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舞

2014-06-06 12:56落花无言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齐齐亭子影子

落花无言

影子在地上被灯光拉长了。影子在夜灯下,翩翩起舞。那个影子弯腰,踢腿,抬头,扭胯,走着模特的步子,影子还时不时甩几下头发。夜灯很明亮,影子的手里也有一个小影子,仔细看,是手机。

影子被拍下来。很美,很模糊,很有诗意。影子的身上,挎着斜斜的包,真是好看的影子,苗条的影子,哪怕一会儿,影子变得小了,甚至成了一个圆点,影子在手机上留下的镜头,像梦幻。

与影子连接的,影子的主人,拍自己影子的,是位女孩。

说她是女孩,因为她没有结婚,甚至还可能是个处女。这世道,相信过了年龄还没结婚的妇人是处女的男人越来越少,尽管这个女孩看上去已经没有女孩的青春靓丽。

但我相信,她可能是个处女。

我说,郁齐齐,你还没对象?

她咧开嘴笑,对象?没有对着眼的那头大象。

你怎么就不能随便抓一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出去呢?总之,对男人的要求还是不要太高了,一,他是个男的;二,他功能齐全;三,他像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就行了。至于钱,至于个子高矮,至于长相端正,这些,可以稍微降低点条件。

郁齐齐郁闷地看着我,可儿姐,你还能不知道我吗?哪是我挑男人,分明是那些男人有眼无珠,守着一个金元宝,不知道来捡,我能怎么着?

我们对着眼,哈哈大笑。

郁齐齐的小眼睛便挤在一起,露出一条缝儿来,那张扁扁的嘴,越发显得扁了。头发很凌乱,短发才剪了没几天,又被烫成了拉丝头,拉丝头像方便面一样弯弯曲曲,像她弯弯曲曲的感情一样,没几天,又被续了几缕长头发在上面。那种嫁接的长发,可以乱真。

可是,头发怎么变都没办法把一张脸给变得更小一点。

也没办法把那双小眼睛给变得更大一点。

更没办法让那日渐壮大的身躯细瘦些。

你一定要瘦下去,减肥,使自己穿上更好看的衣服,使自己变得更窈窕些,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对郁齐齐说了一次又一次。

郁齐齐苦着脸,可儿,你可知道,我今晚没吃饭,已经饿得没力气拿剪刀了。

你真不知道,人饿的滋味是什么样儿的,看到电视里,那些吃饭的镜头,看着那些人围着桌子,啃着猪蹄儿,就着小酒,聊着闲天,从电视里也会生出一条条馋虫,那些馋虫从电视里爬出来,勾着人的心,一直勾,把心都给吊着,不对,像有一只手,把胃都给捏疼了。

看来,节食是不行了,那就锻炼。

郁齐齐说,是呀,我也锻炼的,瞧瞧,昨天沿着体育场的跑道整整走了10圈呢,腿都走软了。

那是要坚持才有效果的。我很坚定地说,齐齐,你必须坚持。

唉,可儿,你是真不知道呀,我坚持的,坚持的结果,你猜怎么着,貌似瘦了,怎么往磅秤上一站,那指针好像发烧一样,直往后移,怎么比以前还重呢?

肥肉变成肌肉了,肌肉变成铁疙瘩了。不过,结实了不是?身板结实了,穿衣服就有型了。

还有型呢,每次买衣服,我只能买休闲的,什么叫休闲?就是穿着衣服把肥的瘦的都掩得若隐若现,给人留有回想的余地。人家穿在身上,那叫“吊”,吊人胃口,我穿在身上,那叫“包”,衣服把人包住,像个包子,包得太满了,真怕挤破了皮,露了馅儿。

听着郁齐齐的比喻,我失声笑出。

得了,得了,那你就穿道袍好了,尼姑的衫子也不错,还很有仙风道骨。

那怎么行,仙风道骨可也都是瘦人的风格,瘦人才有资格仙风道骨,胖人,连谈恋爱都有人嫌。

郁齐齐还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还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女生的时候,我记得她一说话就脸红,胳膊腿都细细瘦瘦的,我见犹怜。

我们曾经组织过一场野炊,提桶的,拎包的,背录音机的。真是挑的挑,背的背,唱的唱,到了地儿,捡柴的捡柴,烧火的烧火,劲头儿可足了。

当然,野炊也不是只烧烧煮煮吃吃,搞点活动吧?

