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1992年生,北京人。高中时开始写诗歌和小说。有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
那个老人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了。现在已临近黄昏,他一直在不远处的木屋里观察着老人。老人是在清晨时分来到这里的。清晨时分,湖面上蒸腾着薄薄的雾气,在还不那么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雾气中弥漫着的晶莹的小水珠,它们是组成雾的分子,游走在空气中,闪烁着光芒,将太阳的光线过滤得曲曲折折。一切似乎都虚幻了起来。湖的岸边是杂乱的草丛,草尖上挂着露珠。他曾无数次俯下身观察草尖上的露珠。饱满剔透的露珠,如果不晃动,它是不会轻易滚落下来的。它攀附在草尖上,那里是它最舒适的世界。他看到露珠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像。他想,露珠一定还能倒映出更多的东西。世界以不同的角度呈现在露珠的微妙空间中。
清晨很快就会过去。太阳已经完全升至天际,开始以一种家长般的态度关照万物。阳光不再像之前那般柔和体谅,而是像注入了什么滚烫的汁液般蓬勃起来,将明与暗的平衡毫不留情地打破,似乎不允许任何暧昧的角落继续存在。那些游走的小水珠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地碎裂,迸发出更微小的、呈金黄色的小水滴。还不等落到地上,它们就变成了气态,重新往高处上升,最后融入到金色耀眼的光芒中,消失不见了。之前还笼罩湖面的雾气就这样被阳光撕开了一条条口子,最终无力回天,朝四周逃散,有的进入了丛林中,有的则干脆钻进了泥土的缝隙里,就这样潜伏下来。
而草尖上的露珠也难逃劫难,被日光贪婪地一遍遍舔舐着,直到无影无踪。由于减轻了重量,草丛微微挺拔了一些,散发出某种隐秘而不屈的清香。他喜欢这种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种气息吸进肺腑。他体内残留的夜晚的黑色颗粒被一扫而光。
老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在这个光明逐渐压倒一切的时刻,老人模糊的影子渐渐从树林中显现出来。那是一片浓密的树林,由于初秋的降临,正经历着痛苦的蜕变。一些灌木丛已经脱去了夏季的油绿色的外衣,换成了如旧书稿般的棕黄色。而一些高大的树木则依然保持着夏季的风范,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上面的叶子的绿色已经很是勉强,很多外围的叶子叶脉已经变得枯黄,有的甚至提前飘落下来。
老人的身上就覆盖了几片枯黄的落叶。他走出树林,看到湖水后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站立了一会,然后拍落身上的叶子,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的是,在离他不远处的田野上有一处高地,此刻有一个人正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他。当然,每一个来到此处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当然知道老人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注意到,老人的左腿似乎有点瘸,拖着地,必须靠右腿的带动才能往前挪动。正因为这个原因,老人左脚的鞋边缘被磨出了白色的内里。老人走得很慢,一点一点地朝湖岸挪去,但走得很坚定,走得一丝不苟。当来到一块圆形的石头旁时,老人深情地抚摸着它,似乎在抚摸自己熟睡的孩子。然后他慢慢地侧过身,坐了下去,望着湖面。这个动作似乎被定格,一直到黄昏降临。这期间,老人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望着湖面,蚊蝇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也不伸手驱赶。老人似乎成为了湖边的一尊雕像。
黄昏像是一张网渐渐地朝老人包围过来。过了正午,之前还耀武扬威的太阳的光芒便开始显出疲态,如同正在一点点流失着血液。那些潜伏在角落和缝隙中的粒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在阳光薄弱的地方尝试着发动攻击。而到了黄昏时分,贫血的阳光无法阻挡黑夜的来临。它有秩序地撤退着,收敛着,让出了大片无主的土地。
他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夕阳中显得孤单落寞,似乎随时都会消解于无形。他忽然感受到,老人其实有着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惭愧。他走下高地,走过田野,来到了湖边茂盛的草丛中。老人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他看到老人脸上的时光似乎在这一刻稍稍往回走了一点,因皱纹的沟壑而布满阴影的脸上浮现出欢快明澈的成分。
他在老人身边坐下。这块石头很大,足可以同时坐四个成年人。由于很多人在此坐过,所以石头的表面变得十分圆润。他想,似乎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要在上面坐一坐。
