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时代

2014-06-10 08:30谷第
小说界 2014年2期
关键词:莫愁迪克河马

谷第

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科学松鼠会成员,译有《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头骨中的人类起源之谜》、《可怕的科学》等书,有科幻小说发表在《科幻世界》等期刊上。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时代,也是人类历史上最虚伪的时代。我叫它,二时代。

——李斯特洛夫斯基,《二时代的终章》,2078年

1

广告要一分为二地看,有好有坏。好的令你过目不忘,犹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让人不时想要调回到眼前再看上一遍。坏的同样令你过目不忘,犹如一摊形态扭曲消化不良的狗屎,让人恨不得存储库里从没有过它的数据。

就说眼前这幅广告吧,绝对的大胸襟、大手笔。只见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两条珠圆玉润的美腿立于天地之间,大大地劈开成一个倒V字形。艳红色的短裙只是稍稍遮住了翘臀,一只玉手轻扣裙摆,时而勾勾手指说“Come”,时而摇摇手指说“No”。虽然看不见上半身的风景,却反倒增添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在红色的短裙上,金色的字样引人注目,那就是这幅广告推销的东西,某款高档香水的名字。

这样别致的广告恐怕也只能出现在新京CuMG中心的外墙上,因为整个地球上只有这栋建筑是个正三角框的形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斯诺克布球框,被上帝之手立在了新京市的CBD正中央。

作为新京市最高的建筑,CuMG中心从确定了设计方案的那天起就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就连博彩公司都开出了盘口,赌它上面出现的第一个广告会是什么。不少人认为肯定是CuMG自己的广告,这会儿肯定是赔大了。他们也不想想:新京CuMG中心落成之后第一次点亮楼面广告——这么吸引眼球的机会,怎么能不用来赚钱呢?

至于CuMG自己,还需要做广告吗?大名鼎鼎的“定制化传媒集团”,就算你不知道它的全称是“Customized Media Group”,你至少也听说过它的缩写,那个和“come”发音一样的单词——CuMG。就像我妹妹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在这个时代,CuMG就是民意,CuMG就是政府,CuMG就是上帝,CuMG就是一切。”

想到妹妹,我收回了思绪,把手中的烟屁股一口嘬到底,扔在地上踩灭掉。身边的蜗牛还在愣愣地望着那两条遥远而又真切的玉腿,呆呆地出神。

“别看了,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我揶揄道。

“李头儿,她本来就在我眼睛里嘛。”蜗牛挠挠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冷哼了一声,算是被他逗笑了。

蜗牛说得一点不错。在这个时代,一切没有生命的物体都被刷上或印上了二维码。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植入了数字隐形眼镜,全称Digital Contact Lenses,也就是DCL。通过DCL的摄像功能,你视野中看到的景象会被数码化,并通过附近的通讯基站实时上传给CuMG云——也就是CuMG的云端服务器。在那里,图像中所有的二维码都会得到识别。当然了,每一个二维码都对应着某种图案或视频,可能是广告,也可能是电视,甚至可能是报纸或书页。另一方面,依靠DCL采集的视频,CuMG集团对你的需求了如指掌。如果你看到的是广告二维码,CuMG云就会生成专门为你定制的广告。

接下来,在人眼无法分辨的一瞬间,这些或静或动的画面已经由通讯基站回传给你,通过DCL直接显示在你的瞳孔前,并且经过了三维变形处理,贴合到带有二维码的表面上。于是,不会有任何二维码到达你的视网膜,你只会看到物体表面呈现出精彩纷呈的画面:或感人至深,或美不胜收,或典雅高贵,或活力四射。总之,就像CuMG自己为数不多的广告词所说的那样:“CuMG+DCL=A better world!”

所以说,人类的造物只有一半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另一半则存在于你的眼睛里。就比如眼前这两条立于天地之间的美腿,她并不在新京CuMG中心的大厦表面,而是在蜗牛的眼睛里,在我的眼睛里,在每一个看到它们的男人的眼睛里。当然,每个男人看到的短裙颜色是不同的,取决于你的喜好;短裙上香水的名称也是不同的,同样取决于你的喜好,以及你能为你的女人花多少钱。至于女人在CuMG中心的楼面上看到了什么,那只有找个女人来问问看了。会是男人的腿吗?算了,我还是别猜了,有点反胃。

至于新京CuMG中心的楼面上真正刷着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无比巨大的二维码,保证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你的DCL也能清晰地判读它们。是的,是“它们”,不是“它”。在CuMG中心每条粗壮的斜边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十个二维码。要知道,贪婪成性的CuMG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当没有客户出得起高价买下整幅楼面广告时,CuMG就可以把楼面分割成二十个小块,投放不同客户的小型广告。这是CuMG惯用的伎俩。

更重要的是,多刷一些二维码也是安全上的考虑。这样一来,当反抗组织搞破坏时,幸免于难的二维码仍旧可以工作,把对广告投放产生的影响降到最低。

“李头儿,”蜗牛突然严肃起来,“你说那帮河马今天晚上会来咱们这栋楼上找茬吗?”

“怎么,怕了?还是立功心切?”

“都不是……”蜗牛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明显。我总觉得他每次这个样子都是希望我再继续问下去。但我恰恰是个懒得说话的人。他不愿说,正合我意。

我和蜗牛此时身处华都娱乐中心A座楼顶的天台上。华都娱乐中心是新京南城少有的高楼大厦。从这里向北望去,视野极好,能看到CBD高高矮矮的楼宇表面各式各样的广告。

人类的城市大概从未如此美丽,如此闪耀,如此诱惑。当然,最诱惑的还是那两条立于天地之间的美腿。特别是那条红色短裙,让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她也有这样一条短裙?大概这也是定制化的结果吧。

憋了没两分钟,蜗牛没耐性了,主动把话茬接了下去:“嗨,李头儿,跟你说实话吧。就是上次在世贸银行楼下,咱们差点抓住的那只母河马。我……我挺想再见着她的。”

听到这儿,我心头一紧,转头看了一眼蜗牛。夜色中看不太清,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估计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

蜗牛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只母河马其实就是我的妹妹,李克琳恩。他当然更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我出手给他帮了倒忙的话,琳恩早就被他抓住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喜欢上了我妹妹。

“你小子没事儿吧?”我伸手摸摸他额头,“不烧啊!说什么胡话呢?你可看见了,那丫头那天拿枪指着我的头,还把我脖子上勒出了一大块淤青,你还想再看见她?”

“我……我想给您报仇嘛。”蜗牛谄媚地笑着。

“报仇?你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我转头继续望向CBD的方向,不再理他。蜗牛跟随我多年,知道我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了,只好悻悻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便也沉默了。

作为一个哥哥,我当然不止一次地认真考虑过,妹夫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在妹妹刚出生时,还只是半大小子的我就有过这样的思考。然而在我们俩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琳恩的感情生活中早已没有我的表决权了。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接纳她找到的任何爱情。

不过我可从没想过,我的妹夫会是蜗牛这样的家伙。

2

蜗牛当然不是本名。可是,甚至连我这个顶头上司都记不太清他本来的名字了。因为从他上班的第一天起,“蜗牛”这个外号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再没甩开过。

原因很简单:上班第一天例行“晕二”,他吐出了几个小小的肉团,在地上滚了好远。笑得合不拢嘴的同事们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他妈妈为了庆祝他第一天到CuMG上班,早上给他现做的大餐——焗蜗牛。同事们立刻全都笑趴下了。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事儿为什么这么有喜感。

相比之下,我的“晕二”经历在同事们看来实在没什么特别的笑点,属于乏善可陈、毫无创意的那一类。但是在我看来,那一天很特别,因为那天我第一次遇到了她——莫愁莫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汉语区在人口突破二十亿的那年,开始规定新生儿起名字不得少于四个汉字。而像莫愁莫愁这样双叠字的汉语名字,在我们那一辈人当中并不常见,又过了十来年才流行起来。我当然知道莫愁这两个字的含义,可想而知她的父母多么希望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起名字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盼着孩子能得到名字所赋予的美好含义,孩子却越是得不到。

莫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带着光环的。这不是比喻,我是说真的。

报到那天,当我站在位于地下三层的办公室门口敲门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昏暗的通道,破旧的装潢,空气里飘散着从隔壁停车场涌过来的阵阵尾气味道,呛得我喘不过气来。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份出外勤的工作,但几分钟之前我还在CuMG人事部亮丽光鲜的办公室里做入职培训,实在无法接受这么大的落差。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房间里倾泻而出的橙色光线极其明亮,让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我眨了眨眼,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穿着CuMG的天蓝色连体工装,宽松的衣服却无法遮挡她青春的曲线。在衣服表面有一个立体的三角框在旋转,那正是CuMG集团的标志。外勤工作给了她古铜色的皮肤,让她显得更加活力四射。她乌黑的头发并不算太长,扎了个马尾辫挂在脑后,搭配上她和善的笑容,让人觉得就像一个邻家女孩一般纯净。

真正让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是她身上笼罩的那圈橙色光环,仿佛某种无比圣洁的存在。我一直觉得,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就是这圈圣洁的光环救了我,也害了我。

人总是喜欢先入为主。第一眼就认定了她是好人,我便从此再也没能改变这个想法。

见我呆呆发愣,她亲切地问道:“请问你找谁?”

“哦,我……我是来报到的新员工。请问这是‘户外二维码维护部CBD分队的办公室吗?”

“是啊,这儿是外维部CBD分队。你是李克肖恩吧?”

我有点意外,新同事竟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对。哦,师姐好!”

“什么师姐啊!”屋里传来一个雄厚而沙哑的声音,“她是你的领导,赶紧叫莫头儿好!哈哈哈哈!”那个声音毫无拘束地大笑起来。房间里跟着传来了更多的笑声。

我被笑得有点窘迫,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眼前的邻家女孩竟然会是队长,手下还带着这样一帮老油条。

“老迪克!”眼前的女孩朝房间里瞪了一眼,回过头来冲我伸出了手,“你好,肖恩。我叫莫愁莫愁,是CBD分队的队长。别听他们的,叫我莫愁就行。欢迎你加入!”

我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比我想象中的更有力,居然还长着老茧。

礼节性的一握之后,莫愁并没有松手,侧身顺势一带,把我带进了外维部的CBD分队,也把我带进了CuMG,更把我带进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进入这间不算太大的办公室,我一时惊呆了。原来之前那种明亮的橙色光线来自于“落地玻璃窗”那边:窗外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夕阳懒洋洋地挂在天际,用一条橙色的毯子罩住了整个CBD高高矮矮的楼宇。汽车在CBD拥挤的街道上排成长龙,缓缓挪动,仿佛是搬家的蚂蚁。这完全是在三十几层楼高的地方才会有的景致。

当然,我知道自己仍在地下三层,这里没有玻璃窗。那肯定是墙上的二维码在我DCL里导入的景象。但我还是吃惊不已。要知道,现在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显然那幅窗景是可定制的动态实地景观。这么大的面积,大概得花掉我一年的工资才买得下来吧!

