓着被摔伤的部位,整理好掉在地上的邮包,再骑自行车时,发现链条断了。为了保证紧急文件能够按时取回,他推车跑步前行,按时取回了紧急文件。在连部,每天的任务是给连长、副连长烧水端茶、洗衣服铺被褥、打洗脸水、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这些工作他做得很尽心,很精细,很周到。
桂枝知道后来信说:“你是在当兵还是在干勤杂工?”以后两个多月没有再来信。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按照常规,又一批新兵们很快就要到来了。老兵们说:“新兵崽儿一进到老连队,你们‘八大员就是老兵了,根据以往连队惯例,‘八大员们就要分配到修理排里学习修车技术了。”指导员也说:“小薛,你将来想到修理一排还是修理二排啊?”薛嘉梁说:“坚决服从首长命令,分到哪个排都行。”
薛嘉梁的心情一直激动着,他热切期盼着新兵的到来,连做梦都在想着这一天。
薛嘉梁做梦也没有想到,中央军委作出决定:全国裁军一百万。
这个消息来得很突然,像一个晴天霹雳在军营里炸响。军营里立刻喧腾起来,有人高兴有人愁,有人沉思有人忧。不少人议论说:
“不是天天教育我们‘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吗?怎么突然就天下太平了?”
“国际上的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和国内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咋说没有就都没有了?”
“裁军一百万,会不会有我们的部队?”
很快,薛嘉梁所在的部队接到命令,整个兵种撤销。指导员说:
“全国现在军队有四百万人。邓小平说:‘解放军有三百万就足够应付意外事件,多了,实际上是增加了吃闲饭的人。”
连队里很多战士哭了。这些风华正茂、热血沸腾、朝气蓬勃、充满无限希望的军人,从来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尤其是薛嘉梁这一批兵,穿上军装,戴上领章帽徽还不到三百天,就又撕下了领章,摘下了帽徽,又变成了老百姓。
命运跟薛嘉梁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乌蒙山区的道路弯弯曲曲,坑洼不平。复员兵们坐在颠簸摇晃的汽车上,前往云南沾益火车站。薛嘉梁看着车里的战友,有的在哭,哭得眼皮肿胀。有的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坐着。有的瞪着眼睛看天,一言不发。薛嘉梁心里很乱,思绪如潮。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胸脯,那里有两个黄豆大小的伤疤。他想到了臭爷,想到了给臭爷家担水和自留地拔草、担粪,想到了那次给臭爷家下粉条,那两个伤疤就是那次下粉条被开水烫伤后留下的。那些伤疤早已不疼了,可那个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摸着好像又有些隐隐作痛。他想到了新兵连。白天挥汗如雨,一丝不苟地进行军事训练,晚上站岗放哨、紧急集合,经历了三个月艰苦紧张的生活,完成了从老百姓到一个革命军人的转变。在汽车修理连当通信员,他每天骑着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取送了一年的报纸、电报和信件,没有出现过一次差错。他摸摸左腿膝盖,想到了那次冒雨骑车去营部取紧急文件,摔伤的腿疼了好长时间。他天天给连长、副连长洗衣服打洗脸水挤牙膏,勤勤恳恳服务了一年。连首长夸他是多年来最优秀的通信员。为了尽早掌握汽车修理技术,自己从老兵那里借来了《汽车修理技术》《解放牌汽车电路油路分析》《镗缸刮瓦与活塞运动》等书籍,利用空闲时间和夜深人静的夜晚精心阅读。为了练习刮发动机活塞瓦,三棱刮刀曾刮得自己大拇指鲜血直流。自己经常扳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地计算着,眼看到班里学习修车技术的时间已经为期不远了。早已写好的入党申请书放在抽屉里,他想等到连里宣布自己到班里去前再交给指导员。当自己的这一切梦想将要变成现实的时候,怎么就突然赶上大裁军了呢?这一切的一切瞬间化为了泡影,这一年的军旅人生,怎么过得像做了个梦一样?
薛嘉梁觉得好像心口有一团东西憋着,咽不进去,也吐不出来,还在不断地膨胀,胀得难受。
薛嘉梁又一次想起了罗班长。他想起了罗班长在新兵连那天夜里用脚踢他去上岗,想起了罗班长带岗时睡觉丢枪,想起了他那双公牛一样的眼睛,那种老练沧桑、玩世不恭的神情,想起了罗班长给柳枝写的信,特别是他临复员走时给自己说的话:“全国养了那么多的部队、那么多的兵……吃闲饭,浪费粮食,浪费青春,还不如回农村老家种地,也能多打点粮食。”“老子走了,回农村种承包地去了。”“服役期满,你赶紧回农村娶媳妇种地去吧。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吗?”
罗班长,五年的老兵,真是思想深刻,狡谲老练,言尽沧桑。
薛嘉梁的心情慢慢平静了许多。把手伸进贴身的衬衣口袋,掏出了杨桂枝的照片。照片上的杨桂枝依然在对他笑着,依然含情脉脉。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白色的口罩,耷拉在俊俏的脸盘下面,衬托的杨桂枝依然是那么自然大方漂亮。薛嘉梁又一次想起杨桂枝多次叮嘱自己的话:“在部队好好干,争取当上排长连长,即使不提干,学会了修车技术,将来也好进城市当工人,成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这些话他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这些话好像成了他与杨桂枝之间唯一的谈话主题,唯一的联系桥梁,唯一的感情纽带。薛嘉梁有些心烦,他冷笑了一声,看了最后一眼杨桂枝含情脉脉的照片,便毫不犹豫地把它撕成两半,撕成四半,撕成一把碎片,然后用两只手捂着那些碎片摇了摇,扔出了车外。
那些碎片像一群翻飞的蝴蝶,飘飘摇摇,四散开去,很快消失在被汽车轮子掀起的滚滚尘土之中。
薛嘉梁闭上了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心里觉得好像轻松了不少。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