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陈曼在厨房里烧菜,听到手机在客厅里响。此时,锅里的油刚好冒出青烟,正是放菜下去的最好时机,陈曼把一整条鲤鱼下了锅,锅里立即白烟上腾,一阵爆响停下后,她听到手机仍在客厅里不依不饶地叫喊着。陈曼把液化气的火关小了一些,出了厨房去接电话。电话放在手提包里,手提包放在沙发角落里,她找到包,拉开拉链,一时找不到手机放在哪一个格子里,等她拿出手机时,铃音停了,但显示屏还亮着,陈曼看到是老公梁正的来电。犹豫了一秒钟,陈曼回拨过去,她一边把手机举在耳朵边,一边往厨房走去。那条鱼再不翻,就得焦了。
“今晚不回来吃饭了,你自己吃吧。”
“我正做菜,你不早说。”
“要不,你过来一起吃饭,有个朋友说要商量一点事情,下班前才叫我。”
“我就不来了,你们吃吧。”
陈曼挂了电话,把鲤鱼已经煎得差不多的那面翻过来,煎另一面。她本来还切了瘦肉丝和胡萝卜,准备烧三道菜的,梁正不回家吃饭,她就没心思做那么多道菜了。结婚才不到两个月,陈曼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梁正这已经是第九次没什么正经的应酬也不回家吃饭,若是加上单位有事加班,或者被亲戚们叫去帮忙,他已经有最少二十天没回家吃晚饭。两个月也就六十天,确切地说,他们结婚到今天才五十八天,梁正的晚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外面吃的。以前恋爱的时候,因为是两地分离,见少离多,陈曼还真没摸清梁正会有那么多狐朋狗友,也不晓得他有那么多应酬。
毕竟才新婚不久,她又是外地人,在酉北熟人朋友不多,老公天天不着家吃饭,陈曼的心里很不舒服,更感孤单。还好,每次在外面吃饭,梁正都能在九点之前赶回家来。他似乎从没忘记过家里还有新婚的老婆。有很多次,陈曼歪在沙发上等梁正回家时,心里忍不住很生气地想,他要是超过九点不回,我就把门反锁了,他喊死我也不会给他开门,他爱睡哪睡哪去!但梁正还从没有过不在九点前回家的事发生,因此陈曼也不好发作,他们结婚以来也就还没有爆发过一次较大的争吵。但陈曼给梁正讲过两三次了,他要再那样老是有事没事都出去吃饭,总有一天她会反锁门让他在外过夜的。梁正每次都笑着说他不会的。他一笑,陈曼就没脾气了。
陈曼想,总有一天,他们会大爆发一场的,不是她对他爆发,就是他对她爆发。
鱼煎好后,陈曼就把葱蒜姜一齐倒进锅里,她都没有考虑一下应该先放哪一种佐料,然后往锅里倒了半瓢水,把锅盖一盖,焖起来。等起锅后,陈曼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就放了碗。那条鱼,她就在鳃下面肉质最细腻的地方戳了几筷子,看上去,好像那里也长了一张嘴巴似的,一块片状的骨刺从那个缺口伸出来,像一个怨妇的舌头一样,欲说还休。
陈曼今年三十岁,五十八天前九月五号跟梁正结婚的。婚礼办得很简朴,就在酉北宾馆摆了十桌酒席,他们也没有外出度蜜月,婚假结束后就各自上班了。陈曼和梁正都算是读书人,不喜欢那种热闹、隆重、喧哗的场面。结婚这么晚的原因,主要是她跟梁正的恋爱时间拖拉得太长,有五年之久。
陈曼是二十五岁那年认识梁正的,那时她还是州城大学的研究生,在吴教授的带领下来酉北田野考察。陈曼读的是历史系,专业方向是民俗学。那时梁正是酉北市图书馆采编室主任,本来陈曼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不可能认识。吴教授带陈曼、张秋萍和胡晓芸三个研究生田野考察的地方是市郊的一个民俗村,接待和陪同他们的酉北市副市长是吴教授二十年前的学生。他们原本打算考察完那个民俗村就回州城的,但吴教授在民俗村访问一位八旬老人时,听他说到了一种原来在本地流传但现在已经消失了的乐器。这种乐器叫做莽号,老人说它有一米多长,前端像钹,吹奏出的声音宏亮、悠扬。吴教授问陪同的副市长和一位文化局的官员,他们都没听说过这种乐器,更没见过它是什么样子。于是吴教授决定在酉北市住一晚,第二天去县档案馆查查资料,弄清莽号是什么东西。
他们在县档案馆里没有查到有关莽号的记载,又转到市图书馆去查。去图书馆的时候是一点左右,因为有副市长的交待,图书馆馆长没回家休息,等在那里,当他明白吴教授要查明清时期的县志时,他就给梁正打了电话,让他提前来馆里上班,因为古籍室是要两把钥匙同时开锁,缺一不可,另一把钥匙梁正管着。就这样,陈曼跟梁正认识了。那天下午,梁正一直帮他们拿志书,查资料,副市长请吃晚饭时,梁正也参加了饭局,就坐在她旁边,他们交谈了一些话语。当时的交谈并不深入,时不时会受到邻座的干扰,断断续续的,陈曼得知梁正毕业于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本科生,比她大一岁,在图书馆工作三年了。仅此而已。陈曼没有更深入地了解他的家庭、爱好,他已婚或是未婚等等信息,甚至他们相互都没有留下通讯方式,譬如手机号、QQ号或Email。对于陈曼来说,梁正就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一面之缘,见了就散了,以后很难再会碰上。
事实上陈曼想错了。仅仅隔了一个月,梁正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了。这一次是梁正跑到州城大学来了。他扛着根一米多长的莽号,鲁莽地敲开了吴教授正在给研究生上课的教室门。老教授看到梁正肩上的莽号非常惊喜,而陈曼看到梁正时却是异常惊讶和惊诧。她惊讶的是他竟把酉北县志上也查不到的莽号扛来了,更惊诧他还能把莽号吹响,吹的调子也有模有样,陈曼听得出来曲调,是很喜气的《丹凤朝阳》。更让陈曼意外的是,梁正不知从谁那里要到了她的手机号,他离开教室后不到五分钟,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为了再次见到你,我跑了三十个村子找到莽号,花了三个双休日勉强学会吹奏,跑来州城送给吴教授,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而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陈曼没心没肺地回了他一句:你不会爱上了我吧,怕怕。
梁正的回复是:说爱上还早呢,喜欢是肯定的啦,我想中午请你吃个饭,会赏脸吗?
