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
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梅花绝句》陆游
【一】
风奚说天庭之所以从来不会抹去罪神的记忆,是因为想让那些神时刻谨记自己错误以好重塑仙心。可我却觉得,他们之所以不允许他人忘记,无非是想看见他人垂死挣扎却又无能为力的丑态罢了。
毕竟这落神渊里的罪神,随便拎一个出去都曾是动动脚都会让天庭颤抖三分的人物,能看见昔日天之骄子变成脚下随意可践踏的泥,想来天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比谁都要高兴。
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我当初所料,但凡进入了落神渊,不管多么骄傲的神都会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被磨掉所有的棱角,不管对天庭多么憎恨,最后也都会在这永无止境的孤寂中遗忘所有。
直到六音到来,落神渊的罪神除了我以外大多都因为绝望而死去化为了地上的万千枯骨。
记得那天我一如往常地站在落神渊最大的石头上发呆,谁知却发现黑暗的尽头竟有一抹突兀的白色缓缓飘近。
起初还看不太真切,可随着他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才渐渐看清那竟是一个身着白色羽衣眉目倾城的男子。
彼时四周皆是形容可怖的尸骸,可他从容的姿态却仿佛漫步在烟花三月最美的江南。
“嫦兮上神对吗?我受人所托带你离开这里。”他轻轻开口,温润的声音带着些许暖春的遣倦。
“你是谁?又是谁让你来的?”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嗓子沙哑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是新晋的乐神六音,是青帝之子风奚拜托我来的,昔年我请他算卦欠他一个人情。”
“风奚……”想到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如玉少年,时隔多年我心中依旧一片温暖,“他还好吗?”
话音一落,六音的神色便带了一丝不忍,我维持了等待的姿势许久,才听他微微叹道:“风奚上神已经去世整整三百年了。”
“我不相信。”我拼命摇头,那么好的风奚,从小到大便一直与人为善的风奚又怎么可能不在多年,“如果他真的去世那么久,又怎么可能拜托你来救我出去。”
“因为他说,如果你知道他的死讯,就会不顾一切替他报仇,就算救你出去,最后的下场也只会比被困落神渊还要糟糕,所以他才会让我三百年后再来寻你。”六音的声音并不大,可于我来说却恍若雷鸣,“而且他特意交代我,如果你还是一样地冲动,便让我再等三百年。”
本来我以为在失去了一切又被白霄亲手推下了落神渊后,我便早已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可时至今日,当我再听闻风奚的消息,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在这里撑到现在,全然是因为他还活着,因为我有生之年还想见到他。
只是如今,我终于等到了他的消息,那个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人,却再也没有了。
但凭本能从发上拔出发簪,我想也未想便直接往喉咙划去,谁知还未触到颈侧手腕便被一股大力猛然扼住:“月神难道就不想知道风奚上神的死因?虽说人人都道风奚上神是死于蛮荒战场,可我将他的遗体带回之后,却发现他被洞穿的胸口有招妖藩的弥留气息。”
招妖藩。
那是我出嫁时,昆仑族给我最有分量的嫁妆之一,曾经为了让白霄建立更多功勋,我在新婚翌日便把招妖藩送给了他。
没想到,他用招妖藩栽赃嫁祸给我还不够,居然还害了风奚。
好!真是好得很!
“看来风奚上神所料一点也不差。他说如果听闻他去世的消息,你了无存活之意,便让我告诉你他真正的死因,只有如此你才会想要继续活下去。”看着我再度死灰复燃的眼睛,六音弯了弯嘴角露出点点笑意,随后又伸手将一面有着古朴图腾的菱花镜递到我面前,“这是昆仑镜,也是风奚上神让我交给你的。”
昆仑至宝昆仑镜,可窥尽所有前尘过往。
曾经被我和风奚一起弄丢的宝贝。也是因为丢失这镜子我被罚在族中祠堂面壁了一百年,之后不管他拿什么稀奇玩意讨好我,我都始终没有搭理他,没想到却终是被他寻到了。
“你不确认一下我说的真假吗?”见我直接把昆仑镜拢于袖中,六音含笑询问。
“不用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曾经的夫君是什么样的神。”我摇头,双手紧握成拳,“只是我如今的模样,如何才能重新出去?”