什么活动呢?对,猜拳,或者最简单的,老虎,棒子,鸡,虫。老虎吃鸡,鸡吃虫,虫咬坏棒子,棒打老虎。比画个木棍、筷子之类,就可以进行游戏了。

对了,输的要唱歌,不唱歌也行,那就最好跳个舞,说个笑话,实在不行,最起码,来个倒立。

你可以瞧见,一伙人玩得兴致勃勃,轮到郁齐齐了,输了,唱支曲儿吧?

她的脸就红了,声音小小的,唱的歌跟蚊子哼似的。

这是我见过她害羞的一次。姑娘家害羞可以看成是矜持,对吧?我说,这才是淑女。将来,淑女是很容易把自己嫁出去的。哪个男人不喜欢淑女呢?

但,郁齐齐平素并不淑女,说话大大咧咧,走路大大咧咧,做起事来,也漫不经心,像没什么事可以使她稳重下来,低调下去。她是很喜欢发表自己观点的,比如谁长得太白,像营养不良。谁谁头发太长,那简直是假装清纯,跟那矮矮的身高,根本不搭配嘛!还有,谁谁,五官长得还行,就是嘴巴不讨好,太大,一张脸,被半个嘴巴占据了地盘,倒是忽略起其他部位是否端正。

总之,她是一个很挑剔的人,说起话来,一不留神,就冷飕飕的,让人寒打脚底起,但细想,却句句是实话。

面对实话,人家很无奈。

知道她的性格,便不再计较她的那些一针见血的话,说起来,那是一个人的风格,做一个正直的人,说几句实话,虽然不中听,但的确可以见人性本真,本善,本无欺。

那天,为什么那样矜持,很不像平素的郁齐齐?

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候是喜欢我们这群人中的一位男生,那个男生长得白净,潇洒,女朋友经常换。

郁齐齐那唱得像蚊子哼一样的歌,在大家的掌声中落幕,她一直红着脸,毕竟,在她唱歌的时候,她是感受到大家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照射在她身上。

那是聚光的,特别是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这个叫郁齐齐的姑娘,还不那么胖,不那么大大咧咧。

那位叫郁齐齐的姑娘,一直在当火头军,低着头给大家烧鸡,烧得外焦里嫩,大伙儿吃得满嘴流油,都说,郁齐齐,将来你肯定是位贤妻良母,谁娶到你,等于捡到一个金元宝,现在的女人,哪个能像你这样做起饭来像模像样,颇有高级厨师的风范。

她被说得更不好意思了,头直往下低,下巴快要抵到颈子下的窝窝里了。

毕业以后,有的考取了大学,有的进了职校。郁齐齐回家了,回家后的郁齐齐去了美发厅当起了学徒,学起了美发。

当年那个英俊小生,也做起了生意,开起了门面。然后,一个个该谈恋爱的谈恋爱,该结婚的结婚。

喜酒一个接一个地喝,郁齐齐每次去喝喜酒,都会被大家问及,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早呢,没合适的,你给介绍一个?郁齐齐打趣地回道。

她开始有发胖的迹象,那时她已经自己开了一个门面,自己当了美发厅的老板。同时做美肤产品。

钱赚不够地赚。

只是关了店门之后的郁齐齐,会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吃着零食,被那些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剧搞得泪流满面。

介绍的人还真是不少。

那个小王呢?

他不是本地人呀,而且,这个人说话太滑头,看上去不诚实。

那个小李呢?

这人开口闭口,都是钱朝前,他哪是找女朋友、找爱人,我看他是在找钱柜。

那个小张呢?

他?上次过节,倒是记得送了我一束花,让我小小感动了一下,可是,这人在次日说,那花还真不便宜,一朵就是5块钱,还真是贵。瞧瞧,哪有送了东西,还说不值得的?这样的人,怎么和他过?以后,我花点钱,买点东西,自由都没有喽!

……

不能胖,郁齐齐,当心胖了,没人要你!我冲着她发狠话。

陈可儿,你可知道,有人说爱我,爱我爱得不行了,可是,他是有老婆的,有孩子的。这样的人,他的爱能当真么?可是,我还是有些信了,还是有些动心了。他说老婆对他忽略,瞧那棉毛衫的袖子都起了毛边,绽了线,也没说换一件新的。我倒是真想买点什么送给他,可是,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他要是肯为我离婚,我就嫁给他。

可是,他肯吗?你别幼稚!这样的男人,图的就是你年轻,图得你就是好骗。

我有那么好骗吗?一没以身相许,二没誓言以对。

好吧,你相信他爱你,他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他爱你?

他关心我,他总是嘘寒问暖,唠叨得很呢!