陈曼有点被梁正的话感动,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能被别人喜欢也是一种幸福。女人都喜欢听甜言蜜语,陈曼也不能脱俗。她答应了跟他一起吃饭。梁正给她发了地点,陈曼也跟他约定了时间。下课后,陈曼先回宿舍放了书本和笔记,化了一点淡妆。出门时正好碰到崔莉莉进来,她顿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带着崔莉莉一起去。陈曼也不是怕她一个人跟梁正吃饭他会有什么图谋不轨,叫上崔莉莉纯粹是临时起意,陈曼是怕她跟梁正不熟,没话说,到时尴尬。陈曼知道自己是个内向话少的女人,而崔莉莉刚好跟她相反,外向,话多,自来熟,跟谁都有聊的,她又是酉北人,跟梁正是老乡。她想那样的话,饭局可以活跃些,同时也可以避免两个人单独相处的难堪。endprint
那天的饭局陈曼没怎么说话,都是崔莉莉在跟梁正说。一个月前的田野调查崔莉莉没有去,她以前并不认识梁正,但在点完菜等服务员上菜的短短十来分钟时间里,崔莉莉已经把梁正的身份和身世都搞清楚了。在得知他未婚且目前没有女朋友后,崔莉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曼,陈曼明白那意思:我被你拉来垫背了!果然,当晚梁正就给她发了短信,声称不仅仅是喜欢她,而是爱上了她,他给陈曼宣布:从现在起正式追求她。陈曼未置可否,既没有明确表示拒绝,也没有表示鼓励。梁正人虽不错,长得不错,毕业的学校不错,工作单位和家境也不错,但陈曼长得漂亮,并不缺追求者,比梁正条件好的追求她的大有人在。还有一个问题,也是陈曼对梁正的追求反应冷淡的原因,她是有工作单位的在职研究生,她的单位在州城博物馆。酉北是一个县级市,离州城一百二十公里,近三个小时车程,陈曼可不想婚后两地分居。
就这样,梁正开始猛烈地追求陈曼,而陈曼只把梁正作为一个备胎,不冷不热地跟他交往着。陈曼研究生毕业后回到原单位上班,又过了一年多,她的婚姻大事还没有解决。蓦然回首,那些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一个个都娇妻进屋,怀抱孩子了。陈曼都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成了一个大龄剩女,已是不争的事实。就连陈曼一向看不起的崔莉莉也走过红地毯,嫁作他人妇了。这时陈曼才开始把梁正从备胎转正,热烈地响应他的每一次来电,回复他的每一条短信,积极地谋划着他们的每一次约会。跟梁正电话短信多了后,特别是他们单独约过几次后,陈曼感觉梁正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他长得帅气,谈吐幽默、风趣,知识面也广,他身上有一种这个年纪的男人少有的书卷气,这一点尤其让陈曼着迷。陈曼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她从来不是一个拜金女,不向往纸醉金迷的生活,只想有一个男人可以跟她静静地过日子,爱她,呵护她,早上可以陪她看日出,夜晚可以陪她数星星。总之,她要的是一个能和她相守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成天不着家的男人,哪怕他有再大的权力,或者再多的金钱,都不是陈曼想要的。
三年的恋爱是一场拉锯战,其间既有甜蜜的相处、浪漫的约会,也曾闹过不愉快,争吵、生气,相互不理对方。最大的一次不愉快后他们曾有两个月没联系,眼看着就要断了,但最终还是“拥抱”言和了。从正式恋爱到结婚之所以用了三年时间,对于陈曼而言,最大的障碍在于婚后两地分居的忧虑。陈曼和梁正动用过一些关系,想过一些法子,想把梁正调到州城去,但都没有成功。最后陈曼下了决心,三个月前,她调到酉北市文物局,五十八天前,他们结婚了。崔莉莉对张秋萍说的话是:陈曼终于是有夫之妇了。张秋萍转述过来时,陈曼觉得话虽有点难听,但的确是事实。
陈曼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织毛衣,等着梁正回来。现在已经深秋了,她想在冬天真正的寒冷到来之前把这件毛衣织完让梁正穿上。陈曼织毛衣的水平不错,高难度的扭麻花是她的拿手活。前年冬天她给梁正织过一件,据梁正说他只要穿上,从小姑娘到老大婶都追着他问是谁织的,直夸织的人手艺高超,比机织的还漂亮。只织了不到半只衣袖,陈曼听到门锁的响动,梁正回家来了。陈曼看了一眼电视机上方的挂钟,七点五十五分。今晚梁正不仅没超过九点,而且比平时还回得早一些。梁正把身体带进客厅,同时带进了一股浓重的酒气,熏得陈曼的眉头皱了起来。陈曼的脸上有些不高兴了。
“今天跟谁吃饭,喝了多少酒?”