“现在你还是罪神,从进入落神渊开始身上便被下了永生不得离开的禁咒。”六音缓缓对我伸出手,纤长的手指秀美如玉,“如果你相信我,就舍了现在的肉身,之后我会让你再进入百花园,以梅花仙子的身份重生。”
据我所知,乐神虽然也位列上神,可不管身份还是地位都是所有上神中最低的一位。
但我面前的六音不仅可以穿过重重禁制来到落神渊,甚至还可以替我重塑仙身,手段委实有些通天。
可那又如何呢?一来我如今除了命一无所有,二来只要我可以出去,只要我可以替风奚报仇,其他的一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在对方掌心,我垂眸低声应道:“一切但凭乐神安排。”
【二】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会舍去天生神胎,转而附在一朵梅花之上与百花园的无数花草争日月精华争餐风饮露,就为了早些修成最下等的小花仙。
这里的一切按理说不光从哪方面而言,都比落神渊好了太多,可每每当凌波和白霄从百花园携手走过,我却觉得还不如回那无尽的黑暗中去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骸骨,起码气不顺的时候还可以踢几脚山壁,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眼睁睁地在枝头默看。
为了帮我舒解心中的戾气,六音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到梅树下支开一张美人榻,用神念跟我聊天。他十分健谈,三界趣事几乎信手拈来,而我作为一朵依枝怒放的梅花没办法去云游,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会给他说一些当年的往事。
想当年四海八荒最强大的神族,除了开天辟地的盘古,便是我所在的昆仑和白霄所在的轩辕。
且由于两族从诞生之初一直互相扶持,为保持这种千万年的友好,两族的嫡系便一直世代联姻。再加上我与他皆是神族嫡系血脉,因而我们俩的亲事自打出生便被双方神族给定了下来,成为青梅竹马、天造地设这等等词汇最好的诠释。endprint
起初在我智慧刚启蒙的时候,得知自己有这么一个指腹为婚的夫君,阻碍了我豆蔻青葱的桃花,表示非常不乐意。
直到后来,当我年满三百岁,终于可以不受长老约束随意在两族串门子时,这才终于得以窥见白霄真颜。
我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身石榴红的衣裙,藏在天水最高的神树上,本想伺机捉弄一下在河边练剑的少年,让他厌恶我,从而达到我想要的退婚结果。
要知晓天水的神树可以压制所有神力的存在,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选择在上面藏身,谁知还未来得及出手,便由于紧张过度而踩断了树枝从高空跌落。
本以为会落得出身未捷身先死的下场,却不曾想待到落地时原本应该在河边练剑的少年竟瞬间出现在树下。也正是因为如此,最后我总算有惊无险,只是连累他被我生生压断了三根肋骨。
事后轩辕族中追究神树被压坏,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把我供出去,毕竟当初他救了我,我却趁机逃跑不说还打劫了他的佩剑,好生做了一回白眼狼,谁知他却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因为他在树上练剑所为。
知法犯法,自然比不得不知者无罪,因而白霄被丢去蛮荒猎杀了整整数百年的妖兽,再度归来时,原本的青涩稚嫩早已化为了锐不可当的傲气,只唯一不变的却是少年清俊的眉眼。
再相见,作为罪魁祸首我心中很是忐忑,他却只是看着,伸出手指在我眉心轻轻一点,然后微微弯了弯嘴角笑道:“幸好你没有跟我一起去蛮荒,否则谁来赔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他一点也不在乎为我受伤,更不在乎我抢走他的佩剑,他心甘情愿地替我顶罪,在那妖兽遍地处处惊险的蛮荒独自厮杀百年。
我生性说好一点叫直来直往,难听一点就是桀骜不驯,因而但凡一出门,便总会惹出事端,族里面对我万分头疼。若非我是唯一的嫡系,想来他们肯定会像二郎神管教哮天犬一样把我拿最粗的捆仙绳困在家中。
唯有白霄会一直跟在我身后,不厌其烦地替我收拾烂摊子。
从未有人为我做那样多,所以后来当他跟随轩辕一族的长老前来提亲的时候,我几乎是想都没想便一口应下。
得知我决定的那一日,风奚踏着清晨的朝露,直接杀到了我当时的闺房门口。
“阿兮,你不能嫁给他。”一向眉眼弯弯,笑容清艳如梅的少年生平第一次对我板起了脸,“白霄他不会是你的良人。”
“我为什么不能嫁他?论身份背景,论道行神位,我们无一不般配。”没有哪个怀春少女能够坦然接受他人的不赞同,当时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因此风奚话音一落我便狠狠将他轰出了昆仑神族的大门,“我以为就算我们闹别扭也依旧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你不祝福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诋毁我的心上人?”