“这里的景色很不赖嘛!”老人大声地说。
“是啊。”他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预感到老人此时很想和一个人说话,至于说话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他似乎听到黄昏的车辙在天空驶过,隆隆作响。周围的一切全部成为昼夜交替时刻的某种布景。黄色的落叶四处纷飞,夜的大幕正徐徐拉开。老人就在这时站起身,朝湖面走去。老人来到岸边,费力地弯下腰,伸手试了试湖水。然后老人回过头,对那个仍坐在石头上的观察者微微一笑。接着,老人脱下鞋,又细心地脱下白色的袜子,塞进鞋内,并排放在岸边。老人的身体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布景中成为某幅凄凉的插图。他看着老人一点一点隐没在湖水中,直到湖水没过老人的头顶。这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他走过去,拿起老人放在岸边的鞋子,回身朝原野上的木屋走去。
太阳收回了最后一丝光亮,如同一艘巨轮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内部结构分崩离析的剧烈响动沉没在地平线下。经过短暂的寂静,黑夜以一种舒缓的方式降临了。表面上,夜色是如此冷静而稳固,那些在白天不安分的黑色粒子各就其位,就像是织得密不透风的绸缎。然而在不易察觉的更深处,它们相互之间拥挤着,推搡着,蕴藏着无数细如针尖的斗争。对于这些,他早已了解,他早就体会到了夜晚在看似平静的背后涌动着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力量,犹如冰山下面的更加广阔的未知领域。那些黑色粒子无孔不入,将他的小木屋消解于无形。名义上,他仍是小木屋的主人,而实际上,小木屋的控制权则交到了更为隐秘的物质之中。对此,他早已心平气和地接受。
他漫步在原野上,看着辽阔的天际。天际复杂而激烈的斗争与融合超出了他的想象的边界。有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想象有些过头了,但其实还远远不够。他觉得,这样一种运动实际上是造作的,他看不到任何意义。可他也知晓,大自然有着自身的运行规则,而他也只是这规则中最不起眼的一员,他只能闭上嘴,充当毫无发言权的观察者与见证人的角色。
必须要经历这些。夜的空间扭曲着,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螺旋。他沉默地在这些螺旋下走过,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只是坐在草丛里,或者来到树林中,将几根野草连根拔起或轻轻地拾起一片落叶。他似乎在等待,其实无可等待。在这段时间里,夜空经过重重痛苦,终于孕育出了无数星辰,它们一出生便闪烁着沧桑之眼,湿漉漉地体察人间。
他有时会来到湖岸边走一走或坐一坐。在这个自杀圣地,却保留着一种近似于孩童原始的纯净。那些走入湖水中的人,便彻底在世间消失了,甚至连尸首都不曾浮起来。湖底的世界是他所不知道的,他来到这里,在这里安家落户,甚至他的失忆,一切都只能归于命运的安排。命运抹去了他的几乎全部记忆,似乎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履行旁观者的身份。
那个女人又敲响了木屋的门。他心烦意乱。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显现出女人的影子,在寂静的林阴小道,传出女人婉转的歌声,甚至当他来到湖边打水时,女人的脸有时会在湖面上呈现,将他吓一大跳。他躺在木屋的床上,听着女人在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谁?他走下床,来到衣柜前。他打开衣柜,几只老鼠和蟑螂一哄而散,他知道,它们只是夜晚在庞大的规划中遗漏下来的边角料,是宏伟的工程中被废弃的建筑材料的小碎块。它们在夜晚无处可归,便流窜到了他这里。衣柜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它们都是自杀者留在湖边的,被他拾了回来,作为一种怪异的收藏放进了衣柜。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藏这些东西,或许他只是为了将记忆用一种可把握的状态记录下来。
女人的声音像一条柔韧的细丝,缠绕在木屋的周围。她依然在呼喊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她的声音里带有哭腔,她在控诉,你为什么不出来?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他感到很为难,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真的是他以前相识的人,抑或她只是这个夜晚向他开的一个无聊玩笑,或是夜晚延伸出的无用的第六根手指头。
他像是一个国王般巡视着自己的收藏品,那些各式各样的鞋子,意外地被命运赋予了特别的象征。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它们放置在衣柜中,不安分地窃窃私语。在它们的身上,似乎残留着它们主人的脾气与秉性。然而无一例外地,它们只是一副躯壳,没有实质内容,只是自杀者生前的精神延伸。不过对于他,这些躯壳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它们是记忆的证明。他期望利用这些收藏品,来抵御失忆带来的惶惑与恐惧。