陈曼知道梁正在外面吃饭一般不喝酒的,再好的朋友相聚,他也不会喝超过二两酒。但她知道其实梁正的酒量很好,有一年,他去她家,跟她父亲喝二锅头,一瓶两人分,梁正拿多的,父亲喝醉了,而他六两酒下肚,像没事一样。看着梁正赤红的脸膛,陈曼想他今晚起码喝了不下八两酒。
梁正歪着头对着她笑,说:“没喝多少呀。”
陈曼看他的神态已经有明显的醉意了,说:“还没喝多少,你脚步都打滑了。谁呀,伴儿那么好?”
“你猜都有谁?”梁正边说边往洗手间走去。
“是不是要吐了?”陈曼说,“喝那么多干吗?”
梁正回过头说:“没有,我去洗个澡,你帮我找一下换洗的衣服好吗?”不等陈曼答应,他就进了卫生间,一会儿,里面传来了淋浴的水声。
陈曼给梁正找好了内裤和睡衣睡裤,放在浴室外面的盥洗台上,就回去看电视和织毛衣。电视正在演《甄嬛传》,历史背景错误百出,陈曼刚刚看到四阿哥弘历,也就是后来的乾隆皇帝,竟然是在雍正继位后出生的,顿时就失去再看下去的兴趣了。她就专心地织毛衣。大约十分钟后,陈曼听到梁正从洗手间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看来酒已经醒了,更让陈曼奇怪的是,梁正边扣睡衣的纽扣还边哼着一首歌。虽然哼得很轻,陈曼听得出来,是《香水有毒》。他正哼的那句是: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梁正五音不全,他从来就不唱歌,任何的聚会,一到卡拉OK厅里,他除了喝啤酒,就是干坐着。以前他追她时,除了吃饭,也请过她和姐妹们去唱歌,但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或者哄他,他连话筒碰都不碰一下。陈曼想,梁正今晚怎么那么高兴,或者说亢奋呢?
梁正进了客厅,歌就没哼了,他在陈曼的身边坐下,问她:“猜着了吗?”
陈曼来酉北才短短三个月时间,梁正的同事她倒是认得四五个,朋友知道的并不多。虽然他们恋爱谈了五年,但大多是梁正往州城跑,陈曼只来过一次酉北。梁正跑去州城跟她约会,自然不会带朋友,他那些要好的朋友在他们的婚礼上肯定来过,但那一整天陈曼都晕晕乎乎的,哪里记得住。而且,这个话题梁正去洗澡后陈曼已经忘记了,她此刻正想跟他讨论的是《甄嬛传》里的历史知识错误,梁正虽然是中文系的,但对历史颇有研究,功底扎实,这方面他们说得到一起去。梁正突然问她猜到了吗,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
梁正见陈曼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织毛衣去了,一副根本就不想猜的神态,换了一种语气问她:“你猜猜今晚饭局上有谁?”
梁正老喜欢玩这种游戏,但陈曼却不屑于这种小孩式的聊天方式,随口说:“我哪猜得着有谁,全世界有七十亿人口,理论上讲碰到谁都有可能。”endprint
“是你同学。”
“我同学多着呢,从小学到大学,再到研究生,跟我同过学的少说也有五六百人吧。”
“研究生同学,跟你一个宿舍的。”
“张秋萍吗?她从长沙过来了,都不打我电话。”
“不是她。”
“那就是胡晓芸了。”
张秋萍和胡晓芸都是那年吴教授带来酉北田野考察后去图书馆查县志时跟梁正认识的,后来他们谈恋爱时,也喊过她俩一起吃过几次饭,他们结婚时,她俩都来了酉北祝贺。所以算是跟梁正很熟了。
“是崔莉莉!”
“你有病啊,”陈曼突然勃然大怒,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怒视着梁正,她把织毛衣的铁针对准着梁正,恨不得一针刺过去的样子,“跟她一起吃饭竟然还叫我去!是想羞辱我,还是想证明你的魅力!”
梁正一下子呆住了。他从没有看到过陈曼如此愤怒的神态,同时他也对陈曼无来由的发火感到莫名其妙。梁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问陈曼到底怎么啦。陈曼恶狠狠地说:“你自己明白,还要我说吗?”梁正真不明白陈曼为何突然变脸,也有点火了,回了陈曼一句:“不可理喻!”陈曼没把铁针刺向梁正,她把手里的毛衣扔下了地,还重重地踩了一脚,咆哮起来:“有本事你别回来,跟她去过夜!”
“就是跟她碰上的,”梁正解释道,“是朱明达喊我去吃饭,去前我都不晓得她回酉北来了。”
“鬼知道你们是不是专门约的,你下午是不是跟她在喝茶?”