“好朋友?心上人?”风奚喃喃念道,每念一个字神色便苍白一分,“如果你只是因为那些,我也……”
“我愿意嫁他,是因为他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
“阿兮,你不懂,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一个女人是不会纵容她一错再错,看她的眼里更不会是那样的平静无波。”
那天我与风奚在昆仑族的大门旁僵持了许久,直到炎帝收回了他的三足金乌,蓝天白云变为了繁星满天,他才拿出玉龟甲,轻声叹道:“罢了,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也别无他法。你我相交多年,我却从未给你算过卦,如今你出嫁,我也没别的好送,仅以此卦算作贺礼。”
青帝伏羲的算卦乃是三界公认的事无巨细,风奚是青帝之子,演卦推算更是青出于蓝,如今就连天帝在决定大事之前都会先过问他的意见,足可见其准确程度。
是以他话音一落,我便又高兴了起来:“好,那你就给我算算,我跟白霄究竟会不会恩爱到老。”
当时我并不知晓风奚对我的心意,所以也无法知道在听完我要求后的风奚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给我推算未来。
浩瀚星空之下,少年亭亭而立的背影像极了月神宫中那株美丽挺拔的月桂树,他摊开玉龟甲脸上的神情庄严而肃穆,只不知为何两道秀雅的长眉却慢慢蹙在了一起:“阿兮,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无论如何也要嫁给白霄为妻?”
都知道忠言逆耳,可世人依旧喜欢听信好听的谎言,就像当初的我,明明看出风奚推算的结果不详,我依旧毫不犹豫地点头:“亲已定,就算他死我也会抱着他的灵位守寡。”
我说得如此笃定,以至于风奚几番开口,却都欲言又止,只唯独在离开的时候轻轻叹了声:“阿兮我不逼你,只是如果你想以后能跟白霄好好过,出嫁那日就一定不要走会经过西海的那条路。”
风奚说得郑重,让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因而待他走后我便立马差人去了轩辕属地,却不曾想竟得知白霄领了天庭的差事外出,要在婚礼前才能赶回来。
我想,也许所以有些事情早就冥冥之中注定,与其担惊受怕倒不如直接面对,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可我不曾想到,途经西海的时候,我既没有遇到兵也没有遇到水,反而遇到了一个浑身是伤倒在海边奄奄一息的花妖姑娘凌波。
当时我以为不过是巧合罢了,再加上凌波当时的情况委实可怜,所以当白霄以大婚因为善的理由提出要救她回府的时候,我想也未想便随口答应。
【三】
凡人有句话说得实诚,每一个彪悍的姑娘身边,都必会出现一朵娇弱的小白花,起初我对此嗤之以鼻,直到凌波出现,我才觉得深以为然。
虽说凌波的模样并不见得比我好多少,但她温婉可人的性子,以及随口拈来的讨喜话,却是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比如同样是两人一起为云霄受了伤,凌波不过是受点皮外伤,可眼泪珠子却是不要钱地往外掉,惹得白霄满目怜惜。而我纵使为他挡剑的后背早已一片血肉模糊,却始终谨记长老教导的神女有泪不轻弹,甚至在白霄来询问我伤势的时候,我都只是云淡风轻地摇头表示无碍。
我本是心疼他为战事操劳不想让他担心,不曾想倒是白白便宜了凌波借着伤势经常在白霄身边痴缠,待我伤好之后才发现,整座战神宫中除了我以外谁都知晓他们亲密无间。endprint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其他人一起共享自己的夫君,除非他的妻子根本不爱他。是以我很快便找到了凌波直截了当说出了我的想法,若她肯离开,我必倾我所有助她跳出六道轮回修成正果。
可谁知话音一落,她便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并且发誓对云霄绝无觊觎之心。
我素来便吃软不吃硬,况且一来我并未曾亲眼见到他们有何不妥,二来云霄回来之后又给我一再保证他跟凌波之间的清白,我便再没有多想。
那段时间风奚来看我时总是摇头笑我傻,一向与人为善的他更是频频劝我早些把凌波有多远送多远,可我非但没有体会他的苦心,反而觉得自己错怪了凌波,给她送了大堆抵抗天劫的法宝不说,还打算亲自为她护法。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天九重天上不断翻滚的黑色雷云,一道比一道粗壮的金色闪电,以及天雷击打在身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眼看我赠与她的法宝即将用完,最后关头,凌波竟是用瞬移转眼便到了我身后,并用力将我推到了天雷之下。
