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暴

2014-06-06 12:56萨拉·基尔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5期

萨拉·基尔施(德国)

暴风吹雪纷飞

在我眼中文字常常具有了三维形态,通常伫立在雪地上。有时我亲笔编结和钩织成的地毯就铺展在积雪的树下。用二十六个字母表达不可言传的情思。我不是在纸上而是在风景中写我的手稿——一只在暴风雪来临之前飞走的云雀留下的足迹,一场无与伦比的白色蝇舞,亚历山大·勃洛克所构思的蝇舞。我朝奇异的树丛走去,撞下了一个逗号或者是地图上的白点。最佳情形就是我和我的同伴踏雪前进,我听见雪格格响,听见他的手工制作的靴子在呻吟,我们知道永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我环顾四野,不想变成雪柱。梅什金侯爵和几只猫朝我们迎面走来,前方的众岛屿形成一首诗,群岛是一个汉字,是一所抵御恶劣天气的房子。嗡嗡的飞蝇声响彻青冥,它使我们不再癫狂。

字母和词就是树木和风景。诗人创造的形象包孕着诗人自身的感性。我的心跳、焦躁和气喘吁吁的呼吸,所有这一切皆见于笔端。我的老朋友的目光宛如遥远行星的星光,进入一个陌生的文本之中。我们并不知道能否走出来。这并不是说,我们读一部长篇小说比读一首短诗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当我们读一首短诗时,我们也许会沉迷于其中而流连忘返。我特别迷恋诗文中的精彩处,例如皎月白雪之类的亮点。我喜欢自己的几处亮点,但我更迷恋我的偶像的佳作中的精彩段落。有一天我生病了。我染上了流感,发高烧。我的同行也是我所崇拜的偶像之一,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道:你还是躺下来休息吧!你可以读读《第十一匹白马》①,我正在读这本书。他推荐了一本好书,双倍的喜悦和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

今年一月三日,我倚窗展望白色雪地,犹如看一页大纸。雾气飘过雪野,飘过雪白的天,飘过大大小小的朦胧树木。电线杆和零星农舍的积雪屋顶在雾中模糊难辨。在大纸的开端,出现了一个红点,一道印记。拂晓,天狗吞食了光线。我看见附近的杨树林中有一小群环鸫,看见了杨树林前叶子凋零的玫瑰丛和雪下磨盘的模糊轮廓。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我读的文本逐渐清晰起来,当我费力地逐字读完之后,我看见金星挂在第四棵杨树上,而东面的蛾眉月正在向它靠近。一天终于结束了。我能写出的最终文本如下:

斯提克斯②

那些诗歌剪裁者

伫立于

河岸他们面目

和善等候

渡船。

当我写下一首诗时,我不仅是我,而且也是在我之前生活过的他人,有时我是一个爱哭的孩子,有时我又是孩子的严父,或者我是此地的老渔民,偶然捕到了一条鲟鱼。众树在雪中开花,我行走在树下,我是这人和那人,我也是那只穿过一场真实的暴风雪、最后飘逝在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之中的白鼬。

信赖

我们走过农庄,经过津渡旁的瓦根城堡,举目环顾,四野无人。我们穿过水泵边的小路,朝小溪走去。日落西天,天色如洇逝的蓝斑,罕见的黄绿色和粉红色。月亮所在的天区则呈蓝色,我所使用的水彩蓝。矮种马马厩点亮了灯,树木摇晃,鬼影憧憧。我觉得马厩很像三姊妹③的住房。浮云飘游,脚下是鼹鼠掘出的紫色土丘,远处堤坝上的羊群宛如一条中央下垂的静态铁链。附近沟渠里的水呈光洁的钢青色,水面上漂着一层稳定的膜。当月亮撅起嘴时,农舍就恰似一尊东正教十字架上的圣徒头像。月亮刚才还呈半圆形,但我们已记不清看见半圆月的准确时间,因为这里发生了许多事。一群凤头麦鸡和一只孤鹭展翅飞翔,杜鹃啼鸣。我们正在详谈老沃伯尔④的冒险故事,我指着长茎的雏菊说道:快看,它们已合上了花冠。他答道:雏菊每天晚上都闭合花冠。西天之前的牧场上蔓延着各种绿色,闪耀的湿地,倒伏的反光的薹草。此时月光格外明亮,它使我们投下固定的影子,使我能看清楚他指甲根部的月牙弧。我们欣然吟咏《第十三匹黑马》中最美的哈纳克⑤诗歌。