眼看着新婚后的第一场战争就要爆发了,梁正不想吵架,转身往卧室里走去。他在床上躺下后,还听到客厅里传来陈曼的嘟哝声。梁正拿起陈曼没看完放在床头柜上的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强迫自己看进去。看了二十多页,时间到十点半了,还没见陈曼来睡,他起身出房,看到餐厅客厅卫生间全都黑灯瞎火了。他推了一下客房的门,闩死了,梁正知道陈曼已经睡下了。
三天来,陈曼都没有跟梁正说话。吃完饭,陈曼连碗都懒得洗,也不看电视、织毛衣,一放碗就进客房里不出来。中午是那样,晚上也是那样。梁正叫她,她也装着没听到。开头两天梁正的心里也憋着气,不想理陈曼,但他把碗筷都洗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依然如故,梁正觉得再不能冷战下去了,他得找陈曼好好谈谈。
梁正这几晚苦思冥想过那晚陈曼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他知道是因为崔莉莉,但他不清楚的是,陈曼至于要发那么大火吗,要冷战这么多天吗,或者说她至于要故伎重演吗?不就是跟崔莉莉吃了一顿饭?两年前,梁正和陈曼恋爱时发生的最大一次危机也是源于崔莉莉。那一次他们两个月没有说话,差点就断了。
事情的起因是那年梁正去州城看陈曼,中午一起吃饭,陈曼也叫了崔莉莉,吃完饭后,陈曼就上班去了,但留校州城大学的崔莉莉下午没课,请梁正跟她去喝茶。喝了一会儿茶,崔莉莉又要去唱歌,梁正说他不会唱,崔莉莉硬拉他去,他不好推辞,就跟她去了。下午四点多陈曼给他打电话,听到崔莉莉的歌声,问他在哪里。梁正告诉她正在歌厅里。她就又问他还有哪些人,梁正说就他俩。陈曼突然挂了电话。梁正再打过去,她就关机了。一开始梁正以为陈曼的手机没有电了,快吃晚饭时,她的手机还关着机,梁正打她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打她租的房子的电话,又是忙音。梁正觉得有点不对劲,跑去她住处,房里面亮着灯,但怎么敲也敲不开门。最后梁正只好连夜返回了酉北。三天后陈曼才肯接他的电话,在电话里他们又吵了起来。陈曼下通牒要梁正答应从此不跟崔莉莉往来,梁正没有同意,并大声地质问陈曼为什么就不能跟崔莉莉往来。他说,我又没跟她干什么坏事,就是一起喝了一会儿茶,唱了一会儿歌。陈曼说崔莉莉的个性我比你清楚,鬼都看得出她是想泡你。梁正说男人跟女人喝个茶唱个歌就是“泡”吗?我又没跟她去泡温泉,或者去开房,你们学历史专业的,是不是满脑子都是些封建糟粕。陈曼也火了,说你既然想跟她搞暧昧,那就不要跟我谈恋爱呀。接着梁正也说了气话,说不谈就不谈了,散伙吧。之后,他们有两个月没有任何来往,包括通讯往来。
当时梁正确实很生气,觉得陈曼管他管得太紧了,管得他都没有自由了。那次电话里他一再声明跟谁来不来往,是要由他自己决定的,陈曼无权干涉他的权利。这是他的自由。当然梁正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所有的自由都是有限制的,这个度梁正觉得他能够把握得住。他跟崔莉莉的交往,是非常正常的朋友交往。他给陈曼讲过,在去唱歌的路上,崔莉莉就给好几个朋友打过电话,让他们过来,有几个人也确实答应来,但最后却没来,那不是他和崔莉莉能左右的。要是他真在跟崔莉莉玩暧昧,陈曼要求他跟她绝交,这个梁正倒是能理解。问题是他没有啊,他也看不出崔莉莉有这个迹象。梁正觉得他这是为自由而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所以他不能让步。要是一让步,以后结婚了,若陈曼看他的哪一个朋友不顺眼,也这样要求他跟别人断交,岂不说他就没有了跟朋友们交往的自由。而且朋友们会怎么看他呢?妻管严?窝囊废?他也没有了尊严。为了自由和尊严,梁正不想让步,更不想妥协。
再说,他对陈曼这种动不动就要跟人绝交的做法十分反感,社会关系是一锅大杂烩,谁都会拣合自己口味的菜吃,但谁也不能要求别人只吃自己喜欢的菜,让别人把自己不喜欢的菜挑出锅外扔掉,对不对?梁正想跟陈曼谈谈这个道理。毕竟他们现在是夫妻了,不是恋爱时期,恋爱不成可以散伙,夫妻就不能轻易离婚,也不是轻松就离得掉的。最主要的,梁正觉得自己是很爱陈曼的,要是不爱,他不会追求她达五年之久,其中前两年他几乎是毫无希望地坚守着的。梁正知道陈曼也是爱他的,要不她干吗跟他结婚,他梁正一不是大款,二不是大官,而且陈曼为了不两地分居,不顾家人的反对,从繁华的州城调到偏僻得多的酉北。她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梁正对陈曼也一直心存感激。