房间里除了那幅震撼人心的窗景,每个同事的位子上也都有些令人吃惊的小玩意,比如墙上的动态照片、杯子上的网络电视,甚至有一个同事的整个桌面就是新京市的三维地图,如同一个精致的沙盘模型。

见我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一个五十来岁的壮汉自豪地笑了笑,冲我说道:“在CuMG工作的福利之一,不赖吧?”又是那个雄厚沙哑的声音,和他孔武有力的身躯很是般配。虽然他的鬓角已然花白,但丝毫没有垂垂老矣的感觉,反倒平添了几分霸气。

莫愁告诉我,说话的这个人就是老迪克。然后,她又一一为我介绍了其他同事。大家都很友好的样子,面带微笑地望着我,似乎在等着我说点什么。虽然我平时喜欢写写东西,却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莫愁问我要身份证,替我解了围。

她接过我的身份证,盯着上面的身份二维码看了两秒钟,然后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在雪白的桌面上轻弹飞舞起来。我知道,她正在用DCL内嵌的虚拟交互键盘操作。不一会儿,她转头冲我笑笑:“好了,你现在应该能看到你的DCL唯一识别代码了。”

果然,我的视野里突然叠加了一长串荧荧发着绿光的数字。“这么长?”我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

“你不用全背下来,关键是最后四位,相当于验证码。现在看看这个二维码。”莫愁把右手伸到我面前,抬起手腕。天啊!在她右腕内侧竟然文着一个硬币大小的二维码!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理解我的震惊。毕竟,没有人敢在自己身上文二维码,这是法律严令禁止的事情。如果我们的相貌都可以在别人的眼中改变,那这世界上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了。

“放心吧,这是合法的。”见到我疑惧的眼神,莫愁用她令人宽慰的声音说道,“算是外维工的一点小特权吧。你今后也需要一个。你可以用它关闭自己的DCL。下面照我说的做。”

于是,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将来要在身上文二维码这种可怕的事情。按照莫愁的指示,我首先盯着她的二维码看了三秒钟,眼也不能眨。紧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跳动的提示光标。莫愁让我把刚才的四位验证码用眨眼的方式输入进去。数字是几就眨几次眼,然后再闭眼一秒,DCL就会确认这个数字被输入了。

我有点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从上小学开始,老师们就会告诉你,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印着二维码。但毕竟每个人从记事开始看到的都是一个色彩斑斓的美丽世界,像身份证上那种不会被DCL过滤掉的二维码是极其少见的。一个到处都是二维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的无法想象。

当我笨拙地输入了第四位数字之后,眼前闪了一下,数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大字:“您的DCL即将关闭离线,请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同事们。

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大家只是吃吃地笑着。

那行字在我眼前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紧接着,我的眼前一黑,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视野被重新点亮,然而一切的色彩与图案如潮水一般退去。窗外的摩天大楼不见了,橙色的夕阳不见了,同事们工装上旋转的CuMG标志也不见了,墙上的动态照片和桌上的三维地图也都统统不见了,就连莫愁身前的桌面也不再是一片雪白。

我眼中所剩的只有一样东西——二维码,铺天盖地的二维码。四周的墙面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大家的衣服上,还有所有桌子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二维码。几秒钟之后,我感觉那些小方块都动了起来,似乎是在旋转,又似乎像波浪一样起伏,或者更像是无数蛆虫在蠕动,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一股酸水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不知是谁递过来一个废纸篓,我一把抢过来就吐了进去,眼泪也同时涌出来,模糊了双眼。吐了几口之后,我感觉舒服了一点,揉了一把眼泪,却发现眼前的废纸篓里也贴满了二维码。于是,我吐得更凶了。

此时,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我看不见他们,但能听到欢呼声,口哨声,还有拍墙和捶桌子的声音。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莫愁给我解了围,但声音也是欢快的。

她扶着我的后背对我说:“闭上眼,默数十秒钟,DCL就会重新启动的。”

后来大家告诉我,这就叫“晕二”,是每个外维部的新人都要经历的考验。反正大家都遭过一次罪,彼此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欺负新人总是这样:先来者经历之后,便要变本加厉地还给后来者。

大家还告诉我,我那天的经历算是好的了。一般人都要让他吐上十分钟再说,可那天莫愁只让我吐了不到一分钟就叫停,绝对是特别优待。

难道莫愁见我第一面就喜欢上了我?我后来从没问过她这个问题,恐怕也永远没机会再问了。

3

莫愁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华都星,华都星,收到请回复。”

因为我和蜗牛今天值守的地点是华都娱乐中心,所以我们的代号就是“华都星”。蜗牛当然也听到了呼叫,抬眼等我指示。我冲他抬了抬下巴,让他回话。

蜗牛收起了跟我闲聊时的那股油滑劲儿,拿出了一个职业安保人员的态度:“华都星收到,北极星请讲。”北极星是莫愁给自己的指挥中心取的代号。大家都知道她是要让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莫愁自己对这一点倒也毫不避讳。

“你们那边有情况吗?”

我冲蜗牛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莫总监有新的指示吗?”蜗牛谦恭的语气里又带着一丝轻佻。

“指示倒是没有。目前CuMG中心这边也没情况。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担心。肖恩,盯紧点。直觉告诉我,今天荷马的主攻方向肯定不是我们CBD这边。你们华都那儿夜里人口流量大,是南城最繁华的地区,很可能就是荷马今晚的目标。”

我没做声。蜗牛倒是很乖巧,直接答道:“放心,莫总监。李头儿在这儿,他都听到了。我们俩会盯紧的。”

一声忙音之后,通话切断了。

“盯个屁!要盯你盯啊。”我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话,转过身来,靠着护栏坐在了地下。楼顶的风很大,我竖起了衣领。

“李头儿,别介啊!万一出点儿什么岔子,咱俩这月奖金又泡汤了。”

我完全不理睬蜗牛,自顾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本书,借着DCL的“暗场影像增益”功能,读起书来。

蜗牛看我掏出了这本书,知道拗不过我,轻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小曲,继续趴在护栏上,也不知道是在看那双美腿,还是在盯着楼下的人群。

其实,也不是我不相信莫愁的分析,但楼下人那么多,河马们也不可能举着牌子让你找,盯着有屁用。还不如干点有用的事儿呢,比如说读书。

大学毕业加入CuMG已经二十年了,我始终没有放弃写作的理想,但也始终没能完成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在这个年代,把“本”这个量词用来形容书,只是一个古旧的习惯而已。因为现在的书只有两页纸,像是一张缩小版的报纸。在这张小报纸的四个版面上都印着二维码。当然,像其他二维码一样,你看不到它们。在你的眼中,那两页纸上就是书的内容。当你翻页时,内容也会自动变到下一页。

自从有人发明了这种能与DCL高度配合的两页书,传统的图书就再没有市场了,同样退出市场的还有各种电子阅读器。喜欢看书的人都喜欢手指划过纸面的触感,但传统的图书又太沉重。这种两页书很好地结合了传统图书与电子阅读器的优点。就算你想随身带上十几本书,也丝毫不会觉得沉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在上下班的路上要看十几本书呢?

我手里的这本书不是两页书,而是一本真真正正的书。在书的封皮上画着一位高举手臂的战士,下面几个红色的大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苏联人奥斯特洛夫斯基。

其实这本书我早就读完了。坦率地讲,从写作的角度来看,我不认为奥斯特洛夫斯基可以称为伟大的作家。况且,时下的人们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半世纪之前一个穷苦的乌克兰孩子的成长故事——除了荷马组织的那些人。

那些被我们戏称为河马的家伙,据说都是瞎子,所以他们才会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奉为自己的圣经。因为这本小说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最后也失去了双眼,但仍然坚持斗争。而主人公的原型,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也是双目失明的盲人。

我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来自于一只河马——我的妹妹琳恩。这是她几年前跟我一起给爸爸妈妈扫墓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所以我才会一直带在身边。蜗牛见我总看这本书,曾经问我书是怎么来的。我说是有一次抓捕河马时捡到的,想拿来研究一下写作技巧。也不知道这个精明的孩子是不是相信了我的鬼话,反正这几年来他再没问过。

自从琳恩加入了荷马组织,我便很少能见到她了。每年只有在爸爸妈妈忌日的那天,我们兄妹俩会不约而同地前去给他们二老扫墓。琳恩通常是扫完墓就匆匆离去,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在墓园附近找间咖啡厅坐坐,聊上一个小时。但她从来不会跟我一起吃饭,更不会跟我回家看看。

其实小的时候,我们两兄妹的感情非常好。虽然她比我小了十多岁,但我们之间从没感觉有任何隔阂。之所以年纪会差这么多,用爸妈的话来说,是因为一个意外。他们一直想给我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但努力了几年之后都没有动静,也就放弃了。谁想“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我十二岁那年,妈妈怀上了琳恩。

自从全球人口突破一百亿,并且疯狂向城市集中之后,政府启动了严格的生育控制政策:每对夫妻要生第二胎,都要先摇号。琳恩的突然到来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么打掉她,继续过平静的生活;要么生下她,同时上缴巨额罚款。这笔巨款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无疑将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最终,爸爸妈妈还是选择了把琳恩生下来。我记得妈妈那时候挺着大肚子,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会是你的一个伴儿,免得我们走了之后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孤单。”要是爸妈如今地下有知,肯定会为我与妹妹的现状扼腕叹息吧。

琳恩很小就知道了关于她出生的种种事情。只要大家不顺她的意思,琳恩便会撒娇耍赖大哭大闹,喊着爸爸妈妈本来也不想要她,只想要我,一直都嫌弃她,怪她让家里花了很多钱之类的话。也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从哪儿听来了这些闲话。当然,爸妈每次都免不了要安慰妹妹,顺着妹妹的意思。但我看得出来,每当这种时候,他们自己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

琳恩很早就展现出了绘画的天赋。她上中学的时候,曾经画了一幅钢笔画送给我。那是她照着一张照片画的,而这张照片我至今仍存在DCL的存储库里。照片上是我们兄妹俩,正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表情狰狞,却又带着一丝快乐的意味。琳恩嫌我把她拍得太丑了,一直想让我把照片删掉,但我总是告诉她:日后万一我被人害死了,验尸官只要调出我DCL里的这幅照片,就知道是谁害了我。当然,说完这话,我们免不了又是一顿互掐。

后来,琳恩就画了这幅钢笔画。我说既然已经有DCL里的照片了,随时都可以调到眼前回看,为什么还要画出来。妹妹说画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眼睛里的东西都是虚伪的。我说她画得不对,她说我不懂艺术。可是明明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表情狰狞的样子,为什么画里的兄妹俩却是笑靥如花呢——谁被别人掐着脖子还会笑啊?

如今,这幅画被我夹到了琳恩送的这本小说里随身带着。每次把小说掏出来,我都会把这幅画打开看看。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曾经读到过:艺术是要通过不断欣赏来学习提高的。我想,现在的我多多少少算是看懂了妹妹的艺术吧。

4

“李头儿,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你的前女友了?”蜗牛跟我说话越来越随便。他倒不是故意气我,而是并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见我时常拿出这幅画来看,他就认定了画中的女孩子肯定是我的前女友。我也懒得跟他解释。

“想你小子‘晕二的糗样儿呢!”我没好气地答道。

“哎,别提了,我怎么那么惨啊!”蜗牛叹了口气,回忆起往事来,“您说说,整间屋子都刷满了无链接的二维码,有DCL的时候全被过滤掉了,一关掉DCL能吓死人。这帮老油条,怎么想出这么损的招儿来害人啊!”

“老油条?你小子连我一起骂啊?”我没回头看他,试图拿出点领导的威严来,省得他老是没大没小的。

“不是,李头儿,我可没说您。最后还不是您救了我嘛。像您这么好的人,怎么也不管管他们啊?”