其中的一双运动鞋属于一个少年。他记得少年来到湖边时正是灼热的正午,时间凝固在湖面上,像是一层令人作呕的羊油。几乎没有风,蚊蝇组成了几团云雾,在一起相互厮杀,只是为了度过这漫长的无聊期。日光倾泻而下,成熟的果子相继开裂,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甜腻的味道,蚊虫叮在如伤口般鲜艳的开裂处,贪婪地吮吸着流淌的汁液,直到最后被完全包裹,溺死在充满致命诱惑的糖分世界中。湖中的水藻长势旺盛,像一支支柔软的触须伸出湖面,招摇着,纠缠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将什么东西拽入湖中。他尽量与那些水草保持距离,他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拖进湖中淹死。就是这时,他看到了在圆石后蜷缩成一团的少年。
他不知道少年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竟然如此悄无声息,他对此没有一点觉察。少年穿着变得脏兮兮的白色衬衣,将四肢蜷缩起来,两只细细的手臂抱拢膝盖,如一只煮熟的大虾弯着腰,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的形状。他不知道少年为何要如此,因此不敢贸然前往。他看到少年的身体在微微战栗,闭着眼,脸上是十分痛苦的表情。
日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少年的身上,但他依旧哆哆嗦嗦,似乎感觉寒冷。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少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幸,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少年渐渐恢复了过来,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脸上的神情也不再那么痛苦,战栗停止了,由蜷缩变为了普通的躺着。他这才慢慢走过去,来到少年身边。少年睁开眼,虚弱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挣扎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注意到,少年的个头挺高,肩膀宽阔,却异常瘦弱,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颧骨突出着,眼窝下陷,身体摇摇晃晃,像是一只不稳固的衣架。少年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圆石上,仰起头,沐浴在灼热的阳光中,闭上了眼。接着,少年干脆躺在了圆石上,像是要睡上一觉。可是,蛇一般的痉挛从他的脸上闪现,很快就扩展到了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少年的肌肉组织里撕裂着。少年无助地看了他一眼,与体内的魔鬼做着激烈的斗争。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远远地看着。
少年重新平静了下来。
平静下来的少年格外深情地看着湖面。湖水中旺盛的水草招摇着,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在召唤着少年。对于水草,少年有些恐惧,掉过头,看向树林。少年并没有理会不远处的那个观察者,尽管他早已察觉到了观察者的存在。
而在隐约可见的田野上,一个如游魂般的女人发出嘤嘤的哭声。除此以外,世界似乎静止,并将多余的声音吸收进了时间的沙漏中。
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股痉挛的旋风在少年的身体里形成。他看到少年的皮肤一块块隆起又凹陷,就像是体内寄生着什么不安分的暗物质。毫无疑问,少年已病入膏肓。在病痛暂时松开利爪的间隙,少年的眼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而当病痛降临,那种眷恋便立时消逝无踪,剩下的只有绝望和对休眠的渴望。那暗物质正一点一点吞噬着少年,随时准备反客为主。
“多少年了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少年说,“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牵引过来的,当我抬起头看到湖面时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会遇到这个湖。而现在我确实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来到这里是必然的,并且我还想到,我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少年脱下运动鞋(里面没穿袜子),赤着脚、挥舞着双臂朝湖水奋力跑去,那欢快的身影仿佛是一个随时会飞起来的天使,使人无法与一个绝症患者联系在一起。而水草用一种狂欢的舞蹈迎接他,将触须缠绕在少年枯黄的脚踝上。少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湖水吞没了。
