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这或许是个凶兆。
苓衣盯着前方七尺之外如此想到——玄色的岩壁上用朱砂涂抹出的形象很眼熟,她见过这只飞禽,其形如鹤,身披红纹,站在一片火海中发出响亮的哀叫。
正如那一场火烧毁了她的家园,烧死了她的生母。
所以在她记忆中这形象是与痛苦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此刻看到,令她深感不安。在那飞禽的图画周围还有许多奇怪的图形,像是某种文字,但她没有去探究其含义的兴趣和余裕。
她的时间不多,不能因为莫须有的恐惧就止步于此。
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终年云雾不散的章峨山,岚气笼山,滋润得山上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小路因此很难辨认。而走在这样的路上,总能感觉到来自于两旁密林中,那种或好奇或危险的目光。
那是木灵们在窥视山中罕有的访客,它们山精泽怪的一种,性情温和……也许吧。
拨开一丛刚开始结子的茱萸,她找到了刚才那条小路的延续。
路的尽头,是看上去刚刚修葺过的茅屋。
有个人在屋前背对她站着,似乎正在查看茅屋的情况。
“华城许苓衣,拜见大匠。”她弓身行了大礼,等抬起头来却吃了一惊。
眼前的人已转身面向自己,看上去年轻得超乎想象。
至多不过比自己大个几岁吧?她看着面容英武的男子想,他当真是传闻中能铸造各种神兵利器的那位名匠?
而此时那人也在看着她。
自己在他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她暗暗猜测,身着男装的女孩子,一身风尘仆仆的,独自跑进这深山老林里来。
想必很怪异?
“章峨山不欢迎外人。”那人开口了,冷冰冰的语调,“你来此所为何事?”
她正等着他这么问——为了争夺青水流域水草丰美之地,华城与雁城之间已经持续兵戈多年,近日雁城城主致书来表示,愿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战事的结果。即双方各自挑选一员勇将出战,就让这两人的胜负来决定两城之胜负。
“城主答应了,如今最热门的出战人选便是家兄许缙。只是我许家祖传的蛇矛‘螅月斩多年前折于一场大战,苓衣今日前来,就是恳请大匠重铸矛尖……”
“好让你等再开杀戮,是不是?”对方忽然截断了她的话,一怔之下她还想辩解,对方却再度背过身去了。
“你走吧,你的心愿无法实现,这里也不欢迎你。”
这姿态,看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眼看对方向茅庐走去,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身似欲离开,却忽然一声痛呼,跌坐在地。
耳听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心下稍安。
“没有伤到骨头。”也不问她的意见,去而复返的那个人便伸手按过她的脚踝处,“但恐怕不能走了。”
她微微皱眉,不想下一刻便被人横抱起来:“我送你下山。”
她不禁暗自叹息。
“有劳大匠了……”
他目光下视,扫了她一眼。
“我名重炎。”
他本可以不用自报姓名的,或许只是不习惯她大匠大匠地称呼,但也足以看出这人冷冰冰的样貌下,其实平易近人。
不然也不会对她这样一个陌生人轻易付出关切——当然,也可能他只是不想她留在山中。
但不管怎么说,他就不该如此轻信……
山下的水道称作无名江,乘舟沿江而行便可直入华城,此刻小舟的船舱中,她看了看一旁昏迷的重炎,低头轻叹。
“你打晕了我?”忽然有人问话。
是重炎醒了。
他的语调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疑惑,那也是当然的——他将她一直送到江边,而她则将浸透了麻药的针送入他颈后。
太典型的恩将仇报。
“苓衣行前起过誓,定要将能修复螅月斩的人带回去。”她低声道。
“你怎知道我是那个人?”重炎轻哼,“其实我也是去求见大匠的。”
她极其迅速地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旋即低头道:“你的臂力惊人,十指有烟气,身上又有金铁的腥味,这是铸匠的特征,不会错的。”
她顿了顿:“我说你是,你就是。”
重炎默然了好一会儿。
“倒是很有自信。”最后他这么说,然后忽然转了话题,“你的脚如何了?”