其实就算她不动手,当时的我亦打算舍身帮她抵挡天劫,可自愿和被人强推出去,虽然结果都一样,可心底终究还是生了埋怨。
“嫦兮姐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但是后来因为凌波哭着在我面前忏悔,又日夜守护在我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所以我也就渐渐原谅她。
只不知为何明明族里送来了那么多的珍贵药材,可不管我每天服用多少,脑袋里始终一片混沌,很多时候上一刻刚刚睁眼,下一刻便又想迫不及待地睡去。
身上的伤越来越重,偶尔还会醒来不知道在何处,我很害怕自己这么年轻便会死去,害怕昆仑的嫡系血脉便于我这里终止。我不想让白霄和凌波担心,所以便趁一个他们都熟睡的午夜,摇响了自小专门与风奚联络的铃铛。
“阿兮。”不过一会儿时间,翩若惊鸿的少年便踏着如银月色而来,他轻声唤我,清隽的眉目满是费解和疼惜,“你天生神胎,只是几道天雷,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我淡淡一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然后将已经只剩皮包骨的手腕伸到他面前:“风奚,你帮我看看,如果我真的熬不过去了,你就将我带回昆仑,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而让昆仑和轩辕两族生了间隙。”
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我满心所想的也不过是怎样替我的夫君善后。可我没想到的是,当风奚替我算了一卦病因之后,却告诉我,我之所以会病得如此严重,是因为有人在药里给我下了将离,一种无色无味便可以让元神灰飞烟灭的药。
将离,轩辕族只有嫡系才能配置的药,而这些天我的所有衣食住行都是凌波所负责。
也直到那时,风奚才告诉我,当初我成亲之前推算到的一切。
凌波和云霄很早就在下界勾搭上了,从西海边缘的获救到后来两人对我保证的种种都不过是一场心机算尽的戏,且等我一死,云霄便会捧凌波上位,顺便私吞我的所有神器和嫁妆。
只可惜当时他虽推算到了他们会对我不利,却没算出究竟是何时又是以怎样的方式。
“阿兮,我并不怕泄露天机会受到惩罚。”暗香涌动的绿萼梅树下,少年清浅的声音恍若天山之雪渐渐抚平了我的滔天怒火,“可是我那么了解你,这样残忍的事实,你若知晓,该会怎样难过。”
“可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就算你会恨我,今日我无论如何也会去找白霄拿到解药。”
语至最后,风奚的声音已皆是入骨的寒意。
记忆之中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微微一笑的风奚,因为我的缘故,生平第一次对他人动了杀机。
【四】
因为不愿连累风奚,所以之后我并未让他随我一起去找云霄和凌波。
我本想着,毕竟他们一个是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少年,一个是我真心相待的姐妹,若白霄可以交出解药,我可以跟他和离,成全他和凌波。
可我没想到,这厢他们一发现风奚到来知道事情的败露,那厢为了永绝后患,居然立马捏造了昆仑谋反的证据由凌波告上了天庭,而云霄亲自作证之余更主动请旨带了十万天兵天将杀向了昆仑,之后还为了保全他假仁假义的厚道名声,更是不顾上神之尊跪求天庭独独饶过我这发妻的性命。
若不是他们,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想到,居然有人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
我气得发抖,当下便不顾一切地驾云往昆仑赶去,可当我赶到的时候,大战已过,漫山遍野都是鲜红的血和数不清的族人尸首。
凌波一袭华衣坐在最高的长老位上,见我到来,露出一抹天真明媚的笑:“嫦兮姐姐,你看,所有的昆仑神族都死了,我却还让你活着,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我确实应该感谢你。”怒到极致,我反而难得平静,伸手拔出身上的佩剑,一步一步绕开族人的尸体向她靠近,“感谢你如今你留在这里对我炫耀,却忘记一并留下可以保护你的男人。”
双目都是族人惨死的情形、蜿蜒流淌的鲜血,所以凌波现在是何表情我一点也看不清,脑海里反反复复都只叫嚣着,杀了她,杀了这个害昆仑至此的罪魁祸首。
“阿兮。”
可最终,因为风奚的阻止,凌波还是逃过了一劫。
“风奚,你不帮我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拦我?”用力从他怀抱挣脱,再开口时已是一片冷意,“还是说你也看上了凌波的美貌?”
