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湾风情(二题)

2014-06-10 08:30江岸
小说界 2014年2期
关键词:三姑大麦婆婆

江岸

特别嫁妆

春妮二十五周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在黄泥湾,像她这个年龄的闺女,早成了人家的媳妇,大多都抱上孩子了。春妮怎么就嫁不出去呢?

原来,春妮有一样与众不同的嫁妆,让小伙子们退避三舍。

春妮出生的时候,全国计划生育工作抓得正紧。也不知是哪对想儿子想疯了的夫妻,把刚刚落地的丫头片子用一团破布胡乱裹巴着,扔进了山涧。也该她命大,她被树杈挂住,没有落到沟底。她没有被饿死风干,也没有被鹰啄狼啃,多亏了在沟里放牛的老光棍吴三旺。

不管谁娶我,我都要带着爷爷。春妮什么事情都好说好商量,就这个条件抵死不改。谁劝,都劝不动她。

吴三旺老泪纵横,以死相挟,对她说:你再不改口,爷爷就去死,不给你当包袱。

春妮紧紧抱着爷爷,泪花闪烁地说,爷爷,你敢前脚走,妮儿就后脚撵你去。没人要更好,妮儿就在家伺候爷爷一辈子。

吴春妮要带爷爷出嫁的新闻被镇上一个中学教师发了微博,谁也没料到,这条微博转发率和点击量直线上升,吴春妮成了网络红人,被网民称为“中国最美村姑”。网民的求婚跟帖每天都数以百计,真假莫辨,令中学教师无从回复。有一个叫做“南海渔童”的网友每天跟帖,打听吴春妮的情况,看起来是动了真格的。

有一天,春妮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操一口含糊的南方普通话:你好,请问你是吴春妮小姐吗?

我是吴春妮,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南海渔童”,听了你的故事,我好感动,想向你求婚。

哦……

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可以,请吧。

你确定你爷爷只有你一个亲人吗?会不会有别人来争夺他?

春妮很生气,这个自称被感动的男人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她真想挂了电话,但转念一想,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模仿电视剧《武林外传》的台词,戏谑地回答,我确定、肯定以及一定,我爷爷只有我一个亲人。

好。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爷爷的健康状况如何?能不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

春妮气不打一处来,他巴不得我爷爷早死吗?她恼火地说,我爷爷身体好着呢,活二百岁都不成问题。

哈哈。那我再问一下,你爷爷喜欢穿圆领衫吗?以后可不可以常年穿白色圆领衫呢?

春妮终于憋不住火了。这个人说话也太不靠谱了。我们这里地处温带,冬天最低要零下一二十度,他是何居心,想冻坏爷爷吗?你神经病吧,滚。春妮爆了粗口,怏怏关掉手机。

夏日午后,吴三旺在村口洗脂河边放牛,对面阔步走来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直直朝吴三旺走过来,一个箭步跳过了小溪。

老爷爷,请问这里是黄泥湾吗?年轻人操一口含糊的南方普通话。

是啊,你有事儿吗?

请问到吴春妮家怎么走?

你找她干什么?

吴三旺的警惕给了年轻人一些暗示。他抓紧吴三旺的手,摇晃着,欢天喜地地说,您应该就是爷爷吧?他扯扯老人身上的白色圆领衫,喃喃地说,真好,真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当然,这个人就是“南海渔童”。他是广东人,在海南经营着一个橡胶园。他千里迢迢地飞抵武汉,一路辗转,跑到了黄泥湾。

春妮还对他电话中冒失的问话记忆犹新,怒火难消,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他一通。

你搞搞清楚好不好啦?你误会人家了。我问你爷爷有没有其他亲人,害怕他被别人抢去嘛;我问你爷爷的健康状况如何,是不希望很快失去他;我们那里常年炎热,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圆领衫的啊。“南海渔童”高声大嗓地辩解。

为什么必须穿白色圆领衫呢?春妮狐疑地问。

“南海渔童”垂下了头,声音低沉地说,我小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分别又成了家,我是和爷爷一起长大的。爷爷三年前去世了,我想爷爷。爷爷生前就常年穿白色圆领衫。

春妮听了,叹息一声。两个人一起沉浸在各自的哀伤中。半晌,她清醒过来,嗔怪道,你是来找爷爷的,和我有什么相干?