运动

凉爽的夏日,每一天都自在而美妙,尽管我始终意识到这个地带和海平面一样高,我还是要欢笑。漫步草地从不会使我感到无聊,我弯腰去拾取一片有黑色羽根的凤头麦鸡羽毛,风像往常一样持续呼啸。在我的房子附近,声音起了变化,这要感谢勤奋的杨树叶。在不同的光线下的散步总是令人难忘,尽管我每天都采取几乎相同的方式。蝴蝶、蜻蜓、鵟与鹭皆有自己的生长期。一只鼬与我相遇,我止步,它便停住,我走开,它也溜走了。众生皆有耐心,万象不断重复。琐碎的小事也能留在记忆深处,例如平原上空飘过一朵舒展的低云。这里的原野坦荡如砥,世所罕见。朵朵行云像战列舰一样朝你驶来。我始终找不到北德平原和柏林的类似点。在柏林,我天天巡视苏阿雷茨大街。那里商店林立,人头攒动,面对拥挤的人流,我退避三舍。如果我想回忆旅居柏林的细节,那么我只能想起艺术品修复匠兼镀金匠的店铺,透过玻璃有时我能瞥见他坐在工作室里。每当我穿过大都市的街道时,我都无法进入一种平和宁静的状态,而在宁静的心态下,我常常睁大眼睛随意游走,莞尔而笑,步入幻境。大城市只会使我烦躁不安,只会损害我的鉴赏力。这么小的一片天空,哪里有什么从容?而在北德平原,广袤无垠的天宇及其天籁为缓缓流逝的时间和地点营造了一种博爱。万事万物几十年不变,天地传达给我们一种本原的信赖。天地的和谐使我们的心灵像是在徒手倒立一般,获得了某种平衡。

灯光信号

黑水水乡雾气迷漫。迷雾爬过苦艾草原,渐渐扩散,飘过一片开花的灌木林。下弦月校正倾角,到达紧急转折点。施洗约翰节前夕,北方的天灯准备就绪,午夜时分升上天宇。金星首先从地平线上升起,开着白花的四角星。随后升起北极星。北冕星座高悬在河流上空。从南方飘来一只乌贼龙,在星夜的草原小路上,我的空中精灵与雾鬼共舞。精灵张开双臂,一只胳臂对着月亮,另一只对着金星。天力掠过它的身体,我看见它的指间燃起了火焰。金星使北国之夜若明若暗,后来它从我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以至于我们开始怀疑我们曾在此地见过这颗近地行星。在北德平原,一片由较粗壮的树木组成的树丛就足以让某物消失得无影无踪。野生山羊久久凝视着我们,然后跺着脚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眺望灯火通明的窗口,仿佛看见自己正坐在木桌边,怀着温馨的感觉,我们轻松地穿越旷野。

注:①捷克作家杨·斯卡策尔(1922-1989)的随笔集。

②斯提克斯(styx),希腊神话中的冥河。

③“三姊妹”出自德国作家穆索斯(1735-1787)的童话故事,亦收入1812年首版的《格林童话》。三姊妹分别嫁给了熊、鹰和鲸鱼,她们住在熊穴、鹰巢和海底水晶宫里。

④老沃伯尔,德国小说家卡尔·迈(1842-1912)的小说《神枪手》(第一部)中的人物。年逾九旬的老沃伯尔是一位毛皮兽猎人、骑士和射手,年轻时是西部牛仔。

⑤哈纳克,捷克摩拉维亚地区哈纳平原的一个少数民族。哈纳克人有自己的文化、民族服装和方言。

原载《世界文学》2014年第2期

责任编辑: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