风奚摇头:“不管云霄是以什么理由动了昆仑,总归是师出有名。可如今你若真杀了他们,便是弑神,不管原因如何,结果你肯定要为他们偿命,这样值得吗?”
见我依旧面无表情,风奚顿了顿,好半晌才轻轻叹道:“更何况,如今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孩子是无辜的。
就算我有再多的恨,也不可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但偏偏凌波得知消息后,竟散播谣言说我与风奚有苟且,为避免风奚的名声继续受损,我只好应了她的邀约。
本以为青光白日之下,她纵使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会有所收敛,却不曾想我刚一到天河边上还未来得及站稳,她便猛地从旁显身,一把将我推入了天河。endprint
要知道天河本来就是曾经天庭最强的女主人西王母为阻隔女儿小七和心上人见面而布下的,河水冰凉刺骨,就算是道行再高的神,在没有鹊桥的情况下也不能飞跃。
若不是河水摇响了我手上的铃铛及时唤来了风奚,我便只会落得溺死天河的下场。
可就算如此,我最终还是失去了那个孩子,更连累风奚落下了病根,就算是艳阳高照的天,他周身也会冷得刺骨,再也不像一般神族那般不畏惧四季寒热。
【五】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斗不过凌波,我已经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孩子,继续跟她纠缠下去,很有可能连风奚也保不住。”明明眼下艳阳正好,可时隔多年只要我想起当时在天河的一幕,依旧觉得冷得彻骨,“所以之后我选择了向她认输,用招妖幡去行刺天帝,以坠入落神渊的代价,让她对风奚手下留情。”
察觉到我过激的情绪,六音抬眸含笑岔开了话题:“算算时间还有几天便是你幻化人形的日子,你可有想好要变作什么模样?”
“比她美上十分,比她柔上十分,比她天真无邪十分。”我想了想,示意他看向百花园中与云霄并肩而立的凌波,“先前的月神嫦兮斗不过凌波,是因为她有必须要保护的人,而如今的梅花花神已经一无所有,三界之中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她退缩畏惧。”
我想,既然她的一切谋划都依赖于云霄才能完成,那如若她没有了云霄的帮助,而云霄又不再信任她了,一切又当如何?
凌波是数百年来最美的水仙花神,尽管不想承认可我委实想不出比她更美的女子应该是什么模样。
可当我即将要幻化人形的那天,六音却给我带来了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巧笑嫣然地倚在一株红梅树下,明明是极其艳丽的长相却又有着一双清冷淡漠的眼,生生将那艳色压了三分,像极了她身后凌寒独自开的殷殷红梅。
“这是初代的梅花花神。”缓缓将画轴收回,六音轻声开口,神情似有些追忆,“你看可还行?”
别的不说,单就那双眼清冷的眼,就比凌波好出了太多。
见我点头,六音看着我的眼许久,方才又道:“那你可曾知晓,凌波和云霄为何要那般对你?”