他弯下腰,拾起那双运动鞋。他发现初秋的气息不知何时蔓延在了四周,像是一本书被快速翻动,虽然周围的景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毕竟已是好几页后的世界了。他对此很疑惑。
有一天傍晚,他看到星辰开始以一种近乎于失控的状态迅速繁殖。一片片原本空白的夜空被繁衍出的新的星系所占领,整个天空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和拥挤。密密麻麻的星星,就像是银色的爬虫附着在墙上,令人头皮发麻,并且感到恶心。而月亮被阴郁地挤在了一边,里面似乎积蓄了大量黏稠的液体,表面则是一层薄薄的皮肤,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将臭烘烘的液体劈头淋下。疯狂的星辰将大地照耀得比白昼时更加耀眼。似乎在看不见的夜空的深处,掀了一场足以横扫一切的星际飓风。
风中弥漫着各种植物的种子。那些狂热的种子,相互碰撞和摩擦,甚至还不等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急速膨胀,最终撑破种子的外壳,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朵。这些开在虚空中的花朵,飘荡在风的轨道中,被送往未知的地方。
他就这样在花香四溢的旷野上迷了路。花朵飘浮在四周,花粉灌进他的鼻子和嘴里。地面上,野草和藤蔓开始疯长,几乎使他寸步难移。五彩缤纷的鸟儿成群结队地从树林中飞出来,不同的鸣叫声汇聚在一起。它们掠过湖面,突然向上,穿过星辰的围墙,然后兜一个大大的圈子,向下俯冲。鸟儿以自杀式的狂乱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纷纷掉落在地上,脱落的羽毛几乎将大地覆盖。与此同时,更多的鸟儿出现在了天空中,继续着前面的动作。
在这壮观的“繁殖之夜”,他深深地陷入星光、花香与群鸟的疯狂中,像是被一张大网包裹。他只好凭借着直觉往前走。就在这艰难跋涉的时分,他想起了早晨的那个人。
那个人来到这里是在露珠刚刚消逝的时候。日光一如既往地确立了绝对的统治权,威严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而他漫步在树林中,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字母,漫游在一本皇皇巨著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初秋的树林落叶纷纷,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叶子织成的地毯,这时他又感觉自己像是在大自然的客厅里散步。
当他满身落叶地钻出树林时,看到一个人正沿着湖面巡视。那个人又矮又胖,戴着遮阳帽,两条短腿匆忙地向前赶。胖子绕着湖面行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他的身旁。
“嘿,这里就是著名的自杀之湖吗?”胖子掏出一块许久未洗的手帕擦了擦汗,言语中难掩兴奋之感,显然,他已知道答案,“终于被我找到了……那么,你是这里的守林人?”
“算是吧。”他说。
“那你可真是残忍呐,”胖子嘿嘿笑着,环顾着四周的景色,“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在你面前投湖自尽,我以为自己算是心狠手辣的人,没想到在你面前还是要甘拜下风啊。”
“残忍?”胖子的话使他受到了震动。他从未考虑过此类问题。他确实没有试图挽救过任何一个自杀者,确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生命消逝在平静的湖水中。可是,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或许在自己眼中,那些自杀者和从树上飘落的叶子没什么两样,而自己的存在同样微不足道。
“不过这里的景色真的很不错。”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充满了死者的味道。”
“繁殖之夜”仍在继续。群星闪得他睁不开眼。脚下的土地变得异常黏连,似乎每走一步都会被一种未知的力向下拉,这使他几乎迈不开步子。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在面前挥舞时,那运动的影像被固定住了,呈现出某种轨迹的形状,像是盛开的花朵。他意识到,时间也在繁殖。他迷失在相互叠加、重组、交错的时间中,而在这错综复杂的时间的小径中,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田野上的小木屋。他的形象分离又聚合,在不同的时间中朝着共同的目的进发。而天空中,星群组成了一块块紧密的光斑,像是一幅巨大的地图展开着,星座连接着星座,浮现出各种动物和人脸的模样。空气中的种子仍然一个个爆裂,花朵像是伞一样在他耳边撑开。他随手捞起一朵花,又随手抛弃,只见它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沿着风的神秘轨道飘浮而去。当他的眼皮在花粉的数次扑打之下睁开时,小木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打开门,穿着红衣的女人正坐在床头。他吃了一惊,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在此之前,女人只是在木屋外面游荡,见到他出门便迎上去,说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讲述着对他而言无比新鲜的故事。而在这些之后,女人总是会幽怨地看着他,并且加上一句:“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那语气仿佛是他故意骗她似的。