“管?媳妇熬成婆,你不懂吗?”在工人中间,有些事情是管不得的,“再者说,那叫适应性训练。”

蜗牛吐了吐舌头:“得了吧,李头儿。您自己说说,打从出了那间办公室,我就再没见过那么密的二维码了。大楼外面刷的二维码,一个黑方块比几扇窗户加起来还大,有什么要适应的啊?根本就是为了整人。就那阵势,谁见了不得吐啊?”

“老迪克就没吐。”我幽幽地说出“老迪克”这三个字来,蜗牛终于闭嘴了。我没去看他,只是顺手从兜儿里摸出了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据说在外维部CBD分队的历史上,唯一能在报到第一天忍住不吐的人,就只有老迪克。不过,这也是据他自己说的。在外维部,我没见过比他资格更老的人。谁知道这个老油条是不是在自吹自擂。

报到之后,我被莫愁分到了老迪克手下当徒弟。这让我很不开心,因为我“晕二”的时候就属老迪克笑得最夸张,明显看不上我。而且他嘴里总是不干不净的,让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很不适应。我一度觉得只有一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他,那就是“低俗”。说起来或许都没人会相信,老迪克第一次带我出外勤,教我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工作,而是用DCL“看透”美女。

那天在外维分队旁边的地下停车场,我刚爬进驾驶室,立刻又翻身钻了出来。车里那股味儿太难闻了:人的汗臭味、发动机的柴油味、久久不散的烟味,再加上户外二维码专用漆的涂料味,真的能把人呛死。相比之下,地下停车场里的尾气味都算是好的了。

见我大口地喘着气,眉头紧锁,老迪克一把把我推开,啐了口唾沫在地上,边上车边骂:“就说你们这些书呆子吧,墨水是没少喝,可啥事儿也干不成。去坐副驾那边儿!”

我勉强坐上副驾座位,感觉混身不自在。坐椅上黑乎乎的,也不知是油泥还是咖啡渍。椅垫早就不再松软,边边角角的地方甚至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的海绵,坐下去还会哧哧地跑气。驾驶室的空间也很狭小,把更多的地方留给了外维工作所需的装备。当然还有这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我只好把车窗摇下来,像坐汽车的宠物狗一样把头冲着外面。

老迪克一路上不停地数落着我:“小子,别老愁眉苦脸的成不成?干外维工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多自由啊!你就算请我去坐办公室,我都不去。一人一小块地方,还用隔板挡着,跟鸽子间似的,不得把人憋死啊!”

人各有志,我也懒得跟他理论。

后来跟老迪克混熟了,我发现他长篇大论的时候,其实并不在乎你回应什么,只要让他说爽了就好。然而当时的我听着老迪克的“高见”,心情只是越来越糟,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熬过去。

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老迪克却不下车,硬要我把DCL关掉,还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找点乐子。

刚刚经历了“晕二”,再次关掉DCL让我本能地感到害怕,胃里又有了翻江倒海的感觉。等我终于好受一些,老迪克就催着我去看路边一个躲在大楼阴影里等公交的美女。

当时正是夏天,女孩子们大都穿得很清凉。这个美女就穿了一件朴素的嫩绿色小洋装,上面只有功能性的二维码,不能产生奢华的浮动装饰图案。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老迪克的语气中透着兴奋和紧张。

“看到一个小美女啊。”

“废话!你把眼睛眯起来,滤掉多余的光线,仔细地看。怎么样,有没有看到绿幽幽的颜色?”

好像真的有!我顾不上答话,努力捕捉着美女身上稍纵即逝的淡绿色痕迹。老迪克也很配合地停止了聒噪。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感叹。那绿幽幽的影像越看越清楚,最后竟然是那美女的裸体。太不可思议了!我吃惊得合不拢嘴,转过头去才发现,老迪克自己也在津津有味地看那个美女呢。

“天天看都看不够!”我小声骂道。

老迪克倒是不在意。“那个什么什么子不是说过嘛:‘食色,性也。只能说啊,我太正常了!对了,你肯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虽然我是学IT的,但还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

“嘿,让我这个大老粗给你这个大学生上一课吧!”老迪克兴奋不已,不由分说就给我讲起了透视美女的原理。

原来,DCL里面负责摄像的CCD与普通数码摄像机用的CCD一样,可以感受红外线的信号。家用数码产品中都有红外滤光装置,以防对人体产生“透视”效果。DCL太小了,没法做硬件滤光,只好在CuMG云上进行处理时分离掉红外波段的信号。而外维工关闭DCL时,其实并没有真的把它关闭,只是暂时离线,停止了视频信号的上传和下载,直接显示摄像CCD拍到的图像。于是,红外波段的影像就出现在眼前了。

老迪克一直也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功能的。不过我很小就听爸爸说过:“你可不要小看工厂里的老工人。真要鼓捣起机器来,搞点什么发明创造,车间里的高级技工比办公室里的工程师有用得多。”

后来,老迪克让我吃惊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对他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了。虽然老迪克嘴上总是骂骂咧咧的,但他干起活来真是一把好手,速度又快,效果又好,还很卖力气,完全看不出他比我大了二十多岁。

跟了他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老迪克有个还在上中学的儿子,学费是一大笔开销。而且他老婆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肾病,每周都要去做血液透析。况且身体不好,工作也难找,她只好在家做个穷人的家庭主妇。这样一来,一家三口都要靠老迪克一个人撑着。所幸,CuMG集团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员工福利,不但能够支付孩子的教育费用,还能通过保险负担他妻子一半的治疗费用。所以,老迪克离不开这份工作。他必须玩命地干,不能给CuMG任何开掉他的理由。

然而,无论干得有多努力,老迪克也只能是个出外勤的外维工,因为他只有中学学历。过了不到五年的时间,我已经成为了CBD分队的队长,莫愁则升任了外维部主管新京地区的主任,而老迪克还是那个坐在地下三层办公室里等着欺负新人的外维工。

记得刚被提职的时候,我总觉得尴尬,尽量躲着老迪克。没想到有一次碰到,我被他一把揪住了脖子,夹在腋下。他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劲揉着我的头发,一边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质问我:“怎么着,臭小子,升了官儿就不认识我啦?”

“不是,老迪克,我……你是我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当头儿。”我脸涨得通红,一半是因为尴尬,一半是因为被他掐住脖子憋的。

听了我的话,老迪克愣了一下,放开了我。“你小子,到底是个喝墨水的。你不好意思个屁啊。我没文化,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外维工。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请我去坐办公室我都不去。你不一样,你是上过大学的,当个队长有啥稀奇的。没准明天你就是外维部的新京地区主任了呢……不对,那是莫愁的位子。呃,没关系,让莫愁去当CuMG集团的外维部部长!”他好像对自己的这项人事调整感到很满意,爽朗地笑了起来。

想到与老迪克在一起的时光,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暖和起来。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情。自从有了妹妹琳恩,我便不自觉地把照顾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从十二岁一直到现在。后来有一次莫愁对我说:“你也需要有人照顾啊。”我才意识到,老迪克就是那个能够照顾我的人。跟他在一起出外勤的时候,我可以彻底地放松,只要做他让我做的事就好,更不用照顾任何人。

要是老迪克没死就好了。算下来,他今年也该退休了。我肯定会常常在周末去他家蹭饭,陪他看看DCL虚拟三维电视转播的球赛,或者去护城河边钓钓鱼。可惜,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

5

“嘿,有动静吗?”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蜗牛的腿。

蜗牛明显还在想着老迪克的事,呆呆地出神,结果被我吓了一跳。他赶忙朝楼下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很多人。”

“你小子说说,河马们今天要是来的话,会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下来?”我想把话题岔开,毕竟是我先勾起了蜗牛的伤心事。

“天上吧。”蜗牛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我说是地下。”

“不会吧,李头儿。”蜗牛低头看看我,“他们要是从地下来,你干吗还带着我亲自来守楼顶,反而把警察都派到楼底下去了?”

“我就说你笨嘛!楼底下那么多出入口,咱们两个人能守住几个?再者说,他们最后还是得从楼顶索降下去,才能破坏楼外面的二维码。难道你让他们从大厦外面往上爬啊?”

“可是,伞降到天台上不是更容易吗?他们又不是没这么干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卖起了关子。

蜗牛果然来了兴趣。“李头儿,又有内幕消息?快快快,别折磨我了!你知道我最忍不了这个了。”

“成,就给你说说吧。”反正这次行动结束,他早晚也会知道的。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增加点神秘感:“你也知道,抓河马最困难的在于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如果能锁定他们的DCL唯一识别码,不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嘛。上次他们从天上伞降到楼顶之后,技术部门想了一个招儿:把所有的楼顶都刷上特殊的二维码。我听说这事儿让外维部忙了好几天。”

“噢……这样一来,当他们在空中看到目标楼顶时,DCL就会把特殊二维码的图像发到CuMG云上。一旦这些特殊二维码被系统判读出来,立刻就知道哪只DCL属于河马了,是不是?”蜗牛的确很机灵。我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

得到了鼓励的蜗牛很是兴奋,高昂的情绪又回来了:“我就说嘛,不记得华都楼顶上以前有二维码啊。今天上来看见,我还奇怪呢。”但是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对不对,河马来搞破坏时,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老式的电子义眼装置,同时也遮挡了DCL,根本就拍不到二维码啊。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躲避我们的追踪定位吗?”

“在空中不能用义眼。那玩意儿直接与视神经对接,成像质量很糟。现在又是夜里,戴着它跳伞等于自杀。”

“还是不对啊!”蜗牛眉头皱得更紧了,“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儿,荷马组织怎么可能知道呢?所以啊,他们还是会走天上的。”

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当然,荷马组织能够知道这次的楼顶陷阱,全是我提前给妹妹通风报信的结果。要不是刚才为了岔开话题,我也不会跟蜗牛说这事。这下可好,引火烧身了。

“对啊,他们又不知道。是我想多了。”我只好就坡下驴,顺着蜗牛的想法说。

“哎?李头儿,你得老实交待啊——”蜗牛拖长了声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道他想明白了?我更加紧张了。“快说,你是从哪儿得到消息的?”蜗牛这一问,总算让我松了口气。“是不是从莫总监那儿啊?你们俩是不是……”蜗牛不敢往下说了,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在整个CuMG集团,除了已经去世的老迪克,大概只有天天跟着我的蜗牛能看出些端倪吧。不过,我不可能向他承认:自己与集团高管,大名鼎鼎的安保总监莫愁莫愁,有任何工作之外的瓜葛。话又说回来,就算我想承认,我又该怎么形容自己与莫愁之间的关系呢?