“到华城之前就会好的。”
她笑着说——当时不过是为了一试他的品性,就算他不闻不问她也至少有了停留在山上的理由。
当然脚伤是真的,因为她一向认为,就算是演戏,也该有七分真性。
(二)
华城,许氏将门。
她领着重炎入府时府中早已得了消息,早有家人等候着,将他们迎到了大堂上。
父亲,大娘,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大哥许缙一如既往立于父亲身后,最亲近最倚重的位置上。
她本以为重炎会自报姓名,却不想他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的父亲,神色有些古怪。
只好由她代为说出身份。
随后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位就是……”许老将军显得疑惑,那是当然的。
重炎看上去太年轻了。
她正想进一步说明,却听重炎说:“我要先看一看螅月斩。”
众人都是一怔,包括她在内。迟疑片刻后,许老将军向长子使了个眼色,许缙转入后堂,一刻之后才回来。
他的手中托着一杆蛇矛,矛尖部分从中断开,只剩少许相连。
“请看。”许老将军示意呈上。
可重炎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不是螅月斩。”
许缙吃了一惊:“你胡说什么?!”
“我所知的螅月斩利能分水,可将水中之月一斩为二,是一等的神兵。”重炎的语气依然是那样淡淡的,可不屑之情却是清晰非常,“而你手中的不过是凡器,砍瓜切菜倒还可以。”
这是羞辱,许缙露出了恼怒的神色。
许老将军却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自己起身转入后堂,稍后返回时,他的手中提着另一杆蛇矛。
外形上这把蛇矛与许缙手中的是一样的,长度、形制、矛杆的花纹,甚至矛尖上的裂痕,全部一模一样。
但谁也不会怀疑这把才是真正的螅月斩,即便从中断开,矛尖上散发出的森森寒意还是能震慑诸人。那是上过战场,斩杀过无数敌兵后才有的,属于一把神兵的气势。
重炎接过了它,闭上眼,一手缓慢地抚过矛身,当他碰触到矛尖时,一丝寒光泛过,就像是某种回应。
“要修复它,我需要一处铸室,还要一些特别的东西。”睁开眼,重炎这么说的时候径直看向她。
许老将军心领神会:“这个自然,大匠所需的一切,小女均会安排妥当。”
许氏是历代守护华城的家族,位高权重,声名显赫。
所以按说无论重炎要求什么,他们都应该能轻易办到。
但是她发现自己想错了。
离合木、鹤吐金、玉山犀石……重炎列出的材料样样珍贵非常,珍贵到即便是许家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置办齐全。
要不是她清楚自己是怎么把他带回来的,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雁城的奸细。
因为谁都知道雁城届时会由谁出战——城主将亲自上场,他所持雷云锏是难得一见的利器。若螅月斩不能复原,即便许缙武艺强过他,也未必有获胜的把握。
她想知道这些东西可有更易获得的替代品,于是去铸室找他。许家兵戈传家,府中本就有城主所允的铸造刀剑之地,此时便成了重炎的铸室。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用朱砂在墙上画着什么。
她在山中见过的,那鹤形红纹的鸟:“这是什么?”
“此鸟名为毕方,又叫兆火,所至之处必见大火。”重炎边画边答,她的眼前不禁又浮现了往昔的画面,狂舞的火舌,夜空被映得通红……
还有那不祥的毕方。
“对于铸匠来说能否随心所欲地使用火便是关键所在,所以会供奉毕方。”重炎快画完了,留意到她的出神,“怎么了?”
“果然是恶兆……”轻声喃喃了一句,她收回神思,然后对他说了来意。
可他摇头道:“一样也不能更换,明白了吗?”
“可那样不知要耗时多久……”她咬牙道。
“这是你的问题。”这样说着,重炎又执笔舔了些朱砂,为墙上的毕方添上了一缕长长的翎羽。
(三)
转眼十日。
“苓衣!”这日午后,她正匆匆穿过回廊,一旁忽然有人叫她。
是不能听而不闻的人。
暗自叹了口气,她停下脚步,低眉顺眼地等着那人走近:“大哥。”
是许缙。
“我问你,修补螅月斩的事情如何了?”
