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处

2014-06-06 09:16陈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李果小云野猫

我的女孩,我的女孩,别对我撒谎,告诉我,昨晚你睡在哪儿……

——nirvana(涅槃)的歌词

1

晚10点,宿舍准时熄灯。院墙外野猫的惨叫无法遮蔽姑娘们的叽叽喳喳。尹影下铺的赵晓娟和对面下铺的王惠最近常往校外跑,出门前踩上7厘米的高跟鞋,去隔壁302寝室照镜子。今天,她们买了里维斯牛仔裤和爱慕内衣,至少得三千多吧,还不包括三叶草球鞋。装睡的张琳娜一声不吭。野猫的叫声就像流浪汉躲在墙角嚎哭。

他掀起我的裙子扒掉内裤,把我按在墙上。很用力。这老同志,五十好几了,一肚子肥油还这么玩命。赵晓娟说。他手上戴一枚大钻戒,骗你们我就一头撞死。鸽子蛋。就像《色·戒》里的鸽子蛋,在我眼前晃啊晃。我光顾着看它,没留意老家伙什么时候射的。我猜这东西起码一百万吧?

真的假的?你咋分得清?那种地方,我看真不了。王惠的嗓音像汽车碾过碎砖头。我那位小家伙不到三十,让我坐他身上,他喜欢看。看狗屎啊看,黑灯瞎火看什么?

尹影侧身,用MP4堵住耳朵,仍被两个女人的声音不断渗入。野猫们的嚎叫变得哀怨而毫无节制。她想象他们在黑暗中纠缠,关键部位逐步放大,可她无法想象它们:幽暗的山洞或流线型卡车?她记得初二那年头一回在生物老师的案头见到男体模型,那就是一截小小的柱状物或小突起,丑陋,累赘,让人讶异。女人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儿当回事的?谁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着什么急;找到之前和之后真有区别?如果都像赵晓娟、王惠,她宁可她的那一位永远别来。都成了什么女人啦,白天斯文,夜里无耻。谁改变了她们?那些男人还是头一个男人?MP4正播放蒂朵的歌。多棒的《蒂朵》。张琳娜大声问她在听什么,赵晓娟、王惠的窃笑没完没了。尹影拉起被子遮住耳朵,切断所有声音。

又他妈装睡呐你!张琳娜大声咒骂。

老张,请不要苛求一位圣洁的处女。赵晓娟说。

她要跟咱们几个老家伙划清界限呢!王惠说。

我担心老尹会憋出神经病的。大四的女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犯病。

我担心老尹下面,张琳娜说,再不通一通就发霉了,长出参天大树,一群乌鸦飞来做窝。

她们哈哈大笑。

尹影拍打床板以示抗议,但没用。她们笑得更响了,和野猫惨叫混合起来。三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2

现在先说说我。我叫王重,对,我经常出现在陈鹏的小说中,这个小说家对这名字有特殊癖好,凡是出现李果的地方大多出现我;当然,有时候我们在不同的小说里完成各自的人生历险;在扮演某个小角色的同时,我格外关心李果,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打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我决定拿出3万块钱来。

我愿意把这3万块交给李果。他怎么可能坑我呢?我们从小在一支球队训练,一张上下铺长大,被同一个启蒙教练抽嘴巴、踢屁股。一天,教练带我们吃烤鸭,说王重啊,你小狗日的踢球不行,学习不行,但你面前这个李果干什么都行,以后让他罩着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我说。李果埋头啃鸭腿,教练把他脑袋拍得啪啪响,你听见没有,王重是你兄弟,不管你们将来吃不吃足球这碗饭,你都罩着他。这个小狗日的将来不好说,很多人想占他便宜。不信走着瞧!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记忆力比李果好多了,可就是没办法背书、算数、写作文,后来从体校毕业,分配到体委上班,我给足协的老家伙送报纸、拖地板、收发信件,也给停车场看车子、卖票收钱。没人欺负我,大不了多跑几次腿。少说话多干事总会招人喜欢。只有我老婆(不对,我前妻)欺负我,她嫌我像条狗一样穷。她跟一个瘦得像吸毒犯的浙江生意人跑了。跑就跑了吧,老子不稀罕!