最初的一次,发生在我升职之后不久。

当时正赶上CuMG成立五十周年,集团举行了一系列隆重的庆祝活动,其中的重头戏之一就是在华都娱乐中心宴会大厅举办的盛大酒会。集团所有管理人员都受邀参加了,当然也包括莫愁,以及我这个小小的分队长。

那天晚上,快乐就像一种病毒一样在会场上迅速扩散,无孔不入。从高管到中管再到我这种小管,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喝酒,大声讲着黄色笑话,然后像疯了一样狂笑不止——比老迪克看到新人“晕二”的时候笑得还疯。

我和莫愁也在“中毒”之列。酒会刚一开始,我们俩就凑到一起海聊起来。自从升职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彼此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们之间竟然有说不完的话。

莫愁那天穿了一件宝石蓝色的小晚礼服,全身唯一的首饰就是右腕上的亮银色手镯。我知道,她戴这件三四指宽的手镯,是为了遮盖当外维工时文在右腕上的二维码。

那一晚,我太开心了。对于我和莫愁这样毫无背景的员工来说,升职就是迈向美好未来的第一步。莫愁是活生生的榜样,证明没有背景一样可以爬得更高。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几年之内就能让父母住上带定制景观窗的公寓;让妹妹去上最好的美术学院;再给自己买一套最高级的DCL交互字处理软件——高管不是都有很多空闲时间嘛,我就可以好好写本书了。我和莫愁有充足的理由疯狂庆祝一番。虽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有点疯过头了,但就是不想管住自己,就是想让自己放纵。

夜深了,歇斯底里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去。好几位我不认识的帅气男士先后过来找莫愁,想要送她回家,但都被她拒绝了。我猜那些都是她升职之后的新同事吧,恐怕也是她的追求者。这想法让我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最后,莫愁已然喝得烂醉如泥,像一只树懒一样粘在我身上,缓慢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就是不肯离开。我比她清醒一些,怕她摔倒,只好一直用手扶着她。如果不算初次见面时的礼节性握手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她的身体。与她有力的双手不同,莫愁的身体软绵绵的,很女人,让我不禁有种本能的冲动。

那晚,我打车把她送回了她独自一人居住的公寓。她的房间里谈不上装修,墙壁上、天花板上和地板上都是动态广告,虽然闹心,但相当便宜。唯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是她的落地窗,显然花了大价钱。

此时外面本该是月朗星稀的晴夜,而那窗外的新京城却笼罩在鹅毛大雪之中。那雪花是如此之大,即便在夜色之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它们随着狂风飘舞。我喜欢这样的定制本地景观,总感觉比热带丛林或是月球火星更有品位。

我把昏睡的莫愁抱到了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的雪景让我清醒了一些,某种冲动不知不觉地褪去了。但我还是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她俏丽的面颊上留下了轻轻的一吻。

然而,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墙壁与天花板上的广告消失了,换成了一种粉色与红色交织的图案。许多巨大的透明泡泡带着七彩的花纹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流动,碰到彼此又会轻盈地弹开。房间里瞬时充盈着氤氲而又暧昧的气氛。

我吃惊地回身看看莫愁,发现她已经醒了,刚刚盖好的被子也被踢到了一边。她一只手中拿着遥控器,另一只手正在解开自己晚礼服的拉链。那双美眸之中满是迷离的欲望,诱惑之中又带着一点高傲。

“喜欢吗?”莫愁环顾着周围跳动的泡泡,“这可是计时付费的。我就买了一个小时,够吗?”她俏皮地舔了舔嘴唇。

我无数次地幻想过与莫愁的第一次会是什么样子——如果能有第一次的话。但眼前的这副场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我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值得犹豫的理由……

既然有了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约会,因为从来没有过“约”这个动作。往往都是在我下班路上毫无防备的时候,她就会开着她那辆白色越野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有一次莫愁截住我的时候,正好老迪克也在。这个老家伙第二天见到我,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对我说:“小子,你可小心点。爱开越野车的女人都有很强的控制欲,一心就想把男人压在身下。”我不得不承认,老迪克至少说对了一半。

每次接上我之后,莫愁会把车开到一些我从没去过的地方,请我吃点好东西。那可是真正的好东西,是我自己永远也不会舍得花钱去吃的好东西。不过也有些时候,她会省去吃饭这个环节,直接把越野车开回家,直奔主题。

但是,无论晚上发生什么,只要太阳一出来,一切都会不同。或者应该说,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在她的同事眼中,她仍然是个可以追求的单身剩女。而我也很配合,从未去要求一个“名分”。我有种预感,那会让我得不偿失的。

当然,我也期盼她能在平时给我打电话聊聊心事,但实际上我们只有在饭桌上和床上才能坦诚相待。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我未娶,她未嫁。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发生改变,但事实证明,那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6

“李头儿,有情况!”蜗牛一声低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在护栏后面伏下身,小心地用手指着对面的华都B座。

我收起了手中的书,从地上爬起来,也伏在护栏后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虽然刚才看书的时候已经用上了暗场影像增益功能,但我还是什么也没发现。“在哪儿?”我低声问道。

“在B座的天台上,用红外模式就能看到。”

我不禁有些惭愧,今晚总是在回忆旧事,连基本的战术守则都没注意。我赶紧甩了甩头,努力把脑子清空,然后眨眼四次,两短两长。紧接着,视野中的蜗牛陡然亮了起来。其实我们这些CuMG特工的DCL与普通人并无差别,但可以通过CuMG云的处理,增强DCL采集到的红外影像,再回送回来,效果比戴了夜视仪还好。

我本来就开着暗场影像增益功能,周遭的一切就像是在黄昏时分,虽不明亮,却看得清清楚楚。再叠加上红外模式,所有发热的物体就都变得更明亮了,如同散发着一圈光晕。在对面B座的天台上,就有这样几个散发着光晕的人,头上戴着某种丑陋而笨重的装置,应该就是河马们行动时戴的电子义眼。

“是河马,李头儿。我就跟你说嘛,咱们一人守一个天台。你非要我跟着你。这回可好,又让荷马组织钻了空子。咱们赶紧过去抓他们吧!”蜗牛有些迫不及待。

虽然我本来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碰上荷马组织,但我知道不能让蜗牛跟我分开,否则情况就会不受控制了,就像上次在世贸银行那样。

“你着什么急?”我故意板起脸来,“这么多年了还是毛毛躁躁的。你现在冲过去能把他们全抓到吗?”

“那李头儿您说怎么办?”

“先跟指挥中心汇报情况,再把楼下的警力调三分之一到A座天台,防止他们声东击西。剩下的三分之二警力调到B座顶层,守住天台的出入口。等他们索降到楼外面,咱们再收网。到时候他们吊在半空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往哪儿跑啊?”

“嘿,真别说,姜还是老的辣!”蜗牛兴奋起来,去跟指挥中心和楼下的警察通话了。

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B座天台上的那些人。虽然他们都戴着电子义眼,但在DCL红外模式的帮助下,我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是男是女,甚至能从身形上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女孩子就是我妹妹琳恩。这让我心中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

老迪克到死也不知道,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小伎俩,其实早就被CuMG的安保部门开发成特工专用技术了。不过,要不是他当初告诉我这件事,也就不会有我后来的发明创造了。但我和莫愁呢?如果没有后来的发明创造,我们会一直维持地下情人的关系吗?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就算没有我当时的灵光一现,总还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我们俩终究还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同我的许多其他想法一样,那次灵光一现也发生在莫愁的床上。当时我们已经维持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三年多了。记得那是一次激情之后,我把莫愁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起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为什么你一直用雪景,从来不换?”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因为大雪能把一切都变成白色,让我觉得自己也好白好干净。”她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我品出了她话里不一样的味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沉默了一会儿,我总算想到了一句恭维她的话:“坐办公室就是不一样,你现在已经比出外勤那会儿白多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轻按她的香肩,然后缓缓滑过她细嫩而有弹性的手臂,直到手腕。那里有她外勤生涯留下的印迹——硬币大小的一个二维码。

“再白也没用。这个二维码就丑死了。”虽然看不见怀里莫愁的表情,但我知道她肯定是一副小女生撅着嘴的可爱样子。

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其实,我们不一定要文这种难看的二维码。”

“那怎么行?难道你忘啦,我们把这个关键的二维码文在身上,就是为了防止它被别人偷走。”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领导的威严。

“我当然知道了。不过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二维码还是得文在手腕上,但不一定要用看得见的颜料。”

“你是说隐形的二维码?可隐形了还怎么让DCL检测啊?”

“关键就在这儿。”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你不知道吧,DCL可以拍摄到红外线图像!”

没想到怀里的莫愁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是老迪克教你的吧!这个老油条,没点儿正形。”

“你早知道了?你是女孩子,他也教你这个?”我对老迪克又有了新的认识。

“别说这个了,说说你的想法吧。虽然DCL能看到红外线,但人体本身就是个大热源,在红外线图像中会成为很亮的背景,怎么还能拍到二维码呢?”

“所以我们要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它被人的体温加热之后,能够发射出波长不一样的红外线,就能被DCL检测到了。”

“有这种东西吗?”

“肯定有。现在有很多可以随温度变化而改变颜色的小玩意儿,肯定可以找到能在红外波段工作的类似颜料。”但我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过,这东西的市场太小了,赚不到钱。在身上文二维码是违法的,全世界需要这种隐形二维码的大概只有咱们CuMG的外维工吧。”

“大错特错。”莫愁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转身坐了起来,眼中放射出喜悦的光芒,“这东西太有市场了。你不知道吗,这两年有钱人开始流行返璞归真,穿不带二维码的衣服。这种衣服虽然够酷,够贵,但什么高级功能都没有。你甚至都不能在自己的袖子上建立DCL虚拟交互键盘。”

“我懂了,”我也兴奋地坐起身来,抢过了话头,“有了这种靠体温加热的隐形二维码,就可以做出表面看起来没有二维码的衣服,可仍旧能使用二维码带来的各种现代化功能!”

“不错!”莫愁笑嘻嘻地吻了我一下,算是奖励。

我决定要把这个想法付诸实现,但还是有一些担心:“那你支持我去做这项发明吗?”

“当然支持了,但工作不能辞。谁知道你能不能发明出来啊!”莫愁没有给我回嘴的机会。她吻住了我的唇,直接把我压倒在了床上。

事实证明,我可以完成这项发明,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然而,还没等我和莫愁一起庆功,我们之间就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争吵。起因在于莫愁,她为隐形二维码又找了一个新的用途,一个更大的市场:她想让所有人都文上隐形二维码,方便CuMG随时跟踪定位每个人的位置。

“你简直疯了!”我第一次冲着莫愁板起了面孔,声调也比平时高出许多。

莫愁显然无法接受我的态度,但她反击的方式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胡搅蛮缠,而是要用道理让我屈服:“我疯了?要是从世纪初找一个人穿越到现在这个时代,看看你衣服上这些二维码,他会觉得你才是疯子吧!在守旧的人看来,新时代永远都是疯狂的!我看是你太迂腐了!”

“革新也要有底线。你让所有人都文上二维码,除了方便发现反抗组织的成员,还能有什么用?”

“你太缺乏想象力了!”莫愁语气中浓浓的失望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对于CuMG来说,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监控摄像头,我们每个人的DCL都是CuMG的眼睛。你想想,如果一位妈妈文上了隐形二维码,当她站在超市奶粉货架前犹豫不决的时候,CuMG立刻就能通过别人的DCL知道这件事。然后CuMG就可以在这位妈妈的DCL中推送奶粉的广告。我告诉你,CuMG所有的商业客户都会疯狂爱上这种广告推送模式的。”

“但在身上文二维码是违法的!”我抓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就连这根稻草也很快就被莫愁无情地拔除了:“法律是人制订的。只要CuMG愿意,修改法律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你知道CuMG的理念:‘好的传媒本质上就是广告!说得难听点,好的广告甚至可以让一个人相信,他是自己亲生妈妈捡回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好恶,有他的偏执,有他的父母,有他的朋友。没有人是铁板一块。只要找到那个突破口,CuMG就可以用定制化的广告对你进行全方位地轰炸。公投其实对CuMG最有利,因为我们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妥协,但妥协的人数总是超过我们的预期。这是民主的时代,广告能改变你的投票,CuMG就能改变一切!”