是惯常居高临下的质问口吻。
“大匠所需之物,只差鹤吐金一件,去找的人已有了消息,三日内便会送到府中。”她小心斟酌着语句,换来的是兄长的一声冷哼。
“耗时如此之久,你可真够能的。”许缙不悦地看着她,“战事迫在眉睫,你可不要打什么别的主意……认清你自己的身份,休要痴心妄想。”
她低头沉默。
“是。”
良久,才如此回答。
啪!
垂下的柳枝为剑气所断。
这不是第一根被削断的柳枝了,从半个时辰前她开始舞剑起,到此刻地上已经铺满了断柳,春日新绿的颜色赏心悦目,仿佛置了一张绿色的毯子。
可她还不想停,更快地挥动着手中的三尺青锋,点、削、抹、刺,剑气激荡,飞快翻动的剑身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银芒,相互交织成网。
“柳树又做错了什么,何苦拿它泄愤?”
她认出这是重炎的声音,当下一个转身,长剑递出,直指他的咽喉——
堪堪在相距一寸处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记恨我骗你,所以根本不想修补螅月斩?”她恨恨地问,“要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耍我耍得高兴是不是?!”
重炎笑了起来。
“那不正是你的心愿?”
她睁大了眼睛。
片刻僵持——
然后她收了剑,敛起了方才恼恨的神色:“你胡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不对?在船上时你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你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是个普通的铸匠又或是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你只是要找个差不多的人回来交差……你爹试我的时候,纵我不开口,你也早就编好了足以让他们相信我的说辞吧?”
他的笑容扩大了:“你根本就不想修补螅月斩。”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想过是不是应该一剑刺死眼前这个人。
但最终她没有。
“你说得对,我并不希望螅月斩复原。”既然都说破了,不如大方承认,“靠神兵利器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的,没有螅月斩也能打败雁城城主!”
“听你这意思,这事你能办到?”重炎别有深意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你的武艺确实不错,怎么不向你爹爹毛遂自荐?”
“不会有结果的。”她逸出了一声叹息,“我是外室所生,府中除了爹爹,本就没什么人瞧得起我,岂能容我争此大功?何况我与大哥并未真正见过高下,纵然向爹爹求了也是无用。”
毕竟,只是个女子。
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重炎没有搭腔,而她再叹了一口气之后,将剑收入鞘中,转身向月门走去:“鹤吐金不日送到,届时就看你的手段了……”
她这么说。
而重炎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四)
“无论何种兵器,凡经我手,便生灵性。”
这天子夜,重炎忽然通知阖府上下都到铸室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番话:“凡有灵性之物皆有傲气,若自身能耐不够非但驾驭不了,反而可能有所损伤,所以我奉劝府上对于继承螅月斩之人选当慎之又慎。”
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煞有介事的。而炉中烧得通红的螅月斩为他的话增添了几许权威——往昔无论多有名的工匠都是连煅烧螅月斩都办不到,只有他,以离合木与犀石为料,终于使得螅月斩变得如凡铁一般能够锻造。
那么他说的话,谁敢不当回事?
苓衣往边上瞥了一眼,但见几位兄长都面面相觑,过不多会儿,又都摩拳擦掌起来。
果然,大伙也不是真的就那么服气许缙。
她心底暗笑,这时许老将军也在沉思片刻后做出了决定:“也罢,你们就比试一番,胜者,执螅月斩出战!”
他对着一班儿子喝道,随即向她看了看。
“苓衣,你也来吧。”
众人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尤以大娘那般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最为有趣。
也不知私底下传言要说成什么样……
可她才不在乎。
“是为了我吗?”