刚离婚那阵,我想背上炸药把她和她那个长得像巫婆、门牙缺了两颗、成天唠叨离婚的妈炸上天。我们同归于尽,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活一世不都是个死?李果每天晚上拽我喝酒,喝多了就不想炸我前妻、前丈母娘了。喝得真多啊,我们在环城路边躺着,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酒是吐不出来的,它早就进入你的血液、你的灵魂了。酒喝多了痛苦会变少,酒精能把什么东西赎回来。没有李果我咋整?我会醉倒在大街上没人管的,被一群野狗野猫啃个稀巴烂。

狗日的李果。

我咋能不掏这3万块钱?

地点在龙泉路三环立交桥边上,三所大学交汇的黄金地带。李果带我去看地方——标准的三层小楼,带厕所和阳台,还带个10平方米小院。年租5万,能搞7个客房。李果说,你3万我2万,我钱都扔股市上了。他说,想象一下吧,遍地的大学生跑来开房。一间50元,每天最少350元,一年下来是多少?你算算。我说你觉得行就行,我把钱全取出来。他说没准你还能泡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呢,死也给你当老婆。就是,我说,我他妈的好歹也是总经理了,让那个贼婆娘看不起我!还惦记她?李果说,没出息的怂货!

我说我不是怂货。怎么会是怂货?

怂货,忘了她。李果说,这一带女大学生全是美女,随便挑。

我想告诉他,这儿的姑娘们可都是娇滴滴的小屁孩啊。

名字我想好了,李果说,丘比特。

外国名字?

狗日的王重,你连爱神的名字都不知道,活该被你贼婆娘甩了。

狗日的李果,你就是懂得太多,连爱神的名字你都懂,所以还没一个女人爱上你。

3

老郭说,这女孩是真正的处女。

聂孟不敢看她的眼睛。一双黑眼珠仿佛用冬天最好的雪水洗过。老郭不会撒谎。聂孟,他说,我叫聂孟,祖辈南京人,充军戍边来到云南。一家三代渐渐变成昆明人,老昆明人。他笑着,打量她。茶吧布满蠢笨的藤条靠椅,硬邦邦的。做我这行很累,每天审不完的稿子、干不完的活,出了差错上面不找记者,找你。你要搞出叫好又叫座的大稿子,功劳也是领导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他转动咖啡勺,热气升腾。她不很漂亮,但浑身上下的水灵劲儿就像花苞上刚掐下的嫩芽。endprint

你叫什么?

小云。

小云。夜班后的疲惫撕扯他的脸。谢谢你,谢谢!

谢我?她说,用不着。

该请你上星巴克的,他说,但那些地方会碰上熟人。我在这圈子里,多多少少是个名人。

哪家报社?

不能说。抱歉。他沉着脸。她才21岁。黑色圆领T恤、黑色牛仔裤都不太适合她。他想象她穿一身酱红色晚礼服,一双7厘米高跟鞋。她会像奥黛丽·赫本。这是规矩,我们都得遵守。你懂。

我弟弟要上高中,我爹糖尿病,我妈下个月手术。小云说。

我知道。他说。她清澈的皮肤上透出淡蓝色血管,像漂亮的小水蛇盘旋在她干干净净的颧骨四周。走吧,我们去看看房子——丰宁小区的两居室房子。你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搬进去,东西我都买好了。

小云站起来,腰板挺直,胸部高耸,苗条的腰身没有一丝多余脂肪。老郭没骗他。不是最棒的,也是最棒的女孩之一。滚烫的欲望从脚底直透脑门儿,让他浑身发抖。走向黑色帕萨特途中,他故意落在后面,打量她紧绷绷、圆溜溜的小屁股。多漂亮呀。多他妈漂亮。他惋惜而伤感,近似于一种亵渎,这感觉差点让他热泪盈眶。去丰宁的路上她一言不发,扭头紧盯窗外。人民路和东风路交叉口,人群来来往往,小贩的叫卖声夹杂附近店铺的打折音乐,划过车窗的人影让他想起最初接上车的女孩——一年前的另一个,昆明东站,夏天夜晚,在热浪和缅桂的气息里睡得很死,像被麻醉了的小羊羔。

小云的马尾辫被风掠起,在他眼前一丝丝散开。正前方六七个人连续穿越红灯,他抱怨着,差不多破口大骂了。她一直没回头,两手抱在胸前。相信老郭把该说的都说了。他拧开收音机,FM95.4汽车广播,乱糟糟的周杰伦仿佛一堆压瘪的易拉罐;FM97.0呢?正好,赵传老歌。

当年我们热爱齐秦、谭咏麟、赵传和孟庭苇。你不知道呀,1998年齐秦第一次来昆明开演唱会……

她一声不吭。

他把调频转回周杰伦。旋律歌词太快了,什么也听不明白。

伟大的齐秦啊!他说,1998年我们买了黄牛票。通向拓东体育场的东风路水泄不通。他唱《火柴天堂》的时候所有人——哎呀,所有人都把打火机掏出来,按亮,跟着他一起高歌,那场面!