我沉默了,因为我知道莫愁说的都没错。CuMG躲在每个人的眼睛背后,冷冷地关注着你人生的每一个细节,比你的父母或爱人还要了解你。在无所不在的监视之下,这是一个几乎没有犯罪的美好时代,也是一个几乎没有隐私的虚伪时代。而一旦莫愁的想法成真,人类的最后一点隐私也将被彻底夺去。

我和莫愁的争吵自然是以不欢而散告终。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她竟然以她个人的名义,将我的发明和用途一起上报给了CuMG的高层。

我彻底愤怒了,决定用我的方式来惩罚她——再也不与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任何瓜葛。然而几天之后,当我血管里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消耗殆尽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至少应该去跟她当面对质,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不过现在看来,我只是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见她罢了。

然而,无论目的是什么,我都没能得逞。她在外维部的办公室已然人去屋空,而她的公寓也换了新的主人,落地窗上显示着不知道什么星球的荒凉景致。

就这样,莫愁莫愁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7

“华都星,华都星,收到请回复。”莫愁的声音又从耳麦中传来,提醒着我:她从未远离我的生活。

“华都星收到,北极星请讲。”蜗牛知趣地替我应道。

“华都星,你们报告的情况已经得到确认。但这批河马也像往常一样戴着义眼,没能找到任何锁定他们身份的线索。技术部门还在努力,目前核对二维码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华都娱乐中心周围两公里的范围,并且回调了此前一小时内的全部影像数据。”

“那样的话,数据量太大了。”我忍不住插嘴道。要是技术部门真这么干的话,说不定真能发现妹妹他们的身份。

“肖恩,你说的没错。”莫愁立即听出了我的声音,“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不过,如果你们能在现场抓到他们,那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指挥中心认为你们的部署还不够万无一失。所以我们已经通知了警察局,再派一个待命的特警分队给你们,归你调遣。但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人手了,因为我怕荷马组织来一个声东击西。”

“这些人手就足够了。”我干脆地答道。人要是再多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救琳恩脱身了。

“好的,肖恩,我相信你。”莫愁甩下这句话,切断了通讯。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觉得幸运还是倒霉。每次在出任务的时候碰到琳恩都是个麻烦。被河马用枪挟持的戏码演一次还可以,但总不能一演再演吧。可如果妹妹被别的特工碰上,结果可能会更糟,还不如撞到我手里。

蜗牛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B座,喃喃地对我说:“李头儿,好像被我说中了。”

“说中什么了?”

“我好像看到上次在世贸银行挟持你的那只母河马了。”

听了蜗牛的话,我心乱如麻。怎么才能救出琳恩,又不暴露身份,同时也不要伤害到蜗牛呢?哎,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我决定先试试蜗牛的真正意图:“你为什么这么想抓住她?该不会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蜗牛抬起头愣愣地看了我几秒钟,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重又开口:“说实话,我真说不清是不是喜欢。你想啊,李头儿,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呢。”

我在心里接了一句:当然很漂亮了,要是让你小子得手了,那真是你上辈子积的德。但我嘴上却说:“那你还这么关心?”

“你不知道,我在今年的集团年会上认识了一个技术部的女孩,慢慢就聊熟了……”

我照着蜗牛的后脑勺就来了一下:“行啊你!瞒我瞒得这么紧,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

“嘿嘿,”蜗牛不好意思地傻笑起来,“也没怎么着,就是处处看。说正经的,上个星期她告诉我一件事儿,说是技术部门应CuMG高层的要求,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一项新技术,目前已经完成了。项目的代号叫‘罗夏克倒影。”

“罗夏克是谁?”

“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她告诉我,罗夏克是精神分析图片的发明者,就是那种对称的墨迹图案,看不出来是什么,又总觉得像什么东西。‘罗夏克倒影就是反过来的过程,把一系列精心安排的图片通过DCL强加给你,只要看上几分钟时间,你就彻底疯了,而且没得治。难以置信吧?”

我冷哼一声:“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他们什么事儿干不出来?问题是,这技术根本没什么用啊!”

蜗牛没说话,转头朝着对面华都B座的天台努了努嘴。

我登时明白过来,一阵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只要能够确定河马眼睛里DCL的唯一识别码,CuMG就可以在几分钟内让他变成一只疯河马。是啊,CuMG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上个月被抓住的几个反抗组织成员只判了不到一年的徒刑,毕竟他们不是杀人放火,严格来说只是在墙上涂鸦而已。CuMG的高层肯定已经受够了这些成天捣乱的家伙,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罗夏克倒影”简直就是最佳选择,既能让一个反抗者失去继续搞破坏的能力,又能让他闭嘴,还可以杀一儆百。最重要的是,没有冒烟的枪口,甚至没有人扣动扳机。

我的脸上大概不自觉地流露出了紧张的表情。蜗牛见了说道:“李头儿,你也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吧。鬼知道集团高层那些疯子什么时候会启用这项技术。所以,我想今天抓住那只母河马,赶紧把她送进监狱去。她年纪轻轻的,要是成了疯子,就太可惜了……”

蜗牛的话让我立刻下定了决心:“快走,咱们去B座楼下。”

“楼下?为什么?”

“叫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我已然起身向着天台入口冲去。蜗牛说得没错,琳恩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哪怕让她去坐牢,也绝不能让她变成疯子。她在荷马组织胡闹的日子该结束了!

8

如果不是因为爸妈在十来年前的突然离世,我不可能这样放任我的妹妹琳恩。

对于爸妈的死,琳恩始终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每当我告诉她,那不是她的责任,她就会反问我:“那你说是谁的责任?是不是CuMG的责任?如果是CuMG的责任,你为什么还在为CuMG卖命?”

我无言以对。

我曾经一直认为CuMG是无辜的。CuMG已经为人们无偿提供了DCL,每五年免费更换一次,难道你希望他们是在做慈善吗?他们当然要从你身上获得利益。只要你兜里还有大把的钞票,只要你还有消费的欲望,那你就是广告的最佳受众,就能为CuMG带来广告收入。

要知道,这些定制化广告的成本很高。只要你睁着眼睛,你的DCL随时都在上传图像,也随时都在下载图像。这种传输所占用的带宽是惊人的,背后CuMG云的运算量也是惊人的。要是你没有消费能力了,在CuMG眼中,你就从上帝变成了魔鬼,只能关闭你的DCL以节约成本。

CuMG刚起家的时候,不少人反对CuMG随意关闭穷困潦倒者的DCL,甚至告上了法庭。但几个案子判下来,再没有人做这种无谓的争论了。毕竟,每个人眼里的DCL都是由CuMG掏钱免费植入的,严格来说本就是CuMG的财产。CuMG当然有权利关闭你的DCL,甚至不用事先通知你。这道理很简单,也很残酷。

DCL被关闭的人,就像我们外维工一样,可以看到这布满二维码、只有黑白两色的诡异城市。一开始,你或许会觉得无所谓,甚至还有一点新奇感。但很快你就会发疯的。你看不了基于DCL的虚拟三维电视,用不了基于DCL的虚拟电脑。你也看不了报纸,看不了两页书,甚至都看不到超市货架上标的商品价格,因为所有这一切也都是靠二维码在DCL中动态显示的。

结果,你明明身处城市之中,却感觉自己是被隔绝在城市之外,如同信息汪洋之中孤独漂浮的一根枯木,想要沉都沉不下去。

最终,你只能选择离开,离开这座不接纳你、也不属于你的城市。很多人往往会耗到自己的DCL失效,被逼到无路可退才离开。然而这时候往往已经太晚了,失效的DCL会变成一种厚重的灰色,让你眼前的一切都如同笼罩在浓烟之中一样,最终彻底失明。这也是为什么每五年必须要更换DCL的原因。

爸爸妈妈属于比较明智的人,接到CuMG的关闭警告之后,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离开城市的准备,争取能在DCL彻底失效之前安定下来,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只不过,他们没有让我和妹妹知道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早上,我发现爸爸在看一周以前的报纸,追问之下才知道,爸爸眼中看到的早已经不是报纸了,而只是几个大大的二维码。

当时,琳恩已经在上美术学院了,而我已经在CBD分队队长的位置上坐了五年。隐形二维码的发明被莫愁抢走之后,我一直很消沉,完全看不到离开地下三层这间CBD分队办公室的希望。我不知道如果当初大学毕业之后继续读研的话,现在自己会在做什么工作。但我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因为自从交了妹妹的超生罚款之后,家里一直欠着银行的债务,不可能有钱供我继续深造。好在,CuMG这份工作帮我们还清了贷款,还支付着妹妹读美术学院的学费。我剩下的工资再加上爸妈退休之后的养老金,刚好够我们一家四口在新京城的生活开销。

但正是这样的境况,让爸妈落入了CuMG对于“无价值受众”的定义:购买的商品皆为生活必需品,且不是广告推荐的高端产品,而是最便宜的廉价货。如果不是因为员工的身份,恐怕连我也不能幸免。

我也去找过我的顶头上司,新来的外维部新京地区主任,问他能不能帮我爸妈跟高层说说情。但这个肥头大耳的官僚拒绝了我的请求,甚至连电话也不想打,生怕危及他的前途。不过他态度很好,一直在微笑,让我想起了农村流水席上吃的猪头。

后来,我又想辞职陪爸妈一起走。但他们轻易就说服了我:“如果你也走了,妹妹怎么办?谁来负担她的学费?你想让她也跟我们一起去受苦吗?”

爸妈是由我开着外维工程车送出城的,目的地是一个深山之中的“盲村”。全村一半人的DCL已然失效,近乎失明,而剩下的一半也距失明不远了,只是迟早的事情。在山里,这样的“盲村”有很多。这几十年来疯狂的城市化进程已经把平原变成了一大片城市,唯有高耸的山峦才能够阻挡城市扩张的脚步。

在大学住校的琳恩对整件事情完全不知情,直到寒假来临,我再也瞒不住她了,直接带她去了“盲村”。见到一身粗布衣裳,憔悴了许多的爸妈,妹妹才稍稍猜到发生了什么,不顾一切地扑到了爸妈怀里放声大哭。

那天我是一个人回新京的,琳恩则在“盲村”住了一个寒假,直到开春的时候,爸妈把她赶回了学校。

妈妈很不走运,她的DCL当时就已经到期了,没几个月就彻底失效了。得知妈妈的DCL失效,琳恩曾经问我为什么不能做手术把DCL摘除,我告诉她这种手术的费用太高了,被关闭DCL的人都是穷人,不可能负担得起。再者说,即便是成功摘除了DCL,我们的双眼早已适应了DCL,几乎丧失了调焦的能力,虽能看到光线,但与瞎子无异。

好在,爸爸的DCL一直没有失效。在家的时候,一直是妈妈侍候着爸爸。如今,爸爸却不得不承担起了照顾两人生活的担子。所幸,山里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也不需要他们做太多事情,也用不到太多钱。我每月把他们的养老金送去,却总是被逼着带一半回来贴补妹妹的生活。

妹妹自从回到新京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次见到我,说不了几句就要吵架。因为爸妈的事情,我的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常常与她对吵起来,不再像以前一样让着她。琳恩一直盼着学期赶紧结束,到了暑假好去陪爸妈住一个月。然而,她最终盼来的,是爸妈的噩耗。

事情的经过没有人看到,只是据红十字会的人说,应该是提前到来的雨季引发了山洪。半夜里猛涨的洪水淹没了整个“盲村”,只有不到三成的人幸存下来,而且基本都是还未失明的人。我知道爸爸的水性很好,他一定是在努力救妈妈脱险的时候一同遇难的。

