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却西云岭

2014-06-05 20:17则音
飞魔幻A 2014年5期
关键词:云岭娘亲师父

则音

思却楼外下了极大的雪,像是一片片巨大的鹅羽,轻飘飘地在这洁白的世间旋转。远处楼宇重叠,于洁白中连绵而去竟是去了那天之尽头。

天之尽头……我托腮向北望去,却是看不见正康楼的。卫渡秋没来看我已有月余,听说他病了,病得不轻。我去瞧他,却被宁玥拦住。她说我这样位份低微之人,未得天子召见,怎能擅闯正康楼。

若是放在从前,我定会拼了命也要闯进去。可是现在不同了,卫渡秋病了,没人能替我撑腰了。

我给卫渡秋惹了不少麻烦,这个我知道。不然他不会在白天里对我不闻不问,夜里又跃上我的窗前,问我好不好。

师父教给他的鸟渡之术,虽是没能令他找到传说中的永恒之处,倒是让他悄悄找我方便了许多。

大卉朝的天子不得宠幸乡野民女,不得与乡野贱民有任何瓜葛。想当初留我在这王宫,已是令卫渡秋费了极大的心思。可我仍不懂事,在宫里捅了娄子惹了笑话,还得让他跟在我后面收拾着。

不知何时天已黑了,雪却仍没有要停下的样子。我双颊冻得通红,仍舍不得关窗。狂风呼啸拉扯着大雪,那声音极大,我怕卫渡秋敲我窗户我听不见。

这几日总听见宫人议论,说是大卉朝要变天。王上病得厉害,后宫里王后执掌一切,朝野中大司马手握重权。这天下,隔了几百年怕是又要动荡起来。

我管不了这些,若天下当真动荡了,那我便要拉着卫渡秋,让他同我一起回到西云岭,在山野中过一辈子。

我没有等到卫渡秋,却等来了宁玥。她手捧王诏,声音沉稳地念了一大段。

她盛装华服,一张脸隐在冷冰冰的妆容下看不清真实的神色。我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好半天才道:“你念的王诏是卫渡秋写的吗?”

宁玥凝眸看着我,眼里陡然划过一丝残忍的同情。她牵起浓艳的嘴唇一笑,说道:“难不成你怀疑我假传王诏?”

“不……”我有些怯怯,如今卫渡秋病得不行,对宁玥,我还是要客气一些,“我并不怀疑……”

宁玥打断我的话,抬高音量道:“你可知为何卫渡秋的病一直不好?那是因为上天降下诅咒。若想消除上天的怨恨,必得祭天。而这祭天,则必须由巫灵族后人作为祭品。”

宁玥停了片刻,转过头看着窗外纷飞的雪,半晌才道:“你若是想要卫渡秋好的话,就乖乖等着三日后的祭天。你死了,卫渡秋才能活下来。”

宁玥何时走的,我不知。这洞开的窗外,雪还在下。风卷着这些白羽吹进了屋内落在我发上,我扭过脸,似乎还能看见某个春日,卫渡秋坐在我的窗台上,回眸看我,一眼的浮光碎影,满含柔情。

我认识卫渡秋时,还在西云岭,他也还不是大卉朝的天子。他随他母亲来到赵国时,只是个十岁的少年。师父拉着我的手,指着卫渡秋说:“快喊小哥哥。”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脸扬起下巴不说话。卫渡秋的娘却推着卫渡秋走向我,语气温婉道:“秋儿,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却却呀!”

卫渡秋朝我伸手,掌心是米纸包好的麦芽糖。他对我一笑,一双眼里沉着浮光碎影,像是西云岭外的江面,泛着点点波光。

他对我说:“却却,我是卫渡秋。”

卫渡秋的娘在第二日离开,离别之时她同我师父在大堂内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卫渡秋的娘不愿意带卫渡秋一起离开,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隐约听见她道:“那王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一人身陷彼处倒也罢了,只是秋儿,我不愿他做权力的牺牲品。”

卫渡秋的娘说的这番话,我却是不懂的。她走后,卫渡秋总是默默一个人站在岭间望着北面。那里是整个大卉朝王都的所在,也是我这辈子大约都不会去往的地方。

卫渡秋一日日消瘦下去,他终日里沉默寡言。我翻着跟头逗他笑,他也只是很勉强地牵牵嘴角,样子比哭还难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眼中的浮光碎影,似乎他的心也同他娘亲一起过江北上,不顾而去。

我从师父的藏书阁里偷来一本书,指着其中一处对他道:“卫渡秋你瞧瞧,这书里说江天交界处,有一永恒的所在。若是同自己最心爱的人一起去,便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卫渡秋迟疑地从我手中接过书,目光盯着那书面。我见他如此,又趴在他肩头对他道:“师父说,你娘亲有不可言说的苦衷才让你留在西云岭。若是你能找到那永恒之处,带着你娘亲同去,便再也不用理会世间一切,岂不快哉?”