但桥归桥路归路,梁正还是觉得他不会向陈曼让步和妥协,他不可能跟崔莉莉断交——这没有理由,他们本来就是普通的朋友,联系得比较少。就拿前几晚的饭局来说,他虽然知道崔莉莉在,但崔莉莉没有直接联系他,而是他的朋友、崔莉莉的高中同学朱明达做的东,下班前朱明达才喊他去,他问有哪些人时才知道崔莉莉来酉北了。梁正一直觉得崔莉莉很不错,她开朗、大方,做学问很扎实。崔莉莉跟陈曼是两种类型的女人,陈曼文静、隽永、内敛,像一首意味深长的小令,从外表看她才像位大学里的女讲师;而崔莉莉则更像是一个职场女强人,干练、张扬、泼辣,敢说敢做,但崔莉莉确实又是一位知识女性,她做的湘西民国史的研究工作,不仅很有意义,她写陈渠珍、沈从文和袁吉六等民国故人的文章,角度和立场都令梁正佩服和欣赏,觉得文笔优美,新颖可读。特别是崔莉莉对仍健在的湘西一些民国老人的访谈,挖掘了很多有价值的史料,很难得。梁正自己对民国史有兴趣,也曾动过做这方面研究的念头,因此他跟崔莉莉有很多共同语言,自然就很聊得来。当然,梁正只会把崔莉莉看成一个朋友,绝不会喜欢上她,更甭说爱上她。一方面梁正有自己的原则,另一方面梁正知道崔莉莉不是他想终身厮守的人,根本就是他不可能爱上的人。世界上男女关系是很微妙的,有些人只能做朋友,不可能做爱人。当年梁正第一次请陈曼吃饭时,他就跟崔莉莉聊得来,之后他们也保持着电话、QQ联系,他若是能爱上崔莉莉,那时矛头一转去追她,也许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但梁正知道自己真正爱的人是陈曼,这点,他相信陈曼也很清楚。endprint
陈曼听到梁正敲了几次房门,在门外说想跟她聊聊。陈曼不想理他。三天来,陈曼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太限制梁正了。但反思的结论是,要是自己的男人自己都不能管,或者管不了,那她还要个男人做什么?他都不跟自己的老婆一条心,不维护自己的老婆的想法和看法,那不就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吗?那么两个人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陈曼告诫自己,不仅要下决心,而且要下狠心,梁正若是在崔莉莉这件事上不跟她妥协,不站在她这一边的话,那就这么一直冷战下去吧,哪怕冷到最后离婚,这一次她绝不会像两年前那样不了了之。两年前那次,冷战了两个月后,是她先联系梁正的,说她想去酉北爬玉屏山。以前梁正跟她讲过很多次,他没事时喜欢爬那座山,那座山很陡峭,三条路线都是沿着山脊开辟的沙石路,爬到山顶后,不仅可以俯瞰酉北全城,还能看到三十里外的一处形似张家界地貌的群峰,风景非常壮观。梁正自然爽快地答应了她,那个周末陈曼第二次去了酉北。他们和好如初,不仅爬了两次玉屏山,而且还同居了两个晚上,直到周一早上陈曼才坐车回州城。再然后,他们就正式谈婚论嫁了。问题的关键是那次待了三天,他们都没涉及崔莉莉这个话题,他们把她忘记了似的,又像是在刻意回避。也许梁正是真忘记了吧,但陈曼却从未忘记过,崔莉莉一直是她心里一道浓重的阴影。
是的,崔莉莉已经成了陈曼心底里的一道阴影,从梁正跟她单独相处的那个下午开始,这道阴影就在陈曼的心里弥漫着,怎么也驱赶不走。不仅赶不走,它还在不断地弥漫和扩张,攻城掠地,侵占着陈曼心里的大片疆域。陈曼一直纠结,那天下午他们待在歌厅的包厢里,难道仅仅就是唱歌吗?梁正是不唱歌的,喝茶不是挺好的吗,他为什么要跟崔莉莉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他们在包厢里待了几个小时,都做了些什么?就崔莉莉一个人唱歌,梁正做个沉默的欣赏者?梁正真就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未必吧,现在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吗?陈曼不觉得自己这是胡思乱想,更不觉得自己是多疑,因为她太了解崔莉莉了。要是换成张秋萍或胡晓芸,别说梁正和她们中的哪一个唱歌,就是一起蒸桑拿,陈曼也不会多半点心。作为崔莉莉三年的同学,崔莉莉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陈曼清楚她每一个毛孔里的思想。她胆大,有手腕,性观念很开放,她看得上的男人,接触一两次就可以上床,上了床也可以马上甩掉。研究生期间,陈曼知道的,崔莉莉就换了三个男朋友,还跟学校中文系一个已婚的副教授婚外恋了大半年。还有一次,崔莉莉不知在哪个酒吧喝了酒,半夜里竟然带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回来,把她和张秋萍吵醒了,她俩逼着崔莉莉把那个男人撵了出去。就这么一个女人,跟梁正在歌厅待一下午,她能不多想吗?而且,他们仅仅只有那一次吗?崔莉莉是酉北人,父母都在酉北市内居住,她回酉北的时候多,也待得久,以她的性格,绝不可能不约梁正见面。