这一次我没有逃避,也无处可逃。就在琳恩的宿舍楼下,我告诉了她爸妈遇难的消息。琳恩没在我面前流下一滴眼泪,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上楼,而是转头跑开了。我以为她是想一个人静静,但她却再也没回学校,也没回家。直到第二年爸妈的忌日我去扫墓,才在墓地碰到了妹妹,并且得知她已经加入了荷马组织。

自此,墓地就成为了我们兄妹俩每年唯一一次见面的地方。

9

我和蜗牛跑到华都娱乐中心B座楼下的时候,正好赶上琳恩表演她的高空杂耍。

如果时间倒退到十年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那个柔弱娇气的小妹,竟然可以从几十层高的大厦表面索降而下。这哪是什么河马,分明就是蜘蛛侠。如果不是因为荷马组织的首领叫荷马,他们的成员也不会得了“河马”这么一个外号。

我早就从琳恩那里得知,荷马是个盲人,但这不是他用这个假名的唯一原因。

“他曾经对我们说过,虽然荷马的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心却看透了人世间的百态炎凉,所以才创作出了传世的巨著《荷马史诗》。可是现代人呢?任由CuMG提供的美丽广告来取代本该靠自己双眼看到的一切,不但眼睛是瞎的,心灵也是瞎的。所以,他才称自己为荷马。他要用自己的盲眼唤醒这个世界!”说这话的时候,妹妹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崇拜之情。

作为妹妹从小到大一直崇拜的人,我不禁有一点嫉妒。不过,如果荷马真的是为了对抗CuMG而把自己弄瞎的,我对这位现代版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倒是真有几分敬佩之情。

我猜,荷马组织的成员都对他们这位首领崇敬有加吧,否则他们不会甘愿过起东躲西藏的清苦生活,也不会甘愿整天从事这些飞檐走壁的危险工作。

此时此刻,除了琳恩以外,华都B座的表面还有另外两只河马,一左一右跟琳恩一起向下索降。他们每人对应一列二维码,在每一个巨型二维码的跟前都粘上了一枚荷马组织专门研发的涂料炸弹。这种炸弹爆炸之后不会破坏墙体,只会把一大摊黏性极强的彩色涂料喷得到处都是,直接让整个二维码作废。

琳恩的速度最快,此时已经降到了六七层楼高的地方,正准备给最后一个二维码粘上炸弹。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突然掏出了手枪,瞄准琳恩下面两三米的地方开了一枪。这一枪不仅吓到了琳恩和另外两只挂在半空的河马,也吓到了我身边的路人,更吓到了蜗牛。

“李头儿,你要干吗?”蜗牛惊诧地问道。

我根本不理会他,对着耳麦大喊:“行动,行动!上天台抓他们,一个也不能放跑!”

蜗牛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对着耳麦开始指挥抓捕行动。与此同时,楼顶警察的一路DCL信号通过CuMG云的处理,回馈到了我和蜗牛的DCL上,让我们能实时监控抓捕现场的情况。

就在这时,琳恩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既没像另外两只河马一样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也没有向上返回天台,反而是用更快的速度向下索降。我立刻知道了,她是想从地面上脱身。我赶紧向着楼跟前跑去,蜗牛见状也紧跟上来。

琳恩位于大厦的正中间,脚下对着一楼的入口,有一个将近两层楼高的玻璃雨棚。看来她是想要降到雨棚上逃走。然而,她离雨棚还有几米距离的时候停止了下降,反而开始缓缓上升了。我在DCL里看到,原来警察已经冲上了天台,制服了那里留守的三名河马,正在操作索降器收回绳索。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回妹妹肯定逃不掉了。

然而,琳恩永远都出乎我的意料。就在开始向上加速的时候,她从工具包中掏出一把匕首,只一下就割断了身上的绳索。于是,琳恩就像是跳水一样,身体轻轻向上一跃,继而直直地砸向了那个玻璃雨棚。这个脆弱的透明结构没能挡住下坠的琳恩。在一声巨响之后,破碎的玻璃裹着琳恩的身体,一起落在了楼门口的地面上。

我一时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顾不得一地的碎玻璃,直接跪在了一动不动的琳恩身边。“琳恩,琳恩!”我大声喊着,她却没有回应。我怕她有严重的骨折,不敢抱起她来,只能一把扯下了她头上戴的电子义眼,露出了她消瘦而清秀的面庞。

正当我想要试试她还有没有呼吸的时候,琳恩剧烈地咳了几声,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哥,我这次可真是摔惨了。”她勉强挤了一个微笑给我。

“别说话,别说话,救护车马上就到。”我回身冲着呆立一旁的蜗牛怒喝了一声,“快叫救护车啊!”

我当然理解蜗牛为什么会发呆。上一次还用枪指着我脑袋的河马,现在竟然被我叫出了名字,而且竟然就是我那幅画中的女孩,竟然还不是我的前女友,而是我的妹妹。对于蜗牛来说,这短短的半分钟内实在有太多的意外了。但现在真的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这么多。

“不要叫救护车!”琳恩看了一眼蜗牛,又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我应该没事,只是左腿大概骨折了。哥,用你的车送我去我们自己人开的诊所吧,求你了!”

琳恩这辈子几乎就没求过我这个哥哥,我没法不答应她此时此刻的请求。刚才一定要把她抓去坐牢的想法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现在一心只想赶紧把她送到医院。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蜗牛。同样是作为CuMG安保部门的特工,他会是什么立场?把我和琳恩一起逮捕,还是帮我一起把琳恩的事情隐瞒下去?或者仅仅是置身事外?

带蜗牛的这六年来,我一直试图做一个像老迪克那样的师父,但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出现。虽然现在看起来,我很需要他的回报,但我当年的初衷却是为了帮他走出老迪克意外身亡的阴影。

10

老迪克死的时候,我和蜗牛都在现场。

那是一次例行的外勤抽查,正好抽到了老迪克带着蜗牛这组。我作为CBD分队的队长,陪着外维部新京地区的那位胖主任来到了老迪克他们的工作地点,一栋建于上个世纪末的古旧大厦,正位于如今新京CuMG中心的位置上。

蜗牛那个时候刚刚上班一个多星期,干什么都不太熟练,慢吞吞的,真的像一只蜗牛。我跟过老迪克,知道他对新人不会太过苛求,总是由着新人慢慢去发现属于自己的工作窍门。用老迪克的话说,就是要“享受生活,享受工作”。

但是,胖主任显然并不享受这种在太阳下暴晒的机会,更加无法忍受蜗牛这样一位新手。胖主任不停地催促蜗牛,还夹杂着咒骂。这样一来,蜗牛反而更加紧张,一个错误的操作导致吊台急停,扯断了两根钢索之后把里面的人全都倒了出去。

老迪克、蜗牛和我一开始都按规程挂了安全索,只有胖主任嫌麻烦没有挂。要不是老迪克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此刻只怕他已经摔成一摊肉泥了。老迪克用自己的备用安全索跟胖主任挂在了一起,然后又让我也用备用安全索如法炮制。

然而主任他实在太胖了。就在老迪克松手之后,只听头顶上传来了一声脆响,老迪克安全索的挂钩竟然绷开了一半,眼看就挂不住了。估计是刚才老迪克抓住主任的一瞬间把挂钩拽变形了。

我顿时慌了神。现在怎么办?万一那个挂钩断开,我的挂钩只怕也禁不住三个人的重量。要不干脆切断备用安全索,把下面这个肥头大耳的官僚撇下去?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但不能让老迪克跟着一块死。

想到这儿,我抬头跟老迪克对了一下眼神。显然,他早就想明白了我的意思。冲我很轻微地摇了摇头。下面吊着的主任仿佛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着老迪克哭天抹泪的,让他一定要救自己。

老迪克看了看主任,又看了看我,突然就笑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解开了他与主任之间的备用安全索。

“老迪克,你要做什么?”我看看他头顶上即将脱开的挂钩,冲他大喊起来。

“你的挂钩没事,应该能禁住你们俩。不过,要是一会儿你的挂钩也不行了,那你就别管他了。”老迪克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挂在我脚下的主任。“你还年轻,必须得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开心点!有空帮我照看一下家里的孤儿寡母吧。”老迪克的语气很平静,完全不像是挂在几十米的高空之中。

“老迪克,你别说了。”我整个人已经呆住了,欲哭无泪,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你别托付给我,你自己去照顾!”

挂钩断开的一瞬间,我看到的是老迪克的笑脸。虽然有一个重病的妻子,虽然一直都没有太多钱,但他的一辈子过得很快乐。

老迪克的笑脸瞬间消失之后,露出了后面那张年轻的面孔,却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到了极致。那是蜗牛的脸。

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不仅要照顾好老迪克的家人,还要替他照顾好这个年轻的徒弟。

事后调查发现,虽然蜗牛有一定的责任,但这次事故的原因主要还是在于那栋大楼的吊台太老旧了,已经达不到设计的承载能力。老迪克是救人的英雄,牺牲了他自己,才让我和主任活了下来。

然而,CuMG的处理结果让我彻底失望了。集团宣称,老迪克是当班组长,而蜗牛只是实习外维工,所以老迪克要对事件负全责,既没有抚恤金,也不能享受因公殉职者的身后福利。这就意味着,老迪克的妻子将没钱再做透析,而他们的儿子很可能必须退学。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冲到人事部门大闹了一通,当然是无功而返。我又给集团高层写信,揽下了全部责任,希望以自己的解雇来换取老迪克妻子和孩子的福利待遇。然而,我写的所有信如同石沉大海,全无回音。

一个月后,老迪克的妻子将CuMG告上了法庭,可能是常年与病魔的抗争给了她无比的勇气。不过,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肯定没有胜算。谁能把CuMG告下来呢?虽然没有证据表明CuMG曾经影响过司法公正,但仅凭集团的手段和财力,CuMG就从未在法庭上打过败仗。

可是,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因为我知道,自己、蜗牛,以及被老迪克救下来的胖主任,都会给出对老迪克有利的证词。然而,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主任的证词与我和蜗牛的证词完全相反。虽然老迪克救了他的命,但他把事故的责任全都推到了老迪克身上。在他作证的时候,我几乎把牙都咬碎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最终让老迪克妻子败诉的人,恰恰是老迪克自己。

在审判的最后阶段,CuMG的律师团出示了一份视频。这份视频的原始图像来自所有老迪克同事的DCL,当然也包括我的。视频中的老迪克做了各种糟糕的事情,从上班时间做私事到背后说高管的坏话,不一而足。任何外人看过之后,都会觉得老迪克是一个偷奸耍滑、素质低下的员工。

没等这份视频放完,我就起身离开了法庭,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没想到在法院门外,我竟然碰见了同样提前离开的胖主任,于是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了街边的小巷里,用拳头好好修理了一番。这既是为了老迪克,也是为了我的爸妈。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胖主任既没有还手,也没有还口。等我打累了,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掸了掸身上的土,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最终,奇迹没有出现。CuMG保住了自己从未败诉的记录。

自此以后,我重新分配了自己每个月的工资:一半留着付房租和生活之用,四分之一给妹妹,四分之一给老迪克家。虽然我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但这已经是我能为他们做的全部了。

接下来那次在墓地见琳恩的时候,她问我每个月给她的钱怎么少了。妹妹的语气很平和,我知道她不是嫌钱少,而是担心我的生活出了什么状况。

我给妹妹讲了老迪克家的事情,不停地自责。

“你不该这么想。”妹妹突然打断了我,“你还认为错的是你吗?错的是CuMG集团!你用脑子想想,如果不是他们在背后捣鬼,老迪克的妻子和儿子怎么可能失去福利和抚恤金?”