卫渡秋双眼亮了一亮,陡然站起身看向远方。很远的江面上十数艘木兰舟鼓起风帆轻巧划过,那更远的地方,晴天垂在碧江之上,令人看不见江天交接的地方。

“却却,我现在就要去寻那处地方。”卫渡秋低下头看我,兴奋得双颊红了起来,一双眼亮晶晶的像是被星辰淋了光彩。

我仰面看他,冲他点点头,笑道:“行啊,我要与你同去!”

我那时天真,信了书里的话。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之处,不过是现世中人为求心中所愿,编的一个谎话。

我同卫渡秋瞒着师父,租了小船去那江天交界处。行出未有半天,便遭了暴风雨。船被江浪拍翻,我眼睁睁看着天地倒悬,一道闪电劈在很远很远的江面上。目及之处,最后所见,是卫渡秋的脸。

他抱着我沉到了江中,江水一瞬间兜头而来。可我一点都不怕。卫渡秋用双臂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雷声远了,我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能听到他胸腔之下,一颗心沉稳地有力地跳动着。这让我心安,竟让我觉得这样真好,能被他抱在怀中贴在胸口,即使死了,也不孤单。最起码,我生时虽遭爹娘遗弃,可死时,能被一个人如此护在心口。这样真好。

我没了知觉,醒来时,已身在西云岭。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卫渡秋也衣不解带地陪了我三天。师父说,若不是卫渡秋识得水性,我哪里还有命能回来。师父又说,你差点害死卫渡秋。他若死了,我如何与他娘亲交代!

卫渡秋却不怪我,脸上挂着笑,一双眼里似乎倒映着江面上的阳光,闪闪烁烁。他摸着我头顶,轻叹道:“却却,幸好你没事……”

只这一句,似乎用了他一身的力气。

师父说要教我们鸟渡之术,是在我大好后的第三天。

其实我早就听说过,说西云岭是古时巫灵族的发源地。而师父,则是那传说中的巫灵族最后的传人。所谓鸟渡之术,早已没有了传说中那神乎其神的妙用。只是师父诓我们,说是学了鸟渡之术便能在天地间遨游,也自然能寻找到那永恒之处。

那时候小,师父便欺我们小,简简单单一句话令我与卫渡秋深信不疑。我当然不觉得师父这话诌得有些离谱,便巴巴地觉得这种一跃能上高楼的术法是非常厉害的。

卫渡秋跟着师父学习鸟渡之术比我要认真努力太多。师父时常指着我气得吹胡子瞪眼,说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原指望你继承我衣钵,唉……指望你,就等同指望母猪上树!”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非要指望母猪上树,师父一向是个怪人。

卫渡秋习得鸟渡之术是在来到西云岭的第三年。也是那一年,王都来人,迎他归朝。

我问卫渡秋,一辈子待在西云岭可好。

彼时,他带着我飞到树丫上坐着。迎面是初夏的风,暖和而不张扬,温温柔柔地抚摸在我的脸上。我侧过头看着卫渡秋,他闭眼享受着夏风,眼睫像是两片羽毛被风吹得微微抖动。

他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对我说:“却却,我娘亲还在那里,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垂下头,好半天才问:“你想你娘亲吗?”

“想的。”

我笑了一笑:“你看,你还有娘亲可以去想念,我却连自己的娘亲是谁都不知道。师父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话我八岁那年就不信了,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卫渡秋不语,却默默伸出手将我抱在怀中。

我只要一想到日后西云岭上又只剩下师父和我两个人生活,再也没有一个人带着我去河里翻螃蟹,再也没有一个人同我一起扑萤火虫,再也没有人给我讲山岭以外的故事,再也没有人……没有人会拿麦芽糖奖励我哄我开心,我就觉得心里好生难过。

我撇了撇嘴,吸吸鼻子也不说话了。

卫渡秋摸了摸我的脑袋,轻轻在我耳边说:“却却,你喜欢同我在一起吗?”