其实陈曼跟崔莉莉的关系一直并不是很好,她从心底瞧不起像崔莉莉这样性开放、功利和张扬的女人。陈曼是个思想传统和保守的女人,这点就注定了她们不是一路人,再加上性格差异,三年同学期间她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很少,譬如崔莉莉有饭局或者唱歌叫她,她一般都不会去。特别是饭局,陈曼最受不了崔莉莉的自恋,每次只要有男人在,她总是在那里自夸如何漂亮,如何才华横溢,如何有魅力。崔莉莉长得黑,“黑色是健康的标志”这句滥俗的话,几乎是崔莉莉损她和胡晓芸、张秋萍的利箭,让陈曼觉得很恶俗。崔莉莉还有一个恶习也让陈曼受不了,就是脸皮厚,她看到别人穿了什么好看的衣服或拿了漂亮的手提包,她会问人家要。有一次陈曼的一个同事带了一个蔻驰斜挎包,崔莉莉缠着那个同事要人家把包送给她。那个包价值三四千元,同事舍不得送她,一直盯着陈曼求助,弄得陈曼很尴尬,觉得她都替崔莉莉丢脸。最后陈曼给崔莉莉说那个包是她们单位前年发的,她家也有一个,她没用过,哪天给她带来,崔莉莉才不再纠缠她的同事。后来崔莉莉还问过她几次要那个包,陈曼搪塞找不到了。很可能,崔莉莉一直不知道陈曼心里忒瞧不起她,陈曼是那种凡事不表现在脸上的人,为人低调,与人相处也很谨慎。她喜欢谁或厌恶谁,一般外人是看不出来的。譬如讨厌崔莉莉,一个宿舍的张秋萍和胡晓芸就从没看出来过;譬如她从一开始就对梁正有好感,要不梁正送莽号来那次请她吃饭她怎么会去呢,但那次饭局上不说崔莉莉没看出来,就是后来梁正也说他没看出来她喜欢他。梁正还说过他一开始对陈曼的印象是表面上随和内心却是高傲的。这大抵是没错的。
陈曼现在很后悔当初,也就是第一次梁正请吃饭时她叫上了崔莉莉。当时她虽然内心里猜测到了梁正想追求她,但绝对没想到会让梁正追到手,更没想到他们会结婚。若是她后脑勺长有眼睛,能看到以后的事,打死她也不会叫上崔莉莉,介绍他们相识。陈曼还记得那天吃完午饭她们回宿舍的路上,崔莉莉问她梁正是不是在追她。陈曼予以否认,说就是上次去酉北碰上的,一面之缘而己。崔莉莉当时说,这么又帅又有气质的男人,千万不要放过啊。陈曼就说,你要是喜欢,你去追他吧?你们都是酉北人,现实一些。崔莉莉说你真不想跟他谈吗?陈曼生气地说,谁在跟他谈呀,就见过一次面,人家请吃饭,我不是带上你了吗?要是在谈,我会带你吗?崔莉莉一边哦哦说我明白了,一边就拨通了梁正的手机,问梁正在哪里,梁正告诉她已经在回酉北的车上了,崔莉莉才挂了电话。陈曼可以肯定,从那之后,梁正和崔莉莉的联系应该是比较多的,有一次她看到梁正的QQ上有崔莉莉的号。那时他们是在茶楼里喝茶,梁正在卡座的电脑上登录了他的QQ后上洗手间去了,陈曼看到崔莉莉的头像在闪,就点击了一下,崔莉莉给他发了一朵玫瑰的表情,是前一天发过来的,陈曼没查他们的聊天记录就关了对话框。那是在他和崔莉莉单独唱歌之前,陈曼的疑心还没起呢。
当然,陈曼也知道梁正不可能跟崔莉莉真正发生那种事,这点从梁正的人品、素质上可以得出结论——这也是他们冷战了两个月后陈曼主动联系梁正的基础所在,否则,他们早就拜拜了。但他们有没有玩暧昧,陈曼就不敢保证了。男人都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货色,梁正不可能是个例外。陈曼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三十岁的人了,这个道理她懂。endprint
陈曼躺在床上,听到梁正的敲门声停了,他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一阵后,她也没有听到门响,知道梁正并没有出去。现在才不到一点钟,今天是周六,不要上班,陈曼想睡一会儿。以前有一个同事跟她说过,世界上最累的事情就是两口子吵架生气后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别扭、无趣和无聊。她说那种心累无以言说。那时陈曼还没有结婚,无法体会。现在她才觉得那个同事说的真是对极了。不仅仅是无法言说的心累,最关键的是它在吞噬你的心,把你对爱情和生活的信心一点点地吞噬掉,这才是最可怕的。陈曼东想西想,迷迷糊糊正要睡着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她伸手去拿,不忘举起来看来电显示。是梁正的来电。一刹那,陈曼的心柔软了起来。她想他还是有点小聪明的,敲不开房门,还晓得打电话。陈曼摁下接听键,但语气却并不好,气冲冲地说:“打什么电话呀,人家在睡觉!”
“我也在睡觉。”梁正说。隔了一会儿,他见陈曼没做声,又说:“老婆,我一个人睡不暖和,想跟你一起睡。”
陈曼严正地说:“谁有心情跟你调情啊,睡不暖和喊崔莉莉跟你睡。”
梁正说:“你借我一百二十个胆我也不敢呀。”
“世界上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我老婆啥时候这么低俗了呀?”
“我没心情跟你讲这些。”
陈曼准备挂掉时,传来梁正的声音:“我倒是想跟你好好谈谈,我们去客厅的沙发上聊,还是就在电话里讲?”
“有什么好讲的?”陈曼又把手机放在耳朵边,“从恋爱时起你听过我的话吗?”