他总是躲着女人,可是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看到女人飘忽不定的身影。当然,有的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女人的面,这时他会沉思起来:在自己失去记忆之前,女人究竟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她与自己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他并没有主动去问过女人。他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尽量远离这个让他不知如何对待的女人。
此时,女人就坐在床头,微微对他笑着。外面的星空一片澄明,但木屋内的光线却显得暗淡,仿佛被什么东西吸收了进去。女人手里拿着一朵硕大的花,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形状,显然,她已经等他多时了。渗透进屋内的花粉钻进他的鼻孔里,使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女人站起身,将一条崭新的毯子披在他身上。“天气凉了,小心冻着。”女人关切地说。
他想到自己记忆的源头——许多人的记忆是没有源头的,他们的源头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头,凌乱不堪,有没有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他的记忆的源头却十分清晰。他记得自己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中,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闪烁着点点粼光的湖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他想要回想之前的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竟然是一片空白。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好多好多年,也掌握诸如文字、思维、情绪等生存技能,可是以往的记忆却是零。
这是一个明丽的春天。对他而言,这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记忆的横截面。岸边,蛙声响成一片,汇聚成不成调子的原始交响乐。鸟鸣则从头顶和树林中传来,像是刚刚被解冻般清脆嘹亮。和煦的暖风如同一波波温柔的波浪,拂过他的身体。他发现了那块圆润的巨石,于是走上前,坐了上去,感觉很舒服。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后,他又发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木屋。雨后的田野,一些奇怪的植物破土而出,有的根茎曲曲折折,在自己身上打了无数个死结,而有的则结出香气浓郁的果实,被太阳一晒,便流出鲜艳的汁液,在日光的烘烤下散发出酒精般迷醉的味道。他被这味道熏得跌跌撞撞,走进木屋后才好了一点。自此,他就住在了木屋里。
他喜欢这片湖水,他觉得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敏感,精致,深邃。他喜欢在日落之时来到湖边,远远看去,仿佛太阳正沉入湖面。黄昏的太阳像是剥了皮的红鸡蛋,不情愿地滑入湖水的泥潭中,直到最后一丝光芒被淹没,大地顿时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而吞没了太阳的湖在黑夜里显得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孕育着什么宏大的计划。
他第一次看到的自杀者是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那天下着绵绵细雨,那对情侣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来到湖边。他们不顾水渍,坐在圆石上。他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好奇地观察着。那对情侣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观察者,他们在伞下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他们忽然扔开了伞,紧紧地在雨中拥抱了一下。仅仅是一瞬间,他们便又分开。他们站起身,来到岸边。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从一只背包里,男的拿出几段绳索,将他们二人捆绑在一起,接着,又将一块沉重的石头捆在了绳索的另一头。他们就这样拖着石头,一起沉没进了湖水中。