郁齐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金光。他还说,他就爱我这胖乎乎的样子,女孩子丰腴是褔。一个男人不嫌弃女人胖,并且希望她不要饿到自己,不要亏待自己,他不是以貌取人的吧?

一个女孩如果相信爱情,她会变得美丽。

郁齐齐相信爱情,所以,她变得越加肥胖。

一段时间,郁齐齐没提那个男人了,她养了只猫,很肥,满身都是长长的白毛。这是一只慵懒肥硕的猫,当它窝在郁齐齐的怀里,当郁齐齐就这样将身体挤在沙发里时,一幅很丰满的画布铺在眼前。

那只猫蹭着郁齐齐的腿,走来走去。有时,它会围着郁齐齐的腿打转儿,更多的时候,它就在那只单人沙发上看着郁齐齐替人剪头,烫发,用电吹风使劲地吹风。

人们习惯了郁齐齐和她的猫在一起。

人们也习惯了郁齐齐一个人来来去去的样子。

她常常穿着一身肥大的衣服,斜挎着一只帆布包,步态闲散地走在街上,没什么目标,没什么爱好,没什么朋友。她来到自己的店面,弯下腰,打开锁,推起防盗门,拉开店门,一会儿门前的条纹灯转起来了。一天的营业又开始了。

猫什么时候不见的?

老顾客好久不见那只总是卧在沙发上的猫,好奇地问。

思春了吧,反正跑了,再也没回来过。谁知道跟哪只母猫跑了,这猫也没喂熟,太失败了。

郁齐齐说归说,但并没有继续养猫。

总算看开了,一个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店,有自己的房,为什么一定要嫁个男人,让他来瓜分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看男人脸色,还要替他生儿育女,替他做饭洗衣?自己照顾自己不是很好吗?一定要有个男人才行?

她对继续要给她介绍男友的媒人这样说。

夜,很长。

很长的夜,郁齐齐继续喝酒,熄灯,没有猫的陪伴,她的床,很大,很硬,也很冷。

但,这些,她从来不觉得。

多舒服,一个人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想怎么翻身就怎么翻身,打呼噜,磨牙,口臭都不会有人知道。

郁齐齐,真不打算谈恋爱了?真不准备结婚生子了?

瞧瞧吧,可儿姐,像我这样尴尬的年纪,转眼要奔四了吧,什么还参不透吗?剩女当道,谁怕谁?凡剩女都是有钱有闲有自由有追求的女人,不会马虎了自己,也不会马虎了爱情。

谁知道?结婚难道就是马虎了自己或者爱情了吗?我是想不通。但她却想得通。

微信发展得真快。

郁齐齐用微信和我聊天,给我看她的微信里的好友动态。

她不停地刷屏,终于刷出一张照片,颇害羞地告诉我,可儿,我网恋了,男朋友是网上的,我们一直是语音聊天,文字聊天,可是他要我的照片,要看我本人了。怎么办?你给出个主意吧?

你快减肥吧,没别的好主意。

郁齐齐说,姐姐你的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可以证明他到底是不是日久生情,我也要证明他是不是一位浅薄到只会以貌取人的地步的人。

郁齐齐就这样对着自己的影子,拍了很多照片。

她的图片发过去的时候,对方回了一句:妹妹你,太有创意了!!!!

那位叫水深火热的网友对郁齐齐说,我可以见你吗?郁齐齐问,是不是,见了面,会问,我可以抱你吗?如果这样,你大可不必见!

水深火热说,妹妹你太敏感了,从你的谈吐中,我感觉到你和我是同一类人,似乎看透人性,其实,却在自我和非我中游离。寻求人生中最真实的感情,却又害怕面对这样的感情,相信一切真实存在的东西,却常怀疑真实背后的阴影潜藏着的那些秘密。

这样的聊天,让我觉得他们之间,都在故弄玄虚,但郁齐齐却乐此不疲。

她说,我想见他一面。我想,真实地见他一面,也让他见见我。见到我真实的人。

那天,天很蓝,紫藤开得郁郁葱葱,爬满了路边的小亭。人坐在亭子里,像被花海包裹起来了。

郁齐齐远远地望着小亭子,她斜倚在背阳的一面楼的壁旁,亭子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有人出。有人坐着,有人在眯眼打盹儿。

郁齐齐的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那是一本《读者》,当然,她在搜寻的那个人,手里也应该拿着一本《读者》,应该是今年最新的一期。

郁齐齐的书,卷成筒状,握在手里。手心里有汗。虽然是暮春时节,但她觉得天怎么能这样热?