“就讲讲崔莉莉?”梁正说。
“别跟我提这三个字,听着恶心。”陈曼几乎吼叫起来,“要谈,你跟她去谈。”
“你别那么激动好不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她真的就是一般的朋友,绝对没有任何超过朋友范围的举动,你难道连自己的老公也不信任吗?如果连信任的基础都没有了,我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我就是信任你,我也不信任她。”陈曼的语气软下来很多,“我了解她比了解你更多!梁正我给你明确地讲,要想我们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要么你就跟她断绝往来,把她的电话、QQ删了,再不跟她一起吃饭喝茶唱歌,要么我们总有一天会去民政局的。”
“有这么严重吗?她又没得罪我,我干吗非得做得那么绝?”
“她得罪我了,伤害我了。”陈曼说。
“你是你,我是我。”梁正说,“一码是一码。”
“梁正,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想我们的生活中有一个闯入者,不管是我们的爱情还是家庭,她就像一个黑影一样,时时要闯入我们两个人的领地里,我不想一辈子提心吊胆地防着她,也防着你,这样很累,也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情,更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质量。梁正你自己说一说,除了她,我限制过你跟任何一个人交往过吗?你的亲戚,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你的女同事女同学,你跟她们吃饭、喝茶、唱歌,你的应酬少吗?我说过你一句吗?就是这个人不行!梁正你别跟我提什么跟谁交往是你的自由,我告诉你,所有的自由都是有限制的,世界根本就没有绝对的自由,任何人要想追求绝对的自由,他绝对会失去人身自由,同样的道理,如果你舍不得为爱情为家庭放弃一些东西,你也会失去爱情和家庭,这个道理我相信你会懂。我也晓得你跟她聊得来,更晓得你们还想合作写民国时期酉北一个著名实业家的传记,如果你不放弃跟她交往,那么我只好放弃你,放弃这个家。”
“陈曼,你不觉得你太极端了吗?我们是夫妻……”
“我不想再跟你讲了,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梁正,我告诉你,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想一辈子心里有一个阴影,那太可怕了。你不想把我们家里的这个阴影赶出去的话,我只有离开这个家才是摆脱那个阴影的办法。”
“其实我也可以答应你,”梁正说,“她只是一个朋友,我可以跟她少来往,但是不能……”
梁正话还没说完,听到陈曼“啪”地挂了电话。
这次冷战并没有像梁正预料的那样最少得打两个月,星期三那晚,陈曼主动跟他说话了。这一回合,梁正又胜利了。梁正在这点上拿捏得很准,他给自己定的规则就是冷战时不妥协、不让步,他只做必要的解释,绝不主动求和,更不低声下气地哀求。说是大男子主义也好,说是内心强硬也罢,梁正就是这样的人。酉北人常说自古以来两口子不是你强我弱就是我强你弱,婚前谁压谁,婚后也谁被谁压。一旦被压住,就翻不了身,一辈子都被压。就像梁正的父亲一样,一辈子被他妈妈管得服服帖帖的,不敢乱说乱动。梁正不想压谁,但他也不想被谁压,对前女友是这样,对陈曼也是这样。谈恋爱时是这样,婚后他也不想改变。梁正在追陈曼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大学都是在省城上的,他们从大二时谈起,一直谈了四年多,已经准备结婚了,就是因为一个很小的事情两个人生气了,什么事梁正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也许仅仅只是一次拌嘴,打起了冷战,后来就那么一直冷下去了,冷得再也热乎不起来了。这次跟陈曼,他已经做好了打两个月以上冷战的准备了。
陈曼星期三中午做好午饭,主动给梁正打电话问他回家吃吗。其实这几天中午梁正天天都是回家吃饭的,饭菜也是陈曼做的,只是他们各吃各的,没有说一句话。陈曼打他电话是求和的信号,梁正就借坡下驴,跟她多讲了几句话。当时梁正已经走到了楼道口,进家门时才挂了电话。
进门后,梁正看到陈曼正穿着围裙端着一大钵汤往桌上放,他走过去,从后面箍住她的腰。陈曼刚把汤钵放稳,惊叫了一声:“作死呀,汤泼了!”
“只要没把老婆泼掉就好!”梁正说。
“去,去,洗手吃饭了。”陈曼说,“你不要得意,我只是觉得同一个屋里住,闹别扭太别扭了,并不等于你已经战胜我了,你要是再跟她单独相处,总有一天,你会把老婆泼掉的,你信不信?”
梁正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笑嘻嘻地说:“这个周末我们去爬玉屏山看日出,好不好?”