我抬起眼看他,点了点头。

卫渡秋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一贯好看。就好比暖春里的阳光落在你身上,又好比仲夏夜的风吹在你脸上。

“那以后时机成熟,我就回来接你,好不好?”他期许地看着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承受他眼中认真的光,垂下眼笑了笑,抬起手对他道:“那拉勾,不许骗人。”我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我要你亲自来接我。”

卫渡秋的小指同我的勾在一起,他露出白白的牙,轻笑道:“行啊,我亲自来接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在我来接你之前,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生活!若是我回来时,见到你一副愁眉苦脸的丑样,我决计不会理睬你!”

“行!”我勾着他的手指拉了一拉。

我等着卫渡秋,等过了两轮的春夏秋冬。他来接我那日,同他离开时一样,是个晴空万里的天。

我觉得紧张,一别经年,不知他现今是如何模样,亦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

师父愁眉苦脸地揉着眉心,对我说道:“赵却却,你有点出息。不就卫渡秋回来了吗?你怎会紧张成这个样子?”

我放下盯了数十遍的花瓶,转过头问师父:“你看,我眉毛是不是描得一个高一个低?”

师父冲我翻了个白眼,山羊须抖了一抖,便不再理睬我。

我还是紧张,提起裙子上了阁楼。女孩子家家还是要矜持一点,师父也经常这样教导我。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瞧着窗外阳光渐渐西斜,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号角声,一声声呜呜然,响彻整个天地。

我坐在绣墩上,一颗心几乎快跳出了胸腔。正兀自紧张,却陡然听到东窗一阵响。扭过头,却见那窗台上不知何时搭了一只手。我骇了一跳,狐疑地朝东窗走去。结果那只手的主人陡然跳上来坐在窗台上看我,一双眼里落满了阳光。他咧着嘴巴对我笑,声音飞扬得似是一阵风:“赵却却!我来接你了!”

我尖叫了一声,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项咯咯笑个不停。卫渡秋抱着我,也仰面笑着,笑声朗朗,格外动听。

我不顾一切随卫渡秋走了,抛下西云岭,以及岭中抚养我十五年的师父。我走时,师父只对着卫渡秋道:“却却单纯天真,那深宫之中尽是权力纷争,却却必定抵挡不了。你若爱护她,就一定要保护好她,切莫负她!”

卫渡秋敛了笑,握紧我的手郑重地冲师父点头:“我定不负却却。”

我相信卫渡秋不会负我。可我却不知,这岭外的世界比岭中复杂千万倍,亦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与无可奈何。而卫渡秋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身上的枷锁更是比一般人重上千倍。

我不懂,我仍是相信即使我和卫渡秋不去那江天之间的永恒之处,亦能永远在一起。

时至今日,我仍没有想过留下卫渡秋,一个人回到西云岭。

初到王都,那样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现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

我出身山野,学不来宫中淑女,弹不得琴,吟不了诗,做不了画,写不得字,因而总能听到有人议论,说我是个野女子,如此粗陋卑贱,居然也能进宫成了王上的心头宠,怕是会什么妖术。

我才不管别人如何说,只要卫渡秋站在我这边,我便什么也不怕。大约人都是如此,心中有所依靠,便从此无所畏惧。

我初见王后宁玥,却是在王宫的花园里。赵嬷嬷指着那请月桥上的一行人,对我说:“姑娘,你瞧,那便是大卉朝的王后。”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她垂首望着桥下湖水,将手中的饵食丢入湖中逗着那湖下锦鲤。姿态娴静高贵,静静立着,却又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初入王宫时,卫渡秋就对我说过这位王后。她名叫宁玥,乃是当朝大司马的女儿。卫渡秋说,正是那大司马将我迎回王宫,所以我不得不娶了她的女儿。

他握紧了我的手,眼睛瞧着窗外的树,下巴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隐忍。他说:“如今天下只知司马不知君王,总有一天,那老匹夫必会死在我的手下。”

他语气里有着一丝残忍的果决,听得我微微一惊。我只觉得,这样的卫渡秋同我平时见到的卫渡秋不一样。他不温柔可亲,虽是握着我的手,我却觉得他更像是在握着一柄随时出鞘的剑。