妹妹这一句话,才总算点醒了梦中人。主任挨打之后的反常举动说明他也是在某种压力之下才违心地做了伪证。而那份视频则明显经过了精心的剪辑,绝对是出自集团广告创意部门的高人之手。

我彻底地心灰意冷了。不但在CuMG内部没有公正可言,他们甚至可以把影响力延伸到法庭之上,不用贿赂任何人就能改变审判的结果。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在CuMG工作是一种耻辱。

11

老迪克的案子成为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外维部里满是老迪克的影子,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如果不是为了接济妹妹和老迪克的家人,我肯定就痛快地辞职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提交了调职申请,虽然我知道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

就在我提交申请的当晚,莫愁的白色越野车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换了一款,体型更加庞大,发动机的轰鸣更加吵闹。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车,是为了她久违的身体,还是为了她欠我的一个道歉?

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吃饭。她把车直接开回了她在高档社区中的新家。我们进了门就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我尤其有些粗暴,但她毫无怨言。尽管我们都变了很多,但那份默契似乎从来不曾改变。

当快感终于淹没一切之后,疲惫接踵而至,钻进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莫愁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上抽了起来。我躺在她身旁,环视着她的新家。

她的房间比以前大了不少,四壁不再是廉价的广告,而是淡褐色的墙面,带着很有质感的暗纹,再搭配上深棕色的地板,给人一种朴素淡雅的感觉。这些当然不会是真实的装修材料,肯定也是二维码在DCL里投射的效果。只不过,如果你想拒绝CuMG的广告,你就要向CuMG支付一大笔钱买回这份清静。显然,现在的莫愁有这样的购买力。

房间里唯一与以前相同的,是那落地窗外始终下着雪的新京城。不过,我感觉雪好像更大了。

莫愁首先打破了沉默:“最近还爬格子吗?”

“偶尔。”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并不存在的大雪,心也空洞洞的。

“想当个专职的作家?”她吸了口烟,轻盈地吐出了一个烟圈。

我冷哼了一声:“作家?太不稳定了。万一书卖不动,我不是要被咱们伟大的CuMG集团赶出新京城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外维部?调职不成,你很可能会被原来的部门开除的。”

她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对,今天刚刚在人事系统里提交了申请。”我心虚地答非所问。

莫愁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突然,她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猛吸一口烟,然后把带着红色唇印的小半截烟卷递给了我。“来我这儿吧,跟着我干,像以前一样。”

我伸出去接烟的手停在了半空,完全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那儿?哼,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

她无视我语气中的嘲讽与责备,直接答道:“我现在是CuMG安保部门的主管,主要工作就是对付荷马组织这样的社会渣子。”

我停在半空中的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因为我想到了身为河马的妹妹。我不想让莫愁察觉到什么,所以赶忙伸手把烟接过来吸了一口。有钱人抽的烟都不一样!

“我没法跟着你干。我已经不信任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信任。”莫愁接得很干脆,没有一丝迟疑,“我只需要你服从我的命令。最重要的是,我信任你。”

我没说话,最后吸了一口烟,随手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了烟屁股,就像掐死一只蟑螂一样。

然后,我翻身把莫愁压在了床上……

就这样,我从干了十四年的户外二维码维护部来到了CuMG最神秘的部门——安全保卫部。虽然我的初衷是希望能够保护妹妹,避免她被逮到,但实际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怎么与她取得联系,又怎么保护她呢。

至于工作本身倒很轻松。像荷马组织一样的激进反抗组织屈指可数,而且行踪诡秘,令我们束手无策。每次他们行动之后,我们照例到现场转一圈,看着警察们取证,再问问围观群众,一切都是走过场而已。

只有莫愁跟大家不一样,整日眉头紧锁。可又有几个人会像她一样真正为了CuMG而忧心忡忡呢?但她绝不是等闲之辈,既有想法,又有行动力。在她的领导之下,安保部与荷马组织之间“猫捉老鼠”的游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逐渐从跟在后面被动地追,变成了主动防御,布下陷阱,请君入瓮。

我进入安保部三年之后,CuMG终于抓到了第一只河马。接下来又有了第二只、第三只以及更多的河马被捕。

于是,在爸妈去世六年之后,我第一次接到了琳恩约我见面的电话,第一次在爸妈忌日之外的日子见到了琳恩。

不出所料,妹妹一见面就希望我能帮他们解救被捕的河马。但我没这个本事。不过我告诉琳恩不用太担心,因为按照现有的法律,河马们不会被判太长时间的,顶多是坐一两年牢。同时,我也要了琳恩的联络方式,以便有情况及时通知她。

妹妹对于我的主动颇感意外:“哥,你不站在CuMG那边了?”

“自从CuMG抹黑老迪克之后,我就对他们彻底地失望了。”我的语气中没有愤怒。

“哥,别在CuMG干了。我们的领导人荷马看过你写的东西,也听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对你非常欣赏。来跟我一起干吧,一起替爸妈报仇。”

“我正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在向CuMG复仇嘛。爸妈的血债、老迪克的血债,我要他们一起还!”说到这儿,我冲妹妹笑了笑,“况且,我在CuMG能给你们更大的帮助。有我在,你更安全。”

我没有告诉妹妹的是,我这样做还在向另外一个人复仇,那就是莫愁。她号称信任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用感情控制住我。但她大错特错了。

当然,有一件事情莫愁说对了:我们都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下属。

从进安保部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人,需要一张可以由我来书写的白纸。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失事吊台上那张苍白而又不安的年轻面孔。于是在我的请求下,莫愁把蜗牛也调到了安保部,成为了我的手下,也希望能够带他走出老迪克意外身亡的阴影。

12

这些年来,我曾经很多次想要告诉蜗牛有关我妹妹的事情,尤其在上次在世贸银行的“挟持”事件之后。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开口。没想到,今天竟然用这样的方式让他见到了琳恩。

我抬起头,用平静的眼神看着蜗牛,等着他做决定——一个影响我与妹妹命运的决定。蜗牛也在盯着我看,目光中最初是震惊,而后是不解。我能看出他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晃动,我和妹妹在天平的一边,而CuMG集团则在另一边。蜗牛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从我的眼神中寻找答案,获取指令。但今天,我的眼神中什么也没有,彻底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自己。

“肖恩,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警察报告说有一只母河马割断绳索跳楼了。她还活着吗?你们抓到她没有?”耳麦中传来了莫愁焦急的声音。

我没答话,依然平静地看着蜗牛。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把手按到了通话器上:“报告莫总监,我和李头儿来晚了,那只河马已经逃了,我们正要开车去追。”随后,他切断了通话,对着我和妹妹说,“你们等等,我这就去把车开过来。”说完,蜗牛转身就跑开了。我知道,我还欠着他一个解释与道歉。

我低头看着琳恩,此时她的呼吸很均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但莫愁说还调了一个特警队来,留给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周围本来躲得远远的人群此时逐渐围拢上来,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正想着该如何驱散人群,却突然看到一件令我震惊不已的事。

围上来的人群遮挡了一些灯光,让眼前的琳恩处在了暗影之中。我这才看到,她的衣服上竟然印着很多小小的二维码,闪闪发着亮光。我并没有让DCL离线,怎么会直接看到二维码呢?我本能地觉得这之中有什么事情不对,赶紧问琳恩:“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二维码?我现在就能看见这些二维码。”

“我不知道啊!”琳恩挣扎着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我没看到有二维码。哥,你让DCL离线了?”

“我的DCL没有离线,只是开着暗场影像增益和红外模式。”红外模式!我心中一惊,赶忙眨眼关闭了红外模式,琳恩身上的二维码果然看不到了。再打开红外模式,那些二维码清晰可辨。这些是我自己发明的隐形二维码!莫愁带走了我的发明之后,市面上却一直没有出现相关的产品。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它。怎么会这样?这是个陷阱吗?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赶紧关闭自己的红外模式。

然而,已经太晚了。我的耳麦里再次传来了莫愁的声音:“肖恩,你是不是抓到那只逃跑的母河马了?”

“没有啊!”我嘴硬地答道。

“你不知道,这次行动专门布置了你发明的隐形二维码,可以粘到接触者的身上。CuMG云刚刚从你DCL的视频中检测到了这些特殊二维码。那只母河马肯定就在你的身边。”

我总算明白了。莫愁把我发明的隐形二维码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她一定是在涂料中加入了某种黏性物质,然后把它刷在楼顶天台的护栏外侧。只要有人从护栏翻出去,就会在身上粘上这种二维码。除了河马,没有别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此刻,莫愁肯定正在调我的DCL图像,所以我赶紧把视线从琳恩身上移开,望向人群外面。“那可能是她混在人群里被我偶然看到了吧。这次行动之前怎么没有人通知我隐形二维码的事情?”我对莫愁反问道。

耳麦那边沉默了一下,很快又传来她冷静的声音:“集团董事局上个月开会,认为我们最近一年多再没抓到过河马,是因为安保部有内奸。所以,这次的黏性隐形二维码是由外维部负责布设的,安保部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知道。具体的细节等你回来再跟你解释吧。”莫愁顿了顿,继续说道,“幸好这次是你那组抓住了河马,终于可以洗清对你的质疑了。你不知道,之前一直有高层怀疑你就是内奸,但我一直坚定地相信你。你总算没辜负我。”

莫愁最后的话让我的心绷紧了,像是停止了跳动一样。这几年我一直在骗她,但她却是真心地在相信我。是因为她觉得骗过我,所以亏欠我吗,还是因为她觉得我压根不可能骗她?不管原因是什么,我想她坐在CuMG安保总监的位置上,一定也是高处不胜寒吧。

当人孤独的时候,他们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肩膀。有时候,人们不惜为此自欺欺人,只想找寻那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可是,我并不欠莫愁什么。是她偷走了我的隐形二维码,才把自己送上了安保总监的座位,距离成为CuMG的副总裁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时,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让人群闪出了一条通道,蜗牛把车开来了。“快上车!李头儿,我听见特警队的警笛声了!”