众人离开时她故意慢了脚步,等人都走了才自阴影中现身,径直向重炎问道。
他转过身对着她,月光照在他脸上,将一切都映得很清晰。
“是为了我。”她看着他的脸,笑起来。
重炎瞪了她一眼,“我可不是为了你……方才所言绝非虚妄,若是自身能力不足,修复后的螅月斩非但不能为人所用,反而会激发其本身的杀气,伤害使用它的人。”
她沉默不语。
“怕了?”重炎挑眉,“害怕就不要蹚这浑水。”
“我才不怕。”她反驳道,“告诉你,最后胜的人一定是我,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这世上才没有谁生下来便低人一等。”
话音未落,她便轻巧回身,如同一只燕子般迅捷地隐没到夜色中去了。
校场演武。
许家的子嗣们分为数组相互比试,胜者则与另一组的胜者对战。
到了正午时分,场上只剩下苓衣与许缙了。
她紧了紧腰带,再查看了一遍手中的蛇矛——虽然不是惯用的双剑,但在战场上以蛇矛作战杀伤力更大。
而且她要证明自己能够驾驭螅月斩。
更重要的是,就算兵器不称手,她也能打败许缙。
抬头望向点兵台上立于父亲身侧的重炎,发现他也正在看着她。于是一舞蛇矛,她视线下移,盯住了正前方的许缙。
如同盯住了,开启崭新命运的契机。
“这不可能——”
一场远比“点到即止”惨烈得多的厮杀后,许缙坠马,摔在尘土中狼狈万分地向着她大叫。
而她一言不发地垂下矛尖,向父亲看去。
许老将军一声长叹。
晚间,父亲宣布她将有优先使用螅月斩的资格,但若神兵不能认她为主,她就必须无条件地放弃出战。
这就够了。她也明白以父亲的立场,如此已是最大的偏袒和让步——大娘与几位兄长的目光仿佛恨不能扑上来将她撕碎了一样。
更不用说没有出席的许缙,他摔伤了胳膊,在自己房中养伤。
还不知怎样咬牙切齿地恨她呢。
可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她只在乎——
(五)
“为什么要帮我?”这天夜里她又去了铸室,重炎正在看着火,离合木燃烧时淡青色的光映亮了铸室,连墙上的毕方似乎都在这颤动的火光中活了起来。
她看了他许久,终于问道,即便他沉默她也不依不饶,定要有个答案。
“也许我上辈子欠你的。”迟疑了很久,重炎终于这么说。
有点奇怪的回答。
挑了挑眉,她忽然想捉弄他一把:“重炎,你喜欢我吗?”单刀直入的问话,眼看着铸匠英武的面容微微染上赧然,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别胡说。”他看上去是在努力想说辞,“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是不是像自夸的那样,我只是……想为螅月斩找到一个好的主人。”
没有比他更笨拙的撒谎者了,她微笑着看他,可渐渐地笑意退去——
忧伤,染满心底。
“无论你所求为何,你都是帮了我,从没有人为我做过这样的事。”她想起这么多年来的委屈,“从没有人想过,要给我一个机会。”
可他看到了,听到了,想到了,放在心上。
“重炎……”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哇啊!”
忽然看到一点火苗蹿上他的肩头,再仔细看时那团青焰中心有个寸许高的小小人形,太小了看不清面目……又或者本就没有面目?
她被吓了一跳。
而她这么一喊重炎也留意到了,摊开手让小人跳进自己的手心,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说:“这是犀石的石精。”
说完便将石精丢回了炉中,融入青焰,小人便不见了。
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有多么特别。
而后是一阵长长的寂静,重炎的注意力再度转到炉火上,而她在环视了一遍后,发现了更多的异样之物。
抛开那些不时飞出炼炉的石精不说,停留在铸器上的、喜食金铁之气的鉄翅虫正散发点点红光,墙上停留的月光蛾互相交换着细碎的人言,还有屋檐下那只生着双尾的猫,萤绿的眸子瞪了他们一眼就走开了。
“到底是在章峨山久居的人,这些家伙都被你身上的山林水泽之气引来了。”她笑着说。
“你不害怕?”重炎显得惊讶。
“早年我与娘所居之地偏僻,常见这些精灵古怪的东西。”
喜欢在暗处活动的生灵——她自幼便与它们为伴,何谈害怕?