两年前,他和陈曼冷战两个月后,陈曼就是说想来酉北爬那座山。然后她真的来了。他们第一次登上山顶那天早晨有大雾,酉北城全景和大矾村的群峰都没看到,但在那晚他们的爱情却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前一晚陈曼坚持要住宾馆,但那天中午她没有续房,跟梁正回他家去住,晚上一床睡了。第二天清早他们再一次爬到山顶,又碰上了大雾,什么也没看到。那时是冬天,爬的那段山路在山脊上,很陡,爬到山顶时他俩的内衣和头发全湿了,风一吹,格外冷,他们等了半个多小时,大雾一直不散,冻得实在受不了,只好下山。陈曼说她就不信看不到那片风景,决定周日下午不回州城,周一清早爬完山再回去。但周日的晚上下起了小雨,第二天清早,玉屏山成了一座白头山。再后来,陈曼也来过好几次酉北,但直到现在,他们再也没有爬过一次玉屏山。endprint
陈曼看了一眼梁正,说:“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去。”
饭后梁正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天气,这一周都是晴天,于是他和陈曼定好了周六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钟准时出发去爬山。
周六那日,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爬成那座山。
之前一天,周五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梁正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铁哥们周健打来的,让他下班后直接到天然居酒楼吃饭,他当时正忙着给新购来的一批图书编码,也没多问有谁,挂了电话又给陈曼打,说要跟周健一起吃饭,不回家吃了。陈曼说她正好也要去外面吃饭。梁正的图书馆跟天然居很近,走路过去只要三分钟。下班后,他还检查了一下全馆的门窗和电源是否关好,等他走到天然居包厢时,周健两口子都坐在包厢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梁正看到周健老婆向晓丽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个女式手提包,但那个人却不在。那是一款白色的韩式单肩包,背带下端坠着一个七色的小流苏。梁正对周健两口子脱口而出:“你们怎么认得崔莉莉?”
向晓丽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是崔莉莉的包?”
梁正正要解释,对面的向晓丽抬起头,梁正听到她说:“陈曼,来了呀,你到我这边来坐吧。”
梁正闻声心头一惊,往后一看,陈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梁正知道他刚才的话陈曼肯定听到了,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陈曼挨着向晓丽坐了下来,笑着问向晓丽和周健:“我也不晓得你们认识崔莉莉呢,你们什么关系,说来听听呀。”梁正看到陈曼笑得很邪乎,像一朵摇曳的罂粟花一样,令人不安。陈曼坐下后就从包里掏出手机玩,梁正感觉她并没有在听向晓丽解释周健和崔莉莉是什么亲戚。梁正心里慌慌的,正想问问向晓莉怎么认识陈曼的,以便缓和一下气氛。在他的印象中向晓丽和陈曼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这时他的手机传来短信铃音,打开一看是陈曼发的:出去,到大厅里给我拨个电话。
梁正只好遵言照办,出了包厢,来到大厅的收银台前,拨通了陈曼的电话。他听到陈曼的声音:“妈,你来酉北了呀,在哪里,好好,我马上到车站来接你。”
梁正知道这是陈曼要退席的借口。他呆呆地站在大厅里。一会儿,他看到陈曼从包厢里出来了。这时他又看到崔莉莉从大厅洗手间那头走过来,梁正看到陈曼和崔莉莉在大厅正中央的廊柱前碰上了,他看到她们两个老同学并没有打招呼,两人在相距不足一米的地方同时转身了大约四十五度,踅向了不同的方向。崔莉莉没有看到他,直接进了包厢里。而陈曼却朝着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梁主任,我走啦,您吃好喝好,别急着回家,晚上还可以喝喝茶,唱唱歌,娱乐消遣一下。”
这晚梁正回得很晚。他真的跟周健夫妇和崔莉莉喝茶去了,差不多十一点时才回家。他用钥匙开门,一直打不开。打陈曼的电话,关机。擂门,把对门那家人都吵醒了,陈曼也没起来开门。最后梁正只好出了小区,去大街上找了一家宾馆开房住下。后来的几天,梁正都没有回家,白天他喊快餐,晚上在馆里办公室睡。他没给陈曼打过电话,陈曼也没给他打过电话。
一周后,星期六那天下午,梁正回到了家里,把一张打印好的协议书递给正在厨房做饭的陈曼。陈曼接过,折起来放进口袋里,说:“是离婚协议吧?等我把鱼煎好了再看。说说最重要的理由吧。”
梁正没想到陈曼的语气这么平静,波澜不惊,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说:“我想了整整一周,你让我心里有阴影了,我们不可能再过得下去。”
陈曼问:“什么阴影?”
梁正说:“实话跟你讲,我跟崔莉莉没有一点暧昧关系,你信不信?”
“我信。”
“那天我根本就不知道崔莉莉会在,你信不信?”
“我更信。因为我也不晓得她会在,要是晓得,我怎么可能去。”
“恰恰就是这个阴影,因为我不晓得我会在哪个场合再碰到她,还有……也会碰到你。就像你说的,要赶走这个阴影,只有我自己退出这个房间,这是唯一的办法,不退出,我一辈子都不要出去应酬了,也不要跟人交往了。”
陈曼点了点头,说:“我理解。你放心,我不会跟你耍赖的。”
陈曼在厨房忙完后,就出来了,坐在餐桌上认真地看了一遍梁正写的协议书,她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在最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后,她说:“周一上午我们就去政务中心民政窗口。”
梁正说好。
梁正往客厅走去时,又听到陈曼说:“留下来吃晚饭吧,三个菜我做好了呢,有你最爱吃的红烧鲤鱼和麻婆豆腐。”
梁正说:“不吃了,我跟朋友约了去喝酒。”
陈曼说:“明天去爬一次山怎么样?你不是说过要带我看山顶上的风景,我还没看到呢。”
梁正愣了一下,淡淡地说:“这几天都是雾霾天,去山顶上什么也看不见。”
陈曼说:“看不见的风景也是风景嘛,你不觉得吗?”
梁正再没回答陈曼的话,他已经出了门,随手轻轻地把门带上了。陈曼只听到一声锁闩扣进锁孔的“咔嚓”声,像是一声叹息,在客厅里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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