楼影子越来越长。

小亭子里的人渐渐少了。

如果在乡下,炊烟该升起来喽!这里没有炊烟,但,吆喝声还是有的。

总有一些成年人,扯着嗓门儿朝着亭子这边喊,回家吃饭了?不要在外面玩了。

然后,就看见一个个小影子噌噌噌地往家跑。那些小孩子们,玩不够,跑几步,还会跑回来,对另一个小影子说,吃过饭,我们还在这里玩噢,我带玩具来,变形金刚,你也要带你那把火焰刀来。还有,还有,我还有一个新式的烈焰陀螺,你也带来,我们比比谁的陀螺厉害……小影子交代完了,又朝着喊的声音跑去,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郁齐齐也是一个影子,亭子里,没有她。

如果那个人,不是她满意的,她便不去见面。如果是她满意的,她也未必敢去见面。郁齐齐的心里,七上八下。

那人的声音,像一块磁石一样,浑厚,有力,深深吸引着她。

有这样声音的人,会有怎样的面孔?会有怎样的体型呢?在郁齐齐的想象中,那人应该有一双善良的眼睛,还有一张明朗的脸庞,当然,穿着西装,像电视机里《新闻联播》播音员一样,有着一股说不明的气质。明朗,或者浑厚。

可是,有这个声音的那个人,竟然没有来。

手里拿着《读者》的那个人没有出现。

郁齐齐将卷成筒的书握紧,再握紧。

她慢慢踱到亭子里,坐在石凳上,闭上眼睛,深深嗅着空气中,紫藤花散发的香气带着一种迷茫,也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失落,当一个人的情绪开始失落的时候,她所知所感,都会一落千丈,哪怕此时,她置身花海。

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对着那个叫水深火热的头像,连发了几个大大的“?”。

你没有来,为什么?你没有来,为什么?

不,我来了,我就在你身边,请你抬头望,往亭子的另一头望去。

亭子连着长廊,长廊间,曲曲折折的亭子连接其间,这些馥郁芳香的花,那浓密的叶,把这长廊与亭子都包裹起来。

长廊那头,是一个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身影也显得那么阴暗,但那手里握着的书,和她一样,卷成筒状,像个望远镜,又像小时候郁齐齐玩的小喇叭。她小时候,总是喜欢将那些纸卷成这样的形状,对着天喊,对着树林喊,对着河水喊,喂,喂,喂,听到我说话了吗?

那声音,通过这些筒子,传出去,在她感觉上,就会像箭一样射出去,然后有了根,有了力度,有了触角。

此时,光从郁齐齐的身后射过去,她的影子被投射到廊沿,细而长。

郁齐齐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远远的影子。

她没有迈开步子往廊沿深处走去。她在等,等那个影子走来。

那个影子来了,像没有根的浮萍,荡漾着,来了。影子不会重叠,那是一个真实的身影,当这个身影的脚踩到郁齐齐的影子上时,郁齐齐的心疼了一下。

那是一个有高度、有力度的影子,他的手里握着《读者》,青筋都冒出来了,书被攥得很紧,郁齐齐的嘴角突然现出一个笑容。

她伸出手来,对方的手惊疑了一下,也伸了出来。

《读者》和《读者》接了个吻。

郁齐齐和水深火热点了个头。

他们都笑了。

笑得有些释然。

走走吧!

好!走走!

他们离着一臂的距离,无声地走向阳光,走向马路,脚踏在水泥路面,鞋子与路面谈话,说的是“踢踏”,“踢踏”……

影子忽长忽短,郁齐齐觉得这一幕好像在梦里见过似的。

只是,身边这个人,不是梦里那个样子。身边这个人,影子忽高忽低。她慢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影子便交叠在一起,像相亲相爱的两个人。

影子在相亲相爱,影子的主人,其实是一前一后。

他走得疾。

她走得缓。

他是这样好看,她想。可惜,他怎么会是跛足呢?

他一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他看着脚下的影子,步伐上保持速度与她相似,使影子始终与影子交叠。

好像交叠的两个身体。

这一幕,多像他梦里想过的那样。

影子的梦,原来是这样的。

他们停在一家咖啡馆前,他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随我来。

影子与影子继续走,有时候,他们的影子被楼影子遮住,有时候,被树影子遮住。这使他总想往有阳光的地方走。他的梦,还留在她给他的照片上,那些影子的照片,那么美好,那么温柔,和夜灯,和夜幕照出来的,那一抹细长而柔软的影子,给他多少遐想的空间。而此时,这些遐想都是真的呀!