她还是没回头,也没吭声。

我知道你们喜欢周杰伦。不过,齐秦、赵传这帮老家伙——

谁说我喜欢周杰伦?她回头打断他。聂孟这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像一面湿漉漉的小镜子反射着窗外的银桦和蔷薇。天空蓝得发白,空气坚硬刺鼻,昆明连续三年大旱,再不下点雨,所有大街小巷都会烧着的。

他不敢吭声。帕萨特冲过十字路口。他抽出纸巾递给她,胆战心惊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靠边停下来。

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迫你。

小云白皙的脸上毫无杂质,现在你看不出一滴眼泪,连一丝泪花都找不见。明晃晃的阳光直扑过来。

你今年四十几?45?48?

42。聂孟笑了。嗯,我又老又丑。

凑合吧。她说,知道我多大?

21。

42减21,多少?

21啊!

21,就是21年。

没错。

每年加100吧,她嗓音里的骄傲是年龄赋予她的,这优势无可比拟,他是永远的失败者。也就是说,每个月你多给2100块,看在老郭这个老混蛋的面上,我饶你零头,2000块。好吗?每个月,一共6000块。

他愣了。敲诈?摆明了的敲诈。他眯起眼睛,逆光效果让她的脸一片苍白,放进任何一个橱窗都会像LV或古奇一样闪闪发亮。

老郭跟你怎么谈的?不是说好了4000块吗?

6000块。不行拉倒。我下车。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啪啪敲打。

小云一声冷笑,大主编还在乎这点钱?她推开门,跳出去。

他大喊,你这是干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他不得不开上去,紧贴她慢慢滑行。上车,你先上车。他说。

区区2000块对聂大主编算什么?对我家里人来说,是救命的钱。

收音机里传来张雨生的《大海》,音符卷起高高的海浪拍向他。

好,好,6000块。他同意了。

不包括学费和零花钱。

行,不包括学费和零花钱。

小云笑了,拽开车门。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他无辜地望着她。她的表情介于狡黠和撒娇之间。一条狗,行吗?我就想养一条狗。你不在的时候总有个伴呀!

30分钟后,他们抵达城西花鸟市场,她一眼相中一条黑色博美犬,小巧、诚实、聪敏,紧盯小云不放。他花700块钱买了它,默不作声带着她们驶向丰宁小区。她给它起了名字——黑豆。土得掉渣啊。一路上她像搓弄变形金刚一样搓弄它。聂孟笑了,但这低低的笑声很快就被黑豆哼哼唧唧的撒娇一举淹没。

4

尹影想试试,可又没那么确定。

不能再被这帮疯女人嘲笑下去了。23岁的年纪真能处置自己了吗?她不止一次幻想过他,那个面目不清的家伙,那个没准就在身边却迟迟没露面的男人,很可能和预期相差甚远,但总得开头啊。她做错什么了?还没来得及就被抛下,可谁规定了必须重复别人的经验和历史?然而她们,很多人,正在把她推入连她们自己都没遭遇的境地,让她像赤身裸体一样可耻。

班里没一个男生让她喜欢,你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们幼稚、肤浅、自以为是;总还有一两个不错的呀,比如长相、性格、修养、家庭都没得说,可就是没感觉。没有比“感觉”更微妙的了,那就像大着胆子摸黑登山一样。夜里,野猫又在惨叫,像欢呼也像嘲讽。她趴在盥洗室窗口向外看,荒草在月光下发抖,一条枯死的小河躺在围墙下面,狭长的河岸地带正是野猫的乐园,那些花的、白的、黑的、金的、灰的个个膘肥体壮,在杂草堆里、碎石滩上追逐、飞奔,诡异的眼睛幽光四射。尹影想仔细分辨,但很快发现野猫的生活太随意了,今天搬来的家伙没准明天就消失,明天亮相的说不定今晚就忙活搬走。终于出现例外:一只硕大的白色暹罗猫定居下来,毛像杂草一样长,浑身脏得发黑,短小的脸上淡定而谦卑。它并不总在那儿,一旦出现却昂首挺胸,像国王一样骄傲;它冷冷地迎接她的目光,让她的心怦怦跳。但很快,它消失了,连一丝毛发也没留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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