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
第一次去江南,乘坐的是从兰州开往广州的列车,车次:K228次,时间:春暖花开。
列车从子夜时分出发,没穿过几个隧道就喘起粗气,在黑幕中,笨拙地驶过秃兀兀的黄土高原。次日,越过一望无际的中原,便向南拐了。其时大地一片明媚,当我正被广袤的祖国河山牢牢吸引的时候,不料一座座像小矮人一样的丘陵蹿了出来,蹲坐在铁路边,怯怯地注视着我们。
车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滴像一根根银线挂在车窗边,似要蒙上我的眼。雨点溅起,像煮沸的面条上下翻动,形成氤氤氲氲的气象,整个万物便裹在雨里雾里了。雨里雾里,我幻想着有千千万万个神奇莫测的东西,难道是江南向我过早地展示自己的神秘?很快我便察觉出我真是受宠若惊了,真是艳福不浅了。
丘陵上的树沿着平缓的山坡整齐地排着队,不高不低,不粗不细,翠绿翠绿,风姿绰约,恰到极致。树的叶子嫩嫩的,像刚刚蹦土而出的草芽,仿佛嫩得就要滴下水来。枝条也嫩极了,仿佛婴儿的小手,让人爱怜得要命。此刻,对面邻座的四川女孩喜出望外地大喊起来:“树好绿好绿哦,我好想下去摸一摸!”我也跟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被生硬的玻璃撞了回来。
列车像头发疯的公牛,依然疾速地行进着,眼前的景物被一个个抛掉,毫不留恋地丢在了身后。我不禁生出些许怨气来。雨依旧缠缠绵绵地下着,按理说,这是懒睡的好时光,而我却分外地清醒。清醒未免不好,人生难得几回清醒。雨像春天的柳絮一样,纷纷扬扬,连绵不断。雨不停地下着,我儿时的梦也不停地被打破,梦与现实,其实就在一刹那。
一片洼地,水汪汪的,一头彪壮的水牛健硕地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自然是农夫了。水牛挺着宽厚的脊梁,大踏步地犁着地,农夫挽起裤管到了半腿上,双手扶着犁,仔细瞧,手中竟然没拿鞭子,牛却依然卖力地耕作着。这难道是我梦中的稻田农耕图吗?我怎么没有见到稻子,抑或还没到稻子成熟的季节,这是播种吧?没有播种,哪有收获?我竟怀疑起牛的秉性来,北方的牛,要是碰上雨天,无论你怎么吆喝或鞭打,死活是不肯动弹的,而南方的牛却能行云流水,我便有点叹奇了。大约南方的牛天生在水里,水里才来劲,难怪乎称其为“水牛”了。
车未驰过半站路,一片片池塘便呈现于眼前,纵横交错,一片隔开一片,齐整极了。池塘周围点缀着零星的小房子,一艘艘渔船停泊在岸边,一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景象。水面平平静静的,像铺开的绸缎,望了半天,均不见渔人,也不见鱼儿。我想,渔人多半是睡着了,鱼儿多半是潜在水底自由地游玩去了。渔人和鱼儿和睦相处,江南的池塘就是这么恬静,惬意极了。
列车驶过湖南,那湖便应接不暇了,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有名的,无名的,狭长形的,葫芦形的,有像老妇的,有像少女的,千姿百态,奇妙极了。湖面很阔,比我见到的足球场大多了,湖面的颜色就像一簇簇的绿菠菜,绿的透蓝,绿的煞是好看。仔细端详,湖面又像一位极为端庄的少妇,让人生出几许敬畏来,想看却不敢摸。湖岸可比家乡的小溪宽多了,也是的,湖本来就应该比溪宽嘛,只怪自己这回是小巫见大巫了。放眼望去,湖的周围有隆起的土坡,土坡那边又是湖,湖的那边又是土坡。我竟恨起土坡来,埋怨它阻碍了湖的自由。但又思量,正是不起眼的土坡,才衬托了湖的秀美。无丑,美又从何来?