在此之后,雨又下了很长时间。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女人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眼前,他看到自己与女人都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星光以窗子的形状映照在女人的腰肢和臀部,像是一张薄薄的银色纱巾。皮肤上细小的颗粒清晰可见。他意识到,自己仅仅拥有那么一丁点记忆,却总是不自觉地朝着记忆的隧道滑去。
那飘浮在空中的仿佛是一朵朵情欲之花。被撕碎的花瓣覆盖在床上和女人的身上。他有些疲惫。就在刚才,他感觉自己在一条幽暗而逼仄的通道里左突右撞。湖面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女人从湖中浮现上来,赤身裸体,湖水从她的皮肤朝两侧滑落。树林里的落叶上下纷飞,沉浸在一种癫狂的节奏中……种种幻象如流星般从他大脑漆黑的深处一闪而过。
窗外,壮丽的星空已经占据了天空的每一处角落。星空似乎已无法承受重量般闪烁了几下,如同一盏接触不良的灯泡,带着嘶嘶声。在一次剧烈的耀眼的膨胀后,星空终于暗淡了下去。他知道,“繁殖之夜”就要结束了,这是大地在寒冷降临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或者说,是一场赌徒在绝望中的宣泄,是一次彻底的回光返照。而在这之后,大地将陷入更加迅疾的衰落之中,如同失控的列车,朝着深渊奔驰而下。
这是盛极而衰的夜晚。空中的花朵一瓣接一瓣枯萎、滑落、破碎,掀起一场花的风暴。那些沉浸在死亡幻想中的鸟儿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坠入深层的黑暗。他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鸟飞翔在夜幕中。这是最后一只鸟,在它的下面,其他鸟儿的尸体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它像是一个战斗到最后的勇士,踩着同伴的尸首,胸腔不断传出令人胆寒的悲鸣。他穿上衣服,一句话也没说,走出屋门。那只巨鸟就盘旋在他的头顶上,彩色的羽毛一片片坠落,像是秋天的落叶,铺盖到他身上和田野中。它就这样一边悲鸣一边毫无目的地在天空看不见的围墙内四处乱撞。这使他联想到了在两扇窗户中间濒死的苍蝇,这个夜晚,二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意识到,在他记忆的深处曾有这样的景象:一只苍蝇,被困在两扇推拉窗户中间,进退不得。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一家餐厅(抑或是咖啡馆、酒吧、候车室等等)靠窗的位置上,看着那只苍蝇发呆。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窗户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发光镜,如同电影里时光隧道的入口。他在想什么?他坐在那里做什么?这些他完全都已想不起来。记忆断断续续,如碎片折射着可疑的反光。他隐约记得,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他们之前似乎已经聊了很久,但就在某一时刻,他中断了谈话,出神地看着那只苍蝇。女人说了什么?他只看见女人也侧过脸,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苍蝇。光芒照着她的脸。精致的弧度。她慵懒地托着下巴,嘴唇涂着鲜艳的唇膏就像摇摇欲坠的果子。她指了指那只苍蝇,她说了句什么。她似乎说的是:“我感觉我们也像那只苍蝇。”
女人的脸庞模糊不清,或许是逆光的缘故。她是谁?埋藏在他记忆的深处。她是否就是屋里的这个女人?这个满脸哀伤、幽怨和神经质的女人?他忘记了更多的细节,因此无从判断。枯萎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羽毛一片片从巨鸟的身上脱落,种子再次渗入了泥土中。
这时,群星开始不安地颤动。接着,一颗星星像是一枚掉落的纽扣从天空滑落。这像是推动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数不清的星星开始坠落。它们嘶吼着,摩擦着空气,温度急剧增加,变成一团火球,拖起长长的尾巴。很快,流星组成了壮丽的雨幕。流星的闪光不停地照亮他的脸,他的耳畔充斥着火星呼啸的声音。
而那只巨鸟——它的羽毛已经完全剥落,同时,这也意味着它的消失——它完全是由羽毛组成的。现在,它已经化作漫天飞舞的彩色羽毛,而它的啼叫依然盘旋于天际,没有被黑夜吸收干净。流星的雨幕仍在继续,之前还拥挤不堪的星空已变得稀疏起来。如同一场盛大的宴会的尾声,客人们退场后,只留下一片狼藉。他踩着满地的花瓣、羽毛还有枯萎的藤蔓与杂草,回到了小木屋。而他的心中仍回想着之前的盛况。
那个女人依然躺在床上。她披上了那身红色的裙子,呆呆地望着窗外。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女人再一次问起已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抱歉。”他坐到椅子上,掸落身上附着的羽毛与花瓣。
“那你刚才是在跟谁做爱?”女人的脸猛地转向他,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是跟一具空壳吗?”