我正出神,却不防那桥上的人看见了我。那女子微微抬着下巴,瞧着人的目光也是倨傲威严的。她嘴唇紧抿,那下巴绷起的线条倒是同卫渡秋有几分相像——都是在隐忍着什么。

我咬了咬嘴唇,默默地拉了拉赵嬷嬷的衣袖,带着她一道离开。只是不论我走多远,即使出了王宫的花园,我仍觉得那女子的视线凌厉得如同一把刀,刮在我的背脊。

卫渡秋为我造了一栋楼,名叫思却楼。他说,你不在时,我总会想你。因为想你,才造了这样一栋思却楼。

我以为,只要我不出我的思却楼,麻烦便不会找上我。然而,我还是天真了。王后旨意的传来,乃是在后半夜。我本不想去,可来人却说我难怪是乡野女子,竟这般目无宫规。我不愿再为卫渡秋惹上任何麻烦,只得随他去了。

正康楼灯火辉煌,歌舞升平。有很多人,很多我不认识的人。我入大殿的那一刻,那些陌生人齐刷刷地扭过头看我。我有些无措,只呆呆地看着大殿正中的卫渡秋。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出现,错愕地看着我。

大卉朝的王后就坐在他身边,她仍是用那一双冷漠倨傲的眼睛盯着我。卫渡秋已回过神,站起身朝我伸手。我有些胆怯,在这样多的人面前,我竟不敢握住他的手。

我来这宫中,本就不合规矩。那大司马无法容忍一个乡野草民要同他女儿一起分享王上的恩宠,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不知卫渡秋当时是如何与大司马对峙抗拒,我只知我入宫,已令卫渡秋得罪了不少人。

于是这样多的人,我是不敢让他们知道我与卫渡秋的真心。

可卫渡秋似乎早已知晓我的心思,他仍望着我,目光深沉而温柔,已越过案几朝我走来。他握住我的手,揽我入怀。我仰面看他,他却安慰似的对我轻轻一笑,转而又对殿上那些陌生人道:“这便是孤方才所说要封为元妃的女子。孤流亡在外,是此女一直不离不弃陪伴左右。书中有词,叫做故剑情深。孤今日便要效仿先贤,纳此女为元妃。”

宁玥大约没有想到,自作主张请我来,本是想让我出丑,却未曾料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亦是起身想要说些什么。朝臣之中有人出列,殿中又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双鬓斑白的老臣瞅了我一眼,才缓缓道:“王上,此女来历不明,如何担得起元妃之位。若封她为元妃,王上又让王后如何自处?”

我回首看着宁玥,她亦看着我,嘴角依旧挂着讥诮的笑意。我又抬头看着卫渡秋,他盯着那老臣,握着我的手一再用力,似乎在极力隐忍。我虽懵懂,却依旧能感到殿上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

“王上要封此女为元妃,臣妾并不觉有何不可。”宁玥突然起身笑看着卫渡秋,一双明眸沉沉如夜。她扭过头低声对近侍吩咐了几句,才道,“只是王上的妃子代表了王室尊严,自然琴棋书画都得略通一二。若是这女子能当场作出一首诗,王上若想纳她为妃,也未尝不可。”

已有人在殿中摆好了笔墨纸砚,那先前发表谏言的老臣也住了嘴回归本位。一殿的人全都看好戏似的瞧着我,我却只能抬起头无措地看着卫渡秋。

卫渡秋抿着嘴唇,下巴也绷得紧紧的。我只得一步一步走向殿中的案几,拾起笔,脑中一片空白。

我作不来诗,哪怕是默写一首,我都不会。当初在西云岭,师父从未教过我念诗。即便后来卫渡秋教过我几句,可全都教到了狗肚子里。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只会翻跟头,只会一丁点的鸟渡之术。其余的,我什么都不会。

我握紧了笔,任墨汁滴到宣纸上,渐渐晕染开去。我是山野女子,不配待在王宫。我头一次对这话有了清醒的认知。

后来这一切如何结束,我已全忘了。只知浑浑噩噩如同木头一般,僵硬得任人操纵。回到思却楼,我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又格外想念无忧无虑的西云岭。可是,我知我不能回到西云岭。有卫渡秋的西云岭,才是无忧无虑的西云岭,没了卫渡秋,西云岭也不再是那个西云岭了。

我哭得累了,什么时候睡去都不知。醒来时只听到有人在敲着我的窗,我打开窗,便见到了卫渡秋。

他站在树梢上看着我,一双眼沉沉的,里面情绪太多,让我读不透。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瞧了我片刻,终于翻到窗台将我一下子搂在怀中。

他将我紧紧抱住,就好像很多年前,我们一起沉在江中,他不顾一切地将我护在怀里,令我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用力得让人安心。