我知道,指挥中心那边肯定已经调取了我和蜗牛的DCL实时影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抱起琳恩,放在了车的后座上。

“肖恩,你在干什么?你抱的人就是那只逃跑的河马吗?为什么不给她戴手铐?”莫愁在耳麦里抛来一连串问题。其实,只要回调我和蜗牛几分钟前的DCL影像,再回调我们耳麦中存留的录音,莫愁就能知道答案了。我根本无需回答她。

然而,就在我也钻进车后座时,特警的装甲车闪着警笛赶到了。“快开车!”我冲着蜗牛大喊。

没想到蜗牛竟然打开车门下车了。“不,李头儿,还是你来开吧。我去拖住他们。”

“指挥中心已经调出了咱们的DCL影像,莫愁很快就会知道我是内奸,还会知道你帮了我。”

“没关系,只是帮你个小忙。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大不了开除而已。”蜗牛的眼神很清澈,也很平静,“李头儿,你保重。”说完,不等我回话,他就冲着特警的装甲车跑去。

我没有选择,只好坐在了驾驶座上发动汽车。最后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我看到蜗牛高举着CuMG特工的证件,正在跟特警们交涉着什么。但突然之间,特警们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全都冲着蜗牛举起了枪。蜗牛似乎在大喊大叫地拒理力争,但两名特警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肖恩,你太让我失望了。”莫愁冷冰冰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我没有理她,一把扯掉了耳麦线,然后猛踩油门,把车开上了环城高架路,直奔琳恩说的诊所而去。

“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开我吗?太天真了!”莫愁的声音又从车上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冷得如同冰川一样。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让你为欺骗我付出代价。”

“我不怕你。我和妹妹今晚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在没有二维码的地方,CuMG不过是一坨狗屎,没人买你们的账。”我知道她能通过车载通话器听到我的话。虽然回应得如此强硬,但我心中还是深深地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因为我知道莫愁的可怕。于是我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怒吼着在车流中寻找空当。

“用不了那么久,我只需要三分钟就够了。你妹妹刚才也看了那些隐形二维码,我们现在已经锁定了她的DCL唯一识别码。接下来,我就要放电影给她看了!哈哈哈哈!”莫愁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什么电影?”我和妹妹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哼,终于害怕了?肖恩,你知道‘罗夏克倒影是什么吗?哦,对了,你只是个小小的外勤队长。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莫愁想尽办法刺激我的自尊。

可惜,我恰巧刚刚从蜗牛那里知道了这个计划。车仍然在高架路上飞驰,我的脑子也在飞快地转着,一个主意不知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我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后面被我吓了一跳的司机们狂按喇叭以示抗议。但我没工夫理他们。

“琳恩,你知道你的DCL唯一识别码吗?”

“我知道。我们的黑客把每个成员的唯一识别码都解出来了。你问这干吗?为什么咱们停下不走了?”

“没时间跟你解释了。下面你要按我说的做,一定要快。”我此时已经撸起了袖子,把文在右腕内侧的二维码伸到了妹妹眼前,“看着这个二维码,不要眨眼,坚持三秒钟。”

琳恩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我教她用眨眼的方式把识别码的最后四位输入DCL,好让她的DCL离线。这样一来,指挥中心就无法向她的DCL上发送任何图像了,“罗夏克倒影”也就不会起作用了。

然而,琳恩刚刚输入了一个数字,就突然惨叫了一声。

“琳恩,怎么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我不知道。我突然看到了很多杂乱无章的图像,断断续续地。太可怕了!啊——!”琳恩又一次大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我抓住琳恩的肩膀使劲摇晃:“听着,琳恩,你不能放弃。清醒一点,把剩下三位识别码输完,你的DCL就会离线的,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琳恩挣扎着点点头,努力眨着眼睛。最后,她终于把眼睛长闭起来。我知道,识别码输完了,DCL该离线了。

“怎么样,DCL黑屏了吗?”

“嗯。”琳恩大口地喘息着,似乎比刚才从四层楼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要辛苦。

然而,我刚松了口气,琳恩又发出了低声惊呼。“哥,没用。那些图像还在我眼前闪个不停。”她的声音很虚弱,透着无奈。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把右腕抬到她眼前,“快,再试试!琳恩,你不能放弃。”

“哈哈!”莫愁的笑声从扬声器里传来,感觉无比邪恶,“肖恩,你太天真了!实话告诉你吧,DCL从来就不会离线。所谓的关闭,只不过是让CuMG云停止处理你的信号,把你DCL拍到的图像原原本本地返回给你的DCL,显示在你眼前。CuMG从来也没有失去对于DCL的控制,一秒钟也没有。离线?笑话!”

莫愁的这番话彻底地击垮了我。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争气地流到了我的嘴边。莫愁偷走我的未来时,我没有哭;爸妈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哭;老迪克在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同样没有哭。可是现在,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变成一个疯子,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哥,别哭!”琳恩虚弱地抬起手,努力够到我的脸,替我抹去了泪水,“我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死吗?”

“不会的,”我无法告诉妹妹事实的真相,“CuMG要强行永久关闭你的DCL了。DCL被永久关闭之前都是这样的。”我很担心莫愁此时会残忍地跳出来揭穿我的谎言。然而她没有。

“那你就别担心了。一只河马是不怕成为瞎子的。不过我今天真开心,总算把你在CuMG的饭碗给砸了,以后咱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哥,我感觉头好晕啊,好困……”琳恩逐渐闭上了眼,头垂了下来,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

“你不用担心你妹妹了,她现在已经听不见了。等她明天早上醒来,就会成为一个疯子,一个治不好的疯子。我看,你现在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莫愁似乎很享受她的复仇。

“你要让我也变成疯子吗?”我停止了抽泣,用冷漠的语气反问她。

莫愁长叹一声,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了你最大的信任,你却辜负了我。你根本不知道,坐到我这么高的位置,都要经过安全审查。他们从我的DCL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咱们之间的关系。结果你却是个内奸,我还一直替你说好话。我算是完了,彻底完了。CuMG高层与我有仇的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如果能保住安保总监的职位就算不错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CuMG的副总裁了。”

“你不累吗?”这个问题从我嘴中脱口而出,想都没想。

“累?这世界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怕苦怕累的人,才会存在这么多问题。如果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积极上进,这世界只会变得更美好。”

我本想反驳她,却突然想起一句俗语: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我斜倚在座位上望向车窗外,忘记了莫愁的存在。夜色中的新京城好美啊!每栋大厦的表面都有各式各样的广告,其中好几个是推销DCL交互字处理软件的广告,因为我总在网上浏览这种产品,却从未舍得花钱去买一套。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有广告上说得那么好,但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其他广告也很养眼:高山流水,竹林薄雾,无不让人看了流连忘返。最令人无法错过的,还是今夜刚刚登场的那两条立于天地之间的美腿。整个CBD,乃至整个新京城,都被那并不存在的虚幻踩在了脚下。

只可惜,这光影尽是浮华,不曾有一根真正的光线穿过新京城的空气。如果没有DCL,你就会看到人们快乐地生活在一座由二维码堆砌的死城之中,如同疯狂的人群在没有音乐的舞池之中扭动一样,可笑之极。

或许是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莫愁也保持了沉默,直到那些混乱的画面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每一幅都一闪而过,速度太快,看不清内容。大概都是一些扭曲的人体,或是奇怪的符号,还有些猫猫狗狗的动物。它们断断续续地出现,叠加在城市的夜景之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但图像并未消失。它们当然不会消失,因为那是直接通过DCL显示给我看的。

我努力重新睁开双眼,在图像间隙的瞬间望着我的妹妹,想要把她睡梦中的笑脸最后一次印在脑海——只有那里才是CuMG永远无法触碰的地方。我在心中默念着:琳恩,等着哥哥,我来陪你了。

看着这些奇怪的画面,困倦不停地袭来,身上也有了些凉意。我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衣兜,本想裹紧外衣,不想却摸到了琳恩送给我的书,书里夹了那张她送我的钢笔画,画中有傻乎乎的兄妹俩,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反而却笑得很甜。我本想把画拿出来,趁着清醒再最后看一眼。但我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想在疯疯癫癫的状态下把画搞丢,还是夹在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比较安全。

突然之间,一个想法划过了我的脑海。我的确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下定了决心。我伸出了两根手指,轻按在自己双眼的DCL上面。这是我第一次触碰DCL,它们竟然是微微发热的。

莫愁肯定是看到了我眼前的两根手指。扬声器里传来她惊恐的声音:“肖恩,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几乎没有时间了,于是对莫愁说了最后一句话:“莫愁,你一直想控制我的生活。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然后,我眼前的两根手指用力地戳了下去。

13

我和妹妹辗转到达荷马组织的基地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我仍旧还是不能适应电子义眼那糟糕的成像质量。怪不得没有哪只河马会真的把自己搞瞎,靠着义眼生活。虽然这样做可以一劳永逸地逃避CuMG的追踪,但这东西偶尔用用还行,真的无法作为长期的依赖。就像现在的我,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完全做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事,成了荷马组织的一个累赘。

但荷马他不这么想。他说曾经“看”过我写的东西,认为我完全可以用键盘当做武器。

“用键盘敲敌人的头吗?”我开了句并不怎么高明的玩笑。

荷马很配合,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他的想法:“你应该写一本书,真正的书,不会被DCL篡改的书。”他继而拉起我的手,语气坚定地告诉我,“用这双手,你同样可以改变世界。”

我有点不适应这种“正义”的话题,揶揄道:“两个戴着义眼的瞎子谈写作,你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荷马反应很快,脱口而出:“如果其中一个瞎子是荷马,我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听了这话,我不禁哑然失笑。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已经明白了琳恩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位盲眼领袖。虽然他比我小了十岁,但他身上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这种成熟不是社会练就的油滑,而是以自尊为基础的宽容大度,以自信为基础的处变不惊。如果不是荷马调度得当,我和琳恩此刻恐怕还在新京城的牢狱之中呢。

“我说不过你。”实际上,我心服口服。

“但你还是不愿意写作?”没等我回答,荷马接着问道,“是因为心里还在恨她吗?”

我知道荷马指的是莫愁,所以摇了摇头。我需要恨她吗?她不过是为了活得更好而已。为了活得更好,她可以牺牲自己的爱情,甚至可以牺牲别人的生命。在这个虚伪而疯狂的时代,她不过是亿万身不由己的芸芸众生之一。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努力地想要向上爬,不为把别人踩在脚下,只希望不要被别人踩在脚下。

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可怜她,可怜此刻的她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那间豪宅之中,望着窗外永不停息的大雪落泪;可怜她即便身边有人陪伴,也永远寻不回内心的宁静。我甚至有点自责:最后亲手抠掉自己双眼的画面大概会成为莫愁一生的噩梦吧。

“与莫愁没关系。主要还是因为琳恩。”我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妹妹。她坐在地板上,惬意而慵懒地斜倚在一张沙发跟前,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灵性,反而变得更加纯净。她怀里抱着一幅镶在相框里的钢笔画——那是她的宝贝,吃饭睡觉都不离手,除了洗澡的时候,谁也抢不走,否则她就要大哭大闹。

荷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为戴着笨重的义眼装置,他点头的节奏总让我觉得滑稽。“肖恩,只要你愿意,你和琳恩可以一直住在这儿,什么也不用做。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继续写作,那不妨从你们兄妹的故事写起吧。对于这个二维码的时代,人们只看到了它表面上的美丽,却忘了它背后的虚伪。要想终结它,我们需要唤醒更多的人。我相信,你的文字可以帮助更多的人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就这样,我重新坐回了写字台前。斑驳的桌面上摆着一副古老的键盘,显示信号则直接接入了我的电子义眼。我试着敲下一个按键。它粘着我的手指弹回,手感很好,同时还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很悦耳。我挪了挪椅子,让自己坐得尽量舒服一点。然后,我一键一顿地敲了起来,比我在CuMG总部地下三层的那间办公室里第一次输入DCL识别码时还要笨拙。几分钟之后,我终于搞定了书的名字——《二时代的终章》。

回车。

接下来我停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做作的笔名“李斯特洛夫斯基”,算是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致敬吧。我把这个笔名敲在书名下面,看起来很般配。

再回车。

这时,我听到了琳恩的笑声,于是暂时切断显示信号,用义眼望向琳恩,只见她把怀里的那幅画端到了眼前。在那幅画里有兄妹两人,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脸上却是盈盈的笑意。琳恩左摇右晃地看着画,如同一个拿到了心爱玩具的婴儿一样。突然,她的嘴里发出了“哥……哥……哥”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的心瞬间融化了。

于是,我重新连接了显示信号,用手中的键盘敲出了早已想好的第一句话: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时代,也是人类历史上最虚伪的时代。我叫它,二时代。”

编辑编辑 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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