那么重炎呢?她想,他在章峨山中独自生活,想来也不怕这些。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在山中的时光是怎样度过的,她很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可是直到她离去,重炎什么也没说。
鹤吐金送来的当日,她亲自小心翼翼地捧着去了铸室。
“这是费了多少工夫才寻来的,千万别搞砸了,我可没法子再给你弄一块来了。”她将那形似琥珀的鹤吐金交在重炎手里——传说百年之鹤便可化人,这鹤吐金便是其化人时所吐,是原本的鹤魄所化。
当然她说得有些夸张,但要短时间内再找一块确实不是易事。
而重炎比她更夸张,那谨慎的劲,仿佛这世上百岁的鹤都已经化了人,再不会有第二块鹤吐金了似的。
他又知道什么?
好奇地看着他将整块鹤吐金碾碎,倒入青石缶,再将缶放入炉中煅烧,那些金色的粉末渐渐融化,变成了泛着金属光泽的液体。
“就是用它修补螅月斩?”她问,重炎不答话,她便想或许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不好打搅他,于是乖乖住了口。
只见重炎提起了一旁的螅月斩——矛尖已被烧得赤红。
“得到螅月斩后你就会去挑战雁城城主。”他忽然开口了,“胜了他之后呢?你又要做什么?”
她愣了一下:“与爹一样,护卫华城。”
他看了看她:“你还真崇拜你爹。”
“那当然。”她理所当然地说,忽然生出另一重期待,“那时你又会在哪里,重炎?”
“你希望我在哪里?”
他这么问,可当她想回答的时候,他却将螅月斩探入了那只青石缶里。
嘶嘶的声音阻止了她出声,然后只见奇异的画面——鹤吐金所化的液体如同有生命一般攀上矛尖,慢慢填满了断裂之处……
轰!突如起来的气浪将她震飞,随即重重摔在地上。
“苓衣!”重炎大喊着扶她起身。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她环顾四周只见烟雾缭绕,跟着又是一声炸响。
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大哥?!”她惊呼。只见许缙手握点燃了引线的雷火弹,脸上是怪异的大笑:“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不给我,你们谁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
“他疯了……”她睁大了眼睛。
许缙猛地转身,将雷火弹丢进了炼炉——
“小心!”
火光袭来的同时她被大力地抛了出去,凭借武者的灵敏这次她在空中翻了个身后稳稳落地,却见铸室已然陷入重重烟雾,内中还有火光冲天。
“苓儿!”赶来查看的许老将军见了她立刻上前查看有无损伤,“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也陆续赶来了。
“爹,是大哥他……”她耳中轰鸣未退,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更重要的是……
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情景……忽然她死死地盯住前方。
一开始烟雾中只是出现了一个人影,而后,重炎走了出来,衣角还燃着零星的火,他的左肩上扛着昏迷的许缙,而他的右手,则提着螅月斩——
裂痕犹在。
(六)
鹤吐金已失,螅月斩修复未完。
但遭逢大难,许府上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要忙——修复宅邸,安抚伤者,更重要的,是医治许缙的疯狂。
大夫们一时之间找不到办法,只好给他灌了安神汤,绑了监禁在房里。
大娘哭天抢地,投向她的目光更是怨毒无比。
可此时她已无心于这些。
深夜。
她端着茶盅去到后院——铸室毁了,重炎暂时住在这里。
她敲门,没有回应,便径直进去,恰遇上重炎从里间出来。他刚更了衣,衣襟未及系好,被她窥见了一道伤痕。
宽近寸许,没在衣物之下的部分不知有多长。
这旧伤,当年必是足以致命。
他真是……有很多秘密。
“苓衣?”看到她重炎有些疑惑。
“这是祛毒汤,大夫交代了从火场出来的人一定要喝,不然热毒积在体内容易致病。”她放下茶盅。
重炎闻言似乎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拿来喝了。
她看着他一口口饮下,涓滴不剩。
“好了,我喝了。”他看向她笑笑,“没事……”
茶盅跌落,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重炎猛地倒在地上,整个人蜷曲成一团。
“喀喀——”他发出了仿佛窒息的痛苦声音,抬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她退后了一步,默然看着他在地上翻滚。
然后是火焰自他指尖燃起,一点一点地,慢慢烧过他的全身。
手指,小臂,宽厚的肩背——
化成了轻盈的翎羽、舒展的双翼,还有那万分刺眼的,红色纹路。
烈火在其周身燃烧,男子化出了本来面目。
“毕方……”看着眼前的兆火之鸟,她咬牙切齿,痛恨入骨,“你就是那只毕方,你就是那只毕方对不对?!是你!就是你引来那场火,烧死了我娘!”