车的终点站是广州,到站时刻艳阳高照。而我的终点站并非广州,遂买了下午去深圳的动车组。还有个把小时,吃了碗加州牛肉面,无处去,只好待在火车站看江南的女子了。看江南女子可不是我此行的目的,但作为旅行,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呢!说着,来了,眼前飘来三三两两的女孩,就像天那边飘来的云,一群群,一簇簇,手挽着手,脚挨着脚,嬉嬉笑笑,开开怀怀,身轻如羽,声如银铃,没等你回过神儿,便浪一样走过,风一样吹过,着实迷人!我想,这江南女子怎就不怕人?她们个个穿着超短裙,这才刚四月,就露出了颀长的腿,白白的,粉粉的,艳丽如玉石,光滑如豆腐,想必是滋润了江南的雨才如此秀气的。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深圳,动身前有朋友发信息说:“到深圳去看看海吧!”要不是提醒,我还真不知道深圳有海呢!我想,海只存在于上海或者海南了。
第一次去看海,乘坐的是深圳公交83路。从怡景花园上车,穿越狭长形的罗湖区,来不及逐一回味郁郁葱葱的椰子树,还有我魂牵梦萦的芭蕉树,以及比肩继踵的琼楼玉宇,一溜儿就到盐田区了,著名的大梅沙海湾就坐落在这里。越要到海边,我的心就越发跳得厉害。人真的就是这样奇怪,越是好久梦想要见到的东西,真到了碰面的那一刻,反而忐忑不安了,犹豫不决了,就像相亲似的。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大海边。
一下子,一秒钟,我就被海征服了,没有理由,没有一丁点儿挣扎的理由,海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来自北方的我。我想,这会儿即使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也会望而却步的。海的这种力量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力量,让人束手就擒,马上便显出我的小来。从海面上望去,就像俯视一个椭圆形的地球仪,看不到边际。海的颜色绿绿的,像青菜,泛着生命的绿,透着空气般的蓝,让人不得不生出亲近的喜色。海浪一波波地袭来,随着风,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像天真的孩子一样追逐着打闹着。海的性格就是这么嬉闹无常吧!
海边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有肚大如牛的男子,也有纤细小巧的女子;有臀如簸箕的老男人,也有光艳潋人的大姑娘;有金发碧眼的欧洲人,也有黝黑黝黑的非洲人;有胆大的,也有胆小的;有会水的,也有不会水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憧憬却是一样的,就是亲亲海,一个猛子扎下去,只剩下了脑袋,海浮,人也浮,宛若繁星缀于银河,斑斑点点。
不禁自问:究竟是海激发了人的灵感,还是人增添了海的灵动?
我索性赤起脚丫来,信步在沙滩上,任凭松软的沙石亲吻我的肌肤。一阵海风迎面扑来,忽然,我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那一定是我想起家乡的麦浪了。麦浪翻滚来如海浪,但麦浪从来不像海浪那样波涛汹涌,麦浪轻轻的,只弯一下腰,便折回去了。海浪呼啸着,狂吼着漫过来,让人颇生敬畏。我又思忖,海浪底下有根吗?麦浪有根,连着大地,海浪无根,飘忽不定。难怪北方人喜欢故土,性格保守,南方人喜欢自由,性格开放。这便是我看海的收获了吧!
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弯下身子,拿着一把小铲正兴致勃勃地掏挖着,不一会儿,便露出一个椭圆形的沙坑,水从沙子缝里溢了出来,形成一弯月牙形的泉水。我不免惊叫起来:“在海滩上也有清泉!”过了片刻,一个浪头翻滚过来,小男孩便急匆匆地往后退,而那刚刚建成的泉便被海水漫得没有了踪影。海浪霎时退了,小男孩抖着双脚又挖将起来,顷刻,海浪又打了过来……就这样,小男孩不断地挖,海水不停地漫。
在小男孩的眼中,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大海!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