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法
清明节前几天,回到老家作坊村。
村子里,公路畔一家小商店的主人,是我在村里教书时的学生。我36岁了,算算,她也应该近30岁了。她是我在村子里,见到的唯一年轻人。
要不是守着这商店,她早就远离作坊村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集体向外奔走,像村庄上空群飞的鸟儿。
她手里攥着一把葱,边择着,边追着我的身影喊:“呃——”
她并没有喊我老师。只叫了我声“呃”。时间太久,她是不是忘了我曾经教过她这回事儿?
“暑假了,我将儿子也送到你学校来学习。我们在秭归新城早就租好了房子了。”
秭归新城,就是我现在住的城。我作文学校的所在地。
“好啊!”我从摩托车上点头,对我的学生表示欢迎。她的孩子,又将成为我的学生。
可是,村子里即将又少掉一家人。城市又要将多上一家人。房子都租好了,进城是迟早的事。
我的小小的作坊村,就像一条河。越流越细的河。麻绳一样细的河。勉强地向前流淌着,都快断流了。
我继续骑车,回到一个屋场。曾经多热闹的屋场,别说人,那时候,连牲口们蹚起的土都是热的;路上的牛粪,新鲜得一直在冒热气;仅三户人家的屋场,连老带少,一共是18口人。
现在,整个屋场就留下三个老人了。
最年长的婆婆77岁。她耳朵失聪,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但她一个劲儿向别人说话。她实在逮不住一个可以听她说话的人了。
我的回来,实在是她心中的一件大事。我是个稀有的年轻人。她附在我耳边,对我讲上一件又一件的事。她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条分缕析。像记账一样,一笔一笔,她老早就记在脑子里,专候我的到来。
我的到来,是她晒账单的时候了。
“……以前听人说,人老了眼睛也会用坏的。可不,今年以来,我这双眼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纱,看什么,什么都模糊。”她边说,边揉揉眼睛,“而且莫名地痒啊!”
“人老了,眼泪怎么反倒多起来了,看到儿子晚上一件件收拾行李,第二天又准备走时,我在一旁哭起来了,孙子还在一边笑话我呢!哎,到底是不满二十岁的娃娃啊!”
“第三天了,轮到孙子收拾行李了。他说今年去远处打工。什么地方来着?反正很远很远,我可记不住这些怪名字。”
“临走时,咦,好家伙,他也冲我哭起来了。先前还在笑话我呢!我的眼泪啊,不争气,又流了好多……”
“可惜你不在啊!正月初三那天,三辆小车啊,都停在我们门口。那是侄儿男女们回来了,都买车了。吃饭时,我数了数,23个人啊……”
见我听得认真,她却没了。她将脑子里列好的故事讲完了,停住了。
她在靠回忆度日。回忆得更多的,不是关于她自己的,而是这一屋场所有年轻人的。
我今天的突然回来,能不能成为也下一次的回忆呢?愿她对我的回忆,是愉快的。
年轻人都不要这个村子了。这是一个即将荒废掉的村子。可老人们无处可走,她们还得用上几年,十几年,去陪伴,去回忆这个行将就木的村子。
几年,十几年,还会有年轻人像我一样回来吗?一个没人回来的村子,是一个没什么可回忆的村子。那时,可能我也要老了。更多的年轻,成为我的回忆。我坐在村子里晒旧的太阳下,一件一件地数落着我的回忆,像眼前的婆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