火场中炼炉炸毁的瞬间,重炎扑向她挡在她与火焰之间,就是那一刻她看到了他背后隐约化出的翎羽。
她多希望那是自己的幻觉。
于是便配了药茶给他——母亲曾说过有些精怪能够化为人形,而此物能够令他们现出原身。
而眼前的结果,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那种。
“苓衣……”鹤形的重炎口吐人言,却仍是人形时的欲言又止。
他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曾经的言辞浮上心头,她再无动容,只余恍然后的愤恨与苦涩。
他欠她的,原来并非前世,而是今生。
只是丧母之痛,要如何偿清?
她心中恨极。
“我应该杀了你……我想报仇已经很久了。”她喃喃着说,却又摇了摇头,“可是,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会是重炎呢?
被她骗也不会生气,看上去冷淡,内里却很温柔的重炎。
唯一想到要给她一次机会的重炎。
三千大千世界,沙数般亿万计的生灵,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抱歉……”重炎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可她不想听:“住口!”|
她张开了双臂向前扑去。
似欲捕捉,又仿佛想要拥抱那周身烈火的兆火之鸟——
可他躲开了。
随后周身燃火的他便扑打起了翅膀,热浪在室中翻滚,强烈的热风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但闻长鸣远去。
再睁眼时,重炎已经不在。
三日后,螅月斩无故失踪。
许氏一门顿时大乱,各种各样的猜测,虽然她没有将重炎的身份告诉过任何人,但大家还是猜测螅月斩的失踪与同样神秘消失的铸匠有关——自然她也受了不少非议。
大娘力主派人追捕重炎,几位兄长更说要什么张榜悬赏。
但最后还是许老将军一锤定音:“反正也是根废了的破铜烂铁,老惦记着做什么!”
“你说得倒好听,反正不是你家的传家宝你不心疼!”大娘闻言痛哭起来,却也无法拂逆一家之主的意思。
她在旁看着,再一次感受到父亲在许家的艰难。
入赘如此高门的女婿,若非多年来浴血拼杀战功赫赫,恐怕连说句话的份都不会有。
所以对于父亲的庇护,她一向很知足。
如今,更是到了她为父亲而战的时候。
决战当日,苓衣内着红袍,外披银甲,跨上白龙驹,抬头挺胸,傲然无比。
她知道父亲在看着,满是期待骄傲——她在最终的甄选中胜出,城主封她红衣将,是许氏一门新的荣光。
与众人别过后,她微勒缰绳,催马欲行。
“将军且慢。”却听一个稚嫩童音喊道,随即人群中挤出个小小的身影,七八岁大的童子,吭哧吭哧的扛着一杆兵器跑到她面前,“我师父说,此物献给将军助阵,愿将军此去所向披靡,涤荡寰宇。”
她狐疑地接过那兵器,扯下蒙布时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竟是螅月斩。
完好如新,颤颤铮鸣着渴望一战沙场的螅月斩。
许氏一门都在惊呼。
“你的师父,现在何处?”
迟疑良久后,她终是这样问道。
(七)
然而得到答案,却是三个月后的事了。
她与雁城城主的一战结果十分惨烈,三处重伤,断了两根肋骨,额头还多了一道再难消去的伤疤。
战后的一个月内,她一直昏迷不醒。
代价,不可说不大。
但到底是胜了。
她在两城数万军士面前,以螅月斩指着雁城城主的脸,迫他认了输。
她为华城夺得青溪之地,更重要的是,她了结了绵延数年的战火,使得无数人免于死亡与分离。
而这一切,都要拜那个送来螅月斩的人所赐……
若无此神兵,她不可能赢。
自昏迷中醒来她就心心念念要寻找那人的下落。
可是赴战那天童子并未回答她便钻入人群消失了,本以为就此失去线索,却不想两个月后的一天,童子又忽然出现在许府门前,说带她去见师父。
她去了,以为自己知道要去见谁。
可住在茅庐的人鹤发童颜,陌生的样貌令她一见之下不禁怔然。
不是……重炎吗?