在一家店门前,她紧了几步,走在他前面。弯下腰,拿出钥匙,打开锁,推开玻璃门,拧开旋转条纹灯的开关。

她说,我给你理个发吧。你的头发可以再短些。

她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舞蹈。郁齐齐细细地为水深火热做了一次干洗,两只手灵巧地为他的头与肩做了按摩。

那双手,无比温柔。水深火热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像喝醉了似的,忘记了一切,包括长廊上的相见,包括一路影子与影子无声的交谈。心里塞满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他捉住了郁齐齐的手,那只湿漉漉的手,有些紧张,手指有些僵硬,在他握住的那一刻,像过了电一样,郁齐齐不禁有些颤抖。

接着,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

他的手指沿着郁齐齐的手背,画起了圈。这样一圈一圈地画着,像羽毛抚过水面,郁齐齐闭上的眼睛,慢慢地,她不再颤抖,她的手在他的肩膀上停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脸越过他的后背,她的腰弯成一张弓,她的手,从他的肩膀处穿过去,从后面,圈住了他,她将自己的脸搁在他的颈与肩的交界处。

他们一动不动。

只有两颗“怦、怦”跳动得剧烈的心,此时好像鼓一样被什么东西擂个不停。

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这样贴着,鼻息相闻。

他偏了偏脸,面朝着门的方向,睁开眼睛。他松开手,正了正身体,嘴里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句话,很轻很轻,在空气中,似乎不闻。

郁齐齐却听清楚了,这句“对不起”,她听得太多了,不用听见,从那口型上,从那扭过去的脸,她就立刻听懂了。

郁齐齐立即立直了身体:“对不起,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她不再说话,拿起电吹风,娴熟地为他吹干了头发,送他离开。说了句:“请慢走!”

看着影子高高低低地离开,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在“水深火热”的那个名字,轻轻点按删除。

郁齐齐后来对我说,我没有想过他的跛足,虽然知道了,也没有嫌弃他,但他的反应,让我受不了。我有这样讨厌吗?他这样避过脸去?我真的很丑陋吗,到了人见人嫌的地步?

不,齐齐,女人的长相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后来造就的。不要自卑,记住,微笑,自信,并且相信自己是最独一无二的。失去的那些,只是无缘,不必在意。我一遍又一遍地劝告她。她的泪打湿了我的肩膀。那一天,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郁齐齐后来很少低头玩智能手机了,她赚了更多钱,她的身体越来越瘦,那身材像当年她照片上的影子。她的脸也跟着瘦下去,细长的眼睛大了许多。头发已经不再染或者烫,蓄长了,又黑又直。郁齐齐说,从今以后,我要做一个“齐天大剩”,不再谈爱情!就算如此,我也要做一位人见人爱的“大剩”!美,本来就应该是为自己而美!

几个月后的一天,郁齐齐在打开她的美发厅的门时,看到门口的地上有一张卡,卡上写着:“我的腿,终于治好了,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她呆住了!

郁齐齐慢慢回过头转过身去,四处寻望。

在树影子底下,那个曾经梦里恨过、憎过、失望过的影子,就立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百合,远远地,小心地望着她。

影子与影子重合在一起!

身体与身体紧紧拥抱!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画面,但是,这个画面,郁齐齐知道,她等得太久。

你相信吗?他其实就是她当初暗恋过的那个男人。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腿有疾,妻子背叛他,最后离他而去。包括,他可能是骨癌,根本没有重新走路的希望。包括,他一直一个人独自生活,把自己搞得更加憔悴不堪。

他们曾经那样心灵相触,曾经,夜夜,他睡不着,她便陪他一起说话,通过看不见的电波,通过网络,她给他太多精神上的理解和认同,支持与鼓励。

数年之交,一面之见,她赌有一种感情,深入骨髓,不是可以说散就散。

她怕,怕下一面,或许见也没机会再见。

不,他来了,他一切都好了!

她的裙子张成一朵花,在他身边旋转出一个美丽的未来。

影子与影子融合在一起,脚对脚,身体对身体,舞着步子,舞到那旋转灯旁的门里去……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

猜你喜欢
齐齐亭子影子
大树亭子
超级头脑训练营(1)
把“亭子”随身携带
Surface diurnal warming in the East China Sea derived from satellite remote sensing*
完形填空齐齐看
齐齐来开心
去菜市口
What a Nice Friend
和影子玩耍
不可思议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