我哭湿了他的前襟,他捧起我的脸吻着我的泪水,低声喃喃道:“却却,是我错了,我不该将你接过来,是我自私……”

他为我擦干泪,又静静道:“我娘亲已去,这世上除了你便再也没有令我能够依靠之人。却却,这世间龌龊之事太多,我不该……不该自私地拉你同我一起……”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如流水一般泻在卫渡秋的肩上。他揉着我的脑袋,一双眼像是浸了月光,银光闪烁。我心中亦痛,只觉得这世间繁华,这宫中富贵,虽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可我与卫渡秋却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除了彼此依靠,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哽咽道:“我要同你在一起,卫渡秋,即使不去那永恒之处,我也要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卫渡秋自此便极少来见我,王宫中的流言比什么都溜得快。我被冷落,一瞬间整个王宫无人不知。

我撑着下巴听楼下一对宫人絮语,轻轻地笑起来。待他们全走了,我便等到了我要等的人。师父教的鸟渡之术算是没有白教,他此时就用着鸟渡之术,站在树梢,披着月光与树影,跃上我的窗台看着我笑。那一双眼里,浮光碎影,就好像是当年西云岭的春光裁剪一段,蒙上他的目光。

那样缠绵而温暖,似春风冬阳妥帖将我包裹。

卫渡秋让我等,那我便等他。一年我等得,十年我也等得。我知,这世间本无永恒之处,那只是世人编造出的世外桃源。可我仍知,若能同卫渡秋永远在一起,无论身处何地,那都是永恒之处。

我深居后宫,并不知前朝风雨。卫渡秋依旧每日夜里来陪我,或是教我习字,或是教我下棋。我习惯坐于东窗,听他在窗外敲着我窗棂,打开窗,便能看见他坐在窗台上,冲我微笑。我并不奢望过多,只盼着这样的日子能更长久一些。

然,这天下,并不是卫渡秋一个人的天下。这深宫,也并不是我与卫渡秋两个人的深宫。

朝堂之上的风云,我也只是从宫人们窃窃私语之中略知一二。大卉朝的大司马,竟仗着国丈的身份,越发变本加厉,竟不顾卫渡秋为王的尊严,多次反对王命。

朝堂局势的紧张,即便只是传言之中,也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卫渡秋仍会在每个夜晚准时赴约,似乎那朝堂上咬牙隐忍的君王并不是他。我瞧着他那欢颜之下的疲惫,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帮他,只得抱紧了他,借以能给他些许安慰。

天渐渐凉了,夏已过,秋将至。我不愿卫渡秋冒着霜风露水来看我,他本就那样忙,朝政令他焦头烂额,几方势力又压得他隐忍不发。况且天凉,这一来一去,只怕染上风寒。

我不要他每日都来,他却逗我,说道:“难不成却却你已经厌烦我了?既如此,又何必留在此处,不如回了西云岭。”

我气得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一副要咬死他的样子,抱着他的手臂啃了一口。却不敢用力,终究揉一揉再放下来,又讨好地望着他傻笑。

我在他面前,这般没出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卫渡秋望着我笑,终还是听了我的话,到了闲暇之时,才会来瞧我。

我怕错过卫渡秋来找我,仍是每日傻等。在这偌大的王宫里,除了等待卫渡秋,我已然没有其他的事值得去做。

卫渡秋染上风寒,是在腊月里的一天。他来见我,只是待了片刻,便咳嗽得厉害。我心疼得紧,让他不要来了,待病好之后再来见我。

可未曾想到他病得一日比一日厉害,到最后,竟是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御医请了一拨又一拨,仍不见好转。我被困在思却楼里,只能从那些宫人的口中得知卫渡秋的近况,其余的是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如今,宁玥拿了王诏,告诉我,我作为巫灵族的后人,为了消除上天降下的怨咒,要以身祭天。

宁玥在宣完王诏的第二日,又来到我的思却楼。她仍是那样一副威严倨傲的模样,似乎是谁,都无法折损她那一身的骄傲。她冷睨着我,讥讽道:“你当真以为,卫渡秋能护着你吗?他夜夜来见你,你们以为,我真不知道吗?”

我咬紧牙关看着她,沉默不语。

宁玥挺直了背脊,似乎可怜一般地望着我道:“在这深宫之中,真情才是一把要人性命的剑。赵却却,你可知,卫渡秋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全都是因为谁?”