“老夫日前带了这娃儿求医去了,故而拜托了一位友人照看此地,将军当日所见想必是他了。”老者一身的烟气,指尖还有常年碰触金铁所留黑渍。
他才是那传闻中的铸匠。
原来如此……
苓衣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么说,螅月斩也是他托付您修复的?”她问老者,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便陷入沉思,良久又问,“那重炎他,何时会再来此处?”
老者说当日重炎将螅月斩托付给自己后就出发游历去了,三山五岳,不知踪迹。
“近日是不会来了,不过十年二十年的,怎么也得来看看我这老头子吧。”老者打着哈哈,说得含混不清。
想来或许是重炎并不想见她……
一如她此时的心绪,依旧是纷乱的,想见又怕见,因为心知见了也不知该怎样才好。
终究是他害了她的母亲不是吗?
终究是他救了她的性命,两次,不是吗?
“那就不再叨扰大匠了,苓衣告辞。”
末了,她弓身作揖,然后转身向山下走去。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老者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与友人的对谈言犹在耳——
你当真要这么做?
鹤吐金已失,百年内世上也不会再有化人的鹤,所以这是唯一修复螅月斩的办法。
你这是何苦,你又不欠她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对于老友的问题,兆火鸟化形的青年只有苦涩地一笑。
他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苓衣,她最最敬重爱戴的父亲,当年偷偷与她母亲相好为正室所知后,为了能从正室手中得到许家的家传神兵螅月斩,不惜放火烧死了她母亲并伪装成意外?
他永远不会忘记火场里那个男人的样子,那人杀了苦苦哀求自己的爱人,是何等的冷血无情。
很难与慈爱英睿的许老将军联系起来。
而他尚且难以置信,苓衣若知真相,情何以堪?
所以他宁可她被蒙在鼓里,宁可她恨他。
所以……
“不行的,我不能说。”
老者耳边回响着青年当时的回答。
是的,不行,人家是父女情深。
可他的好友又何辜?人言毕方为兆火之鸟,其实它们不过是以火灵为食,所以举凡大火之地毕方便会出现,以至于人们误以为火是它们引来的。
而十余年前那个起火的夜晚,途经火场的重炎恰好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是那场火中的火灵救了他。
所以起初他觉得,自己欠了这个叫许苓衣的女孩子一点恩情。
所以,便想替她修好螅月斩。
至于后来发现真相,又或者感受到她的心意,都是意料之外的事。
因此而起的愧疚煎熬更非初衷。
可等发现时,他已难以抽身。
而在没有鹤吐金的情况下,要修复此物只有一法——以毕方鸟体内之火精融化铸造螅月斩的寒铁,重铸矛身。
重炎毫无吝惜,他吐尽了最后一丝火精。
就此身形消散,唯余一点灵识隐入了山下朱砂画就的鹤形中。
要重新凝结火精,获得形体再回人世,还不知要多少年……
总之……
说来说去,都是该死的一点在意。
而神鸟毕方的在意,哪怕只有一点,也从来都是凡人难以消受的浩烈。
山道。
木灵们细碎的低语,不知为何有种哀伤的感觉。
苓衣又看见了岩壁上鲜红的鹤形,这一次她上前去,轻轻碰触那轮廓,似乎感到一丝灼热自指尖传来。
然后她重登行程,且行且思,度量着老者的话。
应该……还是会再见的吧?
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重炎还会回来,那时她或许手执螅月斩正守卫着华城,或许描摹着最美的容妆恰当窗理云鬓,又或者她已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但总归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
她终究还是想再见到他……
这样想着,走在山道上,山道曲折漫长,她想了很多很多,快乐的、悲伤的、疑惑重重的,但总归都是和重炎有关的。
只和重炎有关的。
当然,这一刻她还不知道,她也再不会知道。
他们是,再见,永无此期。