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芊
那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30年前,程六多是最后一个离开金泾村的苏城插队青年。那年他正好30岁。
六多原本是执意不回城的,他心里放不下金婶。金婶那年60岁。金婶其实也不是金泾村人,金婶是早年随“坏分子”丈夫回老家劳动改造一起在金泾村落的户,他们夫妻俩原本是沪上一所名牌大学的同学。六多20岁到金泾村插队时,金婶的“坏分子”丈夫刚刚生病过世。六多正巧被小队长安排在新寡的金婶家搭伙。六多在家是阿六头,他上面有五个哥哥。六多到金婶家搭伙时穿着一身旧军装,因为好久没有洗过而发出一股酸腐的馊味。吃饭时,金婶强剥下六多的旧军装洗了。一洗洗了十年。六多也一直在金婶家搭伙,金婶有啥好吃的总给六多留着。
金婶没有子女,金婶一直把六多当儿子待。六多没娘,六多一直把金婶当娘。金婶在大城市待过,平时会修饰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多。金婶独自住,深更半夜总不得安宁,到六多屋里过夜避祸是常有的事。后来,六多干脆住到金婶家。生怕有事,六多过节也不回苏城。为守护金婶,六多多次半夜里举着铁锹跟人拼命,险些闹出人命。
30年前,六多按照当时的政策能够返城了,可六多犹豫着,他找公社干部,问怎么可以把金婶一起带回苏城。干部说,除非你们结婚。
金婶催着六多赶紧回城,六多却要拉着金婶去公社登记结婚。金婶死活不肯,六多说你如不同意,我就永远留在金泾村。其实,那时六多的爹也过世了。六多爹留下的唯一一间小屋,被五个哥哥和他的嫂子们争得硝烟四起,回城对六多也没多大诱惑力。
为了六多能够回城,金婶同意结婚。就这样,相差30岁的他们一起到了苏城,先是住一间租的小屋,后来街道里给了一套小廉租房。六多回城后被安排在街道厂做热水瓶壳子,金婶找不到工作,只能给人家带孩子赚钱贴补家用。
日子安定下来后,金婶张罗着给六多相亲。六多总是扬着他们的结婚证书告诉别人,他有妻子。有时还带人看他们的家,告诉别人那是他们的婚房。金婶说,离了婚,我还可以做你的娘,帮你们洗衣烧饭带孩子。六多说,我只要你做我的老婆,我要我们一起到老。金婶说,我已经老了,已经不能给你生孩子了,你还年轻。六多说,其实你的心比我年轻。六多常和金婶同出同进,四周人背后常说,六多的老婆老是稍微老些,不过气质很好,有这样的老婆倒也是六多的福气。金婶又张罗着领养个女孩,说待她百年以后,他们父女可以相依为命。可是六多把领来的女孩送还了福利院。
过了十几年,六多所在的街道厂经营不善关门了,六多啥都不会只能回家待岗。金婶说年纪大了带小孩有点累,干脆改行教小孩学英语。六多没有想到金婶的英语水平很好。孩子家长都看好金婶,给钱也大方。六多负责接送孩子,尽心当起托教小孩的保安。
一早,六多总是为金婶买好花样早餐。到了傍晚,金婶总拉六多去小区外跳广场舞。四周人背后也常说,六多的老婆年纪不小,却不显老,六多跟她倒也很般配,有这样的老婆也是六多的福气。
只是六多过了60岁生日,突然觉得身子不怎么舒服,看了几次医生,医生说他已动不了手术,只能一次次保守化疗。六多人一下子瘦了。金婶日夜在六多身边忙乎,给他擦头上的虚汗,给他喂吃的。临床家属见了对六多说,你娘待你真好。六多强忍着不适微笑着说,她是我老婆。临床家属自觉失言,由衷地说,你有这么好的老婆真福气。到了晚上,金婶就睡在六多的病床上,一人一头捂着脚。
六多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三个月,金婶也在医院里陪了九十天。病房里都知道这对恩爱夫妻相差三十岁。金婶人缘好,累了总有人帮她。
连着几次病危,六多最终没能挺过来。一天凌晨,六多安详地走了。六多走,是金婶告诉护士的。护士说,医院里夜深人静的,你千万不能哭。金婶说,六多先走,是他的福气,人总是要走的。金婶在护士的帮助下,给六多擦拭了身子,最后一次替他刮了胡子、梳理了头发,穿上事先备好的寿衣。金婶的动作缓慢、稳当,一点也不凌乱。金婶毕竟是个过来人,40年前,她也是这样送前夫走的。给六多穿好寿衣,金婶在六多瘦削的额上深深地吻一下。金婶没哭,只是缓慢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金婶太累了。
待护士办完例行手续重新回到病房时,发现椅子上的金婶有些异样,有经验的护士不放心,轻轻推推金婶,发现金婶也走了。一个90岁的老人,实在折腾不起。