“南海渔童”顽皮地笑着说,我当然先娶你,后要爷爷这份珍贵的嫁妆。

春妮也想笑,却使劲憋着,猛地扭过脸,跑得远远的。

秧大麦

旺旺从三姑家跑回黄泥湾,一脑门子的油汗。他见到毛妮,气喘吁吁地嚷,娘,我姑她们明天要来给你秧大麦。

啥,秧大麦?清明才过几天,秧什么大麦?她纳闷地反问。

坐在墙角晒太阳的一个干巴老头嘎嘎地笑。

老不死的,喝笑蛤蟆尿了?毛妮没好气地骂。

这个老头经常和年轻媳妇打嘴仗,没少挨骂,总也挨不够。老头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你不孝顺婆婆呢?你要遭殃了。

快说说,啥是秧大麦?毛妮逼近老头,追问。

老头站起来,神气活现地说,秧大麦,可好玩了。俺记得,解放前,俺村有个婆婆虐待媳妇,媳妇跳塘淹死了,媳妇娘家人秧了婆婆的大麦。“土改”那年,地主冯月波被镇压了,民兵秧了他老婆的大麦。打那以后,俺再也没见过秧大麦。明天俺可得好好瞧瞧。

怎么,秧大麦是惩罚人的吗?毛妮不解地问。

老头不笑了,长叹一声,说,秧了大麦的人,裤裆,大腿,不会有一块好皮好肉的。轻的,三五天不能下地,重的,至少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秧一回大麦,不死也得脱层皮啊。说着,老头摇晃着脑袋,走了。

毛妮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去邻居家串门,旁敲侧击地询问,终于弄清楚了怎么秧大麦——

如果要秧谁的大麦,就地将她按倒,扎住她的裤腿,往她裤裆里塞板栗苞、大麦芒,还有往里面塞猪屎牛粪的,塞满了,再系紧她的裤带,由两个健壮的人拉着她,跑步如飞,什么时候气消了,恨灭了,人也半死不活了,才会扔死狗一样放过她。其实,皮肉之苦倒在其次,谁也受不了那种侮辱。如果不幸被人秧了大麦,怎么有脸活在世上?当年,那个恶婆婆半夜悬梁自尽了,冯月波的遗孀点燃了被迫栖身的牛棚,葬身火海。

听了这些,毛妮不寒而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家以后,她盘问旺旺,你大姑二姑在你三姑家干什么?

旺旺挠挠头说,我也没注意,好像听三姑说,后山上有板栗苞,晒场上有大麦芒,让大姑二姑跟她一起去找找。

毛妮顿时大惊失色。

第二天一大早,旺旺上学去了,毛妮悄悄溜到屋后的山头上,观望着村口。果不其然,九点多钟的时候,旺旺的二姑和三姑抬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大姑跟在后面,往村庄直扑而来。她胆都吓破了,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娘家。

周五放了学,旺旺去看妈妈。毛妮知道了:旺旺的三个姑姑轮流过来照顾旺旺和奶奶,家里的田地和菜园姑姑都帮助种了,猪牛鸡鸭都帮助喂了;姑姑她们那天抬来的半麻袋东西还堆在屋角,旺旺偷空打开看了,里面装的都是板栗苞和大麦芒。

毛妮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回家了。

毛妮的娘家没什么人了,哥哥外出打工,嫂子在家带两个孩子。在娘家住一两天,嫂子亲热得不得了,什么好吃嫂子就做什么,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过了五六天,嫂子就没有那么热情了,话也稀少。住到十来天的时候,嫂子的脸色阴沉,似乎随时都可能落雨,基本不说话了。毛妮走不是留不是,如坐针毡。

旺旺再来的时候,瞅空问舅妈,什么是秧大麦?

舅妈说,现在都秧小麦,大麦基本没人秧了。你一个小孩家,怎么关心起种庄稼的事情来了?

我妈妈怎么那么怕秧大麦?我姑姑说要来给她秧大麦,她就吓跑了。

什么?舅妈的脸一下子黑得像锅底。

嫂子找到毛妮,愠怒地说,妹子,咱爹娘不在世,你哥又不在家,我得说你几句。如果咱爹娘在世,我不孝敬他们,你有没有想法?你家旺旺将来长大了,娶个媳妇不孝顺你,你怎么想?将人心,比自心,人家的娘老子就不是人?再说,你要真的被他姑秧了大麦,以后怎么有脸出门?你这当姑娘的,就这样给娘家长脸?

毛妮掩面大哭,踉踉跄跄地跑出娘家,往家里跑。见到婆婆,猛地跪在婆婆面前,哭哭啼啼地说,娘,我过去不懂事,请你原谅。

婆婆赶紧把她拉起来,埋怨她说,这个家不要了?怎么一回娘家,就不知道回来了呢?

旺旺的大姑从地里回来,见到毛妮,笑着说,你把我们当长工啊?好了,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家里出人意料的风平浪静,令毛妮狐疑不已。她悄悄打开屋角的那个麻袋,却是几个南瓜和萝卜。旺旺的三姑家住河边,沙土地出产的南瓜甜,萝卜脆。

旺旺回来了,毛妮拧着他的耳朵,扯到僻静处,低吼,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旺旺挣脱了,边跑边说,又不是我要撒谎,是姑姑她们教我这样说的。说着,撒欢儿的小马驹似的一溜烟儿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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