他无言以对,只好低头看着地面。
女人哭泣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女人说,“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惩罚。”
他哀伤地看了女人一眼,闭上了眼睛。
他梦到了一棵巨大的树,茂盛的树冠几乎将天空遮盖。他听到周围不断有响亮的叹息声,那叹息声像是一把把看不见的小刀,几乎将他的心挖空。他想要摆脱这种令他无比沮丧的声音,于是他急匆匆地朝前走。空气如水般波动着,而他也像是在海底漫游,重力变得稀薄起来。他就这样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树下。他抬起头,看到粗壮有力的树干。偶尔有鸟雀从树冠中飞出,像是一个个独立的音符,摩擦着空气,欢快地消失在云层里。
他将手放在树干上,感受到有一股清澈的源泉由手掌注入身体中。他意识到,这是一棵生命之树。在它深处的根系里,流淌着无数条地下河,将生命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周围的世界。他很感动,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仿佛可以透过厚厚的地表,看到那蓬勃的生命之河,就像是大地的脉搏。
生命之树,生命之树。他呢喃着,张开双臂,胸口紧紧地贴在树干上。他隐约看到老人、少年还有那对情侣,以及许许多多的人,共同围绕在这棵树下,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沐浴在生命的恩赐中。没有人说话,生命的河流贯通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第一次没有看到白昼的诞生。自从他来到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早早起来,来到高地上,看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这个时候,厚厚的云层被日光点燃。在云层的后面,他能看到无数间燃烧着的房屋、仓库还有教堂。它们剧烈地燃烧着,仿佛里面蕴藏着无尽的能量。他习惯了在太阳的怒吼中迎接新的一天。
可是这一天,他醒来后太阳已经升到了天上。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走出木屋,来到田野中。太阳高挂在头顶,无声无息,暗淡无光。灰色的浓雾弥漫着,就像是被太阳烧焦的灰烬此时全都聚集在了一起,对太阳进行着阴郁的报复。
昨晚凌乱的花瓣与羽毛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被大地吞噬,与泥土结为一体。他感叹着大自然那强大的胃,几乎可以将一切消化掉。
浓雾几乎使他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勉强辨认着前方的道路,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事物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真假难辨,有些则出于他的幻想。他就这样行走在雾中。浓密的雾就像是从火葬场滚滚而出的烟。在雾中,似乎一切事物都开始重组。他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木屋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一些人影显露出来。他看到他们穿着施工队的衣服,头上戴着安全帽,忙碌地搬运着施工材料。没有人注意他。他们又消失在了雾中。
前方,一点红色吸引了他。当周围的颜色只剩下灰色,那一点红色格外扎眼。他朝着红色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了湖,还有湖中穿着红衣的女人——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湖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腹。她正慢慢地朝湖的中心走去。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仿佛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耳边缭绕。他很想说,我记得你。可是他无法欺骗记忆。他对她说,让记忆重新开始,就在这一刻,让我重新注满记忆。可是太晚了,她说,太晚了,有些记忆无法抹去,它们是守恒的,当你抛弃了它们时,它们就会来找我,加倍地找我。我已不堪重负。
他看着湖水一点点上升,没过她。她红色的裙子在湖中缓缓漂动。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浓雾一下子就灌入了他的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咳出了眼泪。
胖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兴奋地对他说,自己是一个房地产商,看中了这片湖,想要将它建设成著名的旅游景点。“一定会赚大钱!”胖子忍不住双手比划着,“死亡对于人们总是有无法抵抗的魅力!”
可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因为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胖子说,“你也是景点的一部分。守林人,没错,这里需要一个守林人,游客会觉得这种地方应该有一个孤僻神秘的守林人。”
他又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他仿佛看见,大树被机器伐倒,地面挖出了巨坑,湖的周围围起了栅栏,并且设立了售票处。接着,一家家旅馆建了起来,热切等待着前来观光的人们。很快,一波波旅客闻讯而来,意气风发的导游带领着他们,来到湖边。这里就是著名的自杀圣地,导游如此对游客介绍道。人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湖面,想象着沉入湖底的腐尸。他们的心中或许有颓废的想法,但没有一丁点自杀的念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使他有些疲倦。他扭过头,看向湖面。湖水终于没过了女人的头顶。那一抹红色也就随之消逝无踪了。
责任编辑 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