华光闪过,昆仑镜里所有光阴飞速流转,六音说,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自古神族间为避免如凡间帝王家一样出现夺嫡的情况,但凡嫡系有双生子诞生,其中之一便会被丢弃凡间自生自灭。
而我与凌波,便是嫡系双生,我被选为继承人,她就只能被剔除仙骨丢弃凡间。
本来神与妖之间便不共戴天,可偏偏凌波在坠入凡间的时候并没有立刻死去,身上隐约有仙气存在的她,就算后来艰难成妖也也一直是众妖凌辱欺负的最好对象。
如若后来不是被偶然云游凡间的白霄出手搭救,早就对一切绝望的少女兴许便会在那永无止尽的折磨中选择悄然死去。
澜沧江旁遍体鳞伤的少女,满目怜惜青涩稚嫩的少年,我终于看见那段我全然不知晓的过去。
尽管此时凌波已成妖,可她身上昆仑神族的仙气依旧被白霄看破,神族对于嫡系双生子的处理他自己便亲眼见证过,对于凌波便更加心疼。
为了不让凌波再受欺负,白霄开始经常借着云游的借口溜到凡间陪伴她,种满垂柳的岸旁,他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画地在河沙上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灯如豆的竹屋内,她拿着针线细细地替他缝补练剑时不小心划破的衣袍,偶尔抬头与对方对视,两人的眉目都写满了爱意。
最后在凌波完全伤好之后,两人十指紧扣终于决定回轩辕去争取自己的未来。
他们很相爱,可是轩辕一族不允许他娶她,所有长老都认为被抛弃的嫡系没有任何价值。
而后他们更是趁白霄外出之机,一边将凌波赶出了天水,一边派人把凌波的存在告诉昆仑族长老。
得知凌波的消息后,为保证嫡系血脉的唯一传承,族中长老先是一致决定对凌波进行诛杀,后来觉得这是可以利用凌波控制白霄的大好机会,索性便以她为质强迫白霄娶我。
这也是为何后来白霄明明从未见过我,却始终对我千依百顺的真正原因。
我出嫁的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却也是凌波最痛苦的一天,她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也得知了白霄要娶我的消息。
为了活着再见他一面,她冒着险些魂飞魄散的危险动用了血咒,终于逃到了西海。
虽然成功见到了白霄,但奈何她在昆仑之时便已经被族中长老下了剧毒,若想要她活命,白霄就必须听昆仑的安排,一来必须要让我诞下嫡系继承人,二来要帮助昆仑在三界招兵买马谋求大事。
后来凌波会状告昆仑,也是因为他们真的已经走投无路。
风奚算到了我与凌波之间的一切,算到了凌波是我妹妹,也算到了她对昆仑的恨,所以当初才会不惜一切阻止我去杀凌波。
【六】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待昆仑镜终归平静之后,我这才对着六音重新用神念开口询问。
“一来你戾气太重需要时间冷静,二来如果我直接告诉你,难保你不会又做什么傻事,比如把命还给凌波,或者去风奚坟前自尽什么的。”伸手替我拂落了花瓣上的残雪,六音轻轻笑道,有些感慨,“当初风奚替我算卦,我答应救你出落神渊,是为交易。可后来在他死前我答应他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却是因为我想帮我的朋友完成遗愿。”
“你在天河那一次,本就应该命绝,然后你跟凌波的纠缠就会到此为止。可是风奚算到了你的劫数,他救了你,所以也必须替你死于非命。你欠凌波的孽,昆仑欠白霄的债,风奚都已经替你还了。”
“阿兮,风奚最希望的不是你帮他报仇,他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像他当初第一次看见你那样,明媚骄傲地活着。”
如果在凡间,我与凌波应该是最相亲相爱的姐妹,可就是因为我们诞生在绝对以血脉为重的神族,所以便注定不能共生。不管是她还是我,但凡被抛弃,心中都绝不可能不恨,更何况之后我跟她之间隔着整个昆仑,隔着我未出生的孩子和风奚那许许多多的人命。
若我没有看过昆仑镜,说不定我还会选择理直气壮地报仇,可如今我已经知晓了这过去种种,知晓我自己也是间接害他们走投无路的元凶,这仇该找谁报?况且如果风奚为了帮我了却这桩孽债已经豁出了性命,我又怎能再辜负他的心意?
“阿兮可曾想好?”
这段纠葛委实太过让人劳心伤神,以至于最后当六音问我对将来的打算时,我觉得自己还是像现在这样待在枝头当一朵什么都不用去想的梅花比较好。
得知我的决定,六音颊边笑意越深,好半晌,才看着无精打采的我慢条斯理道:“作为神的风奚是死了,可是他的元神没有消散,先前救你出来我便已经告诉了他,如今他也终于安心地进入了转世,且已经拜入凡间最正统的三清观,以他的资质,须臾百年定能再飞升成仙。”
他话音一落,我便立马觉得风不冷了,雪不寒了,原本死气沉沉的世界突然涌入了大片芬芳。
见他已转身准备离去,我急忙在枝头摇晃:“乐神留步,我觉得现在梅花花神之位空缺委实有些不妥,快把美人图给我,我好照着化形啊喂!”
尾声
梅花是经历最残酷的严寒依旧能本心不改怒放成海的坚强之花,纵使被霜雪掩盖枝头也依旧傲骨铮铮宁折不弯。
转身看着从枝头轻盈跃下的婀娜少女,六音扬嘴微笑。
师父,这次徒儿给你选的梅花花神可还满意?
微风轻拂,百花摇曳,似叹息,似回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