在整理他们病房时,有护士发现金婶椅子边的包裹里竟是她自己的寿衣。里面有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护士,请给我穿上我的寿衣,让我体面地离开。
当护士们给金婶穿好寿衣时,所有在场的人惊呆了:金婶为他们夫妻俩准备的竟然是情侣衣。
护士们见了,哽咽起来。
做爹的腿
阿朋十二岁的时候,娘走了。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阿朋的娘迟早是要走的。阿朋的爹是个残手残腿的人,手是先前撞船时撞残的,硬伤,少了几根手指,做活时,不怎么顺手。腿是软伤,可能是常年在湖上捕鱼捉蟹,受了风寒,又加上撞船受了伤才渐渐残的。
娘要走,阿朋也知道。娘走后,阿朋便和他爹相依为命。阿朋爹其实是个能干的打鱼人,身子虽残,打鱼的活照做。阿朋娘走后的整个秋天,阿朋爹一直硬撑着残疾的身子忙自己的活。捕鱼捉蟹,维持生计。
可阿朋爹终究是个残疾人,腿残了,打个酱油买包烟啥的,还是挺难的。十二岁乖巧懂事的阿朋成了爹的腿,只消爹轻轻吱一声“阿朋,帮爹跑一趟”,阿朋就乐颠颠地去了,酱油呀、烟呀,一会就买回来了。阿朋爹常夸阿朋是“小脚船”。
阿朋爹手脚虽残,干活还是挺能的。有回捡了人家丢了的一架破童车,卸下大小四个车轮,捣鼓了半月,终于给自己做了一架结实的小推车。轮子很滑溜,轻轻一推就能够滑上好一段。座位是按照自己的需要特制的,只要身子一挪就能爬上去。阿朋爹有了这架自制的小推车,阿朋推着来去方便多了,阿朋真的成了爹的腿。去湖上,去鱼市,阿朋推着爹轻松来去。一路上,阿朋和爹总是笑声不断。
鱼市上,阿朋父子俩的鱼总是最先卖掉,一则他们捕的鱼不多,再则可能人家看他们父子俩不容易,都想帮他们一把。
阿朋爹捕鱼用的是一条很小的划子船,单桨。每回,阿朋爹坐在船后艄,用残手划桨、撒丝网、拉网收鱼。阿朋坐船头,帮爹整理渔网。小划子船也叫“嘭嘭船”,待丝网撒下水后,为了让水下的鱼自投罗网,得用脚把船上的木板跺得“嘭嘭”响,阿朋爹腿脚不行,阿朋爹就让阿朋跺,阿朋最喜欢跺“嘭嘭板”,他知道,跺得越厉害,鱼就能捕得越多。捕鱼,对阿朋父子来说,本来是一件挺难的事,然而他们手脚合用,“嘭嘭船”上同样是欢快的笑声。
深秋渐渐过去了,初冬来了。每年这时,公社里要进行奖羊比赛。其实是搬南瓜比赛,谁搬得多,谁就能奖到羊。阿朋爹很想奖到羊,有了羊可以自己养。不过比赛得手脚并用,而阿朋爹腿脚不管用。今年,阿朋爹专门去公社大院缠着文化站长想参加奖羊比赛。站长说,你腿不管用怎么比呀?阿朋爹说,我儿子是我的腿,我能比。公社书记见了,说他能比就让他比呗,羊,公社有。
过了一天,奖羊比赛就开始了。比赛分了好多组,又有好多规则,得在规定的时间里,把场地一边的大南瓜搬到另一边。南瓜个大,力气再大的人一趟只能搬两三个。而阿朋父子俩却不同,阿朋爹手虽残,但手臂却特粗壮有劲,他一下子抱了四个且一直搂到终点。阿朋人虽小,可推起爹的小推车,并不比人家的腿慢。来回十几趟,人家人高马大的都一个个败下阵来,而阿朋父子俩手臂腿脚合用,竟然搬动了一大堆南瓜,稳稳地得了个头名。公社书记乐了,挑了只最大的羊奖给了他们,还亲自在公社广播里表扬了他们。阿朋父子俩牵羊回家乐得像过节一样。
天冷了,也到了捕鱼和捉蟹换季的时候。为了“守蟹”,父子俩起了个大早,湖岸上积了一层霜。阿朋并不知道,茂密的枯草打了一层霜是非常滑的,他推爹时,毫无防备,车子竟然自己顺着岸坡朝下滑,阿朋爹想抓两边的草却没抓住。阿朋慌了却不敢松手,力气小又拉不住车。只一转眼工夫,父子俩便随着小推车一起冲入高岸下的深水里。阿朋是会水的,裸身能游过一条小河,而这回,阿朋随着小推车一下子冲到了湖底,冰冷的湖水一激,手脚麻木了,怎么使劲都动弹不得,想憋气,又憋不住,一会就没了知觉。
待阿朋重又恢复知觉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倒挂在紧贴水面的枯枝上,爹正孵在水里不停地抠他的喉咙,阿朋满肚子的水被爹抠得一股又一股冲出来,一直到肚子里空空的再也呕不出啥来。
阿朋没弄清自己怎么会倒挂在枯枝上的,只觉得爹正伸着粗壮的手臂在举他的身子。阿朋爹嘴里喃喃道,“快去叫你叔,快去叫人。”阿朋挣扎着,借着爹手臂的力,爬上了湖岸,跌跌撞撞回村叫叔叔。叔叔又叫了一些大人,把已经冻僵的阿朋爹拉出了水,送公社卫生院,住了半月,捡回一条命。
出院后,阿朋父子俩仍然忙碌着。父子俩需要手的时候,爹会伸出自己的残手。那虽残但特别粗壮的手,是阿朋的骄傲。父子俩需要腿的时候,阿朋跑得比谁都欢,那是他爹的骄傲。
阿朋娘走后,阿朋父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