我知她要说些什么,仍抗拒地蹙眉看她,只盼着她不要再度开口。

可她终不如我所愿,语气已变得凌厉起来:“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卫渡秋再隐忍个几年,待到我父亲老眼昏花无力朝堂之事时便能真正手握大权!偏偏你来了,他不愿委屈你,就算多一刻也等不得了!赵却却,是你推着卫渡秋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不再看我,说到愤怒时身子也颤抖起来,目光怨恨而倔强:“我父亲既然能将卫渡秋扶上王座,自然也能将他从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拉下来!我成为这大卉朝的王后,虽说是卫渡秋的妻子……嗬……可哪里又算得了妻子,我只不过,是我父亲放在卫渡秋身边,用来持衡两边势力的砝码而已。”

她陡然转目看我,目光深深探到我眼底,是那样残忍的同情。

“你只是个山野女子,不能帮他成就大业,不能帮他持衡势力,你什么都不能帮他,这样的你,又何必拖累他。”她垂下目光,半晌,又道,“这朝堂后宫,是容不下你这样的女人的……容不下你这样的女人,亦容不下真心。”

说到最后,她红艳的的嘴唇向上牵起,竟露出了一丝轻巧的笑容。

“赵却却,你死了,才是救他。你死了,他才不会违抗我父亲,才不会,从王座上跌下来。”

她说完最后一句,拂袖欲走,我却拉住她的衣袖,静静地望着她,恳求道:“我要见卫渡秋,见他最后一面。”

宁玥看了我一眼,终是点点头,应允了。

正康楼里的药味苦得让我胃里一阵翻腾,龙涎香再浓,也无法掩盖楼内一切枯槁的气息。虽是烧旺了地龙,可我仍觉得冷,心冷,连带着指尖都是冰凉的。卫渡秋将我一双手捧进怀里,嘴唇烧起了一层死皮,虽是神色惨淡,可一双眼里满是温柔。

我手心贴着他的心脏,仍能感到他那胸腔下一下一下轻微却确实存在的心跳。

我又想起了那日,他抱着我沉入江中。虽是如此绝望的情景,却让我生出了那样安定的心情。其实想来,我这一生,除开出生时被抛弃,其实过得不错。有师父呵护我成长,亦有卫渡秋将我视若心尖明珠一般珍爱。

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活得尽兴了。

“卫渡秋,若是能找到那永恒的去处,你可愿意带我一起?”

我抿嘴笑着看他,握紧了他的手。

他已然病到不能言语,只默默望我,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指尖。我感受到他的力量,他答应了我。

“可是卫渡秋,这世上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我无奈地叹息,转而又笑着对他道,“可我一点都不后悔离开西云岭。若是没了你,再平安富足的生活于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卫渡秋,我本只是西云岭的一株野草,因为你,才来到这富丽堂皇却冷若冰霜的深宫。可我一点都不怕,因为你,我一点都不怕……”我眼里渐渐生出泪意,心突然疼得无以复加。“你是我活下去的勇气。若是没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语气中已有诀别的意味,卫渡秋有所察觉,只拼了那病弱之躯的全部力量,握紧了我的手,双目微瞠,眼中已有惊惧的意思。

“我是师父的徒弟,便也是巫灵族的后人。这上天的诅咒,只有我能够解除。”我站起身,用力却轻柔地挣开了那双瘦骨嶙峋却拼尽全力的手。

“祭天一点也不可怕,即便要被推入悬崖……”我忍住眼中泪意,挣断了与他之间最后一丝牵连。

“你忘了吗?我会鸟渡之术啊,我终究会回来找你的。”我抚着他的脸,他哀哀地看着我,一双温柔的眼里,泪水一颗接着一颗。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嘴唇,在他耳边轻轻说,“你只消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山巅上的风似刀如剑,穿透我的身体。阳光正好,洒在我身上,暖得就如同卫渡秋的目光。

他在等我,只要能等我,必定能好好活着罢。

当年书上戏言,说是那江天交界处有一永恒所在,若是同自己最心爱的人一起去,便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我活着,已是寻不到了。只望死后,能去往彼处。在那里,等着卫渡秋,同我一起长长久久。

所谓鸟渡之术,也只是个戏言。当年那般偷懒的我,除了用尽自己的时光去求着同卫渡秋在一起之外,一无所成。

我仰面倒下去,只见蓝的天白的云,那雕花的东窗上,有一少年正攀着树枝,望着我笑。一双温柔的眼里,是浮光碎影,是